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满脸横肉的面孔从下方门缝中探了出来,出现在我面前尺许的距离之外,右手还在不断揉搓着浮肿的双眼。我从躲藏的墙边飞快踏前,伸出手,在此人还没有完全弄清情况的那一刻,一把扯住他额头上的头发,猛地往自己身前一拉,手里的杀猪刀摆在了他的脖子上面。
那个人僵在了原地,双眼和嘴巴同时大大张开,一股浓郁的臭气,从嘴巴里面直冲进我的鼻腔。
“哗啦啦……”
身后的牯牛和癫子同时用力,一把掀开大门,我们一拥而入。
一股混合了木材特有的干燥味道、酒菜味道与人体汗味的闷热气息扑面而来。房间的景象出现在我的眼前。
这是一个不算很大的仓库,整齐码放的木材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空间。在木材与大门之间的空地上,摆着一张简易的塑料桌子,桌上铺满了吃喝剩下的酒菜,桌旁铺着几床凉席,席子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六个人,其中居然还有一个仅仅穿着内裤与胸罩的女子。
在我们夺门而入的同时,伴随着女子的尖叫声,已经有三个男人从凉席上跳了起来。
我一刀就劈在了被我抓住的这个人的手臂上,举起带着血迹的刀指向对方:“都莫动!”
男子一声惨叫,对面刚刚站起的几人顿时停了下来。
牯牛、癫子、缺牙齿三人闪电般从我身后跑出,站在了两旁。
对面的人都望向了其中一位已经站起身来的,和那个女人睡在一张凉席上的平头男子。
短暂的慌乱过后,男子显得非常冷静,阴沉沉地看了我几眼,问道:“朋友,你是哪个?这样搞是什么意思?”
“我是哪个不关你的事。你们最好都莫动!哪个是廖军?”
没有人答话。
过了两秒之后,男子又一次开口了:“你们是姓游的喊过来的吧?朋友,我劝你,这个事,你最好莫插手,姓游的把我亲侄女强奸哒。都是道上玩的,你们现在转身走,我当今天没得事发生。你如果硬是要管闲事的话,那你今天就最好把这个屋里的人都搞死!”
这样的话,我懒得回答了,手上一使劲,将被抓的这个人摁得矮下去之后,对着男子说:“你少鸡巴啰唆。我再问一句,哪个是廖军?”
没有人说话,但是我看见,那个女人的目光望向了身后依旧躺在最靠近桌子的那张凉席上的骨瘦如柴的男人。
我抬手对着那个男人一点:“你是廖军吧,过来!”
瘦子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无助地看向了先前说话的平头男子。
平头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我看向牯牛:“把这个杂种提过来!”
牯牛走了过去,瘦子如同被电击一般突然就跳了起来:“武哥,救我!”
“慢点!朋友,你晓不晓得我是哪个?”男子的眼神中除了凶狠之外,还有些倨傲。
我用刀背在手上那人的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几敲,然后抬起头,丝毫不让地盯着平头男子说:“老子管你是哪个?老麻皮不得了哒?洪武,今天话给你说明,你是求财,老子也是求财。今天不是冲你来,你敢调皮,老子马上就办你!”
显然,在我说出他的名字之后,洪武的眼神一下子变了,有些不可克制的慌乱,但更多的却是愤怒,横行霸道惯了之后,被人轻视的愤怒。
“提人!”我再次对着站在原地的牯牛大喊了一声,牯牛飞快地跑向了廖军。
我以为,这时,我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场面。才四五米这么近的距离,我们手里都拿着家伙,他们却大多数连衣服都没有穿整齐。换作平常人,谁还敢乱动?只是,我忽略了一点,洪武不是平常人,他是一个成名已久的大哥。大哥的身边总会有一些很得力的兄弟,比如秦三之于唐五,海燕之于廖光辉,王坤之于悟空,癫子之于我。就算大哥已经被我盯死了,小弟却还是可以动的。廖军的斜前面,还铺了两床凉席,其中一床凉席上站着一个梳中分头、眼睛比赵薇的还大的年轻人。牯牛冲向廖军的时候,刚好就要经过这个中分头的身边。
然后,我就听到了洪武的一声大喊:“搞!”
如同一阵电流通过,全身的汗毛猛地竖立了起来。一直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让我在几乎同一瞬间就意识到出事了。我真没想到洪武居然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毕竟,我们手里不只是有刀有斧头,还有枪!事后,我想,也许是当时道上开枪的事情太少,而拿枪的缺牙齿看上去又太小,老到得几乎成了精的洪武已经看出了我们不敢开枪。
总之,随着洪武这一声喊,中分头猛地扑向了牯牛。就在那一两秒钟的时间里面,有好几件事情同时发生。
首先,我看见正前方,除了中分头外,包括洪武在内已经站起来的另外三个人几乎不分先后地同时扑向了一个地方。他们扑向的不是牯牛,而是桌子。我只是顺着他们的身影瞟到了桌子下面放的一堆啤酒瓶。但是,用屁股都能想到,那里放的肯定不只是酒瓶,肯定还有家伙!
其次,我眼角余光刚发现黑影移动,就看见癫子已经大吼着飞快地跑向了前面。我没有动!因为,我动不了。当我下意识准备和癫子一起往前跑的那一瞬间,我拿刀的手被人抱住了。抱住我的人正是片刻之前被我砍的那个开门者。此时,他不仅抱住了我的手,而且,他半蹲着,将我的上半身向后压。
也就是说,我们变成了摔跤的姿势。他的动作太突然,突然得让我完全没有防备。所以,我的腰部已经被他压得开始往后倾斜。如果我腰部再往后倾一点,我就会被这个人压倒在地,如果我真的倒下了,我们就完了!因为,在中分头的纠缠之下,牯牛忙于自保,显然已经不可能阻止洪武等三人拿刀,癫子一个人也绝对摆平不了那么多人。我们里面的缺牙齿基本又没有太大作用,一旦他们拿起了家伙,以多打少之下,我们必死无疑。千钧一发的当头,我一口咬向了面前的那张脸……
这时,我听到三个声音。
“嗵!”
这是第一个,很陌生,仿佛又有些熟悉。
“啪啦……”
这是第二个,我很熟悉。
“啊……”
这是第三个,我更熟悉。
然后,我发现,一直搂着我将我往下压的力道突然消失了。有些奇怪地看去,看见面前这个人居然浑身僵硬地停了下来。耳边一片安静,这才察觉,原来,洪武等人站在桌旁,弯着腰右手前探;癫子手上斧头高高举起,双腿依然是奔跑的姿势;女人半身从凉席上撑起,半身还是躺着。
屋内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停了下来,就连空气都好像停止了流动,偌大的仓库当中一片死寂!
“啊……”震耳欲聋的女子叫声将一切复原。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我的神智也回到了体内,顺着冲入鼻腔,有些类似于鞭炮硝烟气的怪味扭头看去。
我看见了缺牙齿脖子上冒起的青筋和脸颊旁高高鼓起还有些微微跳跃的咬合肌。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了我身体右边斜前一步左右的地方。
那嗵的第一声正是从他平端的枪口发出。
啪啦的第二声,是中分头侧倒在了桌上,杯盘四溅的声音。
啊的第三声,是中分头双手捂着血流如注的盆骨位置发出的惨叫。
“哪个还动?老子一枪就打死你!狗杂种!”
耳边传来了缺牙齿依旧带着童稚却充满了让人无法忽视的凶残暴戾味道的说话声,如梦似幻,似近还远!
那一晚,所有的局面被缺牙齿这惊天动地的一枪彻底改变了。
当目睹仓库里面一切,吓得两股战战的搬运工开始搬运木材的时候,被逼着跪在墙角的洪武看着我说:“你记着,山水有相逢!”
缺牙齿走了过去,一脚将洪武踹倒在地,像踏狗一样踏在洪武的胸前,用枪顶着洪武两眼之间,淡淡地说:“你有狠就再说一句!”
当时,他的表情,就和那次我给他砖头让他打红杰的时候一模一样。
直到天色开始发亮,游场长带着第二批车赶过来,我们这才将所有的木材运完。回去的路上,看着在雷震子他们的高声赞扬下,一副喜笑颜开、得意扬扬的孩子模样的缺牙齿,我的心底却有一些非常复杂的感觉,有些嫉妒、有些震惊,还有些惧怕。
我想,我再也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只是将缺牙齿当一个孩子来看了。
风雨文昌阁
将木材送回林场之后,我们回到了雷震子乡下的新房子里面,然后带着谢春枝来到了溪镇。在她的夫家,面对着虽然眼神中有些油滑,却也老实巴交的两个老人,没费太多的力气,我们逼着早就吓破了胆的谢春枝拿出了所有足以指控游场长的证据。
没想到,在将这些东西交给我,我们转身走出门的时候,谢春枝居然像是失去了所有一切的样子,两眼空洞地靠着墙边瘫了下来,大哭着说:“啊啊啊……那是他强奸了我,游子雄这个畜生,他骗了我两年啊,我都给他打了三次胎哒,啊啊啊啊啊……”
那一刻,我早已经坚硬的心居然感到了一丝不忍。
其实,说老实话,我相信谢春枝。我相信,也许在她与游场长初遇的时候,游场长为了得到她的身体,而做出了一些罪恶的行为;在交往的过程中,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利,游场长也有可能做了缺德事。但是,这个女人一辈子做过了太多丧尽天良的事情。她的所作所为,已经导致了她今天的下场。
这,也许就是报应。每个人都会有报应,和瘦马一样,打流也是一条罪孽缠身的道路,不同的仅仅只是,打流更加凶残、更加险恶。所以,当流子的报应到来时,通常也会更加地残酷。只不过,这两个人的报应来得太快、太彻底、太出人意料,就像是一道飓风,所有人都还没作出反应,就已经刮走了一切。
很久很久之前,在我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九镇药材公司的斜对面,曾经有一条石板小路,祖祖辈辈踩下来,早就已经把一块块石板打磨得油光水滑,青黑中隐隐带着黄色。直到今天,我依然能够清晰回忆起,童年时,每个夏日的早晨,阳光还没有铺洒在九镇,但是气温却已经升高之时,光着屁股,躺在石板上玩耍的那种惬意冰凉。
这条石板路不仅仅只是九镇小儿的天堂,它更是所有九镇人最大的骄傲。据老人说,这条路是宋朝年间一个当上了江南布政使的九镇人回乡探亲时所修,上千年的历史了。
当时,为修此路,那位布政使大人亲自出面,邀请了十三位天子门生、二十六位进士二甲、五十二位贡士,以及一百零四位举人各题了一幅字条。然后再从九镇旁边最高的兴德峰上采下一批青石岩,从中选出质地最佳的一百九十五块,请最熟练的老石匠将那些人的字条一一镌刻其上,为了防止磨损,还专门采用了当时并不多见的阴刻之法。
由于那些刻字的人都有功名在身,古时的九镇人说有功名的人都是文曲星下凡。
所以,石板路建成之后,极为自豪的九镇人民,取文风昌盛之意,将这条路命名为文昌阁,流传至今。
几十年前,日本人侵占九镇之时,发现了这条路,报告给上级,来了几个日本军官在那里研究了半天,下令手下将大炮、辎重等重物避开了此路,没有舍得破坏这条路的一分一毫。
再后来,大土匪杨阎王呼啸山林,落草为寇,为报家仇几次攻打九镇的时候,也宁可多死几条人命,都专门下令要避开这条易攻难守的小道。
直到“文化大革命”时期,九镇上一帮红卫兵,说什么要破四旧,在老人的捶胸顿足、破口大骂中,将这条路翻了个底朝天,石板全部被撬了出来,堆在路旁。
他们破坏了之后,却又不知道怎么建设,自己本身也是九镇人,这条路又是当时九镇的主干道,差不多天天都要走,天长日久,他们自己也觉得道路现在泥泞不堪、颠簸不平,确实不好走,再加上人们的怨声载道,最后没有办法之下,红卫兵又同意将石板继续铺好。不过,他们说,为了表达破四旧建设新天地的坚定立场不动摇。所以,他们坚决不许那些代表了封建思想余毒的文字再出现,他们将石板倒翻了一个面,反铺在了原来的地方。
但,这还不是最剧烈、最彻底的破坏。
这条路的彻底灭亡就发生在去年。
去年,九镇来了一位新镇长。他下了一个命令。然后,就来了一帮工人,抡着大锤,将这些石板一块块全部敲打成了碎片,当做地基石铺好之后,又在上面浇上了一层柏油。
刚铺成之时,这条路看上去确实光鲜平顺,给土气的九镇添上了少许不属于它的洋气。
可是,仅仅只是一年多时间,柏油路面就开始软化,出现了一个个的坑,大夏天高温时走在上面,黏糊糊的,一踩都是黑印,人车走过之后,弄得整个九镇都邋遢不堪。
别说比起当初没有损坏的那条路,就算是比起后来被红卫兵翻了面的路都差了不知道多少。
就在搞定了谢春枝的事情,我成功代理起双溪林场的木材运输之后大约两三个月左右的时间,文昌阁在靠近省道的岔口上,一家三层楼高的酒店建成营业。
这是九镇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酒店,名字有些俗气,可在当时那个年代看起来却很有气势,叫做“巨龙大饭店”。
开业那天,老板大宴宾客,九镇黑白两道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了场。而我,居然也收到了一张请帖。请帖上,邀请人落款的那一栏写着三个字:胡少立。
胡少立的命不好。
据说,他刚出生一个多星期的时候,九镇桥头专门给人摸骨算命的那个朱瞎子在胡少立邻居家吃酒,他妈妈抱着他去串门。旁人起哄,让朱瞎子帮胡少立算算命。朱瞎子摸了摸胡少立的手和脸之后,半天不说话,说今天不收钱,不是做生意,过来喝酒,开心最重要,不愿意搞得大家不快活。
原本胡少立的母亲没有什么,听朱瞎子这么一说,她反倒不愿意了,非要朱瞎子继续说,把话说清,周围人也跟着掺合。
最后,被人们七嘴八舌逼得没办法了,朱瞎子说了这么一句话:“你这个伢儿八字太硬,两马争槽的命局,槽破马死,害人害己,不得善终啊。”
那天,朱瞎子果然没有喝到一顿安稳酒,在周围人的劝解和胡少立妈妈的破口大骂中,离席狼狈而去。
多年之后,谈起此事,人们却一致说:“朱瞎子还是有点狠处(厉害,牛逼)的!”
果然,随着胡少立的成长,朱瞎子的预言一步一步地变成现实。
他的妈妈给他生了两个弟弟,一个比他小两岁半,叫胡少飞;另一个比他小七岁,叫胡少强。在胡少立八岁不到的某天,也就是生下胡少强后的两三个月的时候,他妈妈为了挣工分,修水库,劳累过度,猝死在工地现场。
妈妈死后,最小的胡少强送了人,剩下胡少立和胡少飞两兄弟跟着父亲,慢慢长大。80年代初,胡少立已经长成了年轻后生。
根本无心读书的胡少立,天天在街上游来荡去,然后,就开始跟着别人跑社会。偷鸡摸狗弄到的几个钱,他全部拿回去给家里。
那个年代,人都活得艰难。能有条活路走,管他什么路,也就算是不错。所以,老实无能的胡少立父亲也就渐渐地认可了大儿子的选择。
但是,那个时候的胡少立还只是一个小痞子而已,街上没有几个人真正看得起他,直到胡少立年满二十二岁,就在这年,他遇见了一个人,摆平了一件事。
先说人:提到他的名字,我当初单枪匹马去砍闯波儿的时候,手中所拿的那把钎子,就是找他借的,他的名字叫刘辉。
早在80年代中早期,刘辉就已经是一个活跃在九镇范围内的流子。
不过,他从来就没有在这条优胜劣汰极为严重的残酷道路中出过头。
他没有同时代唐五阴狠谨慎的似海城府,也没有悟空雄才大略的胸襟,更欠缺了保长左右逢源、八面来风的手段。
甚至,比他小了一辈的很多人日后所能体会到的那种风光岁月,他也不曾尝试过哪怕一天。他就像走在打流这条路上的绝大多数人一样,既不邪恶也不英雄,普通而平凡,因为某些主观或者客观的原因,踏入了江湖,终其一生,装腔作势又一事无成,跟在那些钢铁般强硬的身影背后,捞得蝇头小利,却也吃尽苦头,直到某日,万念俱灰,退出江湖,或者死伤于街头。
这种人,在他们的打流生涯里面,就算偶尔焕发过一时的光芒,通常也是极其短暂。多年之后,人们都会慢慢忘记他们的事迹和他们的名字。
在悠悠的岁月长河当中,他们就像是一颗小小的石块,激起点点浪花。浪花一散,恍如从来就未存在过一般。
但是,刘辉的身上有着一个和另外那些如他般失意终生的小流子们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多年之后的九镇江湖上,还有某些人会在茶余饭后,偶尔闲谈间提起他的名字。
只不过,可悲的是,就连这样云淡风轻的对话中,他都不是那个传奇的主角,而仅是一块铸就了传奇的小小踏脚石。
传奇诞生的那一刻,是公元1985年。
苍白空洞地记录在档案上的,都是大人物、大事件;真实留在脑海中的,却是小小的恩怨、刻骨的情仇。那一年,偏远的山区小镇上,跑社会的小流子胡少立一战成名。
胡大少爷
1985年,当时的九镇,唐五、悟空、闯波儿都还没有起来,老大哥安优在八二年严打时被枪毙了,偌大的九镇江湖,说得上话的只有保长、跛爷二人。
刘辉的大哥就是跛爷。跛爷是个杀猪的,喜欢推牌九,没事就去桥边上的茶馆和一帮老头老太太们玩两把。跟了他多年,耳濡目染之下,刘辉也爱上了这项当时广大九镇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
某一天,刘辉又去玩牌,胡少立也在。具体原因,已经没有人记得,有人说,是因为刘辉连坐三把庄,想要拿钱回家,不玩了,而输红了眼,想要扳本的胡少立不让;也有人说,是因为胡少立起到了一副至尊宝猴儿对,杀了刘辉的双天,让自以为稳操胜券的刘辉恼羞成怒;还有人说,胡少立根本就没有玩,但是他在一边话太多,帮人出谋划策,惹烦了刘辉。总之,两人打了起来。刘辉这边有三个人,据说,三人一拥而上,打完人之后,刘辉当着那么多人指着被逼跪在地上的胡少立说:“你屋里也有三个兄弟啦,喊过来打我唦!你个有娘养无娘教的小杂种,没得钱还在这里逞能,下回你再也不许进这个茶馆一步。莫让老子看到你,看一回打一回!”
人们说,当时的胡少立,满身都是泥巴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但是,还有人说,亲眼看到,胡少立的脖子上青筋直冒,撑在地面上的双手青筋直跳,手指深深抓入了茶馆地面上的泥土里面,指甲壳都翻了过来。
我相信后面的说法。因为,事后所有的一切,都证明了,胡少立绝对不是一只怯弱无用、任人宰割的羔羊。相反,他是一匹凶残暴戾、有仇必报的恶狼!
胡少立找上了门,带着两把斧头,扔给了当时正躺在床上睡觉的刘辉一把,说要单挑。刘辉一开始没敢接,胡少立说如果不拿,他就直接开砍。于是刘辉拿了,手刚拿到斧头,还没来得及扬起,胡少立就砍了过来。
那天,刘辉的父亲过来帮忙,也被胡少立连带着一起砍了。直到刘辉的母亲跪在地上抱着胡少立的腿边哭边磕头求饶,他这才停手。吃软不吃硬,这就是胡少立的性格。就算是多年之后,胡少立已经在广东中山落网,被押赴刑场处决,一如朱瞎子所言“不得善终”的时候,九镇人谈起他,这也还是他为数不多被人称道的地方之一。
砍完刘辉之后,胡少立并没有回家。胡少立是个聪明人,而且还是一个下了狠心的聪明人。不然,他不会做出接下来的事情。
我说过,当时的九镇,能说得上话的人就只有保长和刘辉的大哥跛爷。胡少立去砍了刘辉全家,不可能砍了就砍了,只要跛爷还在,他就必须得付出代价。
不想付出代价,那他就只有一条路走——摆平跛爷。胡少立想到了这一点,也许,在他铁了心拿起斧头去刘辉家之前,就已经想到了这点。所以,带着刘辉右手的半截食指和两把斧头,他摸黑又赶去了跛爷的家。在跛爷家里,他们两人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终其一生,胡少立也不曾透漏过半字,跛爷对此也更是压根不提。人们知道的只是,从那天之后,胡少立摇身一变,成为了跛爷的大徒弟。
于是,根据这一点,好事的江湖人口中也出现了很多不同的传说。其中,由秦三闲谈时告诉我,我觉得可信度相对较高的一个是这样的:那天晚上,胡少立翻墙进门,来到跛爷的床前的时候,跛爷还没有醒,但是跛爷当时搭上的一个有夫之妇发现了异常。这个女人的狂叫弄醒了跛爷。
据说,向来豪气干云、性格暴躁的跛爷那一晚表现得非常奇怪。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床前,将女人吓哭的胡少立,跛爷居然就那样坐在床上,捂着半截被子,一句话都没有说。
最后,还是胡少立主动将半截手指头和一把斧头一起摆在了跛爷的面前,告诉了跛爷一切,让跛爷选一样。当时他说,如果跛爷选指头,那从今往后,他就是跛爷的人,风里雨里,两肋插刀,这半截指头就是他送给跛爷的见面礼。如果选斧头,就代表跛爷要帮刘辉出头,那么,今天这个房里,他们之间只可以活一个。跛爷选了指头。
当然,这个只是传言,当不得真。毕竟,就算是秦三,他也不是当事人,也没有亲眼见过。
重要的是,这件事确实就这样过去了,就像是无数个其他的江湖故事一般,烟消云散,无声无息。事后,刘辉当然没有再去找胡少立,更没有弄死他。因为,刘辉并不是李杰、廖光惠、唐五,他只是刘辉。一个无名落魄的流子,一块普通寻常、卑微渺小、成就了传奇的垫脚石。
胡少立上门砍刘辉全家的事迹很快就传遍了九镇。个中的残忍疯狂之处更是无数倍地被夸大开来。当一切回归平静,传奇不再新鲜,唯一被完全改变的人就是胡少立本人。
他终于出了头。他不再是那个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只求得点残汤剩羹的小流子,一夜之间,他变成了一个凶名在外的大流氓,九镇绝对大哥身后的头号红人。
九镇的人们害怕他,躲避他。但是,如果只是这样下去,他照样成为不了大哥,最多也就是一个恶名在外的街头痞子而已。
大哥,是不会让人只感到害怕、躲避的。大哥,更多的是让人敬畏。
胡少立从流氓地痞成为大哥,脱颖而出,甚至完全遮盖了跛爷的光芒,并且得到了九镇人敬畏的原因,是在砍刘辉之后很短的时间里,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
这件事情同样也有很多的版本,只不过,它与上面那件事情不同的地方在于:上面那个故事,无论人们怎么演绎,主角都还是胡少立和跛爷两个人,而这个故事的主角始终都在变来变去。
曾经,连我都一度以为,这个故事的主角是悟空。实际上,故事的最佳男主角,是胡少立。
在九镇的辖区内有两个村,一个叫做红旗大队,一个叫做刘家村。这两个村子之间一直以来,就因为水利、地界等问题龃龉不断,矛盾重重。
某天,刘家村的一位村民因为自家耕地需要引水,所以从属于红旗大队地界内的水渠中开了一条渠道,结果当天就被红旗大队的人找上,双方拉扯当中,刘家村的被打了,据说打得还不轻。
事后,红旗大队人多势众,也认为自己占理,不肯赔钱。苦主告到了派出所,派出所找不到证据抓人,要红旗大队赔钱,红旗大队也不愿意,派出所也没强制执行。
于是,事情闹大了,双方都怒火冲天,要群殴。刘家村人少,担心打不过,四处找人帮忙。然后,不知道怎么地就找到了当时声名正盛的胡少立。
他带着一把菜刀来到了红旗大队!
孤身面对着红旗大队百十来号老少爷们,他笑容笑貌地走到打伤人的那位主角面前,好言好语地说:“伤人赔钱,杀人偿命,你把别个打得而今都下不了床,派出所要你赔钱,你也不赔,你还要打架。平时也都是吃一条河里的水长大的熟人,只怕说不过去吧?”
回答他的是一顿乱骂。在骂声中,胡少立一言不发,转过身到处找,终于找到了一块石头,自己安安稳稳蹲了下去,看向众人。
村人们都对他奇怪的行为感到莫名其妙,骂声渐渐熄了下来。胡少立这才开口说:“老子本来就是靠流血吃饭,别个也不容易,和你一样都是泥脚板(农民)。他喝了你的水,老子就帮他流些血来还你。一滴血十碗水,你也不亏。他穷得像个鬼,该给的医药费,你还是给他!”
说完,他将自己的手臂放在了石头上,一刀就划了下去。
“啊……”众人都惊叫了起来。
“赔不赔?”
“……”
又是一刀!
“赔不赔?”
“……”
鲜血顺着手臂上的三条道口,潺潺流下,打伤人的那位却还是犟着脑袋默不作声。
胡少立站了起来,走到那人面前,将鲜血直流的左手伸到他的眼下,说:“三刀,事不过三。老子身上三刀,都还值不上你赔这个钱啊?你到底赔还是不赔?”
“老子不赔!凭什么赔?”
“如果你要这么搞的话,今天只怕就要出大事哒。”胡少立轻言细语地说了一句。
“出个鸡巴,老子怕你?街上跑社会的,老子看得多了。怎么了?你不得了一些?”
胡少立没有再说话了,他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当着红旗大队所有人的面,一刀就劈在了那个人的面门上……
据说,那天被打得已经快要死掉的胡少立在警察赶到,将他抬出现场的时候,他还给那个人说了一句话:“如果我出院了,你还没有赔钱,我就杀你全家。”
半年之后,他出院,发现红旗村的人果然赔了钱。同时,他还发现了一个很奇妙的事情:九镇街头的那些小流子们不再大模大样地叫他胡少立,而叫胡少爷。
从此之后,他正式成为了名震江湖的下街胡氏三雄老大,胡大少爷。
见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
胡少立的名字,我当然是听过的,但是我们没有见过面。
在我出道打流的时候,他已经跑路到海南去躲灾了。前年底,不晓得是事情摆平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回到了我们市。不过,他没有回九镇,而是去了我们市范围内一个叫做水牛山的地方待了一年多。
水牛山是个产黄金的矿区。据说,在那里,他和另外一个人合作,搞了一个小矿。去年下半年,该他行运,矿上现了小红(现红:术语,挖到了金子的意思)。
于是,他衣锦还乡,在九镇投资开了巨龙大酒店。
我和他之间没有往来,也没有冲突。但,我的兄弟有。自从上次一林喝醉酒说漏了嘴,导致何勇被砍之后,我就对胡少爷几兄弟产生了一些不安感。
根据道上听到的那些关于胡少爷的典故,我觉得这个事情没有那么容易就完。所以,在意外接到胡少爷开张大吉的请帖之后,我专门去找了下何勇,看看他是什么意思。
他给我说,他们也收到了请帖,还说,他把事情也和唐五说了下,唐五告诉他没关系,本来就只是一点小钱,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何勇又已经被胡少爷的弟弟砍了几刀,再加上胡少爷现在刚跑路回来,开了这么一家酒店,应该也是想过过安稳日子,估计没有什么大事。找个机会,唐五会帮他给胡少爷说说。
听何勇这么一讲,我也就放宽了心。于是,大家约着开业那天一起去捧场。
转眼,几天过去,巨龙大酒店开业的日子到了。
当天上午,我县城的几个朋友临时给我店里打电话,说要过来玩。赶紧跑到收购站给何勇他们说了一声,何勇说没事,他们上午也还要清一批货,等我搞完了,过来叫他们,一起去。
于是,先去车站接到了朋友,又在九镇车站边上的一家小饭店安排了一桌酒席,陪着喝了两杯酒,再三叮嘱癫子他们先替我陪客。然后,十二点半的样子,这才好不容易抽空赶去了收购站。
何勇、铁明他们果然都等在收购站里,没有料到的是,唐五和秦三居然也在。
“你是不是还要化妆才出门啊?我们都等了半天哒,五哥也在,都等着你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五哥,我不晓得你也在,我以为你直接去了。”
“不碍事不碍事,反正只是喝个酒,和你们一路,人多热闹些,那我们走吧。老一,你就累点,照顾下店子,他们吃完饭就回来。”
“好好,去去去,你们多喝点。店里有我,放心。”
在老一哥的答应声中,我们呼啦啦一大帮人走向了巨龙大酒店。大酒店气派的玻璃门窗出现在我们的面前,门口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透过门窗,我看见一楼大厅里面的酒席,宾朋满座,已经吃了起来。大门口前的地面上铺着满满几层红艳艳的鞭炮屑,远远看去,我莫名其妙就产生了一个荒诞的联想。
我觉得那就像是一摊摊的鲜血。别人大喜的日子,我这样的想法显然非常不厚道。当时,我还在心底骂了自己两句。其实,人有些时候也许真的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看似玄乎却不得不信的直觉。因为,后来的一切,证明了这点。
几道人影向着我们走了过来,还没等来人走到跟前,唐五就已经伸出了双手:“胡老板!胡老板!哈哈,好啊好啊,这么久不见,越来越得志哒!财源广进!大吉大利!”
“哈哈,唐老板,辛苦辛苦!这怎么好意思?还麻烦你亲自来一趟,来来来,进来坐,进来坐。”
浑厚的男中音里,唐五的双手与对面的一人握在了一起。
九镇有句话,叫做:见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
这句话从我们这一代开始,已经不太常见了。但是,在之前历代,“辛苦”都是道上朋友见面打招呼的必用词。通过这句话,和周围人众星捧月一般的簇拥。无需介绍,我也已明白,此人就是胡少爷。
胡少立中等个子,相貌普通,唯一值得一提的地方,是他的两道眉毛,居然长在了一起。而且,还不是一般地浓密,就像是有人用蘸满了墨汁的大号毛笔在额头上划了一道。
倒是站在他身后的一个人,有些奇怪。
那是一个看上去比我们大四五岁的年轻人,两只手上除了大拇指,居然每个指头都戴上了一枚方方正正刻着“福”、“寿”之类字样的大金戒指。当时,这种款式的戒指很流行,但是,像面前这个哥们这样显摆,还显摆得这样俗气,生怕别人不晓得自己没文化的人,确实不多。就算你是挖金矿的,那也太过了。所以,当时的我,认为这个人就是个傻逼。
“这几位是?”
“哦,都是我的小兄弟,过来一起给胡老板捧个场唦。”
“哈哈,感谢感谢,在外头就听说,唐五哥而今是九镇的一片天,看样子,没得错啊。来来来,这几个小兄弟,都进来坐。啊,燕子,你帮我把唐老板安排在三楼,保长大哥开始进去的那个包房,我等下就来。”
“哈哈,你看你,说些什么话?我哪儿比得上你,你矿上一天够我搞一年。你先忙你先忙,我进去和保长大哥等你来,我们几个老兄弟今天好生喝一杯。”
那一刻,听着唐五的志得意满的哈哈声,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今天他要等着我们一起来的原因。毕竟,人前显贵的虚荣心,谁都难以免俗。
在门口送上礼金,登记完,那个长得五大三粗却像个女人一样叫燕子的哥们领头,我们走上了楼。唐五和秦三被燕子直接领去了三楼,我们几个却被安排在了二楼靠着楼梯口的另外一个包房。
唐五的地盘我们上不去,楼下大厅的人却也进不了我们这里来。见人上菜,看牌开钱,什么样的身份就有什么样的待遇,这是天下惯例。
包房里,已经坐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个认识的,叫做罗佬,是保长的小弟。打过招呼之后,我们坐了下来。
刚坐下没有多久,又听到楼梯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然后包房门打开,一个年轻人带着陈继忠、江兵兵、彪子三个人出现在了门口。
我的心猛地一下就提了起来。
显然,他们几人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我,也纷纷停在了门口。一阵尴尬的对视之后,彪子脸上有些羞愧之色,给我打了一声招呼,陈继忠也对我笑了笑,将领头的年轻人一拉,关上门,又走了出去。
包厢里,没有人说话,甚至连一向话多的一林居然都闭上了嘴。片刻后,听到隔壁包厢的门响。显然,为了避免影响彼此的情绪,他们换了包厢。但是,有些事情该发生,就一定会发生,很快,饭菜上齐,刚开吃还没多久,房门又被打开。
一个人走了进来。
愤怒的爱国青年
“进来,进来,进来唦,都到门口哒,你还啰里巴唆地干什么?不碍事,进来。”
来人正是开始领着彪子他们进门的那个年轻人,他端着一杯酒站在门口,并没有马上进门,而是扭头对着门外大声催促着。
在他说话的同时,我听到了坐在身边不远处的一林鼻子里面发出了重重的一声哼。扭头看去,身边的何勇一脸铁青,眼皮都不抬地看着自己胸前的桌面。
“呵呵,不好意思,打扰各位一下啊。”
随着喊声,我转头看向了门边。
顿时,脑海中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何勇与一林脸色为什么那么难看,我自己的脸色也忍不住沉了下去。
江兵兵端着一杯酒跟在那个年轻人的后头,一脸笑意地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啊,哈哈,好多朋友都不认得。我介绍一下,我叫胡少强,胡少立胡少爷是我哥哥,这个是我兄弟,兵兵。我进来敬各位一杯酒。顺便也和我兄弟一起给两位朋友道个歉。”
“义色大哥,你好!各位兄弟,大家好啊。”一边说,两个人一边走到了桌前。
“兵兵,我先来啊。首先,我感谢大家今天给我哥哥面子,过来捧场,我胡少强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这些人情我记在心里。这杯酒,我先干为敬。”
一仰头,一干而尽。
座上不知内情的其他人也都纷纷起哄,喝了起来。
最初,我们几兄弟都没有人动。胡少强倒也没有强求,他自顾自又倒上了一杯,把手伸到了何勇的面前,脸上还是带着笑,只是笑得已经没有刚进来那样自然,看着何勇说:“兄弟,不好意思。以前的事情莫往心里去,我给你道个歉,说声对不起。今天认识了,看得起我,就喝了这杯酒,今后,我们就是兄弟,要不要得?”
片刻前举杯喝酒的那几人显然也看出了场面有点不对,都纷纷看着这边,沉默了下来。我扭头看向何勇。我不想打架,但是在这种场合下,如果何勇动了手,我肯定也会一起干。
出乎意料的情况发生了,何勇居然也拿起酒杯,一口干掉,还杯口朝下对着胡少强晃了晃,笑了起来:“你太客气哒,不打不相识唦。一起喝几杯酒,什么事都没得。你看,一滴不剩。”
“哈哈,要得要得!我就晓得。勇鸡巴,你这个朋友够义道,我交定哒。”
胡少强显然是个没有太多城府的人,听到何勇这么一说,大喜之情溢于言表,走过去,一把搂住了何勇的肩膀,居然还学起了道上一些与何勇相熟的朋友那样,叫起了“勇鸡巴”。
何勇站了起来,与胡少强热情相拥,脸上笑意盎然,热情之极。只是那一刻,凭着从小对于彼此的熟悉,我从何勇的眼里看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冰冷。何勇也变了,变得更成熟,也更可怕了。
“义色,不好意思,以前的事,我也是没得法。坤哥那边而今都还不和我说话,在怪我。我今天也是想和你道个歉。这杯,我先干,你随意,好不好?”就在何勇、胡少强两人相拥的时候,我的耳边也传来了江兵兵的说话声。
我看向了他。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晚在江边上发生的一切。如果说那天除了悟空之外,我还恨谁的话,那个人一定就是江兵兵。就连陈继忠,我都不恨,因为我知道陈继忠只是为大哥办事,而且他对我自始至终言语都非常客气。只有这个江兵兵,那一晚,他对我打下来的那些拳脚,我刻骨铭心,绝不敢忘!他弄坏了我一只耳朵,有那么一天,我会让他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但是,此刻,这个人却带着笑脸,端着酒杯,站在了我的面前,就像是那些往事从来都不曾发生。
“哈哈,刚才勇鸡巴也说了唦,以前的事过了就过了,不打不相识,今后都是朋友。来来来,喝!”
我也笑了起来,如同片刻之前的何勇那样,用大笑来掩盖着心底的仇恨;用豪爽的喝酒,来化淡一波连着一波上涌的冲动。
“王坤今天怎么没有来啊?”
“哦,大哥要坤哥回广州了,那边的生意也要人看。我们又没得能力,只有坤哥罩得住,呵呵。”
看着江兵兵熟练老道的回答,我心里却微微一动。悟空和廖光惠在市里的展销会被砸,被李杰完全压了下去;在九镇悟空和唐五关系紧张,正是用人的时候,王坤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让王坤回广州?
想来想去,试探了几次,江兵兵却没有透出半点口风。无奈之下,只得责怪自己多心,再多想无益,干脆抛开。
那一天,无论彼此心底是如何的想法,至少,表面上,我们融洽了起来。江兵兵敬了酒之后就转身回去了。胡少强却简直就像是与何勇一见如故的样子,搬了个凳子坐在我与何勇之间,言谈甚欢,喝了起来。
直到不久之后,包厢的门再一次被人打开。
英雄迟暮,大哥洗手
“跛爷!”
“跛爷!”
跛爷进来的时候,已有醉意的胡少强刚好去了隔壁那个包厢敬酒。我们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朝跛爷大声打着招呼。
“啊!好好好,坐,都坐,还有没得位置,帮我这个老东西搞一把板凳出来唦。”
“跛爷,这是我们坐的地方哦。我哥和保长他们都在楼上,你去那里喝吧。要不,我带你上去一趟?”一林一边回答一边拉开椅子,准备走出来。
“哎,你坐坐坐,你坐你的,你哥那边的场合都是大哥,我去不得,我这个老麻皮就在这里陪你们这些后生就要得哒。”
跛爷飞快走上前来,抓着一林的肩膀将他按了下去。
听到跛爷的话,我们一时之间都不晓得怎么回答,有些尴尬地看着他。
跛爷脸上调皮之色越发浓烈,笑了起来,说道:“哈哈,不是的,我来迟哒,刚刚去了,在门口一看,你哥哥喝得一脸通红,耷着脑壳坐在那里,罗勇和保长在里头都搞海碗喝起来哒!那还得了!我这点酒量进门了那还不得喝死?不去不去,我就在这里吃碗安稳饭。少啰唆,勇伢儿,给我搞把板凳就要得了。”
一听是这样,我们都大笑了起来。
跛爷人很好,据说年轻时,脾气相当暴躁。但是,这些年我们开始出道打流以来,他已经不当红了,人就没有了架子,再加上以前什么都经历过,也看开了,性格越来越随和。九镇的大哥里面,就数他和我们这些小辈的关系最好,平时打打闹闹的,没有什么上下之分。
于是,夏冬赶紧搬来一个凳子,说:“跛爷,我们其他地方比不上大哥,喝酒就不见得啦,等下,你不怕我们几兄弟灌翻你啊?”
“哈哈,你个小麻皮,老子未必还怕你了啊?你来,其他的人,他们哪个敢管闲事?勇鸡巴,义色,铁明,你们几个管不管?嗯,不管吧,这证明你们还有点大和小,还差不多,灌翻我?我打破你们的脑壳。”
跛爷来了之后,气氛不但没有因为辈分之差变得拘谨,反而越发热烈了起来。夏冬没有食言,率先挑战起了跛爷,我们兄弟也在一边或明或暗地帮手,搞他一两杯。跛爷倒也豪气,嘴里骂归骂,酒还是来者不拒,一杯连着一杯,喝了起来。
片刻之后,胡少强回到了包厢。
胡少强出去的时候,就有了几分醉意,再经过在隔壁战斗,他已经差不多喝醉了。我们包厢里,打跛爷来之后,除了性格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的鸭子一个人没怎么多喝之外,其他人手里的酒也几乎没有停。
大家多多少少,也上了点头。于是,在这些偶然条件的集合之下,流血再也无可避免。
胡少强应该可以算得上是一个性情中人,当初,他为了一句话可以砍何勇,现在他又为了一杯酒,可以和何勇化敌为友。不过,一个性情中人并不见得就是好人,尤其是当一个人的本性当中有着极为邪恶的一面之时,这种性情也许会让他变得更加暴戾、更加可恶。
刚进包厢时,醉眼蒙眬的胡少强并没有看见跛爷。他大叫大喊地径直走向了何勇,非要拉着何勇继续喝酒。在何勇的提醒下,胡少强这才看到一边的跛爷。奇怪的是,面对着带他亲大哥胡少立出道的师父,胡少强并没有表现出有多么的尊敬。虽然,我们在跛爷面前也是言谈无忌,但是语气里多少都还是有些尊敬的。他不同,他端着一杯酒,摇摇摆摆走到跛爷的面前,就像是搂何勇这样平辈一样,大大咧咧地搂着跛爷的肩头,摇了摇,说:“跛爷,来,我敬你一杯。我们两兄弟,就不说那些客气话哒,一滴都不许剩啊。”
当时,跛爷的脸上就有些不好看,只不过,毕竟是多少年修为的老江湖,一边摇着脑袋,一边还是举杯将酒喝了下去。喝完酒之后,胡少强依旧不消停,整个包厢就只听见他一个人的说话声。最后,忘记了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们就谈起了几十年前,日军侵华时,发生在我们市的那一场由国民政府主持的大规模浴血抗战。
谁也没想到,胡少强这样一个下三滥的小流子,居然是个有着巨大爱国热情的人。
这下,他彻底地激动起来了,口沫横飞地痛骂着小日本,高谈阔论说有朝一日,我们必定与日本一战。到时候,只要他还年轻,他一定参军,打到东京,搞个东京大屠杀,宰掉全部日本男性,强奸所有日本女人,为祖先报仇。
说着说着,我们又从这件事谈起了当年九镇的土匪,谈起了杨阎王几兄弟抗日的故事。也谈起了,建国后,投诚的杨阎王第一个被枪毙,他的兄弟却因为当时随着薛岳去了台湾,不但保住性命,前两年还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被县里的领导陪同接待的事情。
这些都是一些闲话,朋友在一起聊聊,用来佐酒,挺不错。但是,被激起了爱国热情的胡少强不同意了。当时,就听到桌子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我面前的碗筷都跳了起来。
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扭头看着拍桌子的胡少强。在满桌的欢声笑语之中,只见他独自一人满脸牙龇欲裂的愤怒表情,大骂起了杨阎王的那个兄弟,和当时陪同的县领导。
说他们是汉奸,是卖国贼,如果被他遇见了。他要杀这两个人的祖宗八代。
当时,一直不怎么说话的鸭子突然就说了一句:“你去杀唦,别个明年还要回九镇修路的,领导就在县委,也不远。到时候,你去杀咯。”
这句话,可能让早已大醉的胡少强听得有些恼火,他飞快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鸭子,语无伦次地说:“老子告诉你!老子说得出做得到,老子不像是你们这些没骨气的东西,别个打上门来哒,都只晓得投降当汉奸。明年来是吧,你看着,老子就弄死他!妈了个逼的,中国是中国人的中国。中国人就是有这份自豪!”
一段话听得我们莫名其妙。首当其冲的鸭子脸色却阴沉了下来。自从莎娜死了之后的这些年来,鸭子的脾气越来越不好,越来越难测。我们谁都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不好收场的事。所以,赶紧赶在鸭子有所表示之前,懂味的夏冬和铁明就一左一右地挡住了他。
成了精的跛爷这个时候也看出了事情的不对。
他也出来打圆场:“是的是的,少强伢儿,明年就靠你啊!国家就靠你。有你一句话在,中央都放心哒。要得要得!伢儿长大哒,来,坐坐坐,坐下来喝酒,慢慢聊,莫激动哒。”
“喝!喝酒!跛爷,你绝对是中国人!我们一起来为了国家干一杯。”
边说,他摇摇晃晃地拿起了几瓶啤酒,将面前两个不知道是谁吃的,里面又还装了些什么菜的碗往旁边一倒,然后就把酒全部灌进了两个碗里。
倒好之后,自己端上一碗,将另外一个碗送到了跛爷的面前。跛爷不上楼和唐五他们喝酒,就是怕这样用碗喝,结果,碗还是摆在了他的面前。看着那一碗黄灿灿、上面还飘着油花菜沫的酒,跛爷哭笑不得。但他还是端起了碗。
只可惜,这时,胡少强又开口了,他说了一句万万不应该去说的话:“跛爷,老子告诉你!老子晓得你的那条腿怎么跛的,我哥哥给我说过。但是,我给你说啊,你莫觉得自己冤枉,莫觉得国家欠你的。为国家,莫说是瘸了一条腿,媳妇跑了。就算你而今的媳妇小伢儿,全家死尽,那也是应该的。来,喝!”
说完之后,胡少强还是那种尾大不掉,像是教育小孩的样子看着跛爷。
跛爷的脸色变了,变得蜡黄。
呆呆坐在那里,看了胡少强半晌,慢慢放下了手里的那碗酒,说:“伢儿,你喝多哒,早点休息,差不多就可以哒。这碗酒,我不喝。”
我们所有人脸上的笑容也在同一时间静止了下来。每个人都有不能让人碰的痛处。个子小的,你不能叫他矮子;和尚,你不能喊他秃驴;寡妇,你不能说她的胃胀气是怀孕;公仆,你不能说他猛于虎。
跛爷也一样,他的痛处就是那个故事。
关于腿的故事。
原本,跛爷是九镇的一个杀猪匠,在那个很少有人能够吃得起肉的年代里,他虽然辛苦,却至少也顿顿有肉吃,日子算是简单而快活。跛爷打小就性格豪爽,喜欢结交朋友,长大之后,更是如此。由于自己有个肉摊,那个年代,买肉的正经老百姓并不多。相反,经常过来光顾的是那些有门“手艺”,来钱很快的小偷、扒手。
有时候,那帮小偷没有做成“生意”,又吃惯了肉,嘴里馋,上门来求,跛爷也不嫌弃,单凭一句话,肉就先让人拿去;那些人倒也不昧良心,不论多久,有了钱一定送来。
天长日久之下,他和这些人的关系也就越来越亲近,三天两头,就聚一起炒几个菜,喝点小酒,打点小牌。
后来,其中有个相熟的小偷在九镇赶场的时候,偷了一个生意人几百块钱,被人发现了,逃跑时,路过跛爷的肉档,情急之下,二话不说,脱下自己身上衣服,把钱一裹,扔给了跛爷,说寄存片刻,等会过来拿,就转身跑开了。
跛爷当时也没当回事,把包裹放在一边,继续做生意。下午快收摊的时候,几个警察找上门来,将跛爷带走。这一走,就是三年。
原来,那天那个小偷没有跑掉,当场被抓住了,开始不承认,实在扛不住一整个下午的打,招了出来,并且供出了钱在跛爷的手里。
跛爷被当成同犯,判了三年。刚进牢里还没有一个月的时间,因为脾气暴,不服输,一条腿就被里面的人打瘸了。好不容易熬满三年出来,原本要和他结婚的媳妇已经成为了别人孩子的妈,自己的名声也臭了。
但是,除了脾气更大,更容不得别人一点欺负之外,跛爷没有变。他还是那样好交朋友,当初那些和他喝酒的小扒手听说他出来之后,也都纷纷找上门来,对跛爷言听计从、五体投地。
跛爷就凭着自己对朋友的一片真心,开始培植心腹,扩充势力,当上了九镇的大哥,后来又结了婚,生了小孩,退出了江湖。
但是,对于自己的腿,他从来不提,你叫他跛爷可以,叫跛子,那是绝对不行。以前媳妇跟人跑的事,对他而言,更是奇耻大辱。
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胡少强这样说,无疑已经是一巴掌打在了跛爷的脸上。更何况,胡少强嘴里还带上了跛爷视为珍宝的儿子与老婆,说什么全家死尽的屁话。
我想,如果,不是念在胡少立的份上,跛爷当时就已经发飙了。只可惜,胡少强不明白这一点。也许他明白,他只是不在乎,他实在是太狂。
看见跛爷放下酒杯,说不喝酒之后,胡少强问他:“跛爷,你是不是不喝?老子告诉你,这杯酒,你是中国人,就必须给老子喝。你要是不喝,哪个我都不给面子,哪个不喝,就是汉奸。为了国家,杀汉奸,老子死都可以!喝不喝?”
跛爷气得脸上的肌肉都抖动了起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大吼一声:“我喝你妈了个逼,你个小麻皮,滚!”
啪啦一声,无数水滴从跛爷额前的刘海上流了下来,跛爷目瞪口呆地站在了原地。胡少强居然将手里的那碗酒,连碗一起扔在了跛爷的脸上。
我刷地一下站了起来,身边无数个黑影纷纷起立。当时,说老实话,我站起来,是因为我觉得必须要站起来了。但是站起来之后,具体要做什么,我还没有反应过来。
有一个人反应过来了。
鸭子!
“小杂种!”他一酒瓶就敲在了胡少强的脑袋上,身边居然还跟着同样愤怒、憋了很久的一林……
群雄
从来打架都是冲在最前头的何勇居然没有动手。他不仅没有动手,还与我、铁明、夏冬一起奋力拉扯着已经纠缠在了一起的三个人。跛爷站在一边气急败坏地大叫,却没有人听。然后,他不知道对罗佬吩咐了几句什么,罗佬转身跑出了包厢。很快,隔壁包厢里面的人也听到动静,跑了过来。
陈继忠与彪子都还好,真正在一边劝架。
就只有那个江兵兵不晓得是喝多了还是因为确实与胡少强关系很好,他居然拉边劝(方言,表面劝架,暗中帮忙的意思)。
在鸭子和一林已经被我们几人拉住了的情况下,他装着劝胡少强,实际上用自己的身体将从背后抱住了胡少强的何勇隔开,让胡少强抽出手来,狠狠打了一林两拳。
我脑袋嗡一下就炸了起来,松开鸭子,一脚就踢在了江兵兵的身上,同时,伸出手抓着他肩膀上的衣服,猛地把他摔到一边:“你他妈给我滚远一些。”
江兵兵大怒,翻身站起,要过来还手。我接二连三的拳脚又打了过去。这下,彪子满脸为难地站在了原地,陈继忠却冲过来,推了我一把。皮铁明见状,赶紧松开鸭子,又去推陈继忠……
包厢里面,变成了一片混乱,包厢门口,挤满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围观的人。
“都他妈住手!”
“住手!”
“搞什么?”
接二连三传来了几声不同的怒喝,响彻了小小的包厢。
我们全都停下手,看向了发出声音的包厢门口。
不知何时,围观的人已经左右闪开给包厢门口让出了一条道来,悟空、保长、唐五、胡少爷、秦三、燕子几个人都是一脸铁青,站在那里。
悟空还是老样子,看不出半点被李杰重创之后的颓丧之色。当我望向他时,他却连瞟都没有瞟我一下,直盯盯地看着前方。
“我操你妈……”
一声暴喝,满头是血的胡少强又趁机挣开了劝架者的手,扑上前去踢了鸭子一脚。
“燕子,给我把他提过来。胡少强,你再搞一下试试看。”
随着胡少立的又一声怒喝,燕子走过去,隔开了还要还手的鸭子,搂着胡少强走向了一旁。
“哥,我给你讲……”
“闭嘴!”
胡少强从出现在我面前开始,就一副嚣张跋扈、谁也不怕的样子,没想到,他哥哥的话对他却如同圣旨,非常有效,闻言立马闭紧了嘴巴。
胡少立显然气得不轻,看着包厢里的一切,胸膛不断地起伏。毕竟,在这样的日子里,出了这样的事,换作是谁,也快活不起来。
跛爷走了过去:“少立啊,我给你说,是这么回事……”
看到跛爷居然在这里,胡少立显然有些吃惊,脸色顿时也缓和了一些,听着跛爷给他前前后后说出了一切。
“大哥,别的没什么,今天就是对不住你了!我没有管好我的老弟。”
“没有没有,小伢儿不懂事,不要紧。”
跛爷说完之后,胡少立气急之下,又跑到胡少强的身边,一把摁住他的头,好像就要往墙上撞,动手那一刻,又有些舍不得,只是不轻不重地摁了几下。
这时,悟空说话了:“继忠,你们凑什么热闹?”
陈继忠浑身明显一抖,看着悟空说:
“不是,大哥,我们只是过来劝架,是……”
说着,陈继忠的手就指向了我,我的心也顿时提了起来,甚至都有些不敢看悟空的目光。
“我问你,你们过来凑什么热闹?”
陈继忠不敢再说话了。
“你们哪个最先动手的?”
陈继忠和彪子都看向了江兵兵。江兵兵的脸一下变得煞白。
“兵兵,今天,我带你来是给胡大哥捧场的,还是带你来砸场的?”
“……”
“嗯?”
“捧场的。”
“那你搞得什么?”
“……”
“胡老板,人在这里。你大喜的日子,我侯敢对你不住!我先给你道个歉,你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胡少立不看任何人,脸上阴晴不定。
跛爷又走了过去,一把抓着胡少立:“少立,这样好不好,也没得多大的事,看在我的面子上,给我一块老脸。算哒算哒,你的好日子,莫搞得不快活,打发打发,打了才会发啊,是吧?侯敢,你也别说了,我们几兄弟上去继续喝酒。啊?”
胡少立没有答话,微微点了点头,悟空虽然也对着跛爷笑了笑,却没有听从跛爷的话,移开目光,自顾自看着胡少立,说:“胡老板,你肚量大,我侯敢记着的,兵兵,跪下,道歉!”
当着这么多人,江兵兵居然赶紧跪在了胡少立的面前,给胡少立磕起了头。
直到胡少立和跛爷两个人一起拉他,悟空又开口同意之后,这才敢起来。
等江兵兵一起来,悟空走进房内,来到了胡少立的身边,说:“少立,今天和这些老兄弟一起,酒也喝得差不多哒。我还要赶回市里去,有点事。你今天这么多客,也忙。就先告辞哒。过两天,我来安排,一起吃顿饭,我给你赔罪。啊。”
说完,悟空转身走向大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脸色一变,再也没有了之前信然自若的样子,面沉如水地看着我说了一句话:“伢儿,你听好!海燕的面子,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也不和唐五他们打招呼,带着垂头丧气的江兵兵三人扬长而去。
“燕子,把他带出去洗把脸。”
等悟空走后,胡少立很是歉意地拍了拍跛爷的肩膀。然后,又再扫了满身菜沫灰印的一林和鸭子两眼,这才转过头去,对着燕子吩咐了一声。
燕子闻言,伸出手来,挽着还犹自像个斗鸡一样站在房内的胡少强就要往外走。
胡少强的身子却猛地往旁边一扭,躲开了燕子的手,双眼赤红地看着他哥,发了疯一般大吼道:“我不走!老子今天没得完……”
跛爷第一时间就伸出手,扯住了胡少立的衣摆,胡少立却明显火了起来,也顾不上客气,一掌拍掉跛爷的手,边大步走过去,边伸出右手,指着胡少强:“你吼什么吼?你吼什么?你还不得了了是吧?老子问你,你今天是不是还占了道理啊?啊?今天是什么日子!”
胡少强吓得站在那里不动弹了,但是也依旧没有移动脚步。虽然将眼神躲开,不再与他哥对视,脸上却还满是不服与凶狠之色。
胡少立一时也没了话说,手抬了抬,有点想打但是却忍住,又打不下手的样子。
气氛有些尴尬,我们站在一旁,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这时,始终站在门口一动也没动过的唐五站出来劝和了。
他走前两步,来到胡氏兄弟身前,眼睛看向了胡少立,说:“少立,算哒算哒,小伢儿懂什么?又喝了这么多酒。我们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不也都是差不多的。慢慢来,慢慢来,过两年就懂事了。今天,是我的几个老弟不对,专门过来给你捧场,喝不得酒偏又要喝,还给你添了麻烦。你莫往心里去。”
说到这里,唐五的语气一顿,沉着脸扭头看向了我们,最后把目光停在了一林的脸上,厉声说:“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过来!倒杯酒,给胡大哥道歉。你怎么这么给老子在外头丢人啊你!”
这个时候,以圆桌和包厢门为界限的那一小片空地上,几乎同时发生了三件事情。首先,我身边的一林非常识趣,早在他哥话还没完全说完的时候,就已经跑到桌面找了两个干净杯子,倒起了酒。然后,唐五的话刚刚说完,胡少立的脸色再次变得缓和,看着唐五,嘴唇动了动,好像准备说话。
最后,唐五做了一个动作,说了一句话。
他将一只手亲热地搭在了身边还在犟的胡少强左肩上,习惯性地轻轻拍了拍:“老弟,莫生气哒,当哥哥的替他们给你说声对不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今后有什么事,看得起老哥的话,给我说一声就作数。行不行?”
最后那三字,唐五话语中的意思并不是疑问,而是客气,非常之客气。
只可惜,胡少强并不是讲礼数的人,他身体再次一扭,用靠着唐五这边的左手肘一抬,将唐五搭在他肩上的手掌耸了下来。
这下,胡少立没办法了,他微微踏前一步,用手掌在自己弟弟的胸前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说:“你搞什么?不得完了是吧?五哥都亲自给你道歉哒!别个是客,你是什么?你还在这里老是搞搞搞!等下,老子再收拾你!”
胡少强被推得上身一斜,往后退了一小步,迅速站稳之后,他抬起头,看向了自己的哥哥胡少立。
当时,我就知道事情可能要不妙了。因为,那一瞬间,胡少强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样。
一直以来,胡少强始终都是瞪着双眼、鼓着腮帮子的不服气表情。但是,现在,他脸上通红的颜色消失了,变成了铁青,青得发白,眼睛里面的水汽也越来越浓厚,就如同是受到了尘世间最大的委屈和背叛那样,连嘴唇都开始剧烈地颤抖不停。
他的表情吓到了包厢内的所有人,包括胡少立。胡少立愣愣地站在原地,一脸的惊讶,与弟弟对望着,然后,我听到了一声足以让我魂飞魄散的喊叫声。声音像哭又像吼,里面掺杂着极度明显的暴怒与愤懑,但是,让我害怕的不是这个声音本身。而是,这个用声音说出的那句话所表达的内容。
那一刻,胡少强半边身体侧向我们兄弟的方向,一根指头指着何勇,说:“妈了个逼的!你打我!他们是什么鸡巴客人啊!上次,饭店被抢的事,就是他们几个搞的!他们都是唐五带的人!别个把你当猪,你还帮他们!妈了个逼啊!”
我手足瞬间冰凉,看向何勇。何勇脸色惨白,一言不发。前方,一林则端着两杯酒,木偶一般地停在了胡少立的面前。整个包房里面一片死寂,只有胡少强的呜咽声飘荡在空中,就像是索魂的鬼号。
最先回过神来的人是唐五,他扭过看向了胡少强,说:“伢儿,喝酒哒,有些话该讲就讲,不该讲你就莫乱……”
随着唐五的开口,我脑海中飞快地运转着,预估着将会出现的千百种可能。脚步下意识地微微移动,将身体一侧靠向了桌面上离我最近的一个白酒瓶。
但是,唐五的话并没有说完。已被完全激怒的胡少强双手猛地推在唐五的胸前,将他推了一个趔趄,嘴里同时大吼:“操你妈……!”
唐五的身体还没有完全站稳,自始至终不曾动过半步的秦三已经闪电般从包厢门口走到了胡少强的身旁,伸手抓向了胡少强。
而几乎不分前后,站在胡少立右后方半步许的燕子也飞快踏前,同样伸出手,抵在秦三的胸膛上,挡住了秦三的脚步。秦三的手掌也马上转向,抓住了燕子胳膊上的衣服。
那一瞬间,这两个脸上并没有表露出任何明显表情的男人,彼此间身体的刚一接触,却给了我一种“乌云盖顶城欲摧”一般的巨大压迫感。
那种感觉,没有办法完全用文字描述出来,勉强形容的话,只能是类似于西门吹雪遇见叶孤城,浪翻云看到庞斑那样,气机牵引,雷霆之势系于一发的玄妙。
写来虽然很长,但是当时一切发生却只是弹指之间。因为,直到这个时候,都还没有任何其他人做出任何动作,唐五后退的脚步也方才完全站稳。
他站稳之后,脸上也再没有了片刻之前的和颜悦色,面如沉霜,看都没看身边的胡少立一眼,目光径直越过两人身前的空间,对着已经开始做出发动之势的我们兄弟几人伸出了一只手掌,阻止了我们的动作。嘴里同时大喊一声:“老三!”
秦三的手收了回去,燕子的手也随之放下。
唐五看向了同样因为场内局势而破天荒显出了几分紧张的胡少强,极为阴沉缓慢地说:“你,刚刚,好像是在骂我?”
胡少强眼里凶光一闪,嘴唇微动,却不知是慑于此刻唐五身上所展现出的威势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居然暂时没有搭腔。
“春雷!”
“老五!”
两声焦急的叫喊同时响起,跛爷和保长一前一后,飞快地从各自所站的地方走向了场中。
就在两人才走两步,还没到跟前时,胡少立也动了。
他走向了自己的弟弟,胡少强。
啪!一个清脆的响声传遍整个房间。
“滚!”胡少立两道连在一起的浓眉飞扬而起,一脸铁青,上面再也没有了片刻之前的犹豫不忍之情,恍如变了一个人般,决绝如铁,浑身上下散发出了极为浓烈的杀伐之气。
胡少强捂着自己的半边脸庞,呆呆地看着哥哥,一动不动。
一秒之后,他也变了。他从一直以来的亢奋情绪当中完全走了出来,变得无比冷静,缓缓褪下目光,转过了身,离去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向了我们这边。那一刻,从这两道表面看去几乎没有丝毫人类情绪的眼神里面,我却感受到了滔天的仇恨与杀意。胡少强转身离开,他的哥哥也带着僵硬的客套与微笑走向了唐五……
那一天,事情很快平息下来。唐五是一个聪明人。他的发怒,是因为已经超过了克制的底线。可,当这个底线有别人主动替他来维护的时候,他也懂得得过且过、做事留一线的处世至理。胡少立同样也是个非常聪明的人,远远要比他的弟弟聪明得多。虽然,他打了自己最为疼爱的幺弟一个耳光,但是如果不是这一耳光,那么,也许,今天,他的幺弟根本就走不出这道门。
唯一不聪明的只有愤怒的爱国青年——胡少强。他的心底已经种下了一根毒刺。这点,当时在场的很多人都已经看了出来。只是,没有一个人知道的是,这样一个还没完全长大的少年,居然是一个手下早就已经有了一条人命,而且毫无怜悯与人性,更不惧怕再次杀人的超级恶魔。
我们更不会想到,此时此刻,依旧活生生聚集在一起的人们当中,会有人接二连三地在不远的未来变成一具具没有生气的冰冷死尸。而其他所有人的命局,也将会或多或少因为这场惊天风波开始改变。
九镇江湖的第一个乱世终于到来。
其实,也许,冥冥之中,万事万物确实不仅早已注定,还有迹可循。现在回想那天,我发现了一个奇妙的现象:当时的那个包厢里面,曾经出现过的所有人,都是穿着一身的黑衣,无一例外。我看过一本中国的古籍,在古籍中,对于四时四象之说,有如此解释:黑者,玄武,水性,主北,属冬。万物皆藏,生机肃杀,死。
等冥王注定的命运一露面,
那时候,没有婚歌、弦乐和舞蹈,
死神终于来到了。
一个人最好不要出生;
一旦出生了,求其次,
是从何处来,尽快回到何处去。
等他度过了荒唐的青年时期,
什么苦难他能避免?
嫉妒、决裂、争吵、战斗、残杀接踵而来。
最后,那可恨的老年时期到了,
衰老病弱,无亲无友。
〔希腊 索福克勒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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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义杰好不容易从悟空手中活了下来,却发现自己正在唐五这个泥潭中越陷越深,他越是想远离江湖的恩怨,唐五的魔爪越将他牢牢抓住。表面上,他井水不犯河水地做着自己的生意,但内心始终没有放弃挣脱唐五的念头,于是一个庞大的计划在他的安排下缜密地展开,直到与曾经的大哥唐五彻底决裂的那一天,他才发觉,自己已亲手挖下了一个无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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