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鸭子砍了八宝,而我又被悟空办了之后,悟空和唐五之间的冲突并不像人们所预料的那样彻底爆发开来。
相反,一切归于平静,就好像那些鲜血从来不曾流过,那些恩恩怨怨也从来不曾有过一样。唐五照样忙着自己的收购生意;悟空照样留在市内,偶尔有空才回一趟九镇。
只不过,每个人心里都非常清楚,这件事情绝对没有完,也还远远没有到真正归于平静的那天。
有句老话说得好:“虎走山还在,山在虎还来。”是的,老虎一定还会回来的,只是究竟是在哪一天,又由谁首先放出那饥饿万分的野兽,谁都不知道,我们只能耐心并惊恐地等待。
过了不久,唐五和秦三带着一个五百元人民币的红包来看我。就在我家门前的那两棵梧桐树下,我告诉了他那一晚所发生的一切,包括海燕。
其实,我想过把海燕的事情隐瞒下来,就像隐瞒将军和我的关系。但是,我在武侠小说上看到过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
毫无疑问,悟空是唐五的敌人,那么唐五有可能对悟空以及他身边的人,比如海燕,非常了解。所以,海燕的事就算我不说,他迟早也会知道。
我原本以为,听了我那一晚的经历,唐五多少会有一点惊讶与愤怒,他应该感到好奇,悟空怎么会因为这么点事来杀人?悟空怎么会与海燕扯上关系?
然而,唐五的表现出乎了我的意料。他很平静,自始至终都没有表露出半点情绪,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坐着,带着标志性的憨厚笑容抽着烟。
几分钟后,唐五用一种极其淡然的口吻说:“哦,义杰,你和海燕在号子里面就认识了,是吧?”
虽然唐五的表情没有任何异常,我却还是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我赶紧开口说:“是的,五哥,出来之后,就一直没有和他联系,你晓得的,有些朋友就是这样,平时没啥来往。这次,我也没有想到会是他,所以,我之前也就一直没……”
没有等我说完,唐五就打断了我的话:“不碍事,义杰,道上玩的,哪个没得两个朋友?你不要想多哒,五哥没得别的意思。”
然后,他迅速转过头去,一边示意秦三,一边继续说道:“你这段时间就好生休息一下,站里也没什么事,你该玩就玩。老三,来,把东西给义杰。义杰,这是五哥一点意思,莫客气。哎呀,啰唆什么,拿着,拿着。”
看着我接过了红包,他带着秦三就走了,脸上还是那种憨厚亲切的微笑。只是,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突然有了一种直觉。我觉得,从这次谈话开始,我和唐五之间的关系再也不会和之前一样了。
没过两天,又一个人来看我了。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所以,当他表情复杂地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并没有感到太吃惊。
我只是如同往日一般对着他笑,然后说:“王坤,来哒。”
那天,王坤和我说了很多,说他当初是多么地潦倒,悟空又是怎样地待他,说他现在两头不是人的痛苦处境。他说,那一晚他根本就不知道要办的人是我,从茶楼出来之后,他就被悟空派到市里去办事了,就连彪子和小虎也是悟空直接联系的,瞒住了他。
说的时候,他流下了眼泪,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泪。其实,就算他没有流泪,我也会相信他。虽然,那一晚我恨过他,恨他没有救我,但是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想通了。我知道王坤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绝对不会允许悟空办我,就如同他也绝对不会允许我去办了悟空一样。
我知道,王坤与这件事情肯定无关。
在他情真意切地给我解释着一切的时候,我有一些感动。只不过,我发现远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感动,而且我居然隐隐觉得有些不耐烦。
这种不耐烦并不是因为他啰唆,而是我觉得他的解释完全没有必要。因为,他背叛与否,情真与否,于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那个很在乎这些东西的我,已经随着铁笼一起沉入了水底。现在的我,更在乎的是另外一些东西。
所以,我安慰了王坤。就像是一个兄弟应该做的那样,宽容大度、情真意切地安慰了王坤。
他哭得更厉害了。他还如以前一样,是个性情中人,而我却不再是。
生活不会改变感情,却一直都在改变着人。
又过了几天,八宝也出院了,他回到了九镇。然后,很多的闲言碎语就传到了我的耳中。八宝对悟空的处理方式很不满意,却也没有办法独自对抗唐五,于是他记下了北条、鸭子和我三个人与他之间的那份仇。
他对别人说:“不要紧,就让他们多神气几天,侯哥不帮我办的事,大哥会帮我办的,再过几个月,大哥就出来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大哥出来了,我再找他们。”
八宝的大哥正在号子里面蹲苦窑,他就是黄皮。鉴于这个人的背景,以及他与八宝之间的关系,很多人提醒我们要当心点。
我并没有在意,直到大半年之后,北条因为黄皮而永远地退出了江湖,我才意识到,我遇上了一个真正的敌人。只不过,那时的我仍然没有想到,这个敌人居然缠绕了我整整半生。
这件事情让我想到了唐五的弟弟一林。一林曾经在县城喝醉了酒,为争女人砍了一个叫做钩子的老大两刀,当时一林就被钩子的人抓走了。和一林一起砍人的一个姓陈的兄弟眼尖,第一时间脱了身,马不停蹄跑回九镇通知了唐五。唐五接到消息之后,赶到了县城。
唐五拿出一笔钱,保住了一林。但是当天晚上,钩子的弟弟却带人找了小陈的家,将还躺在床上睡觉的小陈带到郊外,挑断了小陈右手的手筋。
事后,唐五给了小陈一万块钱,这在当时来说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小陈感激流涕,道上也没有人觉得唐五做得不对。
曾经我也这样认为。假设我是唐五,我也会这么做。钩子并不是个好惹的人,惹上了这样的人,就必须要付出一些代价,小陈的手总比一林的手要更加合算。何况,小陈当时也确实主动惹了事、动了手,被人寻仇,无可厚非。
但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
一林可以没事,因为他是唐五的亲弟弟;如果那一天他和小陈换一下身份,那么出事的人就是他,而不是小陈。
我呢,我不是一林,我和小陈一样,只是唐五的小弟,不是亲弟弟。悟空却比钩子难惹得多,现在事态发展得也比一林那件事要严重得多。
如今,唐五和悟空之间已经公然翻脸,我命大,侥幸逃过了一劫。只是,如果还有下一次,我是否还能够逃脱?我不知道。
无法预知的事情,我不愿意浪费时间去想太多。
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唐五是一个大哥,悟空也是一个大哥。当大哥遇见大哥,事态通常就会闹得很大,事态过大了,就一定会平息,要平息,就肯定要有将黑锅扛上身的人。那么,当那一天到来时,倒霉的一定不是唐五两兄弟,只会是像小陈、像我这样的人。
但是,悟空差一点就要了我的命,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画面:我跪在笼子里,冰冷的江水浸透了我的双脚,我痛哭着向悟空求饶。每当别人对我说话,我总是要将头偏向一旁,用右耳来听的时候,那只失聪的左耳就会提醒我,那一晚我遭受的罪。
所以,我不但不想被当做一只替罪的羔羊,我还要报仇,我要确保自己再也不会成为一个跪着求饶的人。
要达到这些目标,我只有一个选择:做一个大哥!
我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任何一个人听,我还要依靠唐五。虽然,我已经开始认识到,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之外,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但至少现在我还是要依靠他。
所幸的是,那天唐五来家里看我时说了,我可以在家多休息,不用上班,这也就省下了我每天面对他时的尴尬。我可以安心地去做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
其实,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准备一个铁笼,将悟空带到犀牛口,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并且亲自送他上路。不过,死过一回的人总是会比没有经历过生死的人要更聪明一点、谨慎一点,这样的人更懂得小心危险与珍惜现在。
所以,我并不准备马上就动悟空,我非常清楚自己现在并没有这个实力。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办了那个让我变成聋子的男人——江兵兵。
牯牛天天在九镇跟着师傅做杀狗的生意,他的面孔太熟;雷震子并不是一个可以单独提刀办事的人。于是,我给广西那边打了一个电话。
只有癫子,才是这件事情最好的人选。
癫子在广西和两个战友一起做了一点小生意,本来生意就做得要死不断气,两个战友还常常因为蝇头小利而龃龉不断,这也让癫子觉得越来越无趣。接到我的电话之后,癫子没有半点犹豫,立马答复我说,最多再过一个星期,他处理一下广西那边的事情,就马上回来。
人定胜天,这是那些嚣张自负到癫狂的王八蛋们才会说出的鬼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才是真理。
就在癫子回来前的那一个星期,接连出现了两件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就是这两件事情,完全打乱了我私自报仇的部署。
将军的礼物
大约是在我给癫子打电话后的第三天,将军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上次见到将军,就是他被人追杀,后脑勺被砍了一刀,身负重伤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的样子,脸色惨白,愁眉紧锁,纵有多人守护身旁,依旧惶惶不可终日。
再次重逢,将军还是那个将军,那张长着青春痘的笑脸还是一如既往地豪爽与真诚。但却再也不是以前我所认识的那个将军,看着他向我走来的样子,我想起了悟空、海燕、唐五以及熊“市长”。
人生峰回路转,冥冥中,各自的机遇早已注定,命运这东西确实没人可以说得清。
将军已经变成了一个胸有成竹、大权在握、意气风发的人。
他这次来,不是为了叙旧,而是送礼。
大礼!
他开来了一辆大卡车,车厢里面装的是十三台或新或旧,但全部都能继续使用的游戏机。
他所在的那个市展开了重点打击“两室一厅”(台球室、电子游戏室和录像厅)的行动,尤其针对繁华街道和学校附近的游戏厅。这次行动和以往挂羊头卖狗肉,名为打击实为要钱的行动不同,这次是动了真格。于是,将军的游戏机生意越来越难做下去。更重要的是,在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拥有了他们市规模最大、生意最红火的大饭店之后,对于游戏机这种小生意,将军已经没有了兴趣。所以,他把游戏厅里面所有能用的家当全部都送给了我。
他说:“你不要嫌弃,也不要觉得我不义道,自己不要的东西才给你。兄弟,我给你说,这个生意只要做好了,同样是一件大生意。”
我明白将军的意思,我更加不会误解他。
比起他所在的那个城市而言,九镇地方是小了点,但是人却不少,人喜欢玩乐,对新鲜事物好奇的天性也完全一样。而且,九镇还没有游戏厅,唯一的电子游戏,是电影院门口一对中年夫妇搬来两台黑白电视机,用卡带玩的“双截龙”、“顶蘑菇”(超级玛丽,当时九镇年轻人叫顶蘑菇)。
只要我开了游戏厅,就是九镇第一家,就是垄断。任何生意但凡可以垄断,必然暴利。我不蠢,我可以想到这十三台机子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非常感动,在几乎被所有人抛弃的时候,将军帮了我一把。
锦上添花常有,雪里送炭少见。将军虽然并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但是他无心的举动于我而言,依然可以说是雪中送炭。
而且,那一天我突然敏锐地意识到了关键的一点:将军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将军了,他变成了另外一个熊“市长”。面对着如同悟空这样的强敌,还有什么比拥有一个类似于熊“市长”这样的帮手更加好的呢?
要想让一个人帮你,首先这个人必须是你信得过的,其次他欠你很大的一个人情。我信得过将军,我们同过生死,并且他的的确确还欠我很大一个人情。因为,我就是那个将他送上今时今日这张宝座的人。
现在,我需要将军给我一个承诺。一如当初,我给了他一个承诺。
对酒说阎王
那天晚上,就着几个荤菜、两瓶老湘泉酒,我对将军说出了所有的一切。
听我说完之后,将军抿了一大口酒,咂吧了两下嘴,舔了舔嘴角,猩红的舌头如同蛇信一般在唇间一闪而过,这才放下杯子,望着我沉声说道:“你要办悟空?”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在我说的话中了,以将军的头脑,他不可能不明白。有些话,说透了不好。所以,我一言不发,直愣愣地盯着将军。
显然,我的目光让将军感到有些难受。那一刻,我也察觉到了将军的变化,要是在以前,在我这样目光的注视之下,将军肯定会一愣,然后笑骂起来。
但是现在,他没有。
他有些不自然,但依旧沉着地避开了我的目光,低下头去夹起了一筷子菜,送入嘴里,嚼了几口,这才说:“这些日子,请厨师啊、进货啊,好多麻烦事要办,我往你们市跑了很多次,也认识了一些朋友。悟空这个人,我听说过,和你刚刚说的有些不一样。”
将军前面的半段话,我没有听进去。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空话,他认识的朋友多并不是因为请厨师、进货这些事情。这些事情不需要他亲自去做。真正的原因是他现在成了一个雄霸一方的大哥,身处这样的位置,朋友自然会多,跑动也自然会多,消息也自然会更加灵通。
我的目光柔和了一些。将军还是那个不会伤害我的将军,他的心还是站在我这一边的,而且他的后半句话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我还是没有说话,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然后我举起了酒杯,和他轻轻一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将军却不再说话了,他低下头去,目光聚集在桌面的某个点上,两手在衣兜里掏来掏去,终于掏出了一包三五烟和一个打火机。他抽出一根烟,递给我,再给自己拿出一根,点燃,深吸一口。在遮盖住了面容的烟雾里,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兄弟,解放前在我们这方圆几百公里的地面上,出了一个著名的大土匪——毛胡子,他怎么死的,你晓得唦?”
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让我颇为意外,顿时一愣。
我不明白此时此刻,将军突然提起毛胡子的含义。但是,我知道毛胡子这个人,他和我们这里历史上最牛逼的大土匪“杨阎王”是八拜之交,也是一个杀人如麻、凶名昭著的角色。传说他随身带着一把专门用来劈毛竹的篾刀和一把开山斧。遇事时,左手刀,右手斧,杀遍方圆几百里的山区无敌手。
30年代时,杨阎王与另外一个叫做陈平的土匪为了抢盐道和水运而发生大规模火并,毛胡子涉入其中,被枪法精准的陈平打死在县城外,脑袋被悬挂在城门上示众半年。
只是,这与今天将军和我谈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
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将军接着说道:“毛胡子是被陈平两枪打死的,他其实不是死在陈平的枪底下,他死就死在看不清形势,觉得自己一身本领,刀啊斧的,蛮牛逼。杨阎王都劝不住他,非要带着几个小麻皮去刺杀陈平,这才死的唦!不是自己找死是什么?人啊,要看清形势,时代变哒,人也要变。”
听到这里,我隐隐感觉到将军下面要说的是什么了。
忍不住心底的怒火,再次抬起头,我望向了将军。这一次,将军没有躲避我的目光,灯光下,他的双眼闪闪发亮,径直朝我看来。
廖光惠
对视良久,将军突然咧开嘴角,身子往后一仰,将左腿放在右腿之上,轻松自然地笑了起来。
空气中无形的压抑感在将军舒适惬意的动作中消失不见。看着跷二郎腿的他,我发现,自己再也摸不透眼前这个可以生死相依的男人了。
从五官来看,将军绝对不算个美男子,但是如今他的地位、他的能量赋予了他自信,让他平添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可以真真切切被感受到的气度。在这种气度的笼罩之下,我的怒火居然云散烟消,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挥散不去的心灰意冷。
我意识到,此刻的我,确实已经比不上坐在对面的这个男子。
“你这样望着我,望个鸡巴啊望!哈哈,老子就晓得,你耳朵里面只听得进好话,来来来,先喝杯酒,喝了酒再继续说。”
羞愧之下,我举起了面前的酒杯。
“我好几次听朋友说起过这个悟空。义色,你既然和他结了仇,要办他,那你晓不晓得,除了他在九镇是个大哥,说得起话之外,是个什么人?做过什么事?而今又是干什么的?”
听了将军的话,我突然发现,除了九镇道上那些耳熟能详的传说外,对于这个危险的敌人,我居然一无所知。
我只能摇头。虽然这让我感到丢脸,但是在将军的面前,我顾不上这么多,我知道这也许是唯一一条了解真相的途径。
“我就晓得你不清楚。义色,不是我说你,对头是个什么人,你都不晓得,你怎么就不明不白地和别个结了这么大的仇,还差点丢了命?你不是一个这样糊涂的人啊。”
我的冷汗忽地一下就流了下来。是啊,这段时间我想了这么多,我怎么就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多出了这样一个致命的敌人?仔细想想所有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哪一件是因我而起,可我却偏偏是唯一那个差点为此丢掉了性命的人。
到底是什么让我不知不觉地走入了现在的险境?在这一切的背后,推着我走到今天这种处境的转折点,到底在哪里?
想到这里,我完全抛开了所谓的自尊,对将军说:“兄弟,我现在脑袋有些乱,你是怎么看的?”
将军的脸色也在我的带动下变得严肃起来。他看着我,说:“兄弟,你幸好问了我。这也证明你当我是兄弟。这个事,你先听我说完,具体怎么办,我们等下再说。”
将军顿了一顿,又接着道:“悟空而今做的是大生意,不是你想象的在九镇小打小闹。我听朋友讲,他在广东东莞那边混得相当不错,石碣和樟木头好几个车站的发车收客,现在都是他一个人在办。你没有出去,你不明白。简单来讲,他就是那边的土皇帝,要做这种生意,你光有几把刀、几个人是办不下来的,晓得不?要会做人,黑白两道都要有人抬(有人支持、帮助),随便在哪个场面上都吃得开,这才搞得好。”
“那他也只是在广东混得好,他混得这么牛逼,还回来搞我这个小麻皮干什么啊?”
“哼哼,你他妈的开什么玩笑?你以为他这次回来,在这边就没得事,回来玩的啊?你们市的廖光惠,你听过唦?”
廖光惠!
这个名字,我不是第一次听到。在唐五刚刚统一了九镇农副食品批发市场之后的某个晚上,偶遇喝醉了的一林,我被他拉着要继续喝。就是在那一晚,他给我讲了廖光惠。
后来,好几次听道上的朋友提到过这个名字。我知道,他在我们市里混得相当不错。可我不明白的是,他与悟空又有什么关系?
“听说廖光惠是我们市新出来没多久的大哥,好像还蛮吃得开。”
“吃得开?哼哼,兄弟我告诉你,你要我办什么事,我都绝对帮你办,我将军不是一个不义道的人,也更加不是一个过河拆桥的角色。老子有今天,哪个帮的我?你啊!你姚义杰啊!你拿着命来帮我做事,你以为我心里没数啊?你刚才说的话,你以为我听不出来什么意思啊?我为什么不搭你的白(搭白:方言,搭茬、接话的意思),老子不想害你。兄弟绑在一起是一起发财过日子的,不是一起寻死路走的。帮倒忙,那不是兄弟,那是害人!再说了,我手底下现在还有人靠着我吃饭,冰冰他年纪也还小,我也要对他负责。你懂不懂?”
我亲手办了熊“市长”,我见识过熊“市长”风光时的前呼后拥、一呼百应。而今,将军取而代之,就算他根基不稳,暂时还比不上熊“市长”往日的风光,但是也差不到哪里去。可现在,凭着他的势力,居然也认为办悟空是送死,冷汗再一次顺着我的后脊梁流了下来。
将军继续说:“我告诉你啊,你别看我而今有一个饭店,能赚点钱,跟廖光惠比起来,我连屌毛都不是。他裤兜里掉出来的钱,都够你活一辈子。他是搞走私的,你晓不晓得?”
五雷轰顶。
走私,《英雄本色》里面我看到过,《杜月笙传》里面我看到过,《教父》里面我看到过,新闻里面我听到过。但是,在现实世界里,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连想都没有想过。
我彻底傻了,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更傻的话:“那被抓住是要枪毙的啊。”
“呵呵,义色,时代变哒。胆大日龙日虎,胆小日猫屁股。廖光惠敢搞,那肯定有搞的本钱。我们两个去走私,还没走出汕头市,就肯定被枪毙咯!兄弟,你晓得他走私是和哪个搞吗?和这个!”
将军一边说,一边伸出右手做出了一个手势:三个指头蜷在掌心,食指笔直伸出,大拇指笔直向上,指向了我。
枪!
“公安?”我有些心虚,所以声音也小了点。
将军神秘地一笑,摇了摇头。
看着他若有所思的表情,我的脑中轰的一声巨响。我明白了!改革开放刚起步的那些年,在“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的思想指导下,经济建设压倒一切,只要能弄到钱,打擦边球的事情屡见不鲜。军队走私,几乎已经是一个全国范围内公开的秘密,就连身在内陆山区的我,也曾经多次听人说起过。每一个说的人脸上的表情都如同现在的将军一般,有些神秘,有些羡慕,有些得意,有些无可奈何。
和聪明人说话的确是一件酣畅淋漓的事情。不用我说话,只看我的脸色,将军就知道我懂了他的意思,他将手势收了回去,笑着说:“明白了吧,他在军分区是有铁关系的。”
李杰
“我告诉你,悟空而今和廖光惠走得相当近。据说廖光惠今后就在我们这边接货,广东那边出货的事就由悟空去做。不过我估计,如果他们真的联手办事的话,肯定也不会只做这个生意。”
“他再狠,也不是廖光惠本人,熊“市长”不也是一个大哥?结果呢?”
“义色,你千万别这么想,我十六岁就跟着熊‘市长’玩,跟了他快十年,我对他了解得很。他和悟空完全不同,也根本不能和悟空比,熊‘市长’出头之后,天天除了搭虾子(方言,玩女人)、打牌、喝酒,他还搞了什么?他啊,如果不是命好,有个当官的兄弟,他狗屁都不是!你看看悟空在干什么?他凭着自己的实力一步步爬上来,而今生意做大了,他还想着赚更多的钱,于是找廖光惠强强联手!这才是做事的人唦,熊‘市长’哪儿比得上他?
“还有,救你的那个海燕,就是廖光惠的人,也是一个大哥。我还和他吃过一次饭,人蛮不错的。你和他们结了仇,你真以为你和癫子几个鸟人拿两把刀子还砍得过枪啊?兄弟!人家手里都拿的是‘叭叭叭’的家伙哒,这个东西,你搞得赢不?你有不?时代不同哒,有钱才是大哥。他要弄死像你我这样的小麻皮,和吐口痰没得蛮大的区别。你八字好,海燕铁你。那天,如果不是海燕救你,我还能在这看到你?兄弟,听我一句,一码归一码,你和悟空之间的仇怨是你们的事,海燕这个关系,你一定要结交。这个社会,哪里不求人啊?山不转水转,肯定有用处的!”
听到这里,我冷静了下来。我又一次想到了那个关键点,于是我问了当晚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将军,他们既然这么牛逼,那为什么还要和唐五搞?唐五再屌,也只是九镇的一个大哥,九镇多大的地方?再说了,他们为什么要动我这样一个小麻皮呢?完全没得必要啊。”
将军的脸色再次变了。他脸上再也没有了片刻前侃侃而谈时的得意之情,变得极度凝重。沉默了半天,直到发觉我有些忐忑不安时,他才说:“兄弟,这些事我就只对你说。你心里有数就行,千万不要说出去,听到没有?”
将军待人一直豪爽大气,对我尤其如此。就连当初我去帮他办熊“市长”的时候,他也没有半句废话,根本没交代过我。但是现在,他却一反常态,他的这种慎重无疑感染了我,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认识的时候唦?”
“嗯,唐五做水果收购生意的时候,你跟熊‘市长’来帮他办市里人。”
“义色,你有没有想过,在九镇的地面上,凭唐五的本事,难道还摆不平收购站里面那几个鸟人,还要外人来帮他搞?”
这又是一个我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发现了江湖水深,而我居然是那样愚蠢。
“我告诉,你千万莫小看了唐五,他远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唐五也是一个成大事的人啊。”
听到这句话,我隐隐想起了一些事情。
“李杰是谁,你肯定也听过唦,你们这里的头把交椅!”
是的,我听过,同样就在那一晚,同样就从醉酒后的一林口中。
“唐五收购站的农副产品批发就是李杰和唐五一起办的!”
我恍然大悟,抬起了头。
“唐五赶市里人可以,但是砍人的事,都在一个市里面,闹太大了,面子上不好交代,晓得吧?”
“唐五是跟李杰的?”
“有这么一说,不过我估计不是的。以前,我跟在熊‘市长’屁股后头和唐五打过很多次交道。义色,我告诉你,五哥绝对不是一个当小弟的人。我估计,他和李杰的关系跟廖光惠和悟空一样,也是绑在一起的。”
“五哥?他有什么必要和李杰绑在一起?他又不是悟空,在外头又混得不好。”
“哼,你晓得而今在东莞、汕头那边,混得好的是哪里人不?”
我摇了摇头。
“九镇人。在外头混的,谁不晓得老家的大哥是哪些人啊?自己的父母儿女都在老家,在外头混得再好,也要给老家的大哥几分面子,好帮忙照顾一下屋里人啊。出来混,本来就是山不转水转的事情。在广东那边,除了你们县的这几个大哥之外,李杰自己根本摆不平。再说了,你以为你们那个收购站是小生意啊?呵呵,李杰这样的人做小生意?开玩笑!九镇多少年来都是鱼米之乡,周围的地方哪儿有九镇的农产品多?唐五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你还真以为他和你一样,天天只晓得在街上玩?他的脑壳,那是装了算盘珠子的,转得快得很!”
“那李杰也没得必要和唐五绑在一起唦,他又不搞……”这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我顿了一下,因为一道灵光在脑海中飞快闪过,就在那一刹那,所有的一切我都想通了,“李杰要抢走私生意?”
将军笑了起来:“是唦,我就说你今天晚上怎么这么蠢。他们两人的争夺早就开始了,我告诉你,你们市还要出大事。李杰和廖光惠之间迟早会有一场血战,你看着吧!”
将军边笑边夹了一颗花生米送入嘴里,得意地嚼着。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就算李杰混得再好,他也只是道上一个大哥,他没得廖光惠和军分区的关系,他抢了生意有什么用?”
“哈哈,李杰只是一个大哥?这个话你也说得出口?兄弟,你晓不晓得,你还在读书的时候,李杰就已经是你们市说一不二的头号大哥哒?这么多年来,在廖光惠冒头之前,李杰在头把交椅上坐得稳如泰山,他手底下的宋家跃、刘快、胖子、太子、陈风,哪一个不是大哥级的人物?你啊,你还打什么流啊,老子真服哒你。他抢了生意有什么用?呵呵,要不是廖光惠命好,起了个早,不然……你难道不晓得李杰家里的老倌子(方言:老头,父亲)是谁啊?”
我摇头。
“真不晓得还是假不晓得?”
我眼一睁,有些不耐烦地瞪了将军一眼。将军突然弯下腰,神秘兮兮地将脑袋凑了过来,低声说出了三个字。
又一次五雷轰顶。
在我们市,如果说他的儿子是地下秩序的头把交椅,那么,他就算不是地上秩序的头把交椅,也必定可以列入前三。
原来如此!我居然陷入了两大阵营凶狠博弈的漩涡中,成为了一个随时可以抛弃的小卒。
李杰对廖光惠,唐五对悟空。
原来,唐五公然与悟空翻脸,并不只是为了鸭子,而是为了李杰。
原来,悟空想要我的命,并不是要与我结仇,也不是为了打击唐五,而是为了廖光惠。
原来,我和我的兄弟都只是别人暗地结盟过程中的投名状。
我应该何去何从?
就在那一天,在极度的震惊和茫然之后,我更加坚定了之前定下的那个决心:做一个大哥!
那一刻,我的耳边听到将军的话传来:“兄弟,这个时代是个好时代,群雄并起,浑水好摸鱼,大家都有机会。道上迟早要乱,乱了才好,乱了,新人才能出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听我一句话,在出头之前,我们兄弟就是一根草,风往哪个方向吹,草就要往哪个方向倒。倒来倒去,只要不死,迟早变大树。树大了,就不怕风哒!”
草欲静而风不止
因为我的召唤,癫子已经踏上了回家的旅途。我却几乎失去了报仇的勇气。与将军一席谈话之后,我才知道了自己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势力,这远远不是现在的我可以去挑战的,连试一试的可能性都不存在。
将军说得对,现在的我就像是一根草。当风吹过来的时候,我唯一的选择,只能是风往哪边吹,我就往哪边倒。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将这句话刻在了脑海之后,我开始着手准备办游戏机室的事情。家里人很支持我,舅舅答应由他出面来帮我办理文化、工商、税务之类的手续。
我自己则开始了选址。
九镇最繁华的地段位于新码头和十字路口的两家电影院附近。但是电影院附近的门面几乎已经被租售一空,仅剩的几间原属于供销社的门面,面积太大,租金又贵,有些划不来。
最后,经过仔细考虑,我选择了九镇大桥旁边的两个小门面,这个位置比起前面两个地方而言稍微偏僻了一点。不过顺着这里继续往上街走,就是九镇幼儿园、九镇完小、九镇中学和九镇联校。这四所学校的学生每天上学,这里都是必经之道,而游戏机最大的客户群体就是学生。
看了几次房,心里有底之后,我不想再拖,准备在今天傍晚就与房东正式敲定这件事情。
没想到,一件事情毫无预兆地爆发了,将我弄了个措手不及。
下午,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雪,我靠在门边抽烟,看着两条野狗在巷口的垃圾堆里翻找食物。片片雪花落在它们的身上,黄狗变白狗,白狗身上肿。
远处走来了一个人影,起初我没太在意,随着来人越走越近,他向我招起了手,仔细看去,原来是秦三。
我的心紧缩起来。秦三待人称得上和善,平日里也有意无意地帮过我一些小忙。但不知为何,在我的潜意识里面,却始终没有和他亲近的感觉。相反,每当他面如古井地看着我,总会让我心惊肉跳。
这段时间,我不去上班,唐五也很少来找我。秦三就更是没有见过面,今天他突然出现在这里,有些奇怪。
“三哥,你怎么来了?”
“哈哈,义色,这种鬼天气,你不在屋里烤火,怎么一个人站在门口抽烟啊?不冷啊?”
“还好,还好,来,三哥,进来坐,烤下火。”
“不坐了,我一会儿还有事,我就是来帮五哥通知你一声。五哥要你今天晚上到他家去吃个饭。何勇、铁明他们几个也都要去,记着啊,七点整。”
唐五很少叫人去家里吃饭,上一次我到他家吃饭,还是刚刚帮他抢下收购站的时候。今天他却毫无预兆地将我们全部叫齐,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哦,三哥,有什么事吗?”
“那就不晓得了,五哥也没有给我说,就是要我通知你们。那好咯,义色,我把口信送到了,就先走了啊。”说完,秦三潇洒地挥一挥手,转身就准备离开。
“哎,三哥,我晚上还有事,和房东约好了,要去谈门面。”
秦三停下了脚步,站了大概一两秒钟,我清晰地看到一片雪花飞入了他的头顶,消失不见。
他扭过了头,眼中闪烁着那种让我有些心悸的目光,看着我,奇怪地笑了一笑,缓缓说:“这个,你自己看咯,我也不是五哥。呵呵,有空的话,尽量还是去一趟好些。”说完,也不再等我的回答,扬长而去。
经过一下午的考虑,我决定去赴唐五的约。其实我不去也不行了,因为傍晚五点多钟,皮铁明找上了门来。
“义色,你在干什么啊?哎哟!小日子过得蛮舒服啊!”
一股寒风吹来,我打了个冷战。皮铁明大剌剌推门而入的时候,我正一个人坐在火炉边上发呆。
“咦,你怎么来了啊?这么冷的天。”
“哈哈,喊你一起去五哥家里啊。刘姨妈呢?只有你一个人在家啊?”
“哦,他们在厨房准备晚饭呢。你从家里来的,还是从站里啊?”
“站里,何勇他们都在站里等着你。秦三下午到站里来了一趟,说怕你忘记五哥请吃饭的事,交代我们下班的时候,喊你一起去。我这就专门过来叫你咯。”
我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来:“行,你等下我,我去房里加件衣服。”
“好,我也进去和刘姨妈打个招呼。”
给母亲说了一声之后,我与皮铁明一起走进了漫天风雪。
“兄弟,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或者对哪个兄弟有意见啊?我们这段时间都在说,出事之后,你不上班也就算哒,怎么玩都不找我们玩了,天天就一个人待在家里?如果有什么事想不通,你可以给我说说。”才走出家门没有几步,皮铁明突然扭过头来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了这么一句。
在从小玩到大的这几个朋友里面,皮铁明一直都是与我关系最好的。但是现在我该怎么给他说呢?将军和我说的那些话,我能告诉他吗?
毕竟,我们现在除了是知根知底的条卡朋友外,还是同门师兄弟。江湖路,是一条把人变成鬼的不归路,走上这条路,每个人都会变得面目全非。
已经面目全非的我还能信任他吗?心里飞快地思考着,嘴上却下意识地应付道:“没有什么啊,哪个会和我有误会啊?都是一起长到大的,你想太多哒。”
“哦。”
铁明有些狐疑地扫了我一眼,将目光望向了前方。
就在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刚准备安心前行的时候,余光看见皮铁明的脑袋居然又偏向了我这一边。我吃惊地抬起头看着他,那一刻,他与我对视,让我看到了一道无比真诚的目光,一如童年。
“兄弟,哎,我晓得,人一长大了都是这样,钱啊利的,名堂就多了起来。我其实早就想和你聊聊了。这几年你也变了好多。有些话我不知道该讲不该讲,你莫见我的怪。我明白,从小你就是一个个性强的人,我们几兄弟都依着你。而今我也懂,五哥看得起何勇。这条路,本来就是这样的,哪个有人抬,哪个就讲得起话。你心里不舒服,我看得出来,我不蠢。只是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穿开裆裤就在一起玩的,有些话、有些事,莫放在心上。勇鸡巴这人,你也明白,他也不是个坏人,只是脾气大,而今又顺风顺水,难免有些硬气。他平时说的一些话,你莫往心里去。兄弟,要怪就怪我们当初不懂事,放着好好的书不读,都要出来打流。呵呵,你见过几个打流的走到头不搞僵关系的?就是这么回事。兄弟一场,有今生,没来世,不容易。”
我的鼻子突然有些发堵,让我无法呼吸。张开嘴,我大口大口吸着冰冷的空气,吸得舌头一片冰凉,却发现眼前的景色又模糊了起来。
良久,我们都没有说话,除了脚步踩在雪地上的沙沙响声,一路寂静。
收购站已经可以看见了,牙一咬,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铁明以为我是因为不得宠而渐渐离开了这个群体,他想要拉我回来。他还是小时候的那个他,忠厚、本分。但我没有办法反驳他,因为我的内心知道,他说得没错,他说出了我一直都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我们曾经是兄弟。我还试图告诉自己,我们现在还是兄弟。
可是,如果我们是兄弟,我又何必再需要将军、癫子、牯牛、雷震子这些人?如果我们是兄弟,我又为什么有那么多从来没向他们透露半分的秘密?不知道何时开始,我们就已经不再是兄弟了。
不过,现在我准备将这段友情拾回来,我想试一试。
“铁明,你……你觉得五哥这个人怎么样?”
铁明看着我,停下了脚步,眼中发出了咄咄逼人的光芒:“义色,我没有听太懂。”
看着皮铁明的表情,在我几乎要将一切对这个曾经最好的兄弟和盘托出的那一瞬间,我将话咽回了肚子里面。这件事的风险实在太大,因为熊“市长”的缘故,将军和我之间的一切,是一个绝对不能碰触的炸药桶。一旦这个炸药桶炸开,我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大笑了起来,边笑边将一只手搭在了皮铁明的肩膀上,扯着他一起向前走,说:“哈哈,我就是问问你。你别想太多了,我和勇鸡巴之间没有任何问题。我只是觉得五哥不帮我报仇,心里有些不舒服,晓得吧?不过,铁明,记着,不管何时何地,你永远都是我的兄弟。”
铁明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无尽的羞愧将我淹没,让我无地自容。
收购站就在眼前了,可以看见何勇、鸭子、北条、夏冬在站里头烤火,收拾东西的身影。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凑到皮铁明的耳边,对他说:“铁明,五哥而今和悟空搞到了这个地步,迟早要出大事。在这条路上,谁都不能信,你自己千万要保重。该躲的时候就躲,不要逞能!千万记着!”
皮铁明的肩头明显停滞了一下,在他试图扭过头来看我的那一刹那,我在他肩头捏了一把,然后走向了收购站。
“勇鸡巴,冬冬,鸭子,北条,你们都还在忙啊,哈哈。”
“哎哟,稀客啊!”
“等你会等死啊,现在才来!”
“义色,来哒啊!”
在一阵嬉笑寒暄中,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再熟悉不过的笑容,我却隐隐尝到了心痛的感觉。因为,我明白,我们回不去了,那些逝去的感情再也捡不回来。
收购站打烊之后,阴郁了多时的天色越发变得黯淡沉重,几乎压到了人的头顶上。在我们一起走往唐五家的路上,持续了半天的雪花终于变成了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
九镇每年隆冬或早春时节都会下雪,但这里毕竟不是北方,像今天这样的大雪并不多见。
小时候,如果是在这样的雪天,我们几兄弟会一起打雪仗打到昏天暗地、笑声连连。但是,现在我们每个人都将脖子缩在衣领里,皱着眉,冒着几乎遮住了视线的大雪,嘴角叼着半截香烟,一边迎风狂抽,一边默默走路。
一路上,铁明都在试图接触我的眼神,我却一直在刻意躲避,直到最后,他陷入沉思,不再看我。我想过是否要像方才提点皮铁明一样,去提点一下其他的兄弟。但是,念头刚起,就被另外一种意兴阑珊的感觉冲得云散烟消。
终于,我还是闭上了嘴。
童真逝去,流子的痞样已经永远写在了我们的脸上。
唐五的饭,不好吃
夜深,雪已停,寒风依旧凛冽。
唐五家,墙角边一个建国初期遗留下来的红泥暖炉和一个大火盘散发出的热量,让小小的客厅独立于寒冬之外,温暖如春。
寒暄过后,我们兄友弟恭地围坐在餐桌旁,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酣畅淋漓,满面油光。气氛正浓之时,唐五开门见山地说出了今天请我们过来的真正用意。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看着我的:“义杰,身体没得问题了吧?这些日子,让你受苦哒啊。你放心,五哥心里都有数。我手底下这些兄弟里面,你们几个人是最能办事的,而且你们又都和义杰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今天呢,喊你们几个人来,也没得什么别的事情。主要是想和你们商量一下。”
说到这里,唐五停住了,轻轻咳嗽一声,脸上那种亲切和蔼的表情消失不见,语调也变得如往日般低沉冷静。看了我们几眼之后,唐五说:“一句话,我要帮义杰报仇,办悟空!你们怎么看?”
唐五的话实在是太简短了,说得又极其快,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当我明白过来的一刹那,我只觉得放在火炉边的双脚突然一片冰凉,一层又一层的冷汗从脚心渗出来,就像是踩住了两条滑腻的黏虫。
我万万没有想到,在我忍耐到快要发疯的时候,唐五没有任何表示,而当我了解到了内幕,试着遗忘这件事的时候,他却打算展开正式的反击。
“不要搞!”、“千万不要搞!”脑海中机械地重复着这两句话。
我尽量自然地把头低下,端起酒杯,大大地喝了一口,只有让杯子挡住我的脸,才能掩饰住已经不可抑制的恐惧与紧张。
虽然唐五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很随意,但他首先说出了自己的决定,然后才用上了商量的口吻。这就表示,他要的其实已经不再是商量,而是附和。
一林将手上的调羹往桌面一扔,调羹撞击瓷碗,发出脆响。他极其开心地叫了起来:“是的唦!哥,他妈的早就应该搞了唦!鸭子上次根本都不应该躲。他妈的,悟空牛逼一些?义色,没得多余的话说,老子绝对铁你,搞!”
每个人的目光都被一林吸引了过去。何勇就坐在一林的旁边。所以,当一林豪气万千地说完之后,唐五故作嗔怒的目光也就自然而然地看向了何勇。
“五哥,你说了就作数!”何勇简短地作出了自己的回答。
唐五又看向了何勇身边的鸭子。
“嗯。”鸭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都没有看唐五,径自将一块红烧肉放入口里,含糊不清地用鼻孔哼了一声,算是同意,旋即大嚼起来。
唐五眼里笑意更浓。
“五哥,我没得问题。”
“义色的事就是我的事。”
不待唐五看去,夏冬和北条就说出了各自的决定。
我的心狂跳起来。我只希望停电、抢劫、地震、世界末日等等各种各样的人祸天灾能够马上降临,可以让我躲开即将发生的一幕。但是,一切如旧。唐五的目光也在下一秒看了过来。我将手从桌面上抬起,放下,夹在了两个膝盖之中,努力克制着它们的颤抖。
一秒,两秒……我的脑袋飞快地思索着,却好像又什么都没想,甚至忘记了说话。
“义杰,你呢?”极为短暂的沉默过后,唐五亲切的呼唤在我的耳旁响起。
“啊,我啊?呵呵。”一咬牙,我抬起了头,“五哥,我想考虑一下,五哥,你晓得,屋里刚刚准备让我做生意。我确实有些不好向屋里交代……”
当我无比缓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这句话时,我看见就算是老练如唐五也掩饰不了他心底的震惊,眼中的笑意像一根熄灭的蜡烛,突然就黯淡了下去。
“我操,义色,你搞什么鸡巴毛啊?”一林既惊讶又恼怒的声音打断了我后面的话,每个人都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嘴里一阵发苦,我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液,却带来更加干涩的感觉。
“五哥,我今天晚上想再仔细……”
“义杰,五哥这是帮你啊!”何勇的话又打断了我。
我看向他,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我依旧品出了话里的关心。
我把目光移回到了唐五的身上,唐五的脸色此刻恢复了平静。再次停顿了一下,我继续说道:“五哥,我没得别的意思,我真的想要……”
我的话还是没有说完。这次,打断我的是唐五,他伸出了一只手,示意我不用再说。等我停下之后,他笑了,笑得非常和蔼:“义杰,不碍事,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也会有些想法。毕竟刚在阎王门前打了个转身啊。义杰,你好生想一下,明天再回答我。”
说完,唐五看向了皮铁明:“铁明,你呢?”
面对这么多人,我心底虽然有着几缕感激与羞愧,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极度紧张之后的轻松,狂涌的心潮开始缓缓平息。
安静,居然还是安静。
我奇怪地看向了身旁的皮铁明。皮铁明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唐五,他低头望着眼前桌面上的某个点,目光空洞。
过了好久,皮铁明才说:“五哥,我也想考虑一下!”
砰!就像是一把千钧重锤砸在脑袋上,我呆在当场,心胆俱裂地望向了唐五。
唐五和蔼的笑容完全消失不见,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了一种并不陌生的东西——杀气!
皮铁明的脸色一片煞白。
小小客厅陷入了绝对的沉寂中,可以听到每个人粗重的喘息,甚至是剧烈的心跳声。空气几乎凝固,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啪啦!良久过后,一声巨响打破了这种极度的压抑。
“我操你妈!”一林一脚踢翻了自己所坐的木椅,跳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指向了我与皮铁明,“你们俩……”
啪!唐五一掌拍在了桌面,看着呆如木鸡的一林,说:“你搞什么?啊,我问你,你想要搞什么?给老子滚出去!”
一林看看唐五,又看了看我们,眼睛突然一红,就冒出了泪光。
“操!”一林对着已经倒地的椅子猛踢一脚,拉开门走了出去。
“五哥,我去喊他。”何勇见状,对唐五说了一声,追了出去。
我们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除了皮铁明。
“五哥,对不起,你要我搞事,我肯定听你的。我只是想……”皮铁明一直低着的头不知何时已经抬了起来,看着唐五,有些害怕,却又坚决。
唐五伸手示意铁明不要再说,待铁明停下之后,唐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脸上居然没有了方才的怒火,也没有了片刻之前和蔼的表情,无忧无喜,古井不波,缓缓说了一句话:“明天之内,你们两个给我一个答复。”话毕,站起身来,走进了屋内。
回去的路上,每个人都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鸭子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一个人安静地走在最前面。夏冬与北条试图来劝解一下我和铁明,但是我们两个都默不作声。
我以为铁明会和我说点什么,他却没有,一路上他甚至看都没看过我。有好几次,我都准备向他开口,最终还是将话吞回了肚中。
回到家里,我没有睡。我潜意识感觉铁明也许会来。可是,他一直都没有来。三四个小时之后,我却收到了一个消息。
这个消息改变了一切。
午夜凶铃
有些时候,睡眠像是一个美丽而高傲的女人,你越想要她,她反而离你越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身体越来越疲倦,头脑却越来越清醒。
突然,叮铃铃,一阵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午夜响了起来,那种清脆的响声就像一把利刃,干净利落地割破了这个夜的安宁祥和,也割破了我并不坚固的安全感。
一瞬间,我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吓得从床上坐了起来。
摇了摇脑袋,这才反应过来,是电话的声音。
三个月前,二哥、二嫂出钱在家里安装了一部电话机。这是电话第一次在这样的时间段里响起。
反常即妖。
我马上联想到了最近所发生的一切,脑海中虽然没有清晰的逻辑,单凭直觉却也能肯定这个电话与我有关。隔壁房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以及母亲嘴里含糊不清的嘟哝声。我抢先一步穿好鞋,拉开房门,冲进了客厅。
“三毛儿,是哪个唦?这么晚了。”在我刚刚拿起话筒时,母亲也出现在了她卧室的门口,有些不快地问道。
歉意地对着母亲一笑之后,我将话筒放到了耳边:“喂?”
“喂,你好,我想找一下姚义杰。”电话里面的声音无比熟悉,礼貌的措辞依然掩盖不住内心的焦急。
“你是……三哥?”
“义色?”
“啊,是我,三哥,怎么了?”
确认是我之后,秦三在电话那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飞快地说道:“义色,快点到医院里来,何勇出事哒!”
挂上电话,呆呆地站在电话旁也不知过了多久,回过头,却发现母亲居然依旧靠在门框上,瘦小的肩膀上披着大衣,满脸的无奈与关切。
赶到医院的时候,除了夏冬与鸭子之外,其他的人都已经赶到。唐五与秦三在一旁说着什么,一林脸色惨白地靠着墙,闷不作声,低头抽烟,北条则和铁明安静地坐在门口。进门时,铁明看了我一眼,嘴巴一动,却没有说话。
“五哥,何勇呢?怎么了?”
“还在里头抢救,被人砍了。”
“谁干的?怎么回事啊?”
唐五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扭过头去给秦三说了两句之后,对着一林挥了挥手:“你们都出来。”
刚走出医院的大门,一林突如其来的一脚就踢在了皮铁明的后腰上,猝不及防之下,铁明一个踉跄,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所有人都惊呆了,连唐五也仿佛忘记了叼在嘴角上的半支香烟,任凭烟蒂黏在嘴唇上,摇摇欲坠。
下一秒钟,大家都冲了上来。我刚刚想要抱住一林,一林却猛地一挥拳,扒开了我伸过来的手掌:“抱个鸡巴,你妈了个逼的,抽卵不认人的家伙,死远点。操你妈,都怪你们两个!何勇出了事,老子弄死你们。”
我尴尬地停住了手。
“尤其是你,皮铁明,你是个什么东西?操!”一林大吼着还要冲过去打铁明。铁明坐在地上,呆呆看着这边,脸上有些吃惊,然后他默默地低下了头,既不回嘴,也不站起来。
“够了!反了天了,你有种报仇的时候再打!”唐五少有的大喊盖住了沸腾的场面。
一林终于安静了下来,然后他说出了几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一切。
酒徒
当时,从家里冲出门之后,一林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就顺着门前的大路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然后何勇追上了他。何勇要他回去,心里不痛快的他不愿意回去,反而要何勇与他一起找个地方去喝酒。
何勇同意了。
于是,他们两人就来到了十字路口。
那个年代的十字路口不像如今这样繁华,但也初具雏形。当时,一个来自九镇附近乡下的叫做红军的厨子,每到夜晚就和老婆一起用板车拖着炉灶和各种炊具碗盆,在十字路口的街边用几根长毛竹架个简易的棚子,上面再搭块大帆布,经营起了九镇第一家夜宵摊子。
红军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慢慢地,跟风做夜宵生意的人越来越多。于是,十字路口就成了最喜欢夜生活的流子们喝酒吃饭的好去处。
何勇和一林那一晚就走进了红军大排档。
随便点上几个小菜,抒发着心里的愤懑,痛斥着我与铁明的不义,两人喝了起来。
经常喝酒的人都知道,喝酒最忌讳的就是心情郁闷和吹风受冻。
红军大排档棚顶上盖了一张厚帆布,可以挡雨雪,但是四面皆空,光靠每张桌子底下的大火炉,抵挡不住冬夜的寒风,两人也肯定没有手舞足蹈的心情。于是,喝了没多久,他们都醉了。
就在这个时候,红军大排档的棚子里面又进来了七八个人。
一林说,这帮人进来的时候,就是一副牛逼烘烘的样子,个个都斜着眼睛看人,点菜也是大呼小叫,好像自己吃的不是大排档,而是山珍海味。
当时,一林的心里就有些不爽,可毕竟心里有事,一林也没有多搭理。
但是,片刻之后,一林听到了这帮人的对话。而这些对话万万不该让此时的一林听见。所以,这一下,憋屈了整晚的一林被彻底点燃,爆发开来。
夜半刀声
那伙人里面,领头的是一个看上去十八九的年轻人,大家都叫他强哥。
酒菜上桌之后,其他人频频举杯敬这位强哥。一开始,强哥还算是沉稳,看上去也不像其他几人那样轻狂,但是喝了一会之后,强哥就变了。
简单来说,强哥就是翻版的一林,喝多了之后都属于那种“地下的事全晓得,天上的事晓得一半”的角色。
在周围人的奉承之下,强哥大谈特谈起了九镇江湖的各种典故。听他的口气,九镇的江湖就像是他的屌毛一样,除了他谁也不清楚有多少根,谁也不能像他一样爱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九镇江湖池子小,王八多,但值得谈的也就那么几个人。所以,很快,一林就在那帮人的口中听到了“唐五”这两个字。
“哎,强哥,问一下你,唐五你认不认得啊?听说,他而今在你们九镇混得蛮屌啊。我们在县里都经常听朋友提起这个名字。应该算是九镇的头把交椅吧?”
“是啊,强哥,说说唐五呗,听说以前他在纺织厂当着几十个工人的面砍车间主任。有这个事没有啊?”
“嗯,对对对,唐五哥也是你们九镇的啊。我前年在县里的大饭店见过他一次,他和罗勇在一起吃饭,看样子蛮有气魄的。”
何勇和一林都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在周围人的七言八语之中,那个年轻的强哥故作高深,没说话,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操!装个鸡巴!”一林见状,小声地骂了一句。
何勇轻轻踢了他一脚,示意他不要惹事。
那个强哥终于喝完了酒,缓慢地将酒杯放下,再咂吧了两下嘴,对着那些伸长脖子的闲汉们一看,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这才说:“呵呵,唐五。哼,我哥哥这段时间躲灾出去了,如果他没有出去,九镇还有唐五的一席之地?”
“那是咯,立哥在的话,那还说什么呢?”
“肯定唦,立哥是出了名的大脚板(黑话,大哥)。”
这些人的话让强哥脸上得意的笑容更浓,不等这些人说完,强哥提高声调,继续说道:“唐五算个鸡巴!悟空这次和他搞起来哒,他屁都没有放一个!他算什么东西?看着,最多一年,一年之内,老子就要他在我的面前矮下去!”
周围又是一阵马屁之声。
被拍者志得意满,拍人者刻意逢迎。就在那帮人都沉浸于这种和谐的氛围中时,当啷一声巨响,一个酒瓶砸在了他们的桌面正中心,一时间,汤水四溅。
接着,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了起来:“小杂种!你刚刚说哪个?你要哪个在你面前矮下去?”
不知何时,一林已经抽出了随身携带的那把小匕首,与何勇一起站了起来。
那帮人看着一林,面面相觑,有些摸不着头脑。强哥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是哪个哦?”
“老子是你嗲嗲!我再问你一次,你刚刚骂的是哪个?”
“操!”
“妈了个逼,哪里来的小麻皮!”
“这两个小杂种蛮嗨啊!”
喝骂声纷纷响了起来,那帮人当中也接二连三地站起了几个人。但是没有一个人冲过来,所有人停在原地,嘴里骂着,目光却都看向了那位强哥。
“喂,你哥哥是哪个啊?”稍微清醒的何勇扯住了已经开始向那边走去的一林,大声对着刚刚站起身的强哥问道。
“胡少立!”
“跛爷保长,胡少飞强,唐五一林,猴儿敢闯。”九镇大哥当中的“胡少爷”——胡少立。
听到这个名字后,何勇更加清醒了,他加大了拉住一林的力量。同时,对着那边说:“哦,你是立哥的老弟啊,我和立哥也见过几面。都是一条街上的朋友,这个是一林,唐五的老弟。大家都是出来吃饭的,你们安心喝酒,没必要说那些装大逞能的话。搞出事来了,没得意思!”
这句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说过的话就算了,不要再说,以和为贵。
只可惜,强哥还没回答,一林就抢先说了一句绝不应该说的话:“你妈了个逼的,胡少立牛逼一些?老子今天就告诉你们,你们几兄弟狗鸡巴都不是,我想动你们就动你们。还记得去年上半年,你家的旅社被抢的事吧?你哥哥不是查了好久吗?老子告诉你,就是我们兄弟搞的,喏,他就是其中一个。有狠,你过来动他唦,你个不晓得轻重的小杂种!”
是非全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何勇当时就呆在了原地。后来他说起当时,心底就已经有了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他一度以为那天晚上他被砍就是这种莫名预感的应验。直到后来,他才真正明白过来,比起日后所发生的一切,那晚他受的几刀,只不过是一个玩笑。
话一出口,再也不可挽回,何勇心一横,左手拿起了桌面上一瓶还剩了半瓶的白酒,始终拉扯着一林的右手也缓缓松开。
小小的棚子内,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说话,每个人的目光或是看向一林,或是望着强哥,就连红军两口子也停下了手里切菜的动作,满脸惶恐,不知所措。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一林还是毫不退让,虎视眈眈地盯着前方,强哥脸上蓦地变得一片煞白。气氛越来越沉重,所有人都在或恐惧、或期待、或兴奋、或紧张地等待着一场大战的来临。
“呵呵,”出乎所有人意料,强哥嘴角一咧,居然笑了起来,“兄弟,我刚才也是喝多了。说了一些酒话,你莫往心里去。喝酒,喝酒,不好意思啊,你刚刚说的那个事情,我也不晓得,我哥从来没有给我说过。我刚来九镇没多长时间。我敬你们一杯。得罪了!”笑过之后,强哥居然轻言细语地说了一通,然后对着何勇、一林举起了手里的酒杯。
空气里的紧张随着这句话一扫而空,人们的表情没有多大变化,但是每个人的眼色都明显放松了下来。
“我兄弟也是喝多了,乱说话。不好意思了,你们慢慢喝。”何勇一把将还要说话的一林强行摁在了椅子上,狠狠瞪了一眼之后,回了强哥一句话,端起杯子,仰头喝干。
接下来,两边人各自喝了起来。但是大家显然都没有了片刻之前的酒兴,强哥那边偶尔还是会发出一些干瘪瘪的笑声,一听就能听出是刻意使然。
何勇更是如坐针毡。虽然场面没有爆发开来,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提防都还来不及,谁还能继续安心喝酒。于是,胡乱喝了两口之后,何勇就喊红军过来结了账,一把扯起一林,离开了大排档。
何勇心里颇为不安。他明白,对方刚才不发作有可能是真的没种;更大的一种可能性,是因为一林的气势,以及一林手里的那把匕首。每一个打过架的人都知道,打架的时候,只能砍的那种长刀一般并不可怕,最多也就是在身上留两条疤痕而已,但是半尺来长的小匕首就不同,一旦开打,那就是一刀一个洞,稍微不小心捅错了地方,就会死人!
所以,在离开红军大排档的时候,何勇是偏着脑袋走的。只有偏着头,他才能在故作镇定的同时,用眼角余光来观察情况。
但是,余光毕竟不是完整的目光,距离稍远,余光的作用就不太大了,尤其是在这种没有路灯的深夜。所以,当何勇搀扶着一林走出十来米,走到九镇国道上时,他已经看不到什么了。
他只听到耳边突然响起了几声叫喊:
“哎呀,伢儿,搞不得!”
“啊……”
一男一女的大叫,正是红军夫妇的声音。
何勇回头看去,当第一眼扫见大排档棚子里面冲出来的一大帮黑影,他马上回过头,扯着一林,就开始狂跑。可是,他忘了一点,一林已经喝醉了。一林踉跄了两步,正面朝下,摔在了地上。
也许是一林的这一摔,更加激起了对方的勇猛与凶性,刹那间,充满了浓烈雄性荷尔蒙气息的狂喊接连传来,响彻长街。
“砍死他!”
“小麻皮,莫跑!”
“搞啊……”
“莫让他跑了!”
何勇弯下腰,想要扶起一林,谁知一林却伸出手,在腰间飞快地摸索着,想要掏出那把匕首。匕首好不容易掏了出来,一林一下没站稳,又摔倒在地上,才握在手上的匕首也飞出去好远。
何勇只得再次停住脚步,去拉一林。他只拉了一下,就收回了手。他不得不收手,因为就在那时,一把刀已经重重地劈在了他的背上。
“啊……”何勇狂叫一声,扭头跑开。
事后,红军夫妇脸色惨白地说,何勇口中的那声惨叫,和杀猪的声音差不多,那是动物在痛极了之后,才能从胸膛最里面发出的声音。
前面,我说过,砍一刀其实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尤其是在穿着很多厚衣服的冬天,而何勇又绝对是一个很讲义气、勇猛异常的人,那么,为什么他却在被砍了一刀之后,没有丝毫抵抗,甚至直接抛下了一林,扭头就跑呢?
因为,那一晚不是蓄谋已久、点到即止的伏击,而是偶然相遇,扯破了脸一气之下的复仇。当时强哥他们身上并没有带刀,所以,片刻之前,他们才会忌惮一林手里的那把匕首。
当何勇、一林走出大排档之后,强哥就跑到了红军的案板前,抢过了红军手里的菜刀。
当时的红军大排档是一个非常简陋的摊点,简陋的摊点上,工具也就不会太多。红军手里就只有一把菜刀,切青菜是它,削萝卜是它,剁排骨、砍猪蹄也是它。自然,这把靠着来讨生活的家伙,也就被红军磨得非常快。
而流子们又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无论多冷的冬天,都尽可能地少穿衣服,这样才显得阳刚、豪气。何勇也不能免俗,那天晚上,他身上仅仅穿了一件内衣、一件毛线衣和一件夹克衫。这一刀直接就划破了所有的衣服,劈在了他的身上。
没有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在致命的危机突然到来时,每个人的唯一反应都是跑。这是人的本性,不管多勇猛的人都不能例外。
只是,何勇并没有跑多远,内心的恐惧和背上的伤痛击垮了他。他一个趔趄,翻倒在地上,跑动时的前冲力还带着他在地上打了两个滚。然后,强哥手里的刀,接二连三地劈了下来。
据说,那一晚强哥本来要砍掉何勇的手,最后没有砍,是何勇的运气,也是强哥的悲哀。强哥很凶悍、毒辣,可他却没有交朋友的眼光。和他喝酒的那帮人,除了拍拍马屁,打打小架之外,什么都不行。
看到强哥的行为已经完全超出了平日里打小架的范畴,他们就慌了,怕闹出大事,自己脱不了干系。于是,他们假模假样地踢打着何勇,实际上却把何勇与强哥隔了开来,然后,好说歹说,把强哥拉走了。
一林也被打了一顿,但是除了把一身酒意打走,匕首被抢走之外,他甚至连血都没有流。打他的三个人手里没有刀,拿了一把木凳砸了两下,看一林躺着不动了,也就收了手。更为奇怪的是,强哥从一林身边走过的时候,也只是骂了几句,说了些嚣张话,居然也没有动手。
于是,一林从地上爬起来,哭着喊着,将何勇送到了医院,并通知了我们所有人。
反社会分子
“都是你,妈了个逼的,当初要不是帮你还账,何勇也不会去搞胡少爷的钱,今天也不会出这么回事。操你妈,求人的时候你就在,出事了你就躲,你算是个鸡巴兄弟!”一林脑子里面一如既往地缺了根筋,他指着皮铁明理直气壮地破口大骂,却忘了出事的真正原因是他那张嘴。
皮铁明站在那里,也不说话,也不低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够了!你喝不得酒,就少他妈的喝点。你想想,你喝酒出了多少事?老子帮你擦了多少屁股?你还怪铁明!关他什么事?主意也不是他出的!怪就只怪你这张嘴巴,你给老子安静点!”唐五一掌将一林伸出的指头打了下去,吼了一林两句,一林这才一脸不忿地安静了下来。
这是一句再也寻常不过的训斥,一林调皮的时候,唐五经常说类似这样的话。甚至很多时候,唐五的训斥比这句话更难听。所以,其他人都没有听出任何的异常。
我却心头巨震,难以克制地想要张大嘴巴,却靠着理智将自己的嘴唇硬生生合拢。
“五哥,这个强哥,到底是什么人?”沉默中,夏冬非常机灵地问了一句,将尴尬的气氛转移了开来。
“哦,我估计是胡少爷屋里的那个老三——胡少强,他好像从外头回来还没多久。”秦三替唐五回答了一句。唐五若有所思,拿着烟猛吸一口,两股白雾从鼻孔里面喷了出来,烟雾中,他的目光闪烁不定。
听到秦三的话,当时我们都以为胡少强和一林一样,也仅仅只是一个性格彪悍、横行霸道、靠着兄长当大哥的“黑二代”。
一年之后,我彻底了解了这个人,他和一林完全不同。于是,我也懂了,今晚砍在何勇身上的那几刀,只不过是一道正餐前的小糕点。
在接下来的一段岁月当中,胡氏三兄弟纷纷出台,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假如说,他们里面最有名气的是大哥胡少立,最有能力、最厉害的是二哥胡少飞的话,那么这个年轻的老三——胡少强,就是最可怕的人。因为,他都不能算作是一个流子,他简直不是人。和他比起来,暴烈的一林真可以算作是一个博爱世人的天使。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穷其一生也未必敢与人打架,更别说提刀砍人,而提刀对胡少强而言,也许只是一个孩童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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