——费德罗·伊万诺维奇·丘特切夫
法国有这样一句谚语:“干渔夫、湿猎人,一脸晦气样。”对捕鱼这件事我从来都打不起兴趣。因此,也就没办法判断渔夫在风和日丽时的所思所想,在阴雨连绵捕到许多鱼时的喜悦能抵消多少淋雨的不悦。但就猎人来说,下雨简直就是一场灾祸。一次我和叶尔莫莱去别廖夫县打松鸡,就正好碰上了这种灾祸。一大早便阴雨连连。我们想尽一切办法躲避风雨,橡皮雨披几乎已经拉到了头顶,这种雨披除了妨碍打枪外还漏雨。我们站在树底下,想少淋些雨。刚躲到树下时好像确实淋不到雨,但后来,树叶上汇积的雨水一下子倾泻下来,雨披就像漏了一样,每条树枝都在向我们身上浇水。一股冰冷的水流钻进衣领,沿着脊背流了下来……正如叶尔莫莱所说的,真是糟糕透了。
“不行,”他终于受不了大喊道,“这样不行啊!今天肯定打不了猎。猎狗一淋雨鼻子就不灵敏了,枪也打不着了……可恶!真倒霉!”
“那怎么办呢?”我询问道。
“这样吧,我们可以去阿列克谢耶夫卡。或许您不知道,那儿有个农庄是您母亲的,距这里也就七八俄里。我们可以在那儿住一宿,明天……”
“再回来?”
“不,不回来……我对阿列克谢耶夫卡非常熟悉……比起这儿,那儿有好多地方可以打松鸡!”
我并未责问这位忠诚的伙伴为什么一开始不去那儿,当天我们总算到了我母亲的农庄,老实说,以前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农庄。农庄里有一间破破烂烂的厢房,因为长时间没有人居住,所以非常整洁,我就是在这个厢房里舒舒服服地休息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我便起床了。太阳刚刚升起,天空万里无云,四周闪烁着耀眼的双重光芒,一重是初升的太阳的光芒,一重是大雨后显现的光芒。就在他们替我套马期间,我走到包围着厢房的一个小花园里去散步,那儿曾经是个果园,只是现在有些荒废了,清香浓密的草木丛环抱着整个厢房。晴朗的天空、清爽的空气,多么舒畅啊!飞翔的云雀啼叫着发出银铃般清脆的歌声!它们的翅膀上一定满是露珠,歌声好像也沾染上了一丝雾气。我摘下帽子,挺起胸脯欣然而又愉悦地呼吸着这清爽的空气。浅浅的溪谷的斜坡上,有一丛篱笆,篱笆边上有一个养蜂场,一条蜿蜒的羊肠小径通向那里,小径两边杂草和荨麻丛生,中间夹杂着暗绿色大麻——不知是人为栽种的还是野生的。
我沿着小径来到了养蜂场。蜂场边上有一间用篱笆壁垒围起来的棚屋,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冬季蜂房,冬日里用来存放蜂箱的地方。我朝半开着的门里看了一眼,里边漆黑一片,静悄悄的,十分干燥,弥漫着清香的薄荷和甜甜的蜂蜜花的香气。棚屋的角落放着张床板,上面躺着一个瘦小的盖着被子的人……我正打算离开……
“老爷,老爷!”一个细微而又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就像沼泽地水草发出的瑟瑟之声。
我停下脚步。
“请您过来一下!”声音又响了起来。我分辨出声音是来自棚屋角落里我曾看到的那张床板。
我靠近一看——顿时呆住了——虽然我看到的是一个活人,但那模样又算什么呢?
脑袋完全干枯瘪塌了,就像古书中常见的圣像一样,呈现出单调的青灰色。鼻子就像刀刃一样窄,嘴唇几乎看不见,只有一排白白的牙齿,两只眼睛依稀能辨认出来,包裹着的头巾里露出几缕头发,披散在额头上。紧贴着下巴的被头皱褶上两只古灰色的小手慢慢挪动着,瘦削如柴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着。我仔仔细细定睛一看:这张脸不仅不丑,而且非常俊俏——只是有些恐怖,而且异于常人。看着那金属色的面颊努力想要露出笑容……尽管努力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我觉得更恐怖了。
“您不认识我了吗,老爷?”声音又响了起来,就像是从翕动的嘴唇里挤出来一样,“怎么会认得出来!我是卢克丽雅……想起来了吗,在斯帕斯科耶您母亲那儿唱轮舞曲的,想起来了吗,当时我还是领唱呢?”
“卢克丽雅!”我大叫了一声,“是你?怎么可能?”
“对,是我,老爷,我是卢克丽雅。”
我有些无所适从,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漆黑而又呆滞的脸和凝望着我的明亮而又空洞无神的双眼。真的是她?这个像僵尸一样的女人居然是那个身材窈窕,肤色红润,喜欢笑,才艺双全的卢克丽雅,居然是我家仆人中最漂亮的那个姑娘!卢克丽雅,聪慧乖巧的卢克丽雅,当年曾是所有年轻小伙子的梦中情人,就算是年仅十六岁的我,也曾偷偷爱慕过她。
“天啊,卢克丽雅,”我终于还是开了口,“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经受了很大的苦难啊!您千万不要嫌弃我啊,老爷,不要因为我的厄运而讨厌我——请坐在这个小木桶上,坐近些,否则您听不清……听,我现在的声音又小又细……见到您我真的很开心!您怎么会来阿列克谢耶夫卡?”
卢克丽雅虽然声如细丝,却丝毫没有停顿。
“是叶尔莫莱带我来的。你还是跟我说说……”
“说说我经受的苦难?好吧,老爷。这事儿已经过去很久了,大概六七年了吧。当时我刚嫁给瓦西里·波利亚科夫——您还记得吗,就是那个仪表堂堂、头发卷曲,管理着您母亲用餐室的青年?那时您已经去莫斯科念书,不在乡下。我和瓦西里很相爱,我一刻也不曾忘记过他。事情发生在春天:一天晚上……天就快亮了……我睡不着。花园里夜莺叫得动听极了……我忍不住起身走到台阶上去聆听。夜莺不停地啼叫着……突然我听到有人叫我,好像是瓦西里,声音非常轻:‘卢莎(注:瓦西里·波利亚科夫对卢克丽雅的爱称。)……’我转过身看了看,或许是因为仍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我一下子踩空从台阶上滚下来,摔到了地上!当时我摔得似乎不是很重,因为我立刻爬起来回到了房间。只是我身体里——内脏里——好像有什么断了……容我喘口气……休息会儿……老爷。”
卢克丽雅停顿了一会儿,我诧异地看着她。最让我不可思议的是,她在讲述自己悲惨的遭遇时没有任何抱怨,也没有长吁短叹,而是充满了愉悦,一点儿也不期待得到他人的怜悯。
“自那时起,”卢克丽雅继续说了下去,“我越来越瘦,身子也越来越虚弱,皮肤也变黑了,走起路来都很困难,到后来两条腿竟然完全动弹不得,站也不能站,坐也不能坐,只能天天躺着。不想喝水,也吃不进任何东西,身子一天比一天更糟。您母亲菩萨心肠,不但给我请了医生,还送我去了医院。但我的病却一点儿也不见好转,医生们甚至连我得了什么病也诊断不出来。他们想尽一切办法,用烧红的铁烫我的背,将我放到冰块里,但依然无济于事。最后我的身子彻底僵化了……于是他们便断定我无药可救,主人也不能再收容我这个残疾人……所以便将我送到了这里,这儿有我的亲戚。就像您看到的,我就是这样活着的。”
卢克丽雅又沉默了片刻,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但,你的状况太惨了吧!”我叹息着,不知该说些什么,便问了一句,“那瓦西里·波利亚科夫怎么样了?”这个问题真是太蠢了。
卢克丽雅眼睛瞥向了一边。
“波利亚科夫怎么样?他非常伤心,伤心了一段时间后便娶了其他女孩。那个女孩是格林诺耶村人,名叫阿格拉菲娜。您听说过格林诺耶村吗?距这儿不远。他很爱我,但他终究还很年轻,总不能单身一辈子。我哪还能当他的新娘,他娶的这个女孩心地很好,很和善,他们现在已经有了孩子。如今波利亚科夫在附近的一户人家当管事,是您母亲给了他自由,托上帝的福,他日子过得非常惬意。”
“你一直这么躺着吗?”我问道。
“对啊,我一直这么躺着,老爷,躺了有六七年了吧。夏天我便躺在这个篱笆壁垒围着的棚屋里,天冷后我就会被搬到澡堂更衣室,躺在那儿。”
“谁来照看你?”
“这儿有许多善良的人,他们一直照料着我。其实我需要的并不多。我几乎不怎么吃东西,至于水吗,边上的水杯里总是会储备一些干净的泉水,我自己完全能拿得到。我有一只手还能活动。这儿有个小女孩,是个孤儿,经常来探望我,真该好好谢谢她。刚刚她还来了……您没遇到吗?那个小女孩儿长得非常漂亮,肤白貌美。她经常给我送花,我很喜欢花。我们这儿没栽种的花——之前曾经有过,后来便没了。不过野花也很好,比栽种的还香。比如铃兰……可香了!”
“你不孤独,不伤心吗,不幸的卢克丽雅?”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不瞒您说,最初我非常伤心,后来慢慢也就习以为常了,熬过来,也就不在意了,有人比我还可怜呢。”
“这话怎么说?”
“有的人连容身之地都没有!有的人眼睛瞎了,或者耳朵聋了!而我呢,托上帝的福,眼神不错,听力也很好。就连田鼠在地下挖洞的声音也听得到。无论多么微弱的气味,我都能闻到!地里荞麦一开花,或者园子里椴树一开花,无须别人跟我说,我一定最先闻到。只要有一点点风吹过就行。不,我为什么要埋怨上帝?还有很多比我更悲惨的人呢。比如,有些身体健全的人却很容易犯罪,而我压根儿就不可能犯罪。前段时间阿列克塞神父来给我授圣餐,就说:‘你不必忏悔,像你这种状况还怎么造孽?’但我回答说:‘思想上的罪过呢,神父?’‘嗯,’他不禁笑了起来,‘这种罪过不算什么。’”
“或许就算是思想上的罪过我也不会犯。”卢克丽雅接着说,“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不去想任何事,尤其是过去的事。这样的话,日子感觉也过得快些。”
老实说,听完她的讲述我非常震惊。
“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卢克丽雅,脑子怎么可能不胡思乱想呢?莫非你一直在睡觉?”
“不,老爷!我并非总能睡得着,尽管我身体不是很疼,可内脏却总感觉很痛,骨头也很痛,所以没办法睡好觉。于是……我就这样子静静躺着、躺着,不愿去思考,只知道自己还活着,还喘着气——仅此而已。我观望着,聆听着。蜜蜂在蜂房里嗡嗡作响,鸽子在屋梁上咕咕咕地啼叫着,老母鸡领着小鸡啄着面包碎屑,抑或是飞进来一只麻雀或者蝴蝶,我都觉得非常兴奋。前年居然有燕子在屋里筑了个巢,还生了些小燕子。那情形真是太有趣了!一只燕子飞进来喂完孩子后就离开了,另一只燕子又飞进来继续喂。有时燕子并不飞进来,而只是在屋外飞过,那些小燕子便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张着嘴等着……第二年我期盼着它们能再来,可是据说有个猎人枪杀了它们。这个猎人怎么会如此贪婪呢?一只燕子比甲虫大不了多少……你们这些打猎的人真是太狠心了!”
“我不打燕子。”我匆忙辩解道。
“有一次,”卢克丽雅继续说了起来,“可有趣了!一只兔子跑了进来,真的!或许是被狗追,它径直闯进了门……兔子在我身边蹲了许久,耸着鼻子,翘着胡子,活像一位军官!它凝视着我,知道我不会伤害它。后来,它站起来,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到门口时,它还扭头看了看我——那模样简直太滑稽了!”
卢克丽雅看着我,好像是在询问,不好玩吗?为了不让她失望,我笑了笑。她紧咬着干枯的嘴唇。
“到了冬天,我便会觉得很不舒服,因为这屋里太暗了,点蜡烛又觉得很可惜,何况点了又有什么用呢?尽管我认识字,也很喜欢看书,但这儿有什么书可看呢?一本也没有,就算有,我又该怎么拿呢?阿列克塞神父曾带了本书过来,让我解闷儿,但他一看到我没办法看,便又拿走了。不过,这儿虽然非常暗,但仍能听到一些声音,如蛐蛐的叫声,或是骚动的老鼠。这样就好,不用胡思乱想!”
“有时我也会做些祷告,”卢克丽雅休息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但我知道的祷告词不多。况且,我为什么要去叨扰上帝?我又能向上帝央求些什么呢?我想要什么,上帝比我还清楚。他让我遭受苦难,表示他爱我。这些我们都明白。我曾经看过《我们的主》《圣母颂》《受难者颂》,之后便静静地躺着不再思考。这也没什么!”
过了约莫两三分钟,我不说话,只是呆若木鸡地坐在窄窄的小木桶上,这个躺在我面前的可怜人活像个石头一样僵硬地躺着,我仿佛也被她那悲惨的境遇传染,僵坐着一动不动。
“听我说,卢克丽雅,”我开口说道,“听我说,我给你出个主意吧。我派人送你去医院,去城里的一家好医院,你愿意吗?或许还能治好你的病。起码你不用再一个人……”
卢克丽雅眉宇间轻轻抖动了一下。
“唉,别劳心费神了,老爷,”她满心忧伤地小声说道,“不要再送我去医院,不要再挪动我了。到了医院我只会更加难受。我的病怎么可能治得好……有一次,来了个医生想给我做个检查。我哀求他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打搅我。’可他不听,把我翻来倒去,又是揉手又是捏脚地查看了一番,说:‘我是个科学家,是个搞科研的人,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为了科学研究!’还说:‘你必须得听我的:我是个有功之人,还曾得过勋章,我如此尽心尽力就是为了医治你们这些蠢货。’他折磨了我半天,告诉我病名——一个很奇怪的名字——便走了。之后整整一个星期,我全身的骨头都很酸痛。您认为,我孤身一人,总是一个人。不,其实不然。经常会有人到这儿来。我安安静静,不打扰任何人。有时会来几个农家姑娘聊天,曾经还来过一个女香客,她给我讲耶路撒冷,讲基辅,讲关于圣城的事儿。一个人待在这儿我并不害怕。现在这样挺好的,真的……老爷,不要再挪动我,不要再送我去医院了……谢谢您,您是个好人,只是请您不要再挪动我,我的好老爷。”
“好吧,那就依你的,依你的,卢克丽雅。我本是为你着想。”
“我明白,老爷,您是为我着想。但是我亲爱的老爷,谁又能真正帮得了他人呢?谁又能懂得他人的心呢?人还是要靠自己!或许您不信,有时我一个人这样躺着……觉得世界上除了我之外好像不存在其他人。只有我一个人活着!我仿佛觉得,忽然想到……我陷入沉思——简直奇妙极了!”
“那时你都在想些什么呢,卢克丽雅?”
“老爷,说不清道不明。而且之后我都忘了。思绪飘上心头时,仿佛乌云散开一般,非常清爽,非常快意,可到底是什么呢——搞不清楚!我只是想,如果我身边有人,可能就不会有这种念头,除了不幸外,什么感觉也没有。”
卢克丽雅重重地叹了口气。她的胸部和其他部位一样不听使唤。
“老爷,看您的样子,”她又开口说道,“您一定很同情我。其实,您不需要太同情我,真的!比如说:我现在有时还会……您一定还记得吧,曾经的我是一个多么开心活泼的人!对吧?就算是现在我也还是会唱歌。”
“唱歌?你?”
“对,唱歌,老歌、轮舞歌、占卜歌、圣歌,什么歌都唱!以前我会唱的歌很多,现在也还没忘。不过现在不唱舞曲了。我现在这样子,也不适合唱舞曲。”
“你怎么唱歌呢?在心里默默地唱吗?”
“有时是在心里默默地唱,有时也会唱出声来。高声唱肯定是不行的,不过还是可以听得到。我告诉过您,有个小女孩儿经常来这儿,她是个非常聪慧的孩子,我便教她唱歌,我已经教会了她四首。或许您不信?稍等,我给您唱唱……”
卢克丽雅深吸口气……这个活死人要开始唱了,这一想法使我不禁有些恐慌。没等我说话,耳边已经回荡起悠长微弱却又清晰准确的声音……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她唱的是《在草原上》,唱的时候,脸上如死灰般僵硬的表情毫无变化,眼睛也呆滞不动。可是她那可怜的、拼命发出的、如袅袅青烟颤抖着的微弱嗓音动听极了,似乎是想要倾吐出所有的心绪……我不再恐慌,心头开始萦绕着一种无以言状的怜悯之情。
“唉,唱不下去了!”她忽然说,“没力气了……见到您真开心。”
她紧闭着双眼。
我一只手抚摸着她冷冰冰的小手指……她瞅了瞅我,又再次闭上了那如古代雕塑上镶着金色睫毛的深色眼睑。没过多久,她那深色的眼睑开始在黑暗中闪烁着光……泪水模糊了双眼。
我仍旧纹丝不动。
“唉,真是的!”卢克丽雅忽然睁大眼睛,一边努力挤出眼中的泪水,一边用意想不到的劲儿说道,“不难为情吗?我这是怎么了?已经很长时间没哭过了……自去年春天瓦夏·波利亚科夫(注:卢克丽雅对瓦西里·波利亚科夫的爱称。)来探望我后就没再哭过。他坐着跟我聊天时,还没什么,可等他离开后,我一个人哭得很厉害!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只是女人的眼泪从来不值钱。”卢克丽雅继续说道,“老爷,你或许带着手帕……请不要嫌弃我,帮我擦擦眼泪。”
我连忙答应了她的要求,将手帕给了她。起先她不想要,说:“我要这样的礼物有什么用呢?”我的手帕虽然普通,却非常白净,后来她用瘦削如柴的手紧紧抓着不肯放开。我已经习惯了屋里的黑暗,能够清晰地看到她的面庞,甚至能看清她青灰色脸上微微泛起的红晕,能从她脸上看出——起码我这么认为——往日的清秀。
“老爷,您刚刚问我,”卢克丽雅继续说了起来,“我是不是经常睡觉?其实我睡得非常少,但每次一睡着就会做梦,而且做的都是好梦!我从没梦到过自己生病,梦中的我总是很健康,很年轻……只是有一点让我觉得很难过:等我醒来,想好好舒展一下身子时,却感觉全身都被死死地困住了。有一次,我做了个非常奇怪的梦!要不,我给您讲讲?您且听我讲讲吧。我梦见自己仿佛站在田野里,四周都是熟透了的高大的黑麦,金灿灿的……身后跟着一只深褐色的凶狠的狗,一直想咬我。我手里好像还拿了把镰刀,不过并不是普通的镰刀,而是像镰刀的月亮。我必须用这个月亮把这片黑麦割完。只是天气太炎热,我也非常疲惫,月亮把我的眼都照花了,我浑身都很困乏,四周长满了矢车菊,非常大的矢车菊!它们纷纷扭头看着我。我心里盘算着,想摘些矢车菊,瓦夏说过要来这儿,我可以先给自己编个花冠,割麦子还来得及。于是我便开始采摘矢车菊,但这些矢车菊却在我的手指间消失不见了,无论我怎么采都没用!我没办法给自己编花冠。这时我听见有人朝我走了过来,越来越近,大声喊道:‘卢莎!卢莎……’我心想:‘坏了,来不及了!’管他呢,我把月亮戴在头上,代替矢车菊吧。于是我便像佩戴头巾一样将月亮戴在了头上,顿时我全身大放光芒,将四周的田野都照亮了。我定睛一看,一个人踩着麦穗快速地朝我走了过来,可他不是瓦夏,而是基督本人!我为什么会认出他是基督呢?我也说不清楚,人们画的基督并非这样,可我就是知道他是基督!高高的个子,没有留胡子,年纪也很轻,穿着一身白衣服,系着条金色的腰带,他向我伸出手,说:‘不要怕,明艳靓丽的姑娘,随我来吧,来我的天国里跳轮舞,唱天堂的歌。’我拉紧他的手!身后的狗也马上跟到了脚边……只是我们已经飞了起来!他在前面引领着我……翅膀在空中伸展得很长,就像海鸥的翅膀一样,我紧紧跟随着他!那只狗不得不离开了我们。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狗就是我的病,天国里没有它的容身之处。”
卢克丽雅停顿了片刻。
“我还做过一个梦,”她又开口说道,“也有可能是我的幻觉——我也说不清。当时我好像就是躺在这个小棚屋里,我已经逝世的父母走到我身边,一言不发,只是深深鞠了一躬。我问他们:‘爹,娘,你们为什么要给我鞠躬?’他们说:‘因为你在这世间吃尽了苦头,不但解救了自己的灵魂,更卸下了我们的重负,我们在另一个世界觉得很轻松。你已经赎清了自己的罪过,现在正在为我们赎罪。’说着父母又向我鞠了一躬,便消失不见了,我眼前只剩下一堵墙。后来我觉得很困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忏悔的时候我告诉了神父。但他觉得这并非幻觉,因为只有神职人员才会出现幻觉。”
“我还做过一个梦,”卢克丽雅又讲道,“梦见自己似乎坐在马路边上的一株柳树下,手里握着根刨光的手杖,肩膀上背着一个包裹,头上扎着头巾,活像一个女香客!我准备到非常遥远的地方朝圣。香客们不断地从我身边经过,他们步履缓慢,似乎有些闷闷不乐,大家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一个个愁眉苦脸的,而且长得也几乎一样。我看见一个妇女在人群中窜来窜去,跑前跑后,她长得比别人要高出一头,穿着也很特别,不像是俄罗斯人的穿着打扮。此外她的长相也很特殊,阴沉着脸,一脸严肃。其他人好像都在躲着她,她忽然转过身,径直朝我走了过来。她停下脚步环顾着四周,一双眼睛像鹰眼一样,又大又黄,闪着亮光。我问她:‘你是谁?’她答道:‘我是你的死神。’按说我应该大吃一惊,但正好相反,我非常开心,画了个十字!那个妇女——我的死神——对我说:‘卢克丽雅,尽管我很同情你,但我还不能将你带走。再见!’天啊,那一刻我悲痛欲绝……我说:‘将我带走吧,亲爱的大姐,将我带走吧!’我的死神转身跟我说了些话……我知道她是在给我指定死期,只是我听不懂,也听不清楚她的话……她说的似乎是圣彼得节后……这时我醒了。我总是会做这些怪异的梦!”
卢克丽雅抬起眼……陷入了深思……
“但是我最痛苦的是:有时足足一个星期我都没办法睡上一觉。去年有个夫人途经这儿看到我,送给我一小瓶治疗失眠的药,告诉我每次吃十滴。这药非常有效,吃完就能入睡,可那药早就吃完了……您知不知道那是什么药,在哪儿能弄到?”
那个途经此地的夫人给她的明显是麻醉药。我答应再给她弄一瓶,并对她那极强的忍耐力表示非常吃惊。
“哎,老爷!”她反驳道,“您怎么会这么认为呢?这算什么忍耐力?苦行僧西梅翁的忍耐力才了不起呢:他在柱头上站了足足三十年啊!还有一个圣徒让人将他埋到地里,一直埋到胸口,蚂蚁叮咬他的脸……一个饱读经书的人曾告诉我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有个国家被阿拉伯人侵占,国民们饱受阿拉伯人的残害和杀戮,无论他们怎么反抗,都无法解放自己。这时出现了一个圣处女,她身穿两普特重的盔甲,手握一柄宝剑,与阿拉伯人决战,终于将他们赶到了大海彼岸。她赶走他们后,便对他们说:‘现在你们烧死我吧,我曾发誓要为我的人民死于大火。’于是阿拉伯人将她抓起来烧死了,自此人们才得以真正解放!这才是真正的功绩!我这算得了什么!”
听完她的讲述,我心中十分诧异,贞德(注:圣女贞德(1412-1431),法国军事家,被法国人视为民族英雄。)的传说怎么会流传到这儿,而且还演变成了这样?沉默一会儿后,我问卢克丽雅:“你几岁了?”
“二十八……又或是二十九……不到三十。计算年龄有什么用!我还有件事儿要跟您说……”
卢克丽雅突然轻咳了一声,叹了口气……
“说太多话,”我提醒她,“对你的身体或许不好。”
“对,”她声音非常低,“咱们的交谈到此为止,不过也没关系!您离开后,我尽量不说话。至少我把心里想说的都说出来了……”我起身向她告辞,保证一定会给她送药,并再次询问她是否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
“没什么需要帮助的,托上帝的福,我很满足!”她吃力而又激动地说道,“希望上帝保佑大家身体健康!还有,老爷,麻烦您劝劝您母亲,这儿的农户都非常穷困,希望她能减轻些他们的租金,哪怕一点点也好!他们农田很少,而且都没什么出息……他们会祈祷上帝保佑您的……我什么也不需要,很满足了。”
我向她保证肯定会实现她的愿望。当我走到门口时……她又叫住了我。
“您还记得吗,老爷,”她眼神和嘴角掠过一丝奇怪的神情,“以前我的辫子是什么样的?您还记得吗,一直垂到膝盖上!我很长时间都没办法下定决心……这么长的头发……该如何梳理?可我现在这种情况……所以不得不剪了它……唉……再见了,老爷!我不能再说了……”
当天,在打猎前,我跟田庄的甲长聊起卢克丽雅时,听他说村里人都叫卢克丽雅“活骷髅”,但她从来不麻烦村里的人,而且从来不抱怨或者诉苦。“她从不要求什么,恰恰相反,她对一切都心怀感恩之情,总之,她是个安分善良的人,一个真正安分善良的人。或许是上辈子造了孽上帝才会如此惩罚她,”甲长总结道,“我们也不必在意这些事。譬如,去斥责她——不,我们不斥责她。随她去吧!”
几星期后,我听闻卢克丽雅逝世了。死神终于将她带走了……恰巧是在圣彼得节后。听说,临终那天她一直能听到钟声,尽管阿列克谢耶夫卡距教堂足足有五俄里远,而且那天也不是礼拜天。不过,卢克丽雅说钟声并非来自教堂,而是来自“上面”。或许,她不敢说是“从天上”来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