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往事:黑帮的童话2-我在死亡的边缘,看透了生存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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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悟空的约会

    那一晚,我已经做好了出大事的心理准备。但是从第二天开始,事态的发展还是出乎了我的意料。那天早上起来之后,唐五就出门找了悟空,还是没有见到人,就连医院里面的八宝都消失不见,问医生,医生说转院去了市里。

    下午,彪子却突然出现在了我们收购站的门外。他将昨天唐五递给李志伟的那个信封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他说:“五哥,不好意思。我大哥要我给你说,钱他有。”

    在我的心中,唐五是一个已经修炼到了没有丝毫火气的人。但是那一刻,我亲眼看见唐五的脸色青了,铁青。他接过了钱,给彪子说:“那好,还要麻烦你一件事,帮我告诉侯哥一声。我们最好还是见个面,相识一场,有些事完全没得必要!”

    送彪子走之前,我抽空问他王坤的消息。

    他满脸犹豫,再三催促之下,他说:“三哥,坤哥没得事,他和大哥在一起。你放心!三哥……这段时间,我觉得你还是别和坤哥见面了吧!”

    时间又过去了三天,除了鸭子与王坤都消失不见之外,九镇好像从来就没有这样一件事情发生。但是,我几乎每时每刻都感受到了那份随着时间流逝而递增的巨大压力。

    这期间,唐五多次试图联系悟空,甚至还拜托了刚出狱不久的老一辈大哥保长牵线,却无一例外,没有回应。我也和唐五谈过,我给他说,这件事情我们可以自己来担,不想要拖累他。他给我说:“如果悟空真的为了八宝不惜和我翻脸,我而今又甩手不管你和鸭子的话,义杰,你是不是也不想要我混了?这个事情现在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哒,晓得不?你也别太担心咯,不见得一定就会怎么样,也许还有转机。这段时间,你自己多注意一下就是了。”

    那一刻我很感激唐五,我感受到了他的真诚。当然,这个局面肯定不是他想要的,甚至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正如他所说,现在的他也是身不由己,被悟空逼的,悟空根本就没有半点和谈的意思,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他。

    可是不管怎样,唐五都已经明确地向我表明了态度,他一定会保住我和鸭子,替我们出头。这让我第一次从心底产生了一种视他为大哥,而不仅仅只是拜他为大哥的感觉。

    同时,我也知道他是在安慰我。这件事情很可能并没有太大的转机。因为,就在与他进行上面那段对话之前一两个小时,皮铁明告诉我,他无意中在秦三的身上看见了一样东西。

    枪!

    皮铁明看见的是一把锯短了枪管的猎枪,就放在秦三的那件长棉袄后面。做生意是不用带枪的!打架也不用!只有分生死的时候才会。

    第四天,消息终于传来,送消息的人是保长。保长说,悟空约唐五今天晚上九点,在县城的一家茶馆喝茶。唐五通知了我一起去。

    当天下午,我回家换衣服,路过老梁家门口的时候,听见老梁在屋里拉着二胡,唱着那首我从小就听他唱过无数次的戏曲,旋律古朴苍凉,歌词夺人心魄。一时间我竟听得入了痴。小时候,我从来就不愿意听这个东西。现在,我却在里面听出了那么多的美好与绝望。要是当初我不帮王丽披上那件衣服,要是我不和皮铁明一起去看那场电影,要是我不逞强斗气去砍闯波儿,要是我不……也许,现在我能享受到歌词里的那些美好。

    但是晚了,我已经踏入了江湖。一入江湖岁月催,不胜人间一场醉。

    在九镇打流的历史上,曾经有过两个传奇与一个神话。悟空就是那个神话,就算是时至今日,他依然当之无愧。

    悟空本姓侯,“跛爷保长,胡少飞强,唐五一林,猴儿敢闯”里面的侯敢。人如其名,他确实聪明得就像一只成了精的千年老猴。

    只要胎投得好,官位可以世袭,富贵可以继承,却没有天生的大哥,侯敢也是一样。在变成悟空之前,他是一个涌马,也就是扒手。那个时候他十来岁,却表现出了超乎常人的智商。比如,他可以偷鞋。偷鞋的人很多,这不稀奇,稀奇的是他偷的是别人穿在脚上的鞋。

    三十几年前,什么样的行头是最时尚、最屌的?军用品。军服、军帽、军用水壶、铜扣武装带等等,其中堪称极品的是只配发给军官的三接头皮鞋。某天,九镇有一个人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一双崭新的三接头皮鞋,走在街上,人们围而观之,无不称羡。那些羡慕的人当中,就有侯敢和他的朋友——另外一个十来岁的小涌马。那位朋友很想要这双鞋,但是很显然,别人穿在脚上,不可能偷得着。侯敢说没问题,朋友不信。两人打赌,谁输了,谁跪在地上喊对方一声爸爸。击掌为誓之后,侯敢交代了朋友这么一句:“你爬到墙上拿石头打他,无论我在下面说什么,你都别停,只管打!他如果追你了,你再跑!”

    “跑不掉怎么办?”

    “你背一顿打,喊我一声爸爸,得一双鞋。”

    朋友欣然允诺。

    于是,那个人走到墙边的时候,一块石头打在他脑袋上,此人抬头,发现墙上有个恶形恶状的小痞子,顿时大骂。朋友对骂,边骂边继续用石头打。

    那个人终于被打火了,翻身就要上墙。侯敢出现,首先对着墙上说:“算哒算哒,莫打哒,我要回去吃饭哒,不玩哒。”

    朋友不停,继续打之。

    侯敢拉住那人的衣角说:“哥,你莫追哒,我说你的鞋子好看,他和我打赌说可以把你的鞋子搞脏,脏了就不好看了。他拿石头打你,我估计就是想要你上墙,把鞋搞脏。我给他说,不打了。我们都是小伢儿,你是个大人,打小伢儿,丑得很!”

    那人顿时哭笑不得。侯敢再次劝说朋友。朋友不理,继续捡着瓦片、泥块打那个人。侯敢再劝,朋友仍不听,拿起了一块大石头,一下砸在那人额头上。此人终于彻底爆发,欲上墙抓人,侯敢说:“哥,你别把鞋搞脏哒,这么漂亮的鞋,万一弄脏了,我们这里买不到!再说如果你的鞋脏哒,我打赌也就输哒,要给他五角钱啊!”

    不待那人答话,侯敢继续说:“要不你脱了,我帮你看着,你是大人,快点搞,两下就抓住他了,我也好早点回家。”

    那人脱了鞋,上墙,追人。

    侯敢拿鞋,飞奔离去。

    这件事情我无数次听人谈起。

    说者无一不称叹侯哥的聪明与机智。只是有句俗话说得好:聪明反被聪明误。人一聪明就会想太多,就会不安于现状。侯敢人生最大的一次错误也就吃亏在太聪明。

    悟空的今天全部来自一个人,一个有史以来,唯一独霸了九镇江湖,做到了连大土匪杨日天都没有做到的事情的男人。

    那个人就是安优。

    安优是悟空的大哥。1982年全国严打,安优被抓,一个月后召开九镇万人公审大会,他被枪毙。安优被抓之前,悟空先被抓了进去,然后公安迅速逮捕了安优。悟空是安优手下唯一一个没有被送上公审大会的人。因为,就是他指证了安优。

    他肯定不是出于野心之类的东西,那时的他还只是一个少年,一个还没有真正明白道义和担当有多沉重的少年。而他又太聪明,太聪明的人懂得惜命,懂得审时度势。所以,他犯下了打流的大忌,作出了错误的选择。

    在人们的强大压力下,年少的侯敢出卖了那个视他如弟弟的男人,得到了自由。可侯敢也绝对不允许别人在他面前提起安优,因为这段悔事,他此后一生为人都以义字当先。于是,他也就变成了今天的悟空,一个绝对不允许自己犯下同样错误的聪明人。

    面对他的时候,素来低调的唐五居然展现出了我从来不曾见过的另外一面。

    王遇见王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悟空。他坐在最里头靠着墙的一张桌子旁,与李志伟、江兵兵、罗佬这些人围成一团,并没有刻意地分出宾主之位,他的身上也并没有分外夺目的气场,但是,一眼看去,我偏偏马上就能够从人群中看到这个人。

    那一刹那,我就已经知道他是悟空。悟空的穿着打扮和唐五有几分相像,同样平凡而朴素,只不过他有着一个出奇圆润光泽的额头,乍一瞧,他年纪好像并不太大,最多也就三十岁,可是,当我看到那双明亮而冷漠、仿佛看透了世情的眼睛时,对这个人年龄的判定我又不太确定起来。

    看到我们走进来,李志伟他们都站起了身,纷纷与唐五、保长打着招呼。

    “侯哥,哈哈,好久没有看到你哒,回来这么久,也不怎么待在九镇,都还没有和你喝过一次酒。哎呀,真的是对不住你啊。哈哈。”

    唐五是个绝对没有架子的人,甚至可以说,他非常有礼貌。无论是谁,只要他认识,他都会客客气气地招呼。但是那一天,他却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李志伟他们的招呼声,人刚踏进门口,就伸出双手,加快步子走向了悟空。

    “老五,来哒啊。来来来,坐坐坐。”热情而略带一点沙哑的嗓音中,悟空拉开椅子,也伸出双手,走上前握住了唐五的手。

    “哈哈,老兄弟,春雷想你得很啊,天天在我面前提起你。来来来,都莫这么客气哒,都是几个条卡朋友(土话,从小玩到大的朋友),这么多年哒,还搞这些客套干什么?你们不坐,我当哥哥的就先坐了啊。”

    保长标志性的浑厚男中音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李志伟、罗佬他们让出了靠着悟空的位置,我和秦三安守本分地坐到了一旁。

    三个人以茶代酒,有说有笑,忆着当年,聊着往事,谈着那些在或不在的熟人,兴起处,彼此还拍胸搭背,亲昵异常。

    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并没有因为他们此刻的表现与我最初想象的火爆场景不同而有丝毫的不耐与惊异。因为我知道,该来的终归会来。

    终于,一连串的言谈欢笑声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停滞点。趁着这个空隙,保长开口了:“侯敢,是这样的,八宝那个事情呢,春雷事先确实也不晓得,而今的伢儿也都不听话,不像我们出来玩的那个时候哒。你也明白,他们都不懂事,瞎鸡巴搞,就惹了这么大的事情出来。为这个事,春雷这两天,我是晓得的,的确是不好过,都快急死了,生怕弄坏了我们这些老兄弟之间的感情。你看,他这几天一直托我联系你。我想啊,侯敢,是不是今天就给我一个面子?这个事兄弟间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出来玩求财莫求气唦。老哥我领你一个情,你看要不要得?”

    保长说话的时候,悟空就安安静静地看着、听着。等待保长说完了,他还对着保长轻轻点了点下巴,却没有答话,眼睛看向了旁边的唐五。

    “侯哥,你年纪比我大几岁,也比我早几年出来玩。八宝这个事,确实是老弟我对不住你。而今说什么其他的都是空话哒,上次给的钱,侯哥你也退了回来。其实侯哥,我真的没得别的意思,只是这个事是我的人惹出来的,我唐春雷也绝对不会在侯哥你面前说半个不字。侯哥,你看是不是麻烦你问问八宝的意思,他想要多少钱?不管好多,今天,我当这么多兄弟的面讲一句,我一分不少,都拿!没得二话!”

    “是的,是的,春雷这个伢儿确实一直都蛮尊重你的,侯敢,你问下八宝的意思。春雷这边,我打保票。”

    悟空嘴角一动,脸上显出了一丝真诚的笑意,他甚至还举起茶杯,对着唐五敬了敬,这才小抿了一口。

    放下茶杯,他说:“老五,感谢你,感谢你这么高看我一眼啊。呵呵,你也不容易,我晓得。我们这些跑社会的流子们,日子都过得不易啊。”

    顿了一顿之后,悟空说:“老五,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把砍八宝的那个伢儿给我,他怎么搞八宝,我怎么搞他一下就算哒,好不好?假设八宝那边再有什么不满意,我去给他说。”

    唐五沉默了下来。我的心也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瞟了瞟身旁的秦三,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唐五身边,面无表情,不动如山。

    唐五从口袋里面掏出一根烟,点燃,默默吸了几口之后,将半截烟头往烟灰缸沿上一弹,说:“侯哥,没得其他路走哒?”

    “哈哈。”唐五的话语未落,悟空笑了起来,他上身极为放松地往后背上一靠,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唐五说,“老五啊老五,我就晓得你也是条好汉啊。这几年我没有待在屋里,在广东我几乎隔两天就听人讲起你,都讲唐五是一个当大哥的料。老五,你硬是要得!”

    说到这里,悟空将自己的手指收了回去,手掌落下,放在桌面的一盒烟上,宽大的手掌居然遮住了整个烟盒。

    “老五确实是要对兄弟好。要是不讲义气,那还出来玩个卵!你说是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也明白我的意思,你讲还有没得其他的路?”

    我紧张了起来。

    “侯敢,没得必要唦,都是小伢儿们不懂事惹出来的祸,我们这把年纪哒,没得必要还掺进去把事搞大唦。春雷也是诚心诚……”

    不待保长把话说完,悟空挥了挥手,止住了保长。待保长闭上了嘴,他才说:“保长,我们一起玩到大这么多年,你是我的兄弟。你的面子呢,我侯敢怎么都要给。只是,这件事我确实有些为难。喏,志伟啊、兵兵啊、继忠啊,这么多兄弟都在这里,八宝昨天醒来,他们当时也在场,可以作个证。八宝给我讲的第一句话就是:侯哥,帮我报仇,办那个小杂种。

    “你也晓得,我大哥死哒之后,八宝跟着我鞍前马后这么多年。我大哥当初是怎么对跟他讨饭吃的兄弟的,保长,你心里清楚唦?我出去呢,八宝也不愿意跟着我出门,说在外头不习惯,花天酒地的日子他也没有过一天,天天守在九镇这么个乡里,这个伢儿也是个天生的苦八字。而今,好不容易,日子好过些哒,能吃两天饱饭哒,又出了这么件事,只隔阎王一页纸,命都差点捡不回来。保长,这个事真的是没得办法啊,你和老五都莫见我的怪!”

    一时间,场面异常安静。保长哑口无言,看了看身边默不作声的唐五,也只得一把抓过侯敢面前的烟盒,拿出一根点燃,低着头抽了起来。

    大哥的气魄

    “侯哥,这个事和一般打架不同,是几个小伢儿喝了酒一时冲动搞的,而且也不能完全怪鸭子。侯哥,给个面子,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他一马。要不要得?”

    我心里居然有了一种替唐五难过的感觉。我从来没有想过唐五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低姿态地求人。他本不用在别人面前这样低三下四。

    “哎!”悟空长叹了一口气,扭过头对着身后的江兵兵说:“兵兵,去外头把王坤喊进来。”

    我抬起头看向了悟空,悟空颇有深意地扫了我一眼,然后对唐五说:“老五,等一下,我给你看个人。”

    “大哥。”王坤喊了悟空一声,站在了悟空的旁边,他的左手上缠了厚厚的一层纱布。

    “小坤,把纱布解一下。志伟,帮下小坤。”

    王坤一言不发,和李志伟一起解起了手掌上的纱布。一层又一层,纱布逐渐脱离,手掌上只剩下薄薄的一层,从手腕处往斜上方延伸。我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仔细一看,顿时我整个脑海都变成了一片空白。

    王坤的左手居然只剩下了四根手指!

    左手小指已经消失无踪,那层薄纱就是为了缠住覆盖在小指部位上的一层药膏。我看向了王坤,他也看向了我。

    他的眼中没有怨恨、没有痛苦,只有万种担心与千般复杂。然后,他迅速而刻意地低下头,避开与我对视的目光。耳边悟空的声音传来:“老五,确实不能完全怪你的那个兄弟,喝酒的事,是王坤搞起来的。不过,你也看到哒,该给八宝的交代,他已经给哒。”

    生平第一次,我起了办掉悟空的心思。我看向了他,他没有看我,他看的是唐五。唐五的脸上再也没有方才那种卑微而诚恳的表情,他又回到了往日里那个高深莫测的他。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悟空的眼神,他自顾自地盯着王坤的手,说:“悟空大哥,出来玩,本来就是打啊杀啊,生死在天,富贵有命,怨不得别个。那天如果是鸭子打不赢,那出事的就是他。小伢儿们的事就让小伢儿们去搞。我们掺一脚进来把事弄大哒,只怕都不好过啊。”

    “哈哈。”悟空再次笑了起来。

    然后,他说了一段莫名其妙却令我一生不曾忘记的话。

    他说:“1986年,我刚到广东。当时是在广州市,那确实是开了眼界啊。吃的、喝的、穿的、玩的,样样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我这个人又贪,想要像广州人一样过日子,但是我又没得什么本事啊,只是一个一分钱没得的乡巴佬,想打流都没得路走。有一回,我真的是连吃碗面的钱都没有了,你猜我怎么搞?

    “我就告诉自己,今天老子就顺着白云宾馆前面的这条路往广州火车站那边走,一直走到在地上捡到钱,可以吃饭为止。

    “我真捡到哒,还不止一次,那个时候,只要我饿哒,没钱吃饭哒,我就走,都快累死哒也往前走,一直走!每回我都可以捡到钱,没得一次例外!

    “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没得绝路。天把人生下来,就是要你活的!生活生活唦,生了就要活!再怎么看不到头,只要你敢往前走,它就肯定会有路。既然人活一世绝路都没有哒,那还怕个鸡巴!要死卵朝天,不死老子就当神仙。把事搞大?它要大就注定搞大!老五,你是聪明人,依我看,而今你我都只有往前走,不走才真的是绝路。你说对吧?”

    悟空的话已经完全表明了态度,他会对手下的利益誓死捍卫,在这个基础上,无论后果是什么,他都绝对不会妥协。

    话到这里,基本已经不用再谈。我只求唐五千万莫要再继续恳求,继续低调,那样他丢人,我也难受。我真的很希望他能拉开椅子,转身就走。唐五没有走,他笑了起来。

    在我心目中,唐五的笑向来都是温和的,甚至还带着一点淳朴的味道,嘴巴大大张开,露出一口牙齿,看着人,边点头边笑。

    但是,那一刻他的笑不是这样。他的嘴紧紧抿着,从鼻孔里面喷出了清晰可闻的似笑非笑的声音,右边嘴角高高上扬,笑得张扬跋扈、不可一世!

    他边笑边在面前那盘当时茶馆里极为流行的动物饼干里面挑挑拣拣。终于,他拿出了一块,送到嘴边,却停在那里没有吃,他看都没有看悟空,而是死死地盯着手里那块饼干,自顾自地说:“保长,你看啊,有味!真的有味!不吃它的话,它是一个狮子!吃了它,它也只是一块饼干!”

    说完,他将饼干送入口中,大嚼起来。

    他边嚼边站起身子,高声招呼道:“侯哥,那我就先走哒。有什么事,再谈!老三、义杰,走!”

    我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刹那全部燃烧了起来。那是一种类似于受尽屈辱之后,在将军号令之下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奋勇杀敌的豪迈感觉。

    我紧紧随着唐五,走向了大门。

    流子的世界,没有童话

    决裂已经成了现实,唐五和我一直想要避免的祸事终归还是降临。出了茶馆,唐五要我跟着保长一起回九镇,而他则带着秦三赶去了市内。自从鸭子砍了八宝的这几天来,我每晚都睡在唐五的家里,白天也几乎与他形影不离。

    但是那天,也许是畏惧的事情发生后,人反而会有一种轻松和解脱,也许是唐五认为保长和我在一起,不会出任何事情,所以除了在临走前交代我晚上去他家睡之外,我们都放松了警惕。

    保长将我送到了唐五家门口,也就放心地回了自己的住处。可是,等他走之后,我敲门才发现一林不在。我没有去找一林,也没有等他。每天和一个男人挤在一起睡觉的日子并不好过。我想念自家的大床,也想念独自一个人躺在床上无忧无虑地看小说的快乐。所以,我转身就走回了家。

    走到家门前,还没有掏出钥匙,我就听到身旁很近的地方传来了一个声音,声音不大不小,在安静的夜里却清晰可闻:“义色!”

    我回头看去,就在邻居家门口辟出的一块小菜园后面,出现了三个人。他们手里都拿着刀。我认出了其中一个——陈继忠!我转头就跑,跑到连接正街的一条小巷。

    小巷的尽头,正街上一户人家窗子里的灯光照耀着,像是一个希望的出口,又像是那晚我和癫子、牯牛、雷震子四人在漆黑深山中看见的那点灯火。

    光亮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突然一切都变得暗了下来。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那里,几乎挡住了所有光线的来源。身影的后面还站了一个稍矮一些,却也十分高大的男子。虽然,他们的面孔有些模糊,但熟悉的身形却让我认出了那两个人。彪子!小虎!

    那两个往日里跟在王坤身后,与我同饮、同醉、同欢笑的年轻人。

    他们的手中有什么东西。光芒一闪。哦,原来那也是一把刀。

    “走开!”我奔跑着狂喊了一声,却看见彪子与小虎脸上同时出现了一丝说不清是痛苦还是讽刺的笑容。他们都没有迎向我,也没有移动各自的身躯,就好像他们一生下来就站在那里,已经站过了天荒地老、日转星移。

    我停住了自己的脚步。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跑掉,再往前走,等待我的只会是彪子与小虎手里的那一刀。我不想挨他们的刀。

    所以,靠着墙,我停了下来。

    一辆车不知从何处开来,停在了巷口。

    在被他们扯上车之前,恍恍惚惚中,我耳边竟然奇迹般地响起了老梁沙哑苍凉的嗓音,在唱着那首古朴而醉人的无名歌谣:

    依山傍水房树间,行也安然,住也安然。

    一头耕牛半顷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雨过天晴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布衣得暖尤胜棉,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闲暇无事鉴书篇,名也不贪,利也不贪。

    日上三竿犹在眠,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那些缥缈的歌声,美得就像是一个缥缈的童话。

    只可惜,流子的世界,没有童话。

    一滴泪,终于顺着我的眼角流了下来……

    魂断犀牛口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著究竟为什么?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问询南来北往的客,恩怨忘却,留下真情从头说,相伴人间万家灯火。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过去未来共斟酌……”

    毛阿敏的歌声从录音机里传出,在狭小寂静的车厢里面回荡,居然有了一种立体声的感觉。《渴望》并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电视剧,毛阿敏也不是我喜欢的歌手,但是此时此刻,这样的旋律让我心碎。

    我痴痴地看着前方的那条路,我很希望彪子和小虎能够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和我说点什么,就算不说啥,多看我几眼也行。

    可是,他们没有,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我的身旁,咫尺之间,我能够听见彪子刻意抑制的呼吸,也能看见小虎颇为不安的扭动,但他们却都不约而同地将各自的头偏向了窗外,留给我的只是后脑上两片看不见任何情绪的青丝。

    所以,我只能看着那条路。这是从九镇通往县城和市区的那条国道,我曾经走过无数次。就在半个小时之前,我和朋友一起从这条路回来。而现在,我又从这里离开,离开我熟悉的一切,陪着我的只有恐惧。

    我知道,今天晚上我难以逃过这场劫难。但是在还没有摸清劫难究竟是什么的时候,我依然有一丝渴望,对于生存和安全的渴望。于是,当我盯着前方路面的时候,我可悲且可笑地在心底给过自己两次希望。

    刚开始,我认为他们会带我回到县城去见悟空,但是经过通向县城的那条路时,车子并没有拐弯,而是笔直地开向了市区的方向。马上,我又开始幻想也许我们是去市区,因为生意的缘故,悟空回来之后一直都是待在市区,县城只不过是一个谈判的地方,而市区才是他目前的家,他应该已经等在了那里。只可惜,常言说得好,人生不如意处十之八九,这次也没有例外。在离市区还有十多公里的地方,车子突然向左偏离国道,拐向了另外一条黝黑的岔路。

    十来分钟之后,车子熄火,停了下来。失去了车头灯光的照射,我的双眼慢慢习惯了黑暗,周边的一切开始清晰了起来。

    我们身处一块山崖,流淌了千年的源江河水,在前方气势万千地滚滚东去。

    我认出了这个地方。

    在离九镇河二十多公里处的地方,有一处地势极为险要的山崖,崖顶有一块巨石,宛如独角向下,角下有一个山洞,常年都有一股清泉从洞里流出,汇入河中。更为奇妙的是,每隔一些年数,洞中总会顺着清流涌出一批头缀红点的奇异鳊鱼,味道极为鲜美。若逢其时,远远看去,点点红芒配着石角、山洞,就像是犀牛的嘴里吐出了虹光。所以,这个地方的名字就叫做“犀牛口”。

    在很多年以前,犀牛口旁边住着一个叫做崔婆的妇人,靠着向贩夫走卒们卖点薄酒为生。某日,九镇地面上突然来了一位道人。道人好酒,经常来崔婆的小店索酒数壶,累计百壶而从未付钱。崔婆并未计较。

    终于有一天,道士对崔婆说:“我喝了你许多酒,却无钱偿还,就让我为你掘一口井吧。”翌日,井成如泉涌,涌出来的则全是酒,香气扑鼻。“以此井作为酒资偿还你吧。”道士说完,即飘然而去。

    崔婆从此不再酿酒,而此井冒出来的酒却比陈酒还好,不过三年,崔婆就成了当地的富翁。多年之后,道士复来,崔婆表示万分感谢,道士于是问:“酒还香吗?”崔婆回答:“好是好,只是因为不必酿酒而无酒糟,我家的猪没有吃的了。”

    道士摇首叹气,挥笔在墙上题了一首诗:

    天高不算高,人心第一高。

    井水当酒买,还嫌猪无糟。

    题罢掷笔而去。

    此后,井中再无酒水,但是这个传说却随着犀牛口、崔婆井这两个地名一起流传了下来。

    很小的时候,慵懒地躺在长辈温暖怀里的我就无数次听过这个传说,那消失的酒香与神奇的法术,让我无比向往。

    长大之后的某个秋日,学校组织秋游时,我和王丽手牵着手一起去那里,从崔婆井里掬起一捧水,闻了闻,却都不敢喝。这个场景留给我的记忆是那样美好,美好得让我觉得这一切恍如隔世。

    我何曾想到,这样一个美好动人的地方,现在却变成了隐秘的龙潭虎穴,成为了我的大凶之地。

    “来了啊?”

    车子才熄火,两个人就像是幽灵一般从江边黑暗处冒了出来,边打着招呼边向我们走了过来。

    “是啊,老大呢?”陈继忠回答一声,打开车门,迎了过去。

    “老大还在市里,和廖老板谈点事,说等下过来,估计要不了多久。人抓到了唦?”

    两个人走到了车门跟前,一个我不认识,另外一个居然是几个小时之前见过面的江兵兵。

    江兵兵的脑袋伸进车厢里面,左右瞟了两眼,目光定格在我的脸上,颇有深意地一笑,然后对陈继忠说:“那要得,先准备一下唦,免得大哥到了,看我们什么都没有搞好,又不高兴。喏,给你。”

    江兵兵说着话的同时,身边那个陌生人也给陈继忠打了一个招呼,将手里某样东西递给了他。

    陈继忠接过那个东西,沉默了一两秒,然后转过头,看着我说:“义色,不好意思,我只可以做到这个样子哒。路上我一直都没有为难你,现在没得办法了,要麻烦你一下了。莫怪我,我和你无冤无仇,我也只是一个跟在大哥屁股后头玩的小麻皮。彪子,你和小虎把义色弄下来。来,小虎,接一下。”

    说完,他的手顺着副驾驶座椅头枕旁的空隙伸向了小虎。

    他的手里是一捆指头般粗的灰白麻绳。

    我明显感到紧挨着我的彪子大腿抖了一抖,他却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小虎的脑袋猛然抬起,先看了看陈继忠手里的绳子,又看了看没有任何反应的彪子,神情紧张而慌乱,手动了一动,也没有敢接。

    我的脑袋里面一下子炸了开来:“彪子,你们要怎么搞?彪子,小虎,你们到底还当不当我是兄弟?给我一句实话要不要得?我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现在想起来,当时的这句话是多么地虚伪和弱智。如果他们当我是兄弟,我怎么会坐在这里?如果我当他们是兄弟,我又怎么会怕他们?既然不是,我又问这些干吗?

    只是,对于当时已经预料到大事不好的我而言,我能怎么办?

    我只能跟随着本能,说出了这句没有任何意义,却可以让自己多少心安点的话。

    “彪子,你怎么了?你是不是要等大哥到了,看到这个样子,你才舒服些?”陈继忠站在车门外,提高了自己的声音。

    彪子终于回过了头,他看向了我,眼中居然泛着泪光:“三哥,对不起!”

    耳边传来了他低沉而熟悉的东北口音。

    “狗杂种!”

    在狭窄的座位上,我不知道自己的四肢是如何在那一瞬间全部展开,我只清楚记得,我倾尽全力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扑向了车门方向。可是,脑袋却与车顶狠狠地撞击在了一起,不太疼,有些闷闷的眩晕。

    “三哥,对不起,对不起!”

    在我跳起来的同时,另一边同样也传来了小虎的道歉,两人的身躯像是两朵庞大的乌云迎头罩了过来,将我压制得难以动弹。

    我红了眼,疯狂地抵抗着,挥打着……

    “义色,老实点!老实点!”

    “莫动!莫动!”

    “捅你!捅你!捅你的娘!”

    陈继忠再三警告之后,拉开车门,接二连三的拳头开始劈头劈脑地对我砸了下来。不知道被打了多少下,恍惚间突然一拳直接砸在了我的鼻梁,“嗡”的一声眼前金星四射,早已是筋疲力尽的我放弃了最后一丝抵抗。

    我翻躺在地,细小的石头摩擦着我的脸,尖锐短小的枯草带着一股土腥味轻轻戳着嘴唇和牙龈。脸上很多地方都火辣辣地疼,鼻子痛得让我有些透不过气,我只能用下巴撑着地面,尽可能地将脑袋抬起呼吸。鼻血一股接着一股地流出,顺着人中流到了嘴里。

    双手被人用力向后反扳着,我恍惚听到了自己骨骼的脆响。伴随着我粗重如牛的喘息,背后有一个人一直在小声地抽泣,那是小虎。

    虽然才过了一两分钟,但是被痛殴之后的我已经不再害怕。我只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疲惫与厌倦。这种奇怪的感觉让我不想挣扎,不想说话,连动都不再想动。就像是一条已经被人放尽了血气的死狗一般,我就那样躺在那里,任由他们摆布。

    他们绑好了我的双手双脚,把我抬到车子旁边。我背靠着轮胎,坐了起来。

    “妈了个逼!你个小麻皮,这个时候哒,你还蛮高傲的啊!看什么看?看你妈逼啊!”

    我不知道当时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但是我知道,那一刻我心中没有半点高傲、不服输的意思。平日里的那个我已经脱离了我的躯体,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无所谓。我也压根没有意识到我看过江兵兵。所以,直到现在我都还想不清,为什么当时和我无冤无仇的江兵兵要往死里踢我,就算是为老大办事,也没有必要这样。

    “兵兵,算哒!”陈继忠把江兵兵拉开,“义色,出来打流,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八九年,你砍闯波儿的时候,他不也就是这个下场。事到了这一步,莫多想哒。你先坐一下咯!”

    江兵兵的几脚已经将我的意识踢了回来。在他狞笑着与陈继忠一起转身走开时,我吞下了嘴里的一口血,说了一句话:“江兵兵,你不弄死我,老子就要弄死你一屋人!”

    江兵兵和陈继忠都回过了头,两人的眼中都冒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江兵兵甚至还扭头看了陈继忠一眼,好像是要向他求证自己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看你妈了个逼!”我说出了第二句。

    江兵兵脸上的表情完全变了,变得极度凶残狠毒。

    几乎在陈继忠伸手拉他的同时,他甩开了陈继忠的手,冲过来,一腿扫在了我的左边脸颊……

    这一下,再也不是幻觉。我真切地听到了自己左边耳朵里面传来了“啵”的一下轻响,像是打了个响指,又有点类似开香槟的声音,声音不大,却很有穿透力,从我脑袋左边透到右边,弹回来,回到左边,又到右边,上下左右,开始回旋。

    然后,我就再次躺在了地面。

    我没有晕,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蒙蒙眬眬、模模糊糊的,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嗡嗡一片的闷响,可眼前的一切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看见本来已经远远走开的彪子和小虎又转身跑了过来,彪子巨大的身躯挡在了我斜前方,几乎一把将江兵兵推翻在地上。

    小虎笔直地站在彪子身旁,陈继忠和那个陌生人以及开车的那位司机都站在了他们旁边,所有人都在面红耳赤地说着什么。

    声音开始慢慢变得清晰:“江兵兵,我操,我告诉你,这个事坤哥会找你……操你妈……你动试试看……别鸡巴磨叽……你来啊!”

    “……王坤……这是大哥交办的,来啊……老子迟早……小杂种……”

    “都别……哎呀……搞什么鸡巴……都是兄弟……”

    当时我以为是江兵兵那一脚太重,把我踢晕乎了。我没有想到,从那天开始,我的左耳差不多就成了一个摆设。

    就在他们争吵时,从正对着我的方向射来两道亮光,由远而近,随着路面的颠簸不平,在眼前这些人的身上跳跃。

    我的心狂跳了起来,悟空来了,我的结局马上也将随之到来。

    身体之中好像突然燃起了一把大火,所有的水分都被烧干。喉咙一阵阵发紧,仿佛有一块又粗又硬的骨头卡在了那里,嘴巴里面也开始变得极为干燥,不久前流入口里的鲜血少了唾液的中和,铁锈的味道越发浓重起来。

    在极度恐惧当中,我的脑海里居然又不可抑制地升起了一线愚蠢的希望。我希望王坤能够坐在车子里面。如果他能来,今天我就不会有太大问题了。他就算是死,也一定会救我,我有这个信心。

    我再也无心理会面前的几人,抬起头,望向了那片光芒。

    随着马达声的熄灭,天地之间再一次陷入了浓烈的黑暗。

    我依旧坚持着,坚持着看向那个我根本看不清的地方。在我的坚持中,强烈车灯光造成的短暂失明渐渐消失,所有景象在我的眼前缓缓铺展开来。

    车子停在了离我十来二十米的一片平地上。我最先看到了坐在前方的司机,然后又看到了后排两点忽明忽暗的火光,顺着火光,我再看到了两个好像正在交谈的人。

    右边的人被司机挡住了,左边的人高高瘦瘦,看上去很像是王坤。

    那一瞬间,巨大的喜悦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笼罩了我。

    今晚我所遭受的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被人砍一刀、踢几脚这都不是什么太大的痛苦,我本来就是一个流子,这也应该是我的生活。何况,我曾经用同样的手段去对付别人,闯波儿、市里人、熊“市长”……这些人倒在我的脚下时,他们受到的伤害并不会比我今天受到的小。

    这也许是我应得的报应。

    甚至,就连片刻之前羞辱我,让我恨之入骨,发誓要杀他全家的江兵兵,我也都不再那么痛恨了。他这么嚣张,我又何必去理他,何必再去结下一段解不开的深仇。终有一天,他会遇到另外一个比他更嚣张的人,到时候他的报应也就会到来。

    王坤来了,既然王坤来了,那么我所遭受的屈辱与痛苦,就都算了吧。让我回到家中,躺在那张宽大柔软的床上,几天之后,身体上的这些伤痛都会慢慢消失,所有的事情,都会像是从来不曾发生一样。

    我,也还会是小镇上那个嘴叼香烟、走路一摇三摆的我。

    直到今天,我还会经常想,如果那一天车上的那个人真的是王坤,我可能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也许就不会再打流,一次这样的经历就已经足够了。大难不死、浪子回头的我会娶一个心地善良的老婆,然后有了一个听话的儿子或者女儿,开一爿小店,闲暇时看看武侠小说和动画片,有兴趣了自己还画两笔。见到别人打架,我就会带着儿女们远远躲开,然后告诉我的孩子,不要学那些人,不要去打流,那些人都没有好下场……

    但是,一切都是宿命,就在我一生最为脆弱、最为怯懦、对于打流最为悔恨的时刻,老天没有给我回头的机会,反而将我推向了另外一个极端。

    它让我在糊糊涂涂地过了十八九年之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消逝,我望眼欲穿,车子里面的人却始终都没有下来。

    当我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时,右边的车门终于打开了。那个始终被司机挡住的人走下了车。

    这样近的距离,月亮与星星的亮光不足以使我看清他的相貌,但是从这个人的身形来判断,我还是认出了他就是悟空。

    悟空俯下身子,将头探进车厢,和车里人说了一句什么,这才关上车门,对着我们这边走了过来。

    江兵兵、陈继忠、彪子、小虎,所有的人都对着悟空迎了上去。

    我有些不明白,我依旧死死盯着车里。

    我不明白为什么王坤不下来,难道不是他?不会啊,高高瘦瘦,这么熟悉的身形,不是他还是谁?那他为什么不下来?哦,他也许是在整理裤脚、系鞋带或者交代司机。他应该马上就会下来了。

    “大哥,来了啊!”

    “大哥!”

    “大哥!”

    “大哥!”

    江兵兵他们的招呼声此起彼伏,我却充耳不闻,看着远处的车子,直到彪子的那句话响起:“大哥,坤哥呢?”

    声音传到耳朵里面,还是有些模模糊糊,听不太清,但是王坤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有事,不来了。”已经走到了面前的悟空头都没有偏一下,嘴里回答着彪子,眼睛却盯着我。

    我的目光不再看向车那边,我好像看着悟空,但又好像不是。我只是想笑。

    我笑我这一生,我笑这个世界,我笑所谓的兄弟,我笑所有的一切。

    王坤居然来都没有来!他是悟空最得力的手下,他怎么会不知道今天办的人是我?他居然没有来,哈哈,兄弟,这就是一把菜刀割在指头上,喝了一碗血酒,身体里面流着彼此血液的兄弟!哈哈,喝酒、泡妞、打架、扯淡、开玩笑,都是那样地开心,可是现在他来都没有来。我还天真地觉得他会来救我,兄弟!哈哈!

    我抬头看着悟空,他那格外宽大的额头被月光照得像是打了一层油,又光又亮,眼窝和鼻翼附近却是一片漆黑,令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弄死我唦!”我挑衅地笑着说道。

    悟空没有回答我,但是从他脸庞的黑暗处,我看见两排白森森的牙齿露了出来,悟空笑了,笑着看了我两三秒。

    “都准备好了唦?”悟空将目光从我的脸上挪开,越过我的上空,投向了犀牛形状的巨岩边那片滚滚流水。

    “大哥,早准备好了。”江兵兵的声音第一时间响起。

    “嗯。”轻轻哼了一声之后,悟空擦着车头,走向了江岸。

    陈继忠和那个陌生人快步上前,一左一右地扶起了我,江兵兵指指点点地跟在悟空身后,走向了前方。

    “三哥……”小虎和彪子的喊声同时响起。

    我回头望了过去。

    那是一个让我永生难忘的画面,在月光下、涛声中,小虎和彪子这两个人高马大的东北汉子站在那里,他们的肩膀都在剧烈地颤抖,脸上居然已是泪雨滂沱!

    还没有等我晕乎乎的脑袋想清两人脸上表情所代表的含义,我的腋下和腰间就放上了四只手,这四只强壮有力的手掌半托半拉,使我的双脚微微离开了地面,跟在悟空身后,朝着河边走去。

    “三哥……”

    “三哥,好走!”

    身后传来了小虎几不成声的悲泣与彪子撕心裂肺的狂喊。

    我试图扭过头去看看,却未能成功。因为,我感觉自己的双膝在两人的悲呼声中,突然一软。陈继忠用力一拉,让我差点跌倒。

    两个人情绪极为激烈的喊声,如同一把锋利的锥子,在我猝不及防之下,刺破了我牢固的镇定和倔强。恐惧就像漫天洪水,顺着那个破洞倾盆而下,将我淹没其中。

    我想,我已经意识到了那个结局。

    我想要开口问问陈继忠,嘴巴张了几次,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想要站直了行走,双膝却好像陷入淤泥,一点力气都使不出。

    “陈继忠,你们要怎么搞?是不是要淹死我?是不是?啊呜……”不知道作了多少次努力,我终于说出了话,可是那个声音却好像完全不属于我,尤其是最后那个奇怪而陌生的、不知道是哀号还是呻吟的怪音。

    陈继忠低着头,整个人的姿势没有丝毫改变,我却感到他放在我腋下的手掌突然一紧。我无力地看向了那个同样搀扶着我的陌生人,在我扭过头去的那一瞬间,我发现,他移开了原本看向我的目光……

    沉塘之殇

    我坐在岩石的边缘,拍岸的江水不断溅在我的双腿上,冰凉彻骨,我却毫不在意。在我的后背,我所依靠着、让我能够坐直的东西,是一个一平方米大小的铁笼,笼子里面放着几块大石头。

    生活中,我经常听到一些漂亮年轻的小女孩,在看见老鼠的时候会带着些许娇嗔花容失色地说:“吓傻了。”

    但是,那不是吓傻了,那只是吓了一跳。

    我才是被吓傻了,真真正正地吓傻了。因为三分钟之前,我看到了那个早就已经摆放在这里的铁笼子。我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当我认出那个东西的那一刻,我懂了彪子和小虎眼里的泪,懂了悟空那居高临下的一笑。一路上缠绕着我,让我不得安宁的可怕“未知”也彻底明朗起来。

    千百年以来,在九镇,如果出了一个荡妇,哪怕这个“荡妇”是被人强奸,那么等着她的只有一个下场:她的身上会绑上几块石头,由那些原本疼她爱她,此刻却恨她、厌她、耻于与她为伍的家人们亲手送入一个竹子编的篾笼,然后再亲手将她永远地沉入水底。

    这即是所谓的“沉塘”。

    今晚,我成为了一个“荡妇”。

    这是我做梦也不能预料到的事情。我更加不曾想到的是,原来悟空真的这么绝!

    我想,我与那些自古以来深埋塘底的冤魂唯一的不同是,她们死后,篾笼会腐朽,她们终会自由,而铁笼将永远囚困着我。

    有人说,人死之前,会想起一生中爱过的那些人;也有人说,会想起一生中做过的那些事。我真的很羡慕那些人,羡慕他们面对死亡时依然能够保持住那份回忆与思索,这无疑让他们的死亡平添了一些浪漫。

    可是,当我面对着即将降临的死亡,努力尝试着回忆和感怀些什么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就做不到。我只是浑浑噩噩地坐在那里。

    更加奇怪的是,当坐了不知多久后,我的脑海中无缘无故地出现了不知哪里看到过的一段话:“花开,然后花谢;星星闪烁,也总有消失之日;不管是这个地球、太阳、银河系,还是这个浩瀚的宇宙都会有死的一天。人类的一生,与这些相比的话,不过是一眨眼那么短暂而已。在那样短暂的时光中,人们诞生、欢笑、流泪、战斗、受伤、欢喜、悲伤……憎恨某人,爱上某人,这些都是刹那的邂逅,然后任何人都会进入名为死的永眠之中……”

    这段话本来是看透一切之后淡然面对的豪气,可是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的那一瞬间,我没有感到分毫的宽慰与淡然。相反,我体会到了一种彻骨透心的悲伤。

    巨大的悲伤让我摆脱了麻木混沌的状态,我不能自已地哭泣着抬头看向了前方。

    不知何时,江兵兵、陈继忠他们都已经远远走开,站在了离河边十来米的岩石上方。只有悟空独自一人坐在我的面前。当我看到他时,他的目光还依旧停留在漆黑的江面上,深邃而悠长。

    此时,我突如其来的哭泣声打破了我们彼此之间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的沉寂。

    他的目光从江面上收回来,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一瞬间,我发现他的眼神当中居然带着一股浓烈到可以让我一眼看出的苍凉与悲哀。这种实在是太过奇怪诡异的眼神,让我停止了哭泣。

    我们就这样简单地对望着,不像是你死我活的仇敌,而像是两个彼此依靠的老友。

    在这样无声的交流中,悟空的双膝一动,他站起身子,走向了我。

    “抽烟吗?”耳边传来了悟空低声的问话,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

    这个声音破坏了那几秒钟对视给我带来的平静幻觉,让我重新回到了残酷的现实当中。

    我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哭泣。也不待我回答,他无声无息地紧靠着我的大腿坐了下来,彼此间的距离近到我几乎可以感觉他的呼吸喷在我脸上的温热。

    我警惕地看着他,他却没有看我。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他从口袋里面掏出了一盒香烟,拿出两根,并排叼在嘴上点燃,深吸一口之后,抽下其中一支,放在了我的嘴边。

    我紧紧闭上了自己的嘴。

    “抽吧,抽吧,哎……”悟空手一动,香烟的过滤嘴轻轻碰了碰我的嘴唇,他语气低柔地向我招呼了两声,话到最后,居然变成了一声极为复杂的轻微叹息。

    不知道为何,也许是这一声不含丝毫仇恨的叹息打动了我,也许是那时我确实需要一根香烟来轻微麻醉,我居然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含住了那一根香烟。

    两股白烟从我们的嘴里喷出,模糊了悟空的容颜,瞬间白烟又被呼啸的江风吹散。

    “你叫义色,对吧?”

    为了维护自己最后的一丝尊严,我倔强地没有回答,但是眼角却突然一热,眼前的一切又开始变得模糊。

    悟空看着我,嘴巴张了一下,闭上;片刻后,又张了一下,闭上;再片刻,他再一次张开了嘴巴,这次张开的时间比前两次都要长,长得让悲伤的我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合时宜的好奇与希望。最终,他还是紧紧地闭上了嘴巴,然后在我膝盖上轻轻地拍了两下。

    顿时,一种莫名奇妙的感觉狂涌而出,就像是一个颠沛流离、受尽冤屈的孩子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遇见了自己信任的大人。眼眶中的泪水再也忍耐不住,顺着脸颊直流而下。

    “哎……”一声极为沉重的叹息从悟空的鼻孔里面发出,他再也不看我一眼,痴痴地望着江面,像是看见了他追求一生却永远都去不了的桃花源,深情而悲伤。

    这些年来,我经常会想起那一晚月色下、江涛边,悟空当时的那种表情和眼神。我知道,当时他一定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可是,事后多年,我始终都没弄明白,他当时想说的是什么,又为什么没说。

    直到最近这四五年,我才慢慢有些懂了,懂了悟空当时的心思,懂了悟空当时的眼神和他的欲语无言。

    因为,这些年的人心险恶、世态炎凉、悲欢离合,于我这个年纪的江湖人而言,已经不再是简简单单的三个词语,十二个汉字,它们已经变成了让我痛入骨髓的生命体验。

    生命从来就是一段从“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走向“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苍凉苦途。

    有些话、有些事、有些情,说不清也道不明。

    烟头的火光越来越暗,长长的烟灰在悟空的指尖凝集,然后跌落在裤脚。如同从石化中苏醒,悟空的身形终于动了,他把手里的烟头轻轻弹向了水里,目光也从江面收了回来,但是他依然没有看我,低头挽着裤脚,说:“你还抽不抽烟?”

    “……”

    “真的不抽哒?”

    悟空站起身来,莫大的恐惧中我抬头看去。那一刻,我仰望着悟空。片刻的对视之后,他转过身去。转身的那一瞬间,星光照在了他的脸上,片刻之前那种柔肠寸断的表情再也看不见分毫,他重新变回了平日里那个残忍冷静的黑道大哥。

    没有任何的预兆,没有丝毫的留念,他干脆决绝地走向了前方,夜空中响起了他的大声叫喊:“兵兵,你们过来,办事!”

    “啊,我不想死!……”浑身一软,悲凉绝望的哭号从我胸腔最深处传了出来。

    江兵兵他们七手八脚地把我摁进了铁笼。

    那一种什么样的桎梏啊,跪在笼子里面,额头顶在铁笼的顶端,笼中的石头摩擦着我屁股上的肉,一排排带着细小尖锐凸起物的铁条就像被烧红的烙铁一般,让我的膝盖锐利地疼。

    冰凉的江水浸湿了我的裤管,腿上如同敷上了一层战栗恶心的死人皮。笼子在下滑,我死命抓着岸边的石缝土隙,拼尽全力地向上爬。

    看着岸边的憧憧黑影,我嘴里发出了巨大的叫嚷:“我不想死啊!”

    在自己的喊叫出口的那一刻,我居然清楚地察觉到自己化身成为了两个人。一个在经受着炼狱般的痛苦,另外一个却飘然物外,甚至还在内心中奇怪地问自己:这难道是我的声音吗?怎么会是这样地奇怪,这样地陌生?

    海燕救了我。车里那个瘦高的人就是他。在我被关进笼子之后,他也下了车,就和悟空一起站在岸边看着这一切,直到听见了我最后的那一声喊叫。

    锁上笼子之后,江兵兵就已经把钥匙扔到了江里面。所以,我又在笼子里面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等着那个陌生人和陈继忠一起开车去市区拿锯子过来给我锯锁。

    在此期间,我听到一个自己依然在痛哭的声音,可也发现了另外一个自己在观察着眼前的一切。让我感到很奇怪的是,悟空为了办我,费了这么大的心思,但是我看见,当海燕说出让他放了我的话的那一刻,他居然没有表示任何的遗憾与反对,稍一思索,他就答应了下来,洒脱得让我难以想象。

    只不过,更加难以想象的是,把我放出笼子之后,悟空却又握住了我的手,然后他拧断了我的左手上的一根指头,此时我已经感觉不到更多的痛苦,他给海燕说,海燕的面子,他要给。但是,动了他兄弟,就要付出代价,何况他早就说过要我的一根指头。他没有食言。

    海燕虽怒,却无言。

    行事果断,顺势而为,绝不拖泥带水、为庸人所扰,悟空能在江湖上有一席之地绝不是靠运气。

    海燕亲自开车把我送回了家,一路上他还给我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可是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当笼子被人又从水里抬起的那一刻,我就已经不太愿意去听别人的说话了,我在想着自己的事情。

    蜡样屈曲

    那天凌晨回到家之后,我就没有再说过话,既不睡觉也不吃饭,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屋里,一坐就是一天。

    母亲说,她被我的样子吓住了。她打我,两耳光打得我嘴角都出了血,我还是那样坐着,没有丝毫反应。

    母亲说,当时我的那种眼神,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谈不上多空洞,但却是绝对陌生的,这不是那个她从小养大的三儿子的眼神。

    那个星期里,母亲请了道士,办了法场,想请医生,却又不敢声张,怕左邻右舍知道我疯了。那是一个不把精神病人当病人,而把精神病人当丢人看的年代。最后无奈之下,她想起了九镇医院已经退休的陈院长。他是个曾经留洋德国,学习精神与心理医学的老医生,“文革”时候从省城下放到了九镇,“文革”之后也一直不愿意再回到省城,就留在这里,做了一个副院长,直到退休。

    老人看了我的症状,告诉母亲,这个就是蜡样屈曲,还很轻微,趁早送到大医院就诊还来得及。

    蜡样屈曲,多发于青少年时期,是最为常见的一种精神疾病,主要症状表现为轻微的精神分裂、思想障碍、情感失调以及脱离现实的行为。患者的姿势长时间固定不变,肢体任人摆布,即使四肢悬空或放在极不舒适的位置上也能维持很久而不主动改变,如同蜡做的人一样。病因尚不明了,目前研究认为其发病机理是体内代谢障碍,而心理、环境因素起触发作用。

    母亲快要崩溃了,她和父亲商量着怎么办。从不喝酒的父亲喝了一晚上的酒,告诉母亲说明天就把我送到省里去治病。

    结果,第二天,我就醒了过来。

    那个痛苦压抑的我,在彻底想通应该怎么去面对这个世界之后,终于醒了过来。

    在外人看来,那个星期的我是个精神分裂的疯子,但只有我才清楚自己的内心。他们永远都不知道,那是我一生中最为清醒、最为专注的一个星期。

    在我的记忆中,那个星期我就坐在屋里,一个人静静想着那晚的一幕幕,也想着我二十年人生中的一幕幕。

    我想,这件事情由鸭子而起,鸭子走了,那么悟空要办的人应该是唐五,是唐五为鸭子出头,可是悟空选择了办我!这是因为唐五比我强,办我要比办他容易。有些时候,对付老虎不一定要直接打,世界上没有几个武松,通常来说,敲敲山、震震虎是更好的选择。

    这件事本来说小不小,说大不大,都是老江湖的唐五和悟空却为什么偏偏要把它弄得这么大,甚至要用我的命来玩?而且,那一晚为什么海燕会在那里?悟空要杀我,为什么会喊上与此事无关的海燕在一旁观看?

    这些都是我想不明白的事情,可就是这些看似不符合逻辑的事情,救了我一命。

    一年之后,我明白了其中的逻辑,只有两个字——利益。那一晚的我只是一个代表着唐五和唐五背后势力的不幸者。而悟空与另外那个人准备挑战这个势力,我就是悟空送给那个人的投名状。

    我想,自打流以来,我就和其他流子不大一样。

    为了兄弟,我可以散尽金钱,可以去办熊“市长”,可以单枪匹马地去砍闯波儿,甚至可以两肋插刀,流血牺牲。

    我不会像其他流子一样横行霸道,随意欺负他人;我也不会只在背后说看谁不顺眼;我更不会为了一点点利益向所谓的大哥低头哈腰、奴颜婢膝。我认为在道德上我比其他的流子更加高尚。

    在那一个星期里,我想通了,这些都没有用。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高尚的人值得赞扬,但是他们活得太艰难;活得滋润的人,只会是那些强大的疯子。

    1990年底,属于我的时代也开始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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