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往事:黑帮的童话2-一笔要命的高利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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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打墙

    湘西地区自古道路就极为崎岖坎坷,交通非常不便,而将军所在的那个市,更是位于大山的深处。

    在高速没有建成之前,通往他们市有两条道路可以选择,一条是解放初期炸山掘坡、沿山而建的省级公路;另一条是道路状况更好、更省时的国家公路。除了看风景之外,无论从哪一点来说,前者的便利性都比不上后者,但是那天晚上我们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当然不是想要欣赏风景,我们是看到了前者位于崇山中的荒无人烟。

    因为,我们怕!

    二十年前的公路没有如今这么便捷,二十年前那辆破车的舒适度也远远比不上如今我这辆雷克萨斯。坐在副驾驶座上,山路的每一处颠簸都透过脚下那一层铁皮清晰地传来,控制台上散风口的开关已经开到最大,阵阵暖气带着发动机里面的铁锈味、机油味一起钻入了我的鼻孔,在这个寒冷刺骨的冬夜,温暖了我的躯体,也折磨着我的神经。

    过大的温差导致挡风玻璃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雾气,雷震子在小心翼翼地驾驶的同时,还要时不时地拿起一块抹布擦拭。刚上路的时候,我曾经几次试着去帮他,他却像是犯下很大罪过一般,挥挡着我试图擦拭的手,说:“三哥,你睡你的,放心,我自己来就可以哒。没得事,我十二三岁就开五三年的老东风,遇到大雪天都弄得踏踏实实的,你们三个只管休息。”

    反复几次之后,我也不再坚持。我知道,雷震子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有些不懂得拿捏,却可以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对朋友倾其所有的好人。

    牯牛和癫子在最初的窃窃交谈过后,已经开始安静下来。回头看去,牯牛发出了平和而绵长的呼吸,其间一两下轻微的鼾声,柔和得像是一个躺在妈妈怀里的孩童。这不禁让我有些恍惚,好像几个小时之前,那个拿着铁锤猛砸的凶狠而疯狂的身影,遥远得从来就不曾出现。

    癫子仰靠在座椅上,眼睛半睁半闭,看着车厢的上方。发现我在看他,身子微微前俯,对我默默一笑,黑暗中一口尖利的白牙一闪而过。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抢在癫子开口之前将脑袋扭了回来。这是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飘浮在空气中的奇异静谧可以让人远离痛苦的今生,回到难忘的前世,这是适合沉思与怀念的一刻。我知道,癫子现在正沉浸于某件事情当中,他想的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是不愿意去打扰他。

    我试图让自己像牯牛般入睡或者如同癫子那样沉思,可是脑子里面却是混沌一片。在这样疲惫与舒适并存、安逸和紧张共处的奇特感觉里,我如同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漠然地盯着前方。

    车灯给前方的路面铺上了一条淡黄的光带,有一些被遗忘在这片山林深处的荒草在冬夜中默默无闻地枯萎和摇曳。这些荒草也曾经开出过炫目的花朵,可是如果没有一个人看见,那么它们还真的算是盛开过吗?

    花如此,我呢?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究竟是否存在?又应该如何去证明我的存在?

    无论如何,我想,若我存在,我不愿意默默盛开。

    胡思乱想着,人反倒越来越精神,我索性坐直了身躯,摇下车窗玻璃。顿时,清冷的风带着荒野里特有的泥土、树木的气味飘进了车厢,习惯了车内暖意的身体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也为我被车厢内异味熏了半天的大脑平添了一丝残酷的快意。

    “三哥,不睡了?”

    “嗯,一直没睡,睡不着。”

    “哦,你还是休息一下。”

    没有回答雷震子的话,我从口袋里掏出两根烟,含在嘴里,一起点燃,递给了雷震子一根后,侧身看向窗外。窗外,黑暗无边。此刻,若是明月当头的夏日,清凉山风徐徐而来,银盘照耀下,山脉连绵,无穷无尽,无数小虫此起彼伏地叫唤……那一定是一幅生机勃勃、让人流连忘返的美景。只可惜,现在却是隆冬,一个没有月亮的午夜,凝神看去,仅能隐约望见不远处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雄踞在黑暗深处。

    百鸟千虫都已消失不见,偶尔有一两声不知何物所发出的鸣叫回响在山谷,叫声凄厉、惶恐,在死一般的寂静衬托之下,回味悠远。

    车子猛然一震,速度明显减缓下来,我扭头看去,雷震子一反常态,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他的脖子向前伸得很长,专注地看着什么,神情间有少见的严肃。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车子却彻底停了下来。我再次不解地看向了雷震子,这时他的脑袋也扭向了我这边,他说:“三哥,好像有些不对。”

    身后一阵窸窸窣窣,那是牯牛正在从沉睡中苏醒的响声。

    “三哥,这个地方有些邪!”没等我回答,雷震子飞快地说了一句。

    借着车外反射回来的些许灯光和仪表盘上微弱的光芒,雷震子的嘴唇与下巴清晰可见,但是越往上走,光线越淡,到了眼睛处,就只能看见两个明亮的眸子,眸子里是一种奇怪的神情,有些恐惧,有些嘲弄,有些紧张,有些不解,甚至好像还有些笑意。

    我没有搭腔,扬了扬眉毛示意雷震子继续往下说。

    “什么邪啊?你又走错路了啊?这条路,你不是说你以前跟跑矿的车来过很多次吗?”牯牛的大头从后面闪了出来,他盯着雷震子,睡眼惺忪地问道。

    “是啊,就是跑过好几次了。三哥,你注意到这个三岔路口没有?”雷震子边说边伸出手,指向了驾驶台前方。

    片刻之前,在雷震子刚开始刹车的时候,我就已经瞟过一眼。现在,我再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如之前,我看见了一片芭茅。小时候,我们经常拿这个东西挠睡觉的人的鼻子。

    在车头灯的照射下,我可以清晰地看见前方的道路从芭茅丛的中间穿过,在十米开外的地方一分为三,形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三岔路口。按道理来说,像眼前这样浓密的芭茅丛只会长在河边,不会出现在山上。可是山上也并不是不长芭茅,九镇旁的神人山就随处可见芭茅的身影。所以,之前我并没有过多留意。现在,经雷震子这么一说,我看出了一点端倪。本来一路上两边生长的都是一些十几二十公分的荒草,现在那些荒草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这片极为茂密、一人多高的芭茅丛。

    可是,这也并不是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我不明白雷震子奇怪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怎么了?没得什么问题啊。”我问雷震子。雷震子的嘴唇嚅动了两下,看看我,又看看已经将脑袋聚拢过来的牯牛和癫子,然后又一次扭过头去瞟了瞟那片芭茅丛,这才说道:“三哥,这个三岔路,我刚才走过!”

    我应该不是一个胆子很小的人,胆小的人通常都跑不了江湖,打不了流。但是那一刻,随着雷震子的话一出口,我竟然感觉到浑身上下一阵发麻。

    因为,雷震子的口气太认真了,他平常是一个绝对称不上认真的人。

    这种巨大的反差,无疑给我们所有人都带来了巨大的震动。

    一时之间,除了呼吸声外,车厢里一片寂静。就这样持续了两三秒,牯牛最先反应过来:“雷震子,你是不是看错了啊?外头这么乌漆墨黑的,你就看得那么清楚啊?肯定不是一个路口咯。就算你刚才走过,也可能是走错了路唦。这有什么稀奇?深更半夜的,你少鸡巴在这里扯卵淡,吓人。”

    “雷震子,你是不是想睡觉,脑壳有些晕乎,记错了?”癫子也说话了。

    我看着雷震子,他的脸上出现了些许愤慨的神情,人也变得有些激动,脖子猛然向前一伸,看着牯牛和癫子说:“我绝对没有看错!老子又不是猪!我最喜欢开车,开车从来都不睡觉。1987年,我还跟陈聋子去过河北一趟,我开了十几个小时,都没有睡觉。这才开了多久?”

    他又转头来看着我:“三哥,你看啊!你在山上见过这么多的芭茅没有?”

    “雷震子,芭茅到处都是,神人山也有。”我回答他。

    雷震子的语气更加激烈了,甚至有些抛开了素来对我的尊重:“我不是说山上没得。你想唦,你在哪里见过山上长这么多芭茅?我刚才开过去的时候就觉得奇怪,所以特意多瞟了几眼。再说,就算是两个三岔路口,它也不可能路边都长一片芭茅吧?我真的没有搞错,我清楚记得,开始走的就是右边那条路,路边有一簇芭茅比其他的都要长得高一些,你看!是不是?”

    我再一次望去,果然,就在三岔路口靠右的那条路边上,刚好快到灯光所及的尽头处,长着一簇芭茅,根茎尤其颀长,在寒风中迎风摇曳,像是一只只朝我们挥舞召唤的手。

    车里再次陷入了沉寂。

    “雷震子,有没有可能你走错路了,又走回了原路呢?”我几乎已经接受了这个诡异的事实,相信了雷震子的说法,但是理智还在排斥着这荒谬的一切,我试图为此找出一个合适的解释。

    “三哥,绝对不可能!这条路是顺着山势修的,你想,谁会在山上修路修一个圈?我都是顺着路走的,而且这条路我确实跑过几趟,我记得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三岔路口,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新修的。”

    这一下,雷震子彻底说服了我们每一个人。

    我想,那个瞬间我们应该都想到了同一个东西,只是看谁先说出来而已。

    最终,还是雷震子忍不住了,他说:“三哥,是不是这个地方不干净?有……”

    没有等他说完,癫子就非常大声地说:“哪里来的这些狗屁?老子就不相信哒。老子去看一下。”

    话一说完,也不等我们回答,癫子拉开车门就走了下去,飞快向着三岔路口跑去。在灯光下,他跑动的影子被不断缩短拉长,形态万千。

    “跟着癫子!”我不得不承认,说这句话时,我担心我的兄弟被前方某种不明的危险所吞噬。

    车子缓缓启动,和癫子一前一后,走向了那个路口。

    癫子停在了三岔路口的中间,左右望了几下,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一扭身,跑进了靠右的那条路上灯光所不能及的黑暗中。

    “操!”我大惊失色,狂骂一声,和牯牛一起飞快打开了车门。

    刚走出两步,我就发现那一簇最高的芭茅在半空中剧烈地抖动起来,绝望和恐惧顿时就占据了我的全身,我朝着那个方向飞快地跑动起来。还没有等我们跑到跟前,只见路边黑影一闪,癫子从芭茅丛里窜回路面,手里拿着半截芭茅,站在了已经魂飞魄散的我和牯牛面前,满是得意地将手里的芭茅送到了我们的眼皮底下晃了晃。

    “没得事,三哥,不要听雷震子在那里瞎说。你看,就只是一些芭茅。三哥,这里有路牌,雷震子肯定是自己走错了路。”

    顺着癫子的手指看去,我看到一块铁牌,牌子上的蓝色油漆已经有些脱落,不过还是可以看清上面所写的包括我市在内的三个地名,其中我市的方向指向了右边。

    “没得卵用,是不是没得鬼?现在晓得没得鬼吧,没事找事。”癫子边用手里的芭茅逗弄着雷震子,边说出了片刻之前我们还在忌讳的那个字眼。

    雷震子一脸半信半疑地坐在那里,默不作声。

    “走啊!你还看什么?”我的语气不是很好,因为有些恼怒,为自己所表现出的不应有的胆怯和相信了雷震子而感到恼怒。

    “走吧,伢儿,你还不死心啊?”牯牛也在戏弄他。

    雷震子一言不发,依旧看着窗外。过了几秒钟,我看见他猛一咬牙,扭动钥匙,车子发动了起来。在短暂的笑骂调侃之后,车内再次安静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半睡半醒的我感到车身猛地一震,一下坐稳,发现车子又停了下来。

    “搞什么啊?”

    “哎呀!”

    癫子、牯牛的声音也纷纷跟着响起。

    没有人回答。

    我揉着发麻的膝盖,无意识地看向了雷震子。

    雷震子居然也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嘴巴微微张开,喉咙里面发出一种古怪的呼噜声,双眼睁得巨大,神情扭曲、陌生,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我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几乎下意识地看向了车前。我看到了一幕穷尽今生也难有片刻忘怀的场景:那片芭茅丛、那个三岔路口,再次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靠右的那条路边上,同样的位置居然也有一簇颀长的芭茅正在风中摆动!

    我大张着嘴巴,想要说话,却发现除了那种几乎和雷震子一模一样的呼噜声之外,我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我努力地扭头看向后座。癫子和牯牛同样震惊至极地望着前方,就在癫子的脚下,那半截芭茅静静地躺在劣质的尼龙地毯上。

    我们终于明白过来。雷震子没有错,错的是我们。今天,我们遇上了老人们经常说的“鬼打墙”。

    我们将车子停在路边差不多整整一个小时,我们一次次地做出决定,然后又一次次地推翻。最后,几乎已经有些被逼急的我说了这么一句话:“怕个鸡巴!捅他的娘。把老子搞死哒,老子也是鬼,老子就打死他!怕什么?走!紧停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将军那边还不晓得怎么样了,有个三长两短,麻烦还大一些。雷震子,你开慢点就是了,我们这下也都注意些。要死卵朝天,不死当神仙!怕个鸡巴!”这句话说出来之后,我开始感到恐惧正在远离自己,癫子、牯牛毕竟也不是一般人,他们也同样拥有与我相同的血气。

    我们很傻气地商谈着,参考“男左女右”的说法,男就是阳,选择阳气重一点的要好些。于是,我们选择了之前从来没有走过的左边那条路。

    胆大包天的我们,抱着与鬼一战的勇气,又一次上了路。

    结果,我们迎来了完全不能合理解释的一件事情。

    一路上,我们再也没有了半点睡意,雷震子全神贯注且又战战兢兢地开着车。我和牯牛、癫子则如临大敌一般,睁大双眼聚精会神地看着车外,观察所有的动静,就连车胎偶尔碾飞石块的声响都能让我们毛骨悚然。几乎在同一时间,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了前方路旁一处小小的灯光。大喜之下,我们朝着灯光所处的位置开了过去。

    灯光越来越近,慢慢地,我已经能够看清,那是一栋湘西地区乡下很常见的红砖青瓦的平房。车停下的时候,我们发现套屋的大门居然还半敞着。

    那个时候,我们确实太过年轻。我们自认为聪明周到,算无遗策地让牯牛在车上陪着雷震子,车子不要熄火,由我和癫子进去问人,却居然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深更半夜,在荒山野岭的地方怎么会有一户人家还开着灯,还没关门?

    我敲了几下门,喊了两声,隐约听到了一点动静,可也不太确定,呆呆地等了几秒之后,便直接推门而进。门里面是一间很普通平凡的农家套房,正对大门的墙边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面压了一块玻璃,远远看去,能够看见玻璃下好像有几张照片,桌子上方挂着一幅俗气的明星头像的挂历,两边靠墙的位置放着几把板凳,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东西了。大门左右两边各有一扇漆成红色的木门,右边的关着,左边的和大门一样也是半开着。站在套屋里,我又喊了两声,还是没有人回答,却清楚地听到左边房间里面有响动。于是我敲了两下,然后推开了木门。房间的布置也很平常,中间的地面上挖了一个供人烤火用的浅浅的火坑,坑里燃烧着几根劈柴,不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三个长发女人坐在火坑旁,背对着我们,从后头看去,黑发遮挡了面部,只能看见肩膀都在微微抖动,显然她们手里正在做着什么动作。

    房间里面并没有开灯,所有的照明光线都来自背后套屋的灯和火炕里面的火苗。女人和我们的影子都映在墙壁上,随着火苗的跳跃而一起闪动。

    “哎,大姐,搭帮你们,问一下路啊。”

    没有人回答。

    “哎,搭帮你们!”

    还是没有人回答。

    我和癫子对视了一眼,走上前去。然后,我们就呆在了那里,因为我们看见了她们此刻正在做什么。

    在湘西,先人过世之后,每逢头七忌辰、七月孟兰、清明年关之类的日子,后人都要给他们烧一种用稻草碾碎制成的纸。这种纸叫做宝贝纸,刚成形时一般有一平方米左右大小,所以讲究的人家在烧之前,通常都会把它剪裁成巴掌宽、尺来长的纸条。当时,这三个女人就在剪宝贝纸。

    癫子猛地扯了我一下。

    我知道他害怕,我也同样害怕,但是那一刻我真的不愿意就这样转头走掉。一整个晚上的血腥暴力、诡异恐惧之后,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能够见到人,那种欣喜与希望交织的感觉是绝对强烈的,强烈到足够让我克制住自己的疑惑与恐惧,尽量不去怀疑“她们”究竟是不是“人”。我只是本能地问一下:“呵呵,大姐,这么晚哒怎么还在剪纸钱啊?”

    这次,终于有人回答了。离我最近的那个女人稍稍侧了一下头,说了五个至今都在我脑海中不断响起的字:“就要出事哒。”

    这五个字,无论语气还是音调都很普通,但那时的我真的感觉很不对劲。我不敢再作任何的停留,转身拉起癫子就小跑着离开了那户人家。

    那天,我们把车子停在了路边。我们再也没有勇气继续往前走了,我们宁愿被熊“市长”的人砍死或者被警察抓走,也不愿继续这个夜晚的行程了。

    我们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从后备箱里找出来的一些修理工具,不断地叨念着“手拿二两铁,鬼离三尺身”的古老训言,躲在车上,直到天亮。

    天亮之后,我们往回开了几十公里,一直没有看到三岔路口,只在一处地方看到一个分岔口,左边那条路是通往贵州的,右边那条路是通往我市的,而正对着的是万丈悬崖。再后来开始出现了人烟,在一家小小的修车铺,师傅告诉我们,这山路在古代是赶尸匠专门走的,沿途基本没有人家,也从来没有两边长着芭茅的三岔路口。

    烈阳当头下,昨晚一切都遥远得像是梦境,似乎从来就不曾发生,只有车厢里癫子脚下那根芭茅清晰地提醒着我们,几个小时之前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从那天开始,只要看到庙我就会去拜,后来甚至还捐过一笔不大不小的款子给神人山上的菩萨镀了一层金身。但是,我想我终归还是不信鬼神的,假如我真的信,那么我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了。

    可是,我又真的不信吗?我不知道。

    很多年之后,我经常会想,是不是那天老天爷在冥冥中给了我们四个人一个启示,他告诉我们,如果我们继续往前走,就是万丈苦海、无边深渊?也许老天爷真的就是这个意思,只可惜他老人家太喜欢玩那种叫做天机的智力游戏,给的提示太隐晦,而我们又太愚笨,参破不了天机。等到有些明白过来的那天,我却早已是身在苦海,回头无岸;永堕深渊,不可自拔。

    陈皮匠

    家门前,两个看着眼熟却又不知道是谁的人围坐在一个倒满了白色糯米和金黄茶油的石臼旁,拿着棒槌一下一下地打着糍粑。

    我看着他们,向前疾行,却又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急,只是心底隐约能感到有某种致命的危险一直尾随着我。

    我走得越来越快,步子越来越大,整个人轻飘飘的,前一步还没站稳,后一步已经踏出,我甚至体验到了失重的感觉。

    眼前的景色开始变得模糊,意识清醒的瞬间,我发现自己居然来到了那个恐怖的三岔路口,举目望去,除我之外没有别人,周围死一般地静谧,只有一丛芭茅在轻轻地飘摇。

    突然,芭茅的深处走出了两个人,他们低着头对我走来。我想要跑,片刻前轻盈的身体却已变得重若千斤。我张着嘴,想要呵斥,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那两个人终于走到了我的面前,竟是鲜血淋漓的熊“市长”和闯波儿。不知何时,一双手从后头将我死死抱住,我挣扎着回过头,看见的是一脸诡笑的唐五。

    大骇之下,两把刀已经高高举起,迎面砍来……

    “咯!”

    双腿一蹬,我从痛苦的梦魇中解脱出来,耳边清晰地传来自己喉咙里面发出的一声如同野兽濒死的闷哼。

    冷汗布满了赤裸的身体,后背与垫单接触的地方一片湿热,手脚却麻木冰凉。脑袋里面昏昏沉沉,犹自惊魂未定的我侧着身子,离开那片湿热,将双腿蜷起,双手插入了相对温暖的大腿内侧,半晌之后,才弄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如果没有方才的噩梦,这应该是个不错的上午。我躺在床上,发现窗外那两棵松树上居然已经积上了一层洁白的雪,在阳光的照耀下,通透晶莹。房门外,传来了母亲正在操持家务、准备午饭的响动,以及大嫂兴致盎然地逗弄着牙牙学语的侄女的欢笑声。

    我一把掀开被子,想要起床,却又猛然想起,昨天唐五有事去了市区,我们几个抓住机会提前关门,喝完酒后又打了半个通宵的牌。我给夏冬说今天和他换班,不用去了。

    苦笑一下,依旧舍不得被窝里面诱人的余温,我又躺了下来。

    这几个月,我过得非常清闲。牯牛还是每天一大清早就帮着师父一起杀狗宰羊;雷震子的父母准备修房子,他回到了乡下家里帮忙;癫子去了广西一个战友那里玩一段时间;我则整天整天地与何勇他们一起在唐五的收购站里面坐吃等死、闲散度日。

    将军命大,没有死。他出院之后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还派二条来了九镇一趟,送了两万块钱。我一分都没有留,全部分给了牯牛、癫子和雷震子。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可以让朋友觉得值得的东西不是友情,而是共同的利益,友情只能让人温暖。他们三个为我卖了命,我没有办法用命还他们,但至少我要让他们感到值得。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和将军都没有再联系。直到四五天前,他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告诉我说,他的饭店已经装修完毕了,下个月开张,将会是他们市最有特色的一家饭店,请我到时候一起去喝酒。

    关于熊“市长”,我们基本上没有再谈,其实也不用再谈。因为,上帝用七天时间来创造的这个世界本来就很无情。那么多的家国天下、名将佳人、爱恨情仇也都只是过眼云烟,风吹天涯,无人记得,又何况偏远小市一个已经失败的黑道大哥,将军饭店的开业就已经证明了一切。一代新人胜旧人,人们记住的只是现在那个成功的人。

    当然,将军的成功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首先,他后脑袋上很大一片地方不再长头发,只留下了一条弯曲狭长的猩红刀疤。从此,他就剃了日后那个标志性的大光头。然后他开始吸毒,他不能不吸毒,那一刀已经伤到了骨头,每到阴雨天气,脑袋里面那种反反复复、摸不到揉不着却像一条又湿又冷的蠕虫不断往骨髓里面钻的痛楚,已经超过了人类意志可以忍受的极限,他选择了用毒品来麻痹自己的神经。

    这期间,市里人有几次试图夺回水果收购的生意。因为熊“市长”的事情,我感觉亏欠了唐五,所以,我和兄弟们几乎都以死相拼,顺利成长为九镇黑道的风云人物。

    尤其是何勇,独身一人北上山东,奇迹般地从当地地头蛇手上为唐五讨回了一笔为数不少的货款,带着头顶上的一道刀痕回来后更是威风八面。收购站的生意正式上了轨道,唐五早已经不再像以前一般天天守在店里,一林说他准备和市里的朋友做一笔大生意。

    在当时的九镇来说,我们的收入绝对是一般百姓可望而不可即的。在共同利益牢不可分的情况下,我们度过了一段情意绵绵、兄谨弟恭的美好时光。

    可是,我时时刻刻都做着心理准备,因为我清楚自己正在走的这条路、曾经做过的那些事,已经注定了安稳生活与我无关。每当感到生活开始平稳、日子开始顺心的时候,总会有一些事情突然冒出来,对我当头一棒,将我打回流子的原形。

    想到这里,我再也无法入眠,穿上衣服,给家人打了个招呼,走出了家门。

    两个月前,收购站的对面,九镇粮站大门的另一边新开了一家粉馆。老板是粮站一个职工的儿子,和我同岁,高中毕业后,在家人的帮帮助下开了这么一家粉馆。

    粉馆才开张没多久,生意不算太好,不过老板勤快精明、礼貌能干。无论顾客吃五毛钱一碗的牛肉粉还是吃一毛钱两个的茶叶蛋,他都笑脸相迎。

    那段时间为了图方便,我每天都在这里吃早饭。那天,来到那里之后,我像往常一样点了一碗粉,便开始打量老板浑身油烟地在灶台边忙碌的身影。说老实话,当时我有些看不起他,我觉得这不是一个真正男人应该做的事情。

    二十年之后,被我看不起的他还在卖牛肉粉,人们交口称赞的真汉子唐五、一林两兄弟早已经死了多年,而我依然还在打流。不同的是我成了一个有些小钱却失去一切的黑道大哥,而他是一个有儿有女、幸福平安、垄断了九镇牛肉粉生意的富人。

    粉吃到一半的时候,一个人走了进来。我微笑着看他,他也微笑着看我。

    在我记忆中,九镇打流界的大事有很多,但是至今为止堪称群雄逐鹿的状况只有两次。因为,只有这两次席卷了当时九镇黑道上所有的人,真正导致了两次大范围的洗牌,无数老势力坍塌衰落,无数新大哥风光起来。一次发生在2001年到2004年间,另外一次发生在1990年至1995年。

    这两次事件我都亲身参与其中。关于这两次事件的起源,在不同人的口中有很多不同的说法。

    只是此刻写下这些文字的我突然发现,原来第一次事件的真正起源就是在那天,在那家粉馆里面,在我与那个人的微笑中。微笑中,命数里,一个历经艰难的全新时代无声无息地揭开了序幕。

    我与何勇、鸭子、一林、北条是兄弟,但是我们没有结拜;刚出道时,我与将军是生死相依的坚固联盟,但是我们没有结拜;这些年,我与皮铁明差不多算作一个人,可我们也没有结拜;而王坤是我结拜过的兄弟。

    至今我都还记得,在我们彼此生命旅途重合的那段岁月里,每当他喝醉之后,都会搂着我的肩,凑到我面前,操着一口口音极重的东北普通话给我说:“兄弟,记着啊,我家住在吉林省吉林市丰满区吉林大道一百七十三号。不管什么时候,你要是来东北,你得找我!必须的!”

    我还记得每次我调侃他瘦的时候,他故作恼怒地对我说:“其实,我不瘦,我只是胖得不明显。”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去过东北,没有去那个曾经给我带来无限遐想的吉林省吉林市丰满区吉林大道一百七十三号。因为,虽然这些话还回荡在脑海,那个胖得不明显的人却早已不在。

    我认识王坤,和认识雷震子、牯牛是在同一天。因为,他就是那晚在九镇老电影院旁边那家小舞厅里面和雷震子吵架的三个北方人当中为首的那个瘦子。

    另外两人一个叫做彪子、一个叫做小虎,是王坤从家里带出来的兄弟。他们三个人和八宝一样,都是悟空的手下,只不过八宝是在九镇跟的悟空,他们是在广东。

    王坤告诉我说,1987年,他们三个年少轻狂,在家里犯了些事,就跑路到了广东,然后经人介绍认识了悟空。悟空在他们最潦倒的时候帮了他们,所以他们都投在了悟空的门下。一年多之后,王坤已经成了悟空身边最为得力的人,就像秦三之于唐五。

    半年前,悟空回九镇办点事情,他们也就一起跟着来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南方小镇。

    那天早上,走进粉馆对着我微笑的人也正是他。

    “哎呀,义色,你也在啊!老板,来一碗牛肉粉,快点儿。辣椒别放太多了,谢了啊!”

    “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

    “是啊,彪子他们昨晚打牌玩太晚了,都还没起来。”王坤边说边走到了我的旁边,拉开一把凳子坐了下来。

    “对了,王坤,我刚准备去找你,有点事想要你帮下忙。”

    “啥事?你说。”

    刚出狱的那段时间,因为北条和八宝的恩怨,我得罪了悟空。当时,悟空还在广东,他托人带话,回来要我一根手指头。之后,我跟了唐五,唐五帮我摆平了这件事情。再然后,悟空回到了九镇,我们之间井水不犯河水,从来没有打过交道,只可惜九镇太小,人也太少,人与人之间总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龃龉已久的北条和八宝之间再次爆发了冲突。

    这就是我想找王坤的原因。他们的冲突源自一个苦难的平凡人。

    在九镇工商所门前有一个专门给人修鞋、补包、剪腰带的皮匠摊子,摊主是一个姓陈的年轻人,老陈皮匠就是他的父亲。过去的几十年间,就在陈皮匠现在摆摊的这个地方,他的父亲也以同样的姿态出现在那里,年轻、奋斗、老去。

    从两年前开始,陈皮匠的父亲不再出现在这个皮匠摊子上,因为他得了肺癌。两年是一段并不算漫长的时光,可对于一个重病在身的人来说,这是一种煎熬,油锅里面的煎熬。

    父亲刚得病的时候,陈皮匠将他送到了医院,半年之后,他却又亲手将更加瘦削的父亲接了回来。理由很简单,陈皮匠实在拿不出那笔高昂的医药费。他们父子都已经做好了别离的准备,老天却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他老人家没有拿走陈皮匠父亲的性命,却也没有消除他的病痛。

    日复一日,老陈皮匠在破旧的家里痛苦地呻吟。唯一可以让他过得舒服点的只有杜冷丁。

    杜冷丁是一种毒品,更是九镇医院贩卖的一种极度昂贵的药水。无论从哪一点来说,陈皮匠都是一个有孝心的人,他没有放弃他的父亲,就像父亲曾经靠着这个皮匠摊子挣来饭菜,一口一口喂他,让他长大一样,他也靠着这个摊子挣来杜冷丁,一针一针注射,让父亲更舒服地走向死亡。

    可是,杜冷丁太贵了,等到陈皮匠彻底没钱的时候,他父亲却还在痛苦煎熬。他只能到处借钱,最后他找到了他们那条街上一个专门靠放贷过日子的人帮忙。

    那个人的名字叫做八宝。

    八宝是一个流子,也可以算是我的仇人。但是,我从来就没有恨过他,因为流子和仇人并不一定代表这个人就是一个坏人。至少对老街坊邻居来说,八宝并不算是一个坏人。

    陈皮匠找他的时候,八宝拒绝了。他很明确地给陈皮匠说,我的钱你借不起,也借不得,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想办法,替你找别人借,只是时间要长一些。这并不是一个没有人情味的回答,比起那些板着脸说“没有没有,我也快穷死了”的亲戚们而言,八宝的话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只可惜,陈皮匠不仅是一个孝子,还是一个贫困潦倒却偏偏有一副硬骨头的孝子。

    在笑贫不笑娼的年代,贫困而硬气,本来就足够成为一出悲剧的起源。陈皮匠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八宝的提议,生活已经让他过早地尝够了冷暖辛酸,当往日那些笑脸相迎的亲戚们都纷纷抛弃了他们父子之后,他怎么可能还会相信一个无亲无故的街坊去拜托另外一个也许根本不认识的人来救他于水火。

    他不愿意再去丢人,而且他也等不起。父亲的痛苦不会等到钱借来的时候才出现,每时每刻的呻吟,始终折磨着他的孝心。他担心借到钱的那刻父亲已经痛死了。

    所以,他认为八宝的话只是客气而虚伪的托词,正转身准备离开,八宝拉住了他。八宝没有丝毫的犹豫,按照他要的数目借给了他钱。陈皮匠当然拿了,拿的那一刻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只要父亲能够舒服点,八宝的钱他可以用所有的青春和血汗来还。

    没想到,借到了钱之后,父亲的病却依旧一拖再拖。父亲没死,也好不了,他的病成了一个无底洞。刚开始八宝并没有算利息,就算陈皮匠坚持要给,八宝也没有要。只是,在那个年代,中国还没有出现真正的富人,流子里面当然就更加没有。八宝确实是放高利贷,但那只能算是小本经营,靠着一点人脉聊以求生,混口饭吃而已。而且,他的这个生意并不属于他一个人,他还有另外一个做涌马的合伙人。

    终于,八宝的合伙人再也忍不住了,他坚决不再对陈皮匠继续放贷,并且避开八宝算清了之前几次的利钱,通知陈皮匠,要他两个月之内必须全部还清。

    于是,几天前,走投无路的陈皮匠求到了我。

    我请八宝吃顿饭

    我还记得那天,就在我的面前,陈皮匠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双腿规规矩矩地并拢在一起,搓着因为长期勒皮绳而粗糙开裂的双手,就这样当着他父亲的面给我说,希望父亲早点死去,这样大家都可以解脱。说的时候,陈皮匠的眼中没有泪,也没有羞愧,连目光都没有移动半下,只是麻木地盯着自己脚尖前方寸许的地面,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病榻上父亲的嘴唇一上一下地开阖着,在陈皮匠说话的时候,他几次艰难地偏过头来想要寻找到儿子避开的目光,陈皮匠却依旧如同一尊雕塑,只有一双大手不断搓动。

    那一刻,父亲眼里出现的居然不是伤心和愤怒,而是渴望以及深深的愧疚。因为他和我一样,听出了陈皮匠话里的意思。那不是刻薄的残忍,而是绝望的善良。

    我答应了下来,我答应了陈皮匠去帮他找八宝说说情。

    诚然,他们确实感动了我,但我愿意插手此事的原因并非只有这一点。我已经见过了一些沧桑,走过了一些岁月,我不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姚义杰,我的心早就开始慢慢变成了铁石。

    这样的我,光有感动是远远不够的,主要的原因在于他是癫子的堂叔,我不能让远在广西的癫子失望。

    前天,我在收购站与北条、夏冬闲聊的时候,说起了这个事情。当时,我确实疏忽了,我没有意识到,北条曾经受过八宝太多的欺负,如今他混出了头,却被唐五郑重告诫过,不可以和悟空的人惹事,而现在我给了他一个正当的出气理由。

    下班后,北条就去了八宝的家。他没有找到八宝,八宝出门了。然后,他又来到了那个放高利贷的涌马的家里,两个人很快就吵了起来,最后,北条把那个人的手臂打成了骨折。

    讽刺的是,北条打断涌马手臂的那天早上,八宝其实已经说服了涌马,免除了陈皮匠父子的利息,只要他们还清本钱就行。

    可是陈皮匠白天急着做生意,没有来得及通知我,而下午北条就已经做出了这件事情,一切都无法挽回。这下,八宝真的火了。欠债的人居然叫人打伤了放债的人,而放债人还是一个靠着恶名和武力吃饭的流子。于情于理,八宝如果不表现出强硬态度,他在道上就没有办法再继续存活。当天晚上,杀气腾腾的八宝敲开了陈皮匠的家门,正式通知他,三天之内,连本带利一起还清,不然,拆他的房。

    今天我休假,就准备处理一下这件事情。我有把握处理好。虽然我和八宝玩不到一块,他也绝对不会给我这个面子,但是有一个人肯定会给我面子,而八宝也一定会给他面子。这个人就是我的朋友、八宝的同门兄弟王坤。

    当我把事情给他说完之后,王坤说:“没事,晚上我请客,一起到绿叶饭店吃顿饭,到时候我把八宝叫出来,喝几杯就行了,都是朋友,放心!”

    我很高兴,我知道王坤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于是,那天我再没多想。到了晚上,担心北条同去会和八宝闹得不愉快,弄巧成拙,所以我带上了准备替北条赔给人家的几百元医药费跑到鸭子家,叫上了和我一样休班的鸭子陪我一起赴宴。

    到鸭子家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他母亲正站在家门口一脸不快地对他挥着手,嘴里念念有词。他则搬个凳子大马金刀地坐在隔壁日杂店的门口,边抽烟边与那位风骚入骨、容貌却颇为不堪的老板娘谈笑风生,对母亲的召唤充耳不闻,举手投足间浪荡轻佻,很有几分惹人厌。

    鸭子确实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鸭子了。曾几何时,他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少年薄衫,衣着干净,斯文有礼,说话时声音不大不小,有着温暖而淡淡羞涩的笑容。

    只可惜这已经变成了过去。从沙娜死的那天开始,往日的鸭子也跟着一起死掉了。

    现在的他,大多数时间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眼睛里面没有一丝光彩,痴痴地望着某个方向,不知道脑子里面在想什么东西。经常有熟人路过看见他,给他打招呼,他却连嘴都不张,只是斜着一双眼睛,对着熟人不咸不淡地抬抬下巴。可面对着无论美丑的女人,他却又像此刻我所见到的一样,放浪形骸,宛如一个下三滥的登徒子。

    “姨妈,好啊。”我有些忍受不了这样作践自己的鸭子,故意没有搭理他,径直和他母亲打了一个招呼。

    “哦,三毛儿(长辈对我的昵称)啊,你来哒。漆遥,你回来唦,三毛儿来哒。你老是坐在别人那里干什么?别人要做生意。”

    他母亲一边笑着回答我,一边赶紧跑到鸭子的身边,拉扯着他的衣服。

    “兄弟,你来哒。”鸭子万分勉强站了起来,脸上还残留着糟蹋自己的笑容。

    我看都没有看他身边那位丑陋的妇人,一把将他搂住,边往回拉边说:“晚上有时间没有?”

    “有啊,干什么啊?”

    “那跟我一起走,我带你去喝酒。”

    “和哪个?”

    “我一个朋友,王坤,你见过的。那个东北佬。”

    “我不去,认都不认识,玩起来没得味。”

    确实,除了我们几兄弟,鸭子几乎不愿意再与任何外人接触。

    “走走走,别啰唆了,你才出来没几天,除了打牌,也没有出去玩,今天晚上有活动,专门过来喊你。姨妈,我喊漆遥出去吃个晚饭啊?”

    “哦,那好咯,三毛儿,莫让他喝多了,早点回来。莫又惹事啊!”

    “放心,不会,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就回来,放心啊。”

    搂着不情不愿、还对日杂店一步三回头的鸭子,我们两个人走向了与王坤约好的绿叶饭店。

    和那个年代九镇的所有小饭店一样,绿叶饭店没有包厢,但是王坤已经和绿叶的老板混得相当熟,他让老板将酒菜摆在了二楼自己住家的一个房间里面。我和鸭子到了之后,老板让我们径直上了楼。

    打开房门,一股热浪夹带着酒菜的香气扑面而来。房间正中放了一张大圆桌,桌上摆着三个大大的土钵,钵下架着小炭炉,桌底下还放了一大盆噼啪作响的炭火。王坤、彪子、小虎三人围坐在炭火旁,边打牌边说着什么。

    居然没有看到八宝。

    一听到房门响动,三人停下手里动作,纷纷站了起来。王坤满脸得意地笑着说:“来了啊!咋样?还可以吧?这里暖和多了吧?呵呵,我专门要老板安排的。”

    “会享受啊。王坤,来,我给你介绍下,这是我……”

    “别介绍了,磨叽啥?鸭子,漆遥,遥哥,又不是没有见过,来来来,遥哥,坐。别客气啊。”

    “哈哈,坤哥,你好你好。”鸭子难听得足以杀死人的九镇普通话在我耳边响起。

    “算了吧,你们两个太假了,别这么客气,先坐吧,都是兄弟。”

    “鸭子,你是义色的兄弟,也是我王坤的兄弟,我就不见外了啊。”

    打着哈哈,我们所有人坐了下来。

    “义色,我还点了几个炒菜,还没上,怕冷。等人到齐了再上。”

    “嗯,八宝他们什么时候来?”

    说到这里,我注意到王坤脸上露出了一丝不高兴的神色,他稍微顿了一下,又笑着说:“还没有,现在才七点,我约的七点半,应该就要来了,咱们先唠嗑,边唠边等。”

    “什么?”鸭子没有听懂王坤的话,趴到我耳边悄悄问了一句。

    “就是聊天的意思。”

    就这样,我们在嘻嘻哈哈中又等了半天,房门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王坤边笑边站了起来:“我操,终于来了。”

    我也赶紧跟着站起,过来求人办事,态度还是放低一点好。房门打开,出现在面前的不是八宝,而是饭店老板那个快要秃光的脑袋:“小王,问一下,炒菜可以上了不?快八点了,我炉火快熄了,你如果还要等,我就再加两坨煤。”

    老板望着我们客气地笑着。王坤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我赶紧伸手,拿起面前一包烟,边给老板上烟边说:“郭老板,不好意思,你先再等一下,来来来,抽根烟咯。”

    “哦,不碍事,不碍事,我就是问……”

    “不用了!老板,你炒吧,炒了直接送上来。我们这就开吃,对了,还麻烦你给桌上这几个炉子添点火,谢谢啊!”

    王坤打断了老板的话,拉着我一起坐了下来。老板忙不迭答应着走下了楼。

    王坤的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那种笑容,阴阴沉沉的,他安静地开了一瓶白酒。

    小虎一看就是很机灵的人,但是却算不上聪明。这个时候,他居然插了这样一句嘴:“坤哥,八宝他牛逼啥呀?你喊他喝酒,都他妈的迟到,操,爱来不来,彪子,等他来了,我随便挑点事,咱俩干他!操!”

    王坤停下了手里开酒瓶的动作,也不说话,也没变脸,只是扭过头去死盯着小虎。小虎脸色登时一下变得雪白,慌慌张张地看看王坤,又看看我。

    我伸手从王坤的手里将酒瓶接了过来,说:“兄弟,算了,再等等,也许是有事呢。实在不来,我们自己喝点酒也蛮好的,喝完了,要泥巴帮着开下车,我们去县里玩玩。”

    王坤又把酒从我的手上拿了过去,三两下打开,吩咐彪子倒完了酒,端起酒杯对着我和鸭子说:“不等了!那个事,你放心,我说过帮你搞好就搞好,来,我们先喝。鸭子,兄弟敬你一杯!”

    三两一杯的白酒,他就这样干了。和他喝过多次的我已经见怪不怪,鸭子顿时愣在了那里。

    彪子起哄:“咋了,鸭子哥?没种啊?喝不完,我帮你喝!”

    “呵呵,有种没种,等下看唦。”鸭子冷笑两声,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又变成了往日那种毫无生气的样子,说完仰头一干而尽。

    我们每个人都以为他说的意思是指喝酒。谁也没想到,他居然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打定了主意。

    酒兴越来越浓,所有人都已经脱掉了外套。我几乎都快要忘记今天过来干什么的时候,门外隐隐传来了对话声。几秒钟之后,八宝出现在了门口,他脸上挂着阴阳怪气的笑。

    我想,我真的带错了人

    “呵呵,宝大哥来了啊,挺牛逼呗!喝酒都来这么晚。”

    王坤一脸笑意地看着八宝说道,人却没有站起来。这使得话落到我的耳朵里面就有了另外一层味道。

    我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拉开身边的板凳,说:“八宝,不好意思啊,我们都开吃了,饿了。莫嫌弃,坐这里一起喝点酒吧。”

    八宝瞟了我一眼,然后将目光移了开去,径直走向王坤,边走边说:“坤哥,你别调戏我啊。真的是有事,莫见怪,包涵下啊。来,彪子,移下位置,让我和坤哥坐一起,敬他一杯酒赔罪。”

    八宝坐在了彪子挪开的位置上,我一人傻愣愣地站在那里。怒火从心头涌了起来,我看了看王坤。王坤瞟了我一眼,脸上神色如常,看不出任何的波澜起伏。

    我知道,他怕我忍不住,八宝是他的同门,做得太难看了,在悟空那里他也没办法交代,我只得坐了下来。鸭子则在身边埋头大吃,连脑袋都没有抬一下。王坤和八宝你来我往地喝了几杯之后,王坤放了杯子,看了看我,又盯着八宝说:“八宝,是这样的。我有个事想和你说一下。都是兄弟,希望你给我个面子。”

    王坤话音刚落,八宝的话就接了上来:“坤哥,你先听我讲句好不好?你的面子我肯定给,这个屋里面的人,哪个有什么事找到我了,我也不说二话。但是话说回来,今天不在场的人,和你王坤没得关系,那也就和我没得关系。坤哥你也莫见怪!出来玩都不容易。来来来,我敬各位一杯酒!今天喝好吃好,我请客啊!”

    八宝也是个人精,一席话把王坤的面子给足,也挡住了我的正事,我还不能发火。

    看着八宝已经伸到面前的酒杯,我只得跟在王坤的后头和他碰了一碰。

    鸭子却还在埋头吃着饭,就好像发生的一切不关他的事。

    我招呼了一下:“鸭子。”

    鸭子这才抬起头,嘴里咬着一大块肉,含糊不清地说:“哦哦哦,你们先喝,先喝,我先吃完嘴里的,呵呵。”说完,他又低下了头,八宝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到了这个局面,也无需再继续客套,喝完了杯里的酒,我再给自己倒满,递到八宝面前:“八宝,都是一条街上玩的,我先敬你一杯。以前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别往心里去。”

    八宝坐在那里,端着酒,还在啰唆:“这么多,刚搞完一杯啊,义色,等一下要不要得。”

    我一下收回手臂,仰头喝尽,擦了一把嘴巴,看着八宝说:“八宝,是这样的,我把话说穿,陈皮匠那笔钱可不可以麻烦你宽限几日?当给我个面子,这个情今后我还你。”

    八宝听了之后,将手里的酒杯放了下来,看了我半晌,问道:“义色,我问你一下,陈皮匠和你什么关系?”

    “他是我一个朋友的亲戚。”

    “呵呵,哈哈。”

    冷笑两声之后,八宝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猛地伸出一根指头,指着我:“义色,他是你朋友的亲戚,那这个面子我就必须要给你,是吧?上次,北条欠我钱,你插手管。你牛逼,唐五帮你出头,我白被你打了一顿。而今,陈皮匠欠我钱,北条还打断我兄弟一只手,你又要管!九镇你到底有多少亲戚朋友,义色大哥,麻烦你先告诉我好不好?我今后躲着点。妈了个逼的!你是不是真以为你就是九镇的老大哒?是不是就真的吃得住我八宝,老子就要在你面前矮起走路啊?老子出来打流的时候,你还是个屁。当着坤哥在这里,以前的事唐五出头,老子惹不起,只怪我个人没得出息,今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这个面子我不给!老子没得这么多面子给!你欺负我是小麻皮啊?”

    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土钵里的肉块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房间里却没人出声。

    八宝满脸通红、青筋暴突地看着我。我没有想到他会突然这样不留情面地发火,王坤在场又不好彻底翻脸,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我感到自己脸上的笑容再也忍不住地僵硬了下来。

    “别鸡巴说了,行吗?还喝不?不喝拉鸡巴倒!”王坤一下站了起来,转身看着八宝,八宝的嘴闭了起来,彪子在不断给我使着眼色。这个时候,鸭子已经吃完了饭,拿过一瓶酒,自顾自地倒着。

    我没说话,八宝也没说话。

    王坤坐了下来:“算了算了,今天不谈这些,就喝酒,喝死拉鸡巴倒!来,义色,喝!”

    显然,王坤郁闷至极,举着酒杯的同时也对我使了眼色。我的怒气也消了一些。王坤说过的话,我相信。我相信他还会继续从中斡旋,今天我没有必要非和八宝争个长短。

    我举起了酒杯:“喝喝喝。来,彪子,小虎,我、漆鸭子也和你们喝一杯。”

    沉默了很久的鸭子居然也端起了酒杯。我们五个人都举着各自的杯子,桌子上只有八宝一个干坐在那里,显得格格不入。

    啪啦一声脆响。八宝将面前的碗筷一推,站起身来扭头就走:“王坤,不好意思,今天喝酒不得法。下回我请你们三个。先走哒,拜拜。”说完,八宝走向了门口。

    当八宝走到门边的时候,鸭子也站了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我也去撒泡尿,喝酒就是胀肚子啊,憋死了。”

    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起疑心,八宝已经打开了大门,一直动作缓慢的鸭子,此刻已完全站直了身体。然后,他整个人突然就变了,变得快如闪电,他操起面前一支还剩下一大半的白酒瓶,扑向了八宝。

    酒瓶离开桌面的时候,带翻了旁边一个瓷碗,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嘭!

    “就是把你当小麻皮!你想怎么样?”巨大而沉闷的爆破声和鸭子的喊叫几乎同时响了起来。

    耳边听到王坤的一声“操”,我们所有人都扑向了那边。

    可是迟了。

    “老子还要弄死你!”鸭子将半截尖锐的酒瓶扎进了八宝的脖子。

    八宝艰难转头,目瞪口呆,我和王坤一前一后抓住了还准备来第二下的鸭子。但觉得眼角一热,八宝的血居然喷到了我的脸上。

    王坤抓着鸭子就打,我飞快挡在他们之间:“王坤!你是不是要这样?”

    彪子和小虎误会了我的意思,他们的酒瓶也对着我和鸭子招呼了过来。酒瓶没有碎,但是痛苦却那样强烈。

    “别鸡巴打了!”王坤面沉如水,八宝顺着门框缓缓瘫下。

    “义色,你走,他留下!”王坤指着鸭子。

    “不可能!”

    如果要对付鸭子的是王坤,我可以让他留下,他是我的兄弟,事情肯定不会做绝,但是今天事情到了这一步,我知道王坤也做不了主了。如果鸭子落在悟空手里,我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我操!”彪子和小虎准备向我扑来,却被王坤的身体生生挡住。

    “王坤,要换成是你,你也不会一个人走!”

    当我说完这句话的那刻,我看到王坤眼里冒出了极度复杂的光芒,他的嘴唇剧烈嚅动着。终于,他宣泄心头积郁般猛推了我一把,扭头对着彪子和小虎大喊:“快点,送医院,操你妈!动啊!”

    我和鸭子转身跑下了楼梯,楼梯中间,秃顶老板一脸惶恐。

    我和鸭子直接去了唐五家里。我们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收拾了,唯一能帮鸭子的只有唐五。就算那天的我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绝对没有想到,这么一酒瓶居然会闹出那么大的滔天风波出来。

    飞速奔跑过后,大脑一片空白,肺里像是要爆炸一般,体内急剧分泌的肾上腺素让神经不再敏感,也令我察觉不到自己手脚的轻重。

    咚咚咚……我疯狂地捶打着唐五家的大门,声音在夜空里分外刺耳。

    “哪个?想死啊?”

    随着一林一声愤怒至极的喝骂,大门猛地一下打了开来。

    “我操……”

    一林将后面的半句话吞进了肚里,脸上刚刚显出了高兴的样子,目光却马上停留在了我的脸上。他看见了我额头、眼角未干的血迹。

    “五哥在家吗?”

    “在,在看电视,怎么了?”

    没有回答他的话,我一把拉起鸭子走进了大门。

    客厅里,唐五停住了正要去抓瓜子的手,弯着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脸。

    “五哥!”

    “五哥!”

    在我和鸭子喊他的那一瞬间,他就恢复了常态,不慌不忙地拿起一颗瓜子送入嘴里,这才笑着说:“出事了?一脸的血。”

    “嗯!”

    “先坐,坐着说。”

    听着我的叙说,唐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连看都没有看我们,目光始终盯着闪烁不断的黑白荧屏。但是,我发现他再也没有送一颗瓜子入口。

    “五哥,情况就是这样。”

    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可以清楚看见唐五平坦宽阔的额头上,有着几道本不属于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如同刀刻一般的抬头纹。说完之后,我盯着他额头纹理间那一片电视屏幕照射过来的光芒,等待着唐五的回答。唐五没有说话,就连一向大嘴巴的一林也不知何故不发一言。我感到自己如同被人摁在了水中,不能呼吸。当我忍不住想要再次开口的时候,唐五动了。

    他将手掌伸到了面前盘子的上空,瓜子像是流水一样洒下。这一切在我的眼中,好像电影的慢放,我几乎清晰地看到了每颗瓜子的跌落,只是它们变得重若千钧,每一颗都跌在我的心头。

    啪啪啪。

    唐五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自己的手掌,还是没有看我们。不过随着脸上那片光线的明显变化,他的声音也响了起来:“鸭子,我问你,你那一下搞得重不重?”

    鸭子显然有些茫然,望了望我,也许是我脸上的血提醒了他,他说:“应该,嗯……应该还好吧。”

    “五哥,蛮重的,当时血都喷到我的脸上哒。估计是动脉!”不待唐五说话,我赶紧插嘴替鸭子把话说清。

    又是两三秒的沉默,唐五突然一下站了起来,弄得我也差一点跟着起身,却又发现他的脚步没动,还是停在原地。

    他转过头去,指着一林说:“林伢儿,你现在马上去泥巴家里,给他说一声,麻烦他一下,今天晚上我要用车,越快越好,要他马上来。听到没有?然后你再喊下秦三,搞好了你们马上回来!”

    “哦。”

    一林飞快地站起了身,看着我和鸭子,顿了一下,想要说什么,终归还是扭头而去。一林走向大门的同时,唐五也移动了脚步,仿佛我和鸭子根本就不存在一样,他径直走向了里面的卧室。

    果断的唐五

    里屋传来了唐五翻动东西和脚步走动的声音。我想要和鸭子找点话讲,来缓解压抑的气氛,可又敏锐地觉得这个时候也许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

    我尽量忍耐着这种难受的煎熬,强迫自己的注意力放到那台电视上,却根本不晓得里面演的是什么。终于,唐五从卧室里面走了出来。

    他的手上多出了一个棕黄色的牛皮信封,鼓鼓囊囊,不晓得里面塞了什么东西。

    “五哥。”

    唐五伸出一只手制止了我后面的话。坐下之后,他还是盯着电视,头也不回地说:“鸭子,这几天你就别回去了,等下我安排秦三陪你到市里去,其他的事,他会安排,你不用多管。什么时候回来,我再具体通知你好吧。”

    语气不冷不热,就像是平日工作的时候,他吩咐我们做事的口气一样平常。

    “五哥,要走多久?”

    “我说了,到时候再告诉你。”

    鸭子的脑袋低了下去,瞬间又抬了起来,抬起的时候,他的眼神又变回了那种没有丝毫生气的样子,再也没有了打架时的疯狂,也没有了开始面对唐五时些许的紧张。

    他说:“五哥,我不想走!”

    唐五的脑袋猛地一下扭了回来,死死地盯着鸭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漆遥,而今这个时候,你还没有搞清状况吧?”

    “五哥,我在市里一个人不认得。做什么都要求人,没得必要。”

    唐五没有回答,看着鸭子,两人凌厉的目光在我的面前碰撞。

    “五哥。我无所谓,真的无所谓。我大不了现在就去派出所自首,无期也好,吃花生米也好,都无所谓,我不想求别个。”

    “无所谓”,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有人说这三个字。爱人离开了,钱财没有了,受到伤害了,面临选择了,我们都会这样说。但是,很少有人真的无所谓,人们只是无奈、悲伤、后悔,却又不愿意表达。可当鸭子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相信,他真的是无所谓,因为他居然笑了。说这句话之前,他的鼻孔里面发出了一声轻轻的闷哼,半边嘴角向上一扬,眼神里那种死一般淡漠的色彩中多出了一份嘲讽的味道。

    不知道为何,那一刻,在我眼中,鸭子是那般地苍凉、绝望以及无所谓,万事随天的真正的无所谓。

    “呵呵,九镇街上的人都晓得,你和一林一样,都是我的老弟,你跟我玩了这么几年,比义杰都还要早些。而今你搞出事来哒,你给我讲你无所谓。是咯,你无所谓。只是,我问你啊漆遥,你是第一天出来打流啊?江湖事江湖了,你未必没有听过啊?你坐牢哒,吃花生米哒,你无所谓,我这个大哥不义气的名声是不是就要帮你背起?悟空是不是就不找我哒?哈哈,你这个伢儿啊。”从我们进屋之后,唐五脸上就没有出现过任何表情,但是此刻,他居然笑了,笑得非常开心,还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鸭子。

    在我一头雾水的时候,他顿了一顿,然后还是一脸笑意地继续说道:“当然咯,今天你有种,个人的事个人要背,不听我的安排也要得。毕竟我们也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兄弟,也没得血缘关系。”

    说到这里唐五将头稍微低了一下,旋即抬起,抬起的时候,唐五变了。他变成了一头被伤痛激怒的野兽,残忍、冷酷、咄咄逼人。看着鸭子,他说:“只是从今往后,你也莫喊我一声五哥哒。我当不起!”

    话音温厚,甚至比之前他所有的说话更为柔和动听,却让一旁的我感受到了胆战心惊。

    鸭子更是面色煞白,移开自己的目光,不再对视。

    唐五在门外与秦三单独谈了两三分钟之后,秦三带着鸭子坐上了泥巴的车,三个人扬长而去。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唐五一个人在夜色里站立片刻,走了进来。

    “一林,义杰,你们两个跟我出去一趟。一林,你帮我把桌上那个信封拿起。”

    十分钟之后,我们来到了九镇医院。

    九镇医院不大,如同那个年代中全国所有小镇的医院一样,一道围墙圈起两栋红砖青瓦的小楼,一栋门诊,一栋病房,同样的破旧阴森。往日一入夜,小楼里面除了值班室的微弱灯光之外一片黑暗,胆小的女孩都不敢从医院附近单独走过。

    可是,今夜我们走进医院院墙的时候,却发现门诊楼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还在门口,我就看见了人高马大的彪子正在和人交谈,再仔细看去,罗佬、小虎、陈继忠、李志伟、江兵兵……悟空手下的人几乎全部到齐。

    唐五笑着走向了人群。

    “五哥。”

    “五哥,你来了!”

    “五哥,你也得信了(土话,收到消息)。”

    “五哥。”

    一连串的招呼声响起,唐五笑容满面地和众人打着招呼。

    这本是一幅普通而平常的画面,但是却让我有一些奇怪,因为没有一个人对我们的到来表示意外,而且王坤居然不在。

    寒暄完毕之后,唐五说:“志伟,八宝怎么样?没得大问题唦?”

    “啊,五哥,刚进去没好久。医生还在抢救。”

    “吉人天相,没得问题的,千万不要因为一点小误会搞出三长两短来,那就麻烦了。”

    唐五脸上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地朴实可亲,李志伟也客气地打着哈哈。

    “哎,志伟,问一下,悟空大哥到哪里去了?我想找下他,向他赔罪啊。哎,志伟,你晓得的,我和侯哥两个人从小就认得,都几十年哒。而今这些小伢儿不懂事,还搞得我们两兄弟这个时候哒还扯这些皮。恼火啊!志伟。”

    “五哥,大哥今天没有来。”

    唐五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是跟着他这么长时间,人熟悉了,总是可以察觉到陌生人察觉不到的东西。

    那一刻,我和一林都感到了唐五的一丝不对劲。我们对看了一眼,在一林的眼中,我看出了疑惑与紧张。

    “志伟,侯哥是不来了,还是还没有赶到?没有赶到的话,我就等下他。也好久没有看到他哒,呵呵。”

    “五哥,大哥今天不过来哒。他现在在市里,和朋友有点事,还抽不开身。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咯,这么晚哒,还麻烦五哥你跑这么一趟,我都有些不好意思。我会告诉大哥的,五哥想他哒。哈哈。”

    “哦,那也行,侯哥不在这里,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还给你们添乱。那就我先回去算哒。志伟,来,给你说一声,这就当是我赔给八宝的医药费,今天先挡一下,不够的时候,你随时给我说一声,真的不好意思,出这么个事。”

    “哎,五哥,要不得,侯哥晓得我敢拿五哥的钱,那还得了,真的要……”

    “志伟,而今是不是出息哒,瞧不起五哥?来,拿去,没得事,你就给侯哥说,是我唐春雷先道个歉的表示。后面有什么话,我个人会单独找侯哥聊。哦,拿去,拿去!”

    李志伟左右为难地收下了唐五那个信封。

    “那好,志伟,罗佬,各位兄弟,那我就不在这里耽搁你们哒。我回去请菩萨保佑八宝莫出事啊。哈哈,那我就先走哒啊。”

    “哦,五哥好走啊!”

    “五哥,不送啊!”

    “五哥,下回找你喝酒。”

    转身离去之前,我回头看了看彪子和小虎,他们二人却不约而同地避开了我的目光。

    刚出医院,唐五突然说了一句:“义杰,今天晚上,你别回去睡哒,就睡我那里,和一林挤一下。”

    我的心咯噔一下吊了起来。如果今天会有什么事发生,医院里那些人不会对唐五这样地客气,从他们的言谈中,没有听出什么特别的意味来。可是,如果今天没有任何特殊情况的话,唐五却又为何要我睡在他家?

    “五哥,是不是要出大问题啊?”左思右想之下,我铆着胆子问了唐五一句。

    夜色里,唐五的眼睛明亮闪烁,再也没有了之前朴素忠厚的样子。他瞟了我一眼,说:“义杰,你是个聪明人。我问你,假如今天是你被人在脖子上插了一酒瓶,在急救,你说我会不会来?”

    我一下恍然大悟。

    “哥,那悟空为什么不来呢?不想见你?”一林插嘴了。

    “你说呢?”

    唐五看了一林一眼,扬长而去。

    是的,悟空今天不来,就是为了避开唐五,他不愿意见他。不愿意见面的原因只会有一个,那就是根本不想谈!不想谈,那就只有……唐五会怎么办?他会像悟空挺八宝一样挺我们吗?我虽然没有伤八宝,但是身为当事人,是不是也已经有了巨大的危险?不然为何唐五要我今晚睡在他家?鸭子呢?王坤!王坤在哪里?他把八宝送到了医院,他也是悟空最得力的手下,悟空不在,应该是他主持大局,可是刚才,彪子、小虎都在,为什么偏偏没有看见他?下次再见,我们还是兄弟吗?

    一时之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我只得加紧脚步,追上了唐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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