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往事:黑帮的童话2-做小弟的,要学会听弦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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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跳墙道士游小环

    怎样才能当上大哥?

    有钱?

    不见得,如果有钱就是大哥,做房地产的那帮孙子都是黑帮大哥。

    有人?

    也不见得,街边那帮小混混出了事情,通常也都可以叫上一大帮人。

    有关系?

    那么大哥全都是高干子弟了。

    脑子好、手段高?

    官场的争斗比起黑帮来说更加曲折、阴险、诡秘,那些能够主政一方的官员,他们的头脑和手段可以让每一个打流的人汗颜,但是也没听人说过官员就是黑帮。

    心狠手辣?

    更是放屁了,心狠手辣能成为大哥,那每个黑道大哥都是变态杀人狂。

    那到底是什么呢?

    我想大家在各自的生活当中,一定都曾经听说这样的话:“你有种等着,别走,我认识某某,我等下叫他弄死你!”“兄弟,没关系,某某和我是铁哥们,你这个事,我等下给他说一声,这个面子他肯定会给我,保证帮你摆平。”

    这些话当中的某某通常都会是当地在黑道上混得有些名气的人物。

    我发现,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有些时候,有很多的困难或者问题,人们都不太愿意去寻求法律的帮助,而是希望叫那些认识或者不认识的流子来处理,人们统称之为“喊人”。

    当然,你喊的这个人至少要是一个有能力去摆平事情的人。反过来说,如果一个流子开始有人求着他帮忙处理某些困难了,那就至少证明他不再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小流子,他已经踏上了大哥的第一步。

    前文中提到过,刘毛刚开始在我们游戏室出老千的那段日子里,我带着癫子在忙另外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情就是“喊人”,我就是那位被喊的人,而喊我的人是一个道士,一个跳墙的道士。

    九镇很偏僻,也很古老,所以受外界的影响相对较少,一辈一辈从老祖宗手里留下来的独特习俗也就相对较多。其中,有一种习俗就是“跳墙道士”。

    现在科技发达了,很多的早产儿,在先天不足的情况下就生了下来,却依旧可以靠着先进的医疗技术来保住性命,恢复健康。

    可是,在古老的九镇不行。当一个孩子出生之后,体弱多病,奄奄一息,却又侥幸没死的情况之下,九镇的先人们就认为他是被阎王爷在生死簿上除掉了名字,注定夭亡,无法养活。

    于是,为了保住孩子的性命,父母会把他领到道观里面认一位道人做师父,并且彼此约定举行拜师皈依仪式的日子。到了那天,事先给小孩剃头洗澡,换上一套道袍,带上蜜饯、茶油、鲜果之内的物品,以及数目不等作为“香油钱”的礼金,把孩子带到观内的大殿,叫小孩给诸位神佛以及师门前辈一一磕三个头。然后,师门的前辈就会办道场做法事,诵经文。

    同时,师父剪下小孩的一缕头发或者一片指甲,将其放入神佛下面的坐垫当中,并且将三枚用红丝绦系上的小铜钱挂在小孩脖子上,称之为“锁命”,再拿给小孩父母一个红包,包里面有一封黄贴,用朱砂写着小孩的生辰八字、皈依日期和法号。

    最后,师父会专门送徒弟一个“百家垫子”,晚上,让小孩把他铺在枕头上,当枕巾使用。这样一来,小孩的名字就会再次出现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小孩也就算是保住了性命,可以平安成长。

    不过,小孩只是记名弟子,今后不用真的随着师父修行,只要重大节日或法事的时候,本人亲自或由家长代替来上炷香,“随喜”即可,但在结婚之前,必须要举行“跳墙”仪式,以示还俗。

    这就是所谓的“跳墙道士”。游小环就是个跳墙道士。

    缺牙齿

    从1990年开始,我认识游小环,到2003年我们分道扬镳,再到2004年8月15号那天,我收到消息,超级台风“云娜”登陆浙江台州,将他压死在一栋垮掉的房子底下为止,前前后后一共十四年,个中酸甜苦辣、爱恨情仇,如鱼饮水,非局外人可以了解。只是,在我的记忆中,游小环一直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两个。

    很多年来,我始终认为是打流的生活改变了他,是我改变了他。但是,最终我却发现,让他变化的其实是他自己。

    第一次见到游小环,是在我游戏室开张后的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我之所以如此清楚地记得这个时间,是因为,每到这个时候,我斜对门九镇供销社的食堂里面就会响起厨子通知开饭的敲钟声。

    那天,正是在当当的钟声中,我看见一个身材高大、异常健壮的十五六岁半大小子推开门,走了进来。阳光从门外射到了房内,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光影,小伙子站在光影里面,颇为兴奋又带着点手足无措的样子,往分布左右的游戏机望了望,然后,有些羞涩地对我一笑:“老板,我想打电子游戏。”

    “哦,进来进来。进来坐。”

    那天,从来没有玩过电子游戏的游小环很快就深深地沉浸在了《街霸》和《魂斗罗》带给他的乐趣之中。

    而我,也记住了这个小孩脸上的明亮阳光——讨人喜欢的笑容。

    很快,小孩就变成了我们的常客。几乎每天放学的时候,他都会过来玩几盘。他和大多数同年龄的小孩有些不同。他的手臂上带着代表学校大队干部的三条杠标志。他很少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又打又闹、叫声连天,每次都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玩。他也好像更加有钱,别的小孩通常都是买一两个币,他每次过来,都是五毛一块地买。别的小孩玩久了,家里大人找过来,不是打就是骂。可他的父母过来时,都是含笑看着他,轻言细语地催促,耐耐心心地等待。

    时间久了,我们熟识起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也知道了父母对他视若珍宝般疼爱的原因是因为他是一个差点夭折的跳墙道士。

    故事发生于游小环已经在我这里玩了半个多月左右的某一天。当时,我的游戏机生意被孩子们一传十,十传百,在学生群体当中已经发展了起来,每天过来玩的新面孔也越来越多。

    我与癫子一起站在门口抽烟,雷震子在里面招呼生意,远远看见游小环走了过来。游小环好像很喜欢白色,因为他经常会换上不同款式却又大同小异的白色衬衫,用一根牛皮带整整齐齐地扎在深蓝色校裤里头。正是因为这样,我有时会发现,在游小环的衬衫上,偶尔会出现一些灰乎乎的污迹,很像是一只只被揩抹过的脚板印子。

    而且,每当出现这些污迹的时候,游小环都显得心情很不好,越发地沉默寡言,就算主动找他说话,他也只会盯着屏幕看都不看人一眼,鼻孔里面嗯嗯两声。

    第一个预兆发生的那天,他穿的也是一件白色衬衫,走近之后,我发现,衬衫上除了污迹特别多之外,居然还掉了两颗扣子。

    我问他:“游小环,干吗去了啊?身上这么脏?”

    游小环爱理不理地瞟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就走进了游戏室内。

    “这些小屁股,读书读得一点礼貌都没有了。”自嘲一句,也没多想,我和癫子继续聊了起来。

    大约一两分钟之后,路过门前的学生群里面,又有四个人对着我们这里走了过来。

    “哎,小伢儿,玩电子游戏啊?在里头买币啊。新进的游戏雷电,好玩得很。”癫子大声打着招呼,待四个人走进去之后,他转过头对我说,“呵呵,又来生意哒。三哥,将军给我们的这门生意硬是要得啊。”

    “嗯,谁说不是的呢?”

    我们的对话还没有落音,耳边突然听见游戏室里面传来一阵喧闹,随即,大门被人猛地撞了开来。游小环低着头被刚才进去的四个人连推带攘地弄了出来,边走他好像还边飞快地向四人说着什么,脸上是一种我从来不曾见过的笑意,讪讪地透着些圆滑世故,又带着卑微,与当初刚见之时,那种讨人喜欢的羞涩笑意判若两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游小环被人欺负。

    之后,那四个孩子也成了我们这里的常客,其中带头的那个叫做红杰。显然,红杰在学校里面是个小霸王,每次过来,都可以看见他找别的孩子要游戏币,嘴里还时不时冒充大人的模样叼着一根烟。游小环更是被欺负的重点对象。只要他们在我们这里碰上头了,游小环就肯定要被敲诈走身上所有的钱与游戏币。当然,我有些时候也会管一管,可我也不想管得太过,毕竟都是小孩子,也都是客人。毕竟,游小环自己都心甘情愿地承受着,从来没有反抗。

    事情的转折点发生在又过了半个月左右的一天。

    那天我心情非常不好,下午,一对夫妻在我们店子里面找到了逃课玩游戏的小孩,丈夫抓着就打,妻子开始也跟着骂,后来看见丈夫打得太过了,心疼孩子的妻子又开始扯劝。

    谁知,妻子一劝,丈夫更加爆发起来,指着妻子就破口大骂,说孩子就是被她惯坏的。当着这么多人面,妻子的面子下不来,两人就吵了起来。

    显然这位丈夫有着混账的脾气,吵着吵着,又要在我的店子里动手打妻子。

    我上去好言劝架。

    这下好了,丈夫的火全部发到了我的身上。

    他一把把我推得差点摔倒在地上,指着我说:“你妈了个逼,你给老子死远点,你再管闲事,老子打死你!就是你开这么个鸡巴店子害人,老子的伢儿本来很听话。老子告诉你,你明天还让我屋里伢儿进来玩哒,老子就砸了你的机子!你个小麻皮自己不学好,还搞这些鬼东西骗小伢儿的钱!”

    他还边骂边猛踢了我的机子两脚。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再也不搭话,顺手提起身边一张木凳劈头盖脸对着那个男的就砸了过去……

    很快我们就被雷震子、癫子以及隔壁做生意的几个邻居拉了开来。男的额头肿起了一个大包。我也没讨到好处,脸上被那位片刻前还好像与丈夫有着血海深仇的妻子挠起了几道深深的血槽,头皮也扯得生疼,一摸就是一手头发。

    狂怒之下,我跑到后面雷震子的卧室提出了一把雪亮的砍刀,两夫妻这才在众人的拉扯之下,飞快逃走。

    学生放学的高峰期到了,雷震子和癫子都极为识趣地远远走开,忙着招呼生意去了。

    我只得一个人阴着一张被抓成了文稿纸的脸,郁闷之极地坐在柜台里头,正是满腔怒气无处发泄的时候。耳旁突然听到柜台外的游戏机边上传来一声大骂:“狗杂种!”

    “哇哇哇哇哇……”然后,就是小孩的放声痛哭传了过来。

    “有个鬼啊!”我顿时一下爆发了,下意识地狂喊一声,站了起来。

    我看见,不远处,在几个小孩簇拥之下的红杰一脸凶狠,手里拿着半块红砖站在一台游戏机旁,而游小环则孤身一人坐在机子前的板凳上,双手捂着嘴,放声大哭,鲜红的血液不断从手指缝里流淌了下来。

    我猛地一脚踢翻了椅子,对着红杰就走了过来。

    显然,红杰被我的样子吓到了,眼睁睁地看着我,连动都忘了动一下。甚至,游小环的哭声都好像小了很多。

    我一手一个,抓住两人的脖子,把他们提到游戏室的门前:“你们两个小麻皮是不是要在老子的店子里闹事?我不管你们的事,滚!”

    红杰不说话,游小环哇哇哭着,将左手掌在我的面前摊了开来,两颗带血的门牙安安静静地躺在掌心。

    我怒火更大了起来。

    红杰小小年纪,对自己的同学居然下手如此狠毒。

    我一把抢过红杰手里的砖头,递到了游小环的眼前:“打!他怎么打你,你怎么打他!”

    游小环一只手捂着嘴,也不哭了,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打啊!你就这么没得鸡巴卵用啊!别个天天打你!牙齿都给你打脱了!”

    游小环还是不动。

    我转头看向了红杰:“你喜欢打他是不是?我告诉你,打人不用像你这样打,打一次就够,打服他。游小环,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打不打?你不打是不是?红杰,你打不打?”

    红杰点了点头。

    我刚要把手里的红砖递给红杰,突然手中一轻,耳边只听到:“红杰,我捅你的娘!”

    游小环一砖头就砸在红杰的头上。那一刻,我看见了游小环大大张开的嘴巴里面,原本一排雪白的门牙之中,露出了一个漆黑的缺口,让一张本是丰神俊朗的面孔突然就变得狰狞了起来。

    那天,我没有想到,从来都不敢还手的游小环完全失控,身上的懦弱与卑微一扫而空,长期以来的压抑爆发出来,将红杰打得满头是血之后,依旧像是发了疯一样地不肯停手。

    恍恍惚惚中,我已经完全分不清,面前这个疯狂的游小环和当初刚见的那个游小环,哪个才是他本人。

    多年之后的一次酒宴,从跟了夏冬的红杰口中,我才得知。

    他打游小环,是因为游小环经常在老师的面前告状,告得他在学校几乎无法生存。那天,他打游小环的原因,正是因为游小环的告密,让他被学校开除。

    不过,这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游小环再也不是之前的游小环。从那天起,我成为了他的“三哥”,而他则成为了我口里的“缺牙齿”。

    就请你帮帮帮帮,帮个忙

    很明显,我已经成为了游小环心中的偶像。他宁愿逃课都要待在我的店子里面,或是玩游戏机,或是一脸崇拜讨好的笑意地看着我、黏着我,求着我给他说那些“风光”的江湖故事。

    很快,他的父母就找上了门来。那对中年人几乎是卑颜屈膝地央求着自己的儿子去上学,一口一个“心肝宝贝”地叫,可游小环却毫不买账,当着我和店里多位客人的面,与父母大吵起来,而且态度极为嚣张,就好像他才是家长一样。

    实在有些看不下去,我出了面,我要游小环去上学。我一开口,游小环马上闭了嘴,低下头,不再说话。那对无助的父母看出了我说的话对他们的儿子很管用,他们转过头来求我,语气的客气程度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被求得心花怒放的我豪气万千地当着游小环的父母面规定他每天必须上学,不然,我的店子不会让他进来。并且,我逼迫着他向父母道了歉,作了保证。

    这一下,我成为了游小环父母心中的大好人。他们只要孩子读书,其他的都好商量。所以,他们不仅不阻止游小环跟我在一起玩,甚至还万分高兴地给我说,如果我不嫌弃,今后我就是游小环的哥哥,要我帮他们好好管管游小环,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他们放权。

    在这样的大前提下,我们几人与游小环之间的关系越发密切了起来。

    对面供销社食堂的大胖子师父又敲响了吃饭钟,这预示着中午学生放学的时间也到了。我懒洋洋地从雷震子睡觉的床上爬了起来,揉了揉因为躺着看书而变得酸痛不已的双眼,准备走到前厅去帮着照顾生意。

    还没等我完全掀起门帘,就听见前面的雷震子大声说:“缺牙齿,才放学,你怎么就到了?飞过来的啊?这么快。”

    抬头看去,愁眉苦脸的游小环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

    “怎么了?又被同学打了?”我有些纳闷地问他。

    “哪个还敢打我?老子要他的命!”游小环闻言,愁苦的脸色顿时一变,双眼中射出了两道凶狠的光芒。

    人,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复杂的东西。比如说游小环,父母的过分溺爱让他打小经不起风浪挫折,没有担当,所以受到欺负时,从来都不敢反抗,但同时,却也在他的心底深处埋下了狂妄、任性、横蛮的另外一面。只是,以前这埋藏的一面受到种种压抑,没有爆发出来,自从打了红杰之后,他就完全变了。他的身上那种阳光的少年学生味越来越淡,他变成了我眼前这一个睚眦必报、凶狠霸道的人。

    他已经开始像个流子。

    “那你怎么皱着眉头啊?”

    一听我的话,游小环的脸色立马又变成了苦瓜样,极为少有地没有回答我的话,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之后,缓慢而坚定地说:“三哥,我想要你帮我个忙。”

    当时,他脸上那种“只要三哥你一出马,这个事情马上就能摆平”的期待神态确实有些麻痹了我,我笑着说:“你说说看,什么事?”

    “三哥,你先说帮不帮我?”

    “嗯,你讲唦,能帮我怎么不帮呢?”

    游小环脸上的愁苦一扫而空,紧靠着我坐下,接下来,他说出了一个与我脑中料想的小孩打架等屁事完全不同的故事出来。

    游小环的父亲有个弟弟。这个弟弟的老婆在生育方面有问题,没有儿女,所以非常疼爱游小环,两家人之间的关系也不是一般地好。

    游小环要我帮的忙就与他这位二叔有关。

    九镇所属的省份,是个自古就出多情美女的地方。不过,这也是片自古就贫穷落后出了名的土地。出生在穷地方的美女,想要改变自己命运,最省力也是最快捷的办法就只有一个了——出卖自己的身体。

    当年,敢光明正大去卖淫的人不多,抓住了那可是要游街示众、判刑坐牢的。

    那么,这些女孩如果要赚钱了,会怎么办呢?

    她们找到了一个办法,一个祖祖辈辈流传下来,且在90年代初期再次闻名全国的办法——扬州瘦马。

    扬州瘦马

    瘦马,是明清时代流传在江南大地上的一种畸形产业。

    专门做这行的人先出资把贫苦家庭中面貌姣好的女孩买回家后调习,教她们歌舞、琴棋书画,长成后再卖给有钱的人家做老婆或者做妾,以此从中牟利。初买童女时花费不过十几贯钱,待其出嫁时,可赚成百上千两。时间一长,一般百姓见有利可图,竞相效仿,蔚为风气。

    贫女多瘦弱,“瘦马”之名由此而来。又因明代扬州盐商垄断全国的盐运业,腰缠万贯、富甲天下,扬州“养瘦马”之风最盛,故坊间之人又多称为“扬州瘦马”。

    简单来说,养瘦马就是用钱买老婆。

    从80年代中晚期开始,我就多次听见九镇周围乡下有些女孩从事这种职业。与古代不同的是,现在的瘦马们素质要低得多,也更加没有职业道德。她们穷到小学都不见得念过,更谈不上学歌舞,自然不懂琴棋书画,而且关键的是,她们还不只卖给一户人家。

    通常而言,这些女人都会有个搭档,有的是情人、老公,有的是同乡、好友,有的是堂表之亲,有的甚至就是亲生父母。

    她们的搭档会负责寻找下家。下家不能太远,太远了不好逃回来;下家不能太近,太近了三天两头碰个面,难免扯皮;下家也不能太有钱,太有钱了,怕“马”被卖出去之后,不愿意回来了,断了财路;下家更不能太穷,太穷了没有赚头。

    所以,她们祸害的一般都是我们省范围内的其他市或者周边省份的几个市之中,那些没有余钱,却也能凭着劳力靠天吃饭,从嘴巴边上多少省下了一点血汗钱的农民。

    下家寻好之后,搭档带着瘦马上门,当面交货,拿了钱,搭档马上就走。而瘦马则表面贤惠地操持家务,侍奉公婆,一旦得到信任之后,暗中寻个机会,趁夫家人不注意,脚底抹油,逃回家乡,然后,又寻下一家买主,循环往复,乐此不疲。这样的女人,两手拿钱双腿张,全靠屄来养,无一例外地身无长技,却又皮厚心黑,无论夫家人对她们多好,最终也落得个人财两空的下场。游小环的叔叔就遇到了这样一匹“瘦马”,退了休的“瘦马”。不过,这匹马虽然退了休,却比没退休的要更坏、更黑。而且,这匹瘦马不是游小环的叔叔买的,而是那匹马自己心甘情愿送上门来。

    九镇位于大山深处,90年代初期,这里的环境还保护得相当不错,到处都是几十年上百年乃至几百年的参天大树。

    所以,九镇附近也就有很多的国有林场。在改革开放之前,这些林场都是冷衙门,没出息的人才会在那里上班。但是,现在不同了,现在全国各地都在大搞“建设四个现代化”,到处都是修桥铺路、盖楼建屋的大工程,木材的生意也就以极为惊人的速度蓬勃发展了起来。

    记得在那几年,我经常听见一些九镇的老人们看着一批批被运走的木材,带着羡慕又无限惋惜的语气说:“还是广东人聪明啊,我们运他们一车树,他们给老子一车水。”(意思是说,我们把树卖到广州,广州人把各种饮料卖给我们)。

    生意最好、货源最足的,是九镇旁边最大的那个双溪林场。游小环的叔叔就是这个林场的负责人。单位有钱,负责人当然日子也就过得不错。所以,游小环的叔叔在九镇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了。男人有了钱,就难免会有些花花肠子,加上自己老婆不能生孩子的原因,游小环的叔叔玩起女人来也就更加无所顾忌了。

    于是,在某次去犀牛口所属的那个溪镇办事的途中,游小环的叔叔偶然遇见了那匹瘦马。

    能当瘦马的女人姿色当然不错;阅人无数之后,床上技术当然也就更好;可以靠骗钱过日子,还能全身而退,那言辞谈吐比起当时那些谨言慎行的良家妇女而言,也肯定是天上地下。

    于是,一个有钱有色有胆没格调的土包子,一匹有貌有样有风情没钱的瘦马,王八看绿豆,理所当然地勾搭在了一起。

    游小环的叔叔老树开新枝,爱得死去活来,甚至还动了和老婆离婚与瘦马结婚生孩子的念头。

    我想,他是真心爱了这个女人,而且他还真心地认为这个女人爱他。爱情确实冲昏了这个中年男人的头脑。他甚至都忘记了瘦马是什么。瘦马就是妓女,妓女是什么?就是有技术的女人!有技术的女人当然只会爱上更有技术的男人,怎么会爱上他这样一个土包子?

    所以,不久之后,巨大的麻烦就降临了。

    英雄难过美人关,妓女也被龟公管

    九镇盛产木材,但是木材放在家里就只是木材,运到外头的花花世界去才是钱。

    九镇运送木材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水运,一整船一整船的木材沿着九镇的白杨河一路往下放,入源江,进洞庭,到长江……但是这种运输方法成本太贵,有些地方水路不能直达,租了船之后,还要租车。所以通常都只用于大批量的木材生意,和对很远地方的供货。

    另外一种就是陆运,租用卡车拖着木材沿着四通八达的国道、省道送货,方便便宜,只不过,这种方法的缺点是时间长,载货量小,路上安全隐患太多。所以,通常都是对附近地区的小批量发货才采用。

    林场的所有一切都是游小环的叔叔负责,运输自然也不例外。

    按道理来说,瘦马在游小环的叔叔爱上她,并且准备与她结婚之后,她完全可以继续黏着这个男人,光明正大地结婚,然后得到更大的富贵,没有必要最后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可她毕竟还是没有这样做,她作出了另外一个愚蠢的选择。而让她变愚蠢的原因与游小环叔叔变愚蠢的原因其实一样,都是一个情字而已。这就是所谓的“英雄难过美人关,妓女也被龟公管!”

    瘦马在从事这个行业的时候,有一个搭档。这个搭档是她妈妈的干儿子的亲儿子,按辈分来说,她也算是那个男人的半个娘。不过,瘦马家穷的原因就是她妈妈挺能生,瘦马在家排行第七,所以,实际上,这个男人和她的年纪相差无几。

    于是,这个男人就成了她的初恋情人。这个辈分说起来很复杂,我听的时候都问了半天才弄清。为了不把各位搞晕,我这样给你们说:瘦马是老婆娘,而那个男人是儿子相公。

    老婆娘十七岁开始就义无反顾地跟着儿子相公一起当起了瘦马,之后多年,雨里来风里去,从未失手,堪称是瘦马界一对传奇性的神仙伉俪。后来之所以老婆娘要退出江湖、黯然归隐,是因为儿子相公骗了她。

    老婆娘多少年来皮肉生意赚的钱,除了给家里父母的一部分之外,其余的多数都放在了儿子相公的手里,为了今后实现两个人找个地方盖间平房,砍柴喂马,周游我省的美好计划而努力。但是儿子相公显然与她同床异梦。

    去年年初,儿子相公闪电般地结了婚,新娘不是老婆娘。老婆娘崩溃了,绝望了。她逼着儿子相公离婚,儿子相公不理;找儿子相公要钱,儿子相公不给。不但不给,还公然撕破了脸,如果不是儿子相公的爹在一旁劝架,老婆娘还要被打。

    伤心欲绝,老婆娘退出江湖,闲散度日的时候,却在无意中认识了冤大头——游小环的叔叔游场长。

    不过,有句话说得好:娶的不如偷的好,奸情总是日到老。

    一年不到,儿子相公离了婚,他遭了报应,老婆偷人。痛彻心扉之下,回过头来想想那些高潮迭起的日子,想想那些四脚交缠的姿势,想想田坎下、水井旁、木材堆旁的千般缠绵……

    儿子相公领悟到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是真的爱过自己,纵然自己无数次把他送入别人的胯下,那个女人都会在双腿张开时,回过头来,朝他含情一笑。

    于是,儿子相公后悔了,他又找上了老婆娘。

    只要是个正常的女人都不会再回头去要这样的男人。只可惜,老婆娘不是个正常的女人,她是匹瘦马,是个有技术的女人。而要命的是,儿子相公很明显也是一个更有技术的男人。

    两人再次勾搭成奸,很快就去民政局扯了结婚证。

    当然,这一切,虽然正好是发生在老婆娘黏上了游场长的时期,游场长却也是一无所知的。

    儿子相公从老婆娘的口中得知了游场长这个人以及这个人的所有一切之后,他没有吃醋,反而从中看出了商机。

    于是,很快,当游场长发现,老婆娘每次在与他共度床笫之欢时,都不忘记说要搞木材运输。游场长屈服了。老婆娘没什么大钱,没有能力吞下所有的运输生意。所以,最终,游场长给了老婆娘一个木材运输的名额。

    刚开始的时候,无论水运还是陆运,游场长都会按照规矩在林场安排一个专人陪着冒充运输商的儿子相公一起上路,所以,那段时间,一路也都是太太平平,没出过任何差错。

    只可惜,时间一久,游场长的感情更深,也更加信任老婆娘。再加上老婆娘动不动就说,运输划不来,本来赚的钱就不多,林场陪同的人还每次都要找东家请吃请喝请嫖娼,甚至还敲点现钱。

    林场陪着押货的人喜欢占东家的便宜,这不是秘密,这已经成为了惯例。于是,游场长马上相信了。心疼心上人,不愿心上人吃亏的心态之下,愚蠢的游场长取消了押送人员的安排。

    于是,再经过了两三次的韬光养晦后,儿子相公租了一条大船,装了双溪林场一满船的木材,送往武汉。但是,他没有送到武汉,他卖了!

    武汉已经付了一部分货款的苦主找上门来扯皮,游场长彻底傻了,他找到老婆娘要货款。

    老婆娘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她留下了无数条带着游场长精液的内裤和纸团,准备了好几个证人,并且居然还掌握了游场长贪污公款的证据。

    所以,她就敢翻脸不认人。在游场长苦苦哀求之下,她给游场长退还了五千块钱,然后说,其他的算是她被游场长强奸了这么两年的青春损失费。只要游场长敢不同意,她就报官,告游场长强奸、贪污,让游场长吃花生米。

    游场长又从林场里先后派出了三批人去要钱,钱没要回一分,每次去的人却全被打得灰头土脸。

    游场长左右为难,急白了头发,却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求助家里,这下游小环全家都傻了眼,所有人一起来筹钱替游场长补这个漏洞。

    只可惜漏洞太大,怎么补都补不满。

    这就应了九镇的那句老话:堵不住的泼妇嘴,填不满的寡妇屄。

    游场长已经想到了跑路和自首,而和游场长感情极深的游小环想到了我。听游小环说完一切之后,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因为,这不关我事,而且牵扯的金钱数目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实在太大,大得我有些害怕。我只想,安安稳稳多赚钱,低调一点求生存。

    这是我的饭碗

    我答应了游小环的请求。因为,听完他的这个故事之后,虽然我马上拒绝了他,但心底下却一直隐隐觉得有一些可以吸引我的东西在里面。这个事情一整天都在我的脑海里面不断盘旋,却始终没有想出一个所以然来。

    直到第二天晚上,把店子交给癫子和雷震子看着之后,我跑到十字路口与何勇他们喝酒的时候,我看见了一样东西——车,从红军大排档的棚子外头飞驰而过,卷起了漫天灰尘的大卡车。看到这些车的那一刹那,我仿佛是醍醐灌顶一般突然想通了吸引我的是什么东西。那就是钱,一张张散发着油墨香的花花绿绿的钱!这个东西确实吸引我,非常非常吸引我,比任何的东西都要更加吸引我。

    你是不是想问我,哪里来的钱?很简单,溪镇乡下一个不要脸的瘦马能做到的事情,我当然也可以做到。她既然可以搞运输,我义色为什么不行?

    于是,我将这个意思转告了游小环,并且要他帮我转告了他的父母。我并不担心游小环家人会不听从他的提议。因为,在他的家庭里面,身为独苗的他,才是真正的主人。果然,下午,游戏室还没有什么生意,我百无聊赖地守在店子里面的时候,游小环的父亲找上了门来。

    和他父亲的谈话一如既往地愉快。简单的寒暄之后,我们说到了正事。我没有丝毫隐瞒,我直接说我是一个打流的流子,我甚至巧妙地搬出了九镇无人不知的唐五。

    最后,我给他说:“游叔,这个事,你放心,不是游小环给我说,我也不会管。你们既然不能报官,那就只有走偏门。打流的人,本来就是靠这个吃饭,办事收账,这就是我的本行,在九镇如果我都收不回来钱,那你们也就不用再想其他的门路哒,直接跑路或者自首就是了。这个事,本来就是你们占道理,占道理的账我都收不回来,那也就不用再在街上混哒,是不是?而且,你放心,打流的人,游叔,你也晓得,讲的就是一个义字,我本身也是九镇人,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再加上店子也开在这里,我不可能像那个婊子一样的,搞一笔就跑。这笔钱,我一分都不会要。只是,我也不可能白搞,这么大的数目,肯定是要和别个扯皮,是有风险的。你也晓得,是吧?

    “我的要求也不高,你们屋里不用出一分钱。林场请哪个司机拖木材都是请,我就要今后运输木材的生意。丑话先说在前头,游叔你也莫怪我不义道,办个事还要提要求。我也没得法,一无是处,只有几个兄弟一身力,要吃饭就只有这一门本事。游叔,你怎么看?哎,不碍事,同意就同意,不同意也没得关系,游叔,买卖不成仁义在唦。”

    “嗯,这样,小姚,我也给你讲老实话,瘦马那边屋里的男人也不是好惹的,在当地他屋里的亲戚多得很。你有没得把握可以收回来?”

    “游叔,话我刚才已经说明白了,这本来就是我吃饭的碗,这个碗我拿不稳,那我还搞什么呢?至于你信不信我的能力,那就随便你们自己怎么看咯。只是,坦白讲,你屋里老弟而今没得别的选择,只有试一下偏门看看哒。”

    “那要得,小姚,我这就去和我老弟商量一下,我信得过你。他那边如果没得问题,你就来办,办成最好!”

    “放心咯,游叔,不管成不成,我等你消息。”

    也许是心急如焚,只能病急乱投医。当天晚上,游场长就和游小环全家人一起请我吃了一顿饭。在饭桌上,走投无路的游场长视我为救命稻草,客气之极地同意了我的援手。

    于是,我也就毫不客气地进一步提高了我的要求。我要代理他林场的所有运输权。游场长稍微考虑,在我说我可以用游戏机室的营业证书和我本人的户口本作抵押之后,他一口答应了下来。他不能不答应,这个时候了,只要谁能让他不坐牢,谁能让他继续过眼下的好日子,我估计就算是喊我做爹,他也会毫不犹豫。

    当我吃完饭,回到游戏机室将我今天的收获告诉给癫子和雷震子之后,两人都是又惊又喜。

    癫子问我:“三哥,你要所有的运输,我们哪里来那么多本钱啊?不可能的,一台车就是好多万哦,杀了我们三个买肉也买不起一台车啊?”

    我笑了起来。我根本就不担心这个问题。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要买车。这本来就是一笔不用投资一分一毫的生意。我需要做的只是办妥瘦马这件事,收回这笔钱,交给游场长,让他补完了漏洞,继续安稳地坐在那个位置上。

    然后,我将会成为这个林场的运输代理。运输代理的意思并不是我自己来搞运输,我确实没有那么多的钱,而是,我坐在家里,谁想要跑运输,谁就必须上门给我拜码头,就必须要征得我的同意。要得到我的同意其实也很简单,他们只需要给我钱!

    至于,会不会有人不给,我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用去想,因为不给钱就在我的线上跑运输的情况,那只会在我死了之后才可能发生。

    网

    在答应游场长要帮他摆平这件事之后,我开始四处打听,最后得知的消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先说瘦马的老公,这个男人姓廖,叫做廖军,土生土长的溪镇本地人。溪镇离九镇不远,最多也就是二三十公里的距离。清澈的白杨河水顺着九镇往东流向市区,行至一半路途之后,河道拐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小湾,溪镇就位于这个小湾旁边。

    溪镇属于少数民族的居住地区,这里的民风之彪悍比起九镇而言,犹有过之而无不及。历朝历代,这个地方都以盛产土匪著称,80年代初期开始,层出不穷的溪镇流子更是名震江湖。

    所以,当我刚从溪镇的朋友口中得知廖军消息的时候,不由得心里一紧。因为,姓廖,溪镇人,这两点,让我不能不联想起另外一个人,一个从未谋面却大名鼎鼎,同样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人。

    廖光惠!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那刻,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打定了主意:但凡廖军与廖光惠之间有一点点的关系,那么,宁可在缺牙齿家人面前自食其言,我也要赶紧收手,避之大吉。

    在经过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我深深明白,廖光惠,绝对是个我惹不起,也根本就不想去惹的人。

    钱,毕竟还是没有命来得重要。

    所幸的是,最后,我得知,廖光惠虽然确实与廖军是同一个祠堂,同一个祖宗,但是已经隔了很多代,早就出了五服,彼此根本连认都不认识。而且,廖光惠小时候,父母双亡,天生天养,没有少受同宗人的欺负。现在他发达了,却与同宗人毫不往来,这在溪镇是个人尽皆知的事情。那么,廖军这边没有丝毫问题的话,大大出乎我意料的到底又是什么呢?

    是瘦马。

    瘦马姓谢,叫做谢春枝,祖祖辈辈都是溪镇旁边架马乡前进大队的人。八二年,她父亲到溪镇卖起了手工面和水豆腐,几年之后,在溪镇买了房子,这才举家迁来,吃起了城市粮。

    在我们方圆五百里的范围,没有一个姓谢的大流子,更没有姓谢的大官大富,架马乡前进大队生活的也只是一些苦哈哈的本分农民。

    所以,原本来说,不会有什么值得我去费神的问题。倒霉就倒霉在,谢春枝的父亲是个没出息的男人,是个上门的女婿。所以,谢春枝是随母姓。原本,她应该姓洪,洪武的洪!

    洪武是谁?

    洪武是谢春枝父亲的亲堂弟,也是一个溪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流子。八三年严打,就像九镇当时的大哥安优被枪毙一样,溪镇的第一代流子也大数被枪毙,没有枪毙的也要把牢底坐穿。于是,八四年,二十岁的洪武在一夜之间,冒出了头来。当初,谢春枝跟着廖军一起做瘦马的生意,没有出过一次事,甚至,现在还敢骗游场长的钱,洪武这个靠山绝对是功不可没的。

    那么,既然谢春枝有这样一个靠山,为什么廖军曾经还敢抛弃她,与别人结婚,甚至在她讨钱时,还打了她呢?

    因为,当时洪武在坐牢。出道以来,洪武带着一帮小弟靠抢劫来往过路的货车为生。

    而三年前,政府召开了一次波及全国的打击车匪路霸的大型运动。洪武极为聪明,运动刚来,他就看出了形势,在手下几个小弟纷纷外逃之后,他却主动投案自首,并且有戴罪立功的表现。手下有两人都被枪毙,身为老大的他最后却只被判了七年。

    今年春节期间,洪武托关系办成了保外就医,光荣出狱。

    洪武也许很牛逼。不过,他毕竟是溪镇的大哥,不是九镇的大哥,而且,我连熊“市长”都敢办,更不用说他。

    麻烦在于,很多年前,为母亲治病,耗完了家产之后,刚刚出道开始打流的唐五,也做过车匪路霸。

    那个时候,天生谨慎聪明的唐五为了避嫌,他从来不在九镇附近办案,他加入了溪镇的一个团伙。只干了不到一年,唐五就看出了里面的凶险,洗手退出。所以,运动来到时,没有犯过任何大案的唐五得以保全。

    当时,唐五所属那个团伙的大哥就是洪武,洪武是唐五曾经的结拜兄弟。

    溪镇东南角的某处小巷口子上,一家小卖部的门外,摆着几张有些破旧的台球桌。

    从下午两点开始,我和牯牛已经在这里打了将近三个小时的台球。

    “三哥,来,吃一颗。”

    放下球杆,接过对面牯牛递过来的一包槟榔,从里面挑出一颗放入嘴里,一股浓郁而冰凉的桂枝油香味从口中冲入了鼻腔,那种凛冽的爽快让我眯上了双眼。

    扭过头,我看向了身旁小巷的深处。

    十来米开外,有一栋红砖青瓦,门口砌了一块小水泥坪,显得非常普通的南方民居平房。水泥坪上摆着一张木桌,四个人正坐在那里搓麻将,哗哗啦啦的麻将撞击声伴随着欢声笑语,不断传来。

    坐在正对我们这个方向的位置上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女子的五官算不上非常漂亮,可是粗一看去,也算得上是清秀端正。只可惜,在这个几乎没有人化妆的年代里,她嘴唇上一抹夸张的艳红就显得分外格格不入,破坏了原本的清秀,平添了些许媚俗妖冶的风尘之气。

    这个女人就是瘦马谢春枝。这已经是我们兄弟跟踪她的第四天。

    收回目光,我看向了街道的对面,在离我四十米开外的地方,停着一辆白色的金杯面包车。我知道,此时,车上的雷震子、癫子和缺牙齿三人,一定也在看着我,等着我发出最后的命令。应该掌握的情况,都已经掌握得差不多了,应该处理的麻烦,都已经处理完,今天,我准备抓人。

    本来,在知道谢春枝的身世之后,我准备抓相对之下更为安全,不会引起麻烦的廖军。但是,在他家门口守了两天,我却连他的一根人毛都没有看见。百般不甘之下,我却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承认一个事实:廖军已经不在溪镇了,他躲了起来。毕竟,换作是我,骗走了这样大一笔数目的木材,在情况又还没有完全明朗的当口,我也会远远走掉,溜之大吉。

    不过,不知道是因为拿走木材的人不是自己的缘故,还是因为有洪武这么个大靠山,再加上手里又握有游场长的罪证,越发有恃无恐的缘故,谢春枝没有走。

    于是,就算再不情愿,我也没得选择,我只能跟上了她,看看事情会不会出现某种转机。

    这四天以来,谢春枝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异样,没有见她去过别的地方,也没有见她给谁打过电话,就好像她的生活中从来就没有廖军这样一个男人,自己也从来没有骗过别人一大笔钱。

    小巷里的这栋房子是谢春枝父母的,她并不住在这里,她已经和廖军结了婚。但是每天中午,起床之后,谢春枝都会大模大样地来到这里打牌,待到吃过晚饭,才又一摇三摆地回夫家睡觉。

    砰!一颗停在袋口的球,却被我打得偏了出来。

    不能停歇的思考让我越来越心不在焉,兴致索然:“不打了,休息下。老板,拿包烟。”

    将球杆往桌面上一扔,接过老板递过来的芙蓉烟,我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在意识到不可能直接找到廖军,谢春枝是我唯一的选择之后,我前前后后思考了很长时间。

    昨天晚上,终于还是拿定主意,带着两条朋友从市里带过来的万宝路,我上门找到了唐五。

    短暂的寒暄过后,我开门见山问道:“五哥,听说,溪镇的洪武和你是兄弟,是吧?”

    显然,我的问话让唐五有些吃惊,他瞪大眼睛,仔仔细细看了我半天之后,才说:“怎么了?你和他之间扯了什么皮啊?他才出来不久,应该不会啊。”

    “没有没有,五哥,是这么一个情况……”

    除了将缺牙齿与我的关系说成了亲戚之外,没有任何的隐瞒,我将关于这件事情的所有一切都告诉了唐五。最后,我告诉他,如果这件事办成,那么林场那边的运输生意,我和他对半分成。

    说完之后,我看着唐五,却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良久过后,我再次试探道:“五哥,这个事,如果你觉得不太好,那就算了。如果你觉得我可以办,我就办。五哥,你的话,我是放在心上的。”

    在我忐忑不安的等待之中,唐五的嘴角一动,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笑意,说道:“哦,这个事啊,按道理来讲,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过呢,洪武和我的关系确实也还不错,义杰,这个事,我可能不好帮你出面。对不住啊。”

    说到这里,唐五的话锋一顿,我刚准备接话,唐五的手已经搭在了我的肩膀上,语气柔和地继续说道:“义杰,这个事,我真的不好帮你做主,你自己看。不过话讲回来呢,不管怎么样,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个事,我不帮你,也肯定不会帮别个。呵呵,义杰,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话说到这里就够了。

    人,要学会听弦外之音,话外之话。

    我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说:“那要得,五哥,我就是担心你怪我。五哥,那我就不多耽误你休息哒,我先走了,如果事办成哒,我到时候再把具体分成的事和游场长谈一下,应该没得问题。”

    唐五也站了起来,哈哈大笑着说:“那就不用哒,不用哒,义杰,我又没有帮你什么忙,无功不受禄,分成的事,就算哒。”

    “五哥,那怎么行,你的话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五五对开。你放心啊。”

    “义杰,你这个伢儿确实要得,义道懂事。那我也不和你多客气哒,我唐五也不是个不晓得轻重的人,义杰,你看这样好不好?我而今店子里的生意也上轨道哒,用不到太多人,一林天天在店子里没得卵事,只晓得帮倒忙。要不这样,让他跟着你搞,你分三成给他?算是帮五哥一个忙,五哥先多谢你哒。”

    “五哥,你搞还是一林搞都随便,只是,我讲了五成就五成。”

    “哎呀,你这个伢儿老是这么说,我唐五是这样一个贪得无厌的人啊,在你心里?”

    “五哥……”

    “哈哈,三七开,就这么说定了。”

    “五哥,都听你的。”

    “哈哈。”

    肩膀上被唐五习惯性地拍了几下之后,我走出了他的家门。唐五就像是一张大网,把我死死网在里头,无论做什么事,我好像都脱不开他的影响。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挣脱?

    “三哥,要出来哒!”

    牯牛的说话声将我从回忆中惊醒,我回头看去。

    暮色中,谢春枝花枝招展地和她家隔壁的一个中年男人打着招呼,边笑边对着我们这边走来。站起身来,我大大伸了一个懒腰。这是我与癫子约定的信号。

    远远看去,金杯面包车随着我的动作,缓缓开动了起来。

    富贵也许不淫,威武未必不屈

    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是说不清的。譬如说爱情,譬如说好人,其实,永恒的爱情、绝对的好人,就像是鬼,所有人都知道,它们可能确实存在,却没有谁真的见到过。

    瘦马谢春枝为了她的初恋廖军,可以毅然决然地放弃游场长能给予她的荣华富贵,而义无反顾地成为了一个诈骗犯、一个小偷。

    这份爱情应该可以说是坚贞不移了吧。

    为此,我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我想,谢春枝不会那么容易低头。所以,我怎么都不会想到,搞定她,居然会那么地容易。

    “喂,谢春枝!”

    女人回过头来的瞬间,我和牯牛一左一右抓住了她的两只手。同时,面包车门哗的一声拉开,在女人的惊呼声中,我们将她一把塞上车厢,扬长而去。

    “癫子,把绳子拿起来,如果她敢再喊一声,癫子,勒死她!”

    癫子八面玲珑,一点就透,听到我的话之后,配合万分地从身边拿起了一根绳子,凶神恶煞一般,作势就要往女人的脖子上面套。

    “啊,我求求你们,不要杀我啊,哇哇哇……”

    “你再说一句!”

    女人被吓住了,不再挣扎,虽然依旧忍不住啜泣,嘴巴毕竟还是闭了起来。在所有人的沉默当中,车子顺着公路往九镇方向飞驰。

    我们没有回九镇,而是直接开到了雷震子位于乡下的家中。

    房子刚盖好,雷震子的父母按照新房要空置三月的风俗,还没有搬进来,也就成了我执行计划的好去处。到了之后,一句废话都没有和女人多说,直接将她嘴巴堵上,捆好手脚,关在了一间乌黑的偏房里面。然后,雷震子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饭菜,我们吃起了晚饭。

    吃完饭,我们又一起玩了一会儿扑克,低头一看时间,已经快要到深夜十二点了,我这才站起身来,走到了关押谢春枝的房间当中。

    故意没有开灯,雷震子点燃一根蜡烛,放在女人身边的地面上,并且取出了女人口中的布条之后,就关上门,走了出去,和其他人一起等在了另外一个房间。知了的连串叫声,间杂着偶尔的蛙鸣,从窗外清晰传来。夏夜的乡下,也许是这个喧嚣的世界上最为静谧祥和的地方。

    此时此刻,我的同龄人或是进入了梦乡,或是牵着女友的手坐在明亮的月光之下,或是依旧伏案苦读,努力打拼。而我,面对如此美景良宵,却孤独地坐在房间里微弱烛光所照射不到的一个角落,隐身在黑暗当中,心怀叵测地思考着怎样去击破一个弱小女子的心理防线。

    在烛光的照耀之下,女人双颊泪痕点点,高耸的胸膛起伏越来越大,脸色越来越白,呼吸声也越来越粗。

    我知道,现在的她已经陷入了极度的慌乱当中。

    这正是我费尽心思刻意营造,想要追求的效果。

    “呜呜呜……”

    在房间里极为怪异的沉默之下,她终归还是克制不了心中越来越浓烈的恐惧,瘪着嘴,开始低声地呜咽。

    点燃一根烟,猛吸了一口之后,直盯着女人因为听到打火机响而抬头望来的目光,我缓缓说道:“你晓不晓得你做了什么事?”

    “呜呜呜……”

    女人看了我一眼,嘴里的呜咽声更浓,眼神虽然慌乱不已,却也隐约有着几分狡诈之色,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没有回答。

    把烟叼在嘴上,我俯下身体,拿起放在凳子旁边的小包,拉开拉链,倒提着往身前两步光线可及的地面一抖。

    叮叮当当,一连串的响声当中,几把杀猪刀、斧头,以及大前天为了办事专门吩咐癫子去将军那里借来的一把锯短了枪管的工字牌双管猎枪,一起散落在了地面。

    女人的抽泣之声,猛然停止,整个身体顿时也僵硬了下来。

    “你还不晓得自己得罪了什么人吧?洪武,一个抢了几次车,坐了一次牢的老麻皮而已,你真以为,这个时候了,他还保得住你啊?从现在开始,我每句话都只问你一次,记好了,只有一次啊!你,晓不晓得,你,做了什么事?”

    包里的家伙本就已经让这个女人魂飞魄散,而我话中突然点出她心底大靠山洪武时,不屑一顾的语气更是给了她巨大的心理压力。

    她双眼瞪圆看着我,眼中再也没有了片刻那种似有似无的狡诈,张着大嘴,甚至都忘了说话。

    “嗯?”

    随着我的一声闷哼,女人身体一抖,不由自主地收回目光,把头低了下去:“呜呜呜……我不晓得……我没有得罪哪个啊!呜呜呜……”

    “呵呵,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以前你到处骗别个结婚,那是因为没骗好多钱,没人找你。只是,这一回,你和你屋里男人,搞了别人那么大一船的木材,你以为就这么算了啊?”

    女人的脸色变得死灰,从我的话中,她应该已经明白,对于她的所有一切,我了如指掌,今天,我是有备而来。

    在她看向我的第一秒钟,不等她接话,我飞快地说道:“你个蠢婆娘!老子给你讲,老子本来是要搞廖军。他是不是和你几天没有联系了啊?哈哈,他已经把木材转手,而今人都跑到广州过日子去哒,老子是没得法哒才只有找你。你个蠢货,被别个玩了!”

    这几天我们一直跟着谢春枝,从来没有发现她在外面打过公用电话。那个年代,安装一部电话机的费用少说也要七八千,不是一般人家装得起的。而无论是廖军家还是她的娘家,从居住环境看都不像是有钱的样子。再加上,她每天都只是去娘家打牌,没看到过她和别人有特别的联系。她和廖军两个人都是贪财忘义又没有胆量的角色,不然他们也不会去做瘦马这样的龌龊生意。这样的人有了一笔横财,我估计他们只会尽量地隐瞒,不可能透半点口风给旁人知道。

    所以,排除了家里有电话或者由其他人传话这两点之后,我至少有七分把握,她与廖军应该有一个彼此都了然于胸的计划,譬如木材什么时候卖,卖给谁,彼此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见面等等。只有这样,现在谢春枝才有可能做到这样地淡定。

    打流的人,五分把握就可以办事了,何况七分。所以说,方才这句话,我虽然说得有些冒险,但是却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果然,谢春枝上当了。

    她的目光飞快地闪烁起来,为了不给她过多的思考时间,我站了起来:“看你的样子,你个蠢货一分钱都没有拿到咯。呵呵,白忙了老子半天。对不住你哒,钱没得,人交代!只能找你了!”

    说完,我俯身拿起了一把斧头,仰头对着外面大喝了一声:“进来,弄死她!”

    房门打开,癫子、牯牛他们一拥而入,女人吓得浑身颤抖,放声大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不可能!他没有!我们说好了的,木材还在××!我们结婚证都领了。莫杀我啊!不关我的事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我们市的名字。

    听到这里,我笑了起来。

    在上个月中旬的某一天,我去派出所找费强福吃饭。

    刚在他办公室里面坐下没两分钟,就听到外头一阵喧闹,很快,他们所里一个警察就跑进来,说抓到了几个赌客和长期摆赌档的人。怕打扰他们办正事,我就给他说要不改天再聚,我先走。谁知道,费强福轻描淡写对我说:“不碍事,一会儿的工夫,口供一出来,我们就走。”

    说完,他就走出门去,片刻之后,带了一个样貌老实猥琐的中年男人进来,两脚把那个人踢到里头一两平方米左右的小羁押室蹲好,说了一句:“老子不和你多说,还敢开赌?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自己好生想想!想好了喊我。”

    然后,费福强就回到桌前,泰然自若地与我下起了象棋。本来,听他说一会儿就好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们要严刑逼供,哪想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我们一局还没有下完,那个人就叫了起来:“费所长,费所长,你来一下,麻烦哒,我交代,我交代。”

    当天晚上,我们吃饭时,百思不得其解的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个人这么容易就交代了。

    费强福得意地一笑,对我说:“呵呵,小姚,你以为人真的还有蛮多硬骨头,要打啊?进了老子这个门,大部分人就已经软哒,因为他们心里有鬼啊!不想交代是因为他们怕担罪。你越怕,老子越让你担!那个家伙只是个赌博的,不是开赌的庄家。老子故意找他。赌博罚点钱,开赌那是要坐牢的。懂了吧?”

    “那你为什么说一句之后,就不理他了,他反而主动交代呢?”

    “简单唦。你想啊,本来是小事,老子故意吓他一下之后,不理他了。他越发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他担心我们是不是搞错了?担心自己会不会背黑锅?心里一乱,胡思乱想就来了,越想越怕,还有什么守得住的?要人怕,根本就不用打。来来来,喝酒,不讲这些哒,你听了没有用。”

    费强福错了。

    我听了有用,很有用。

    谢春枝的背后毕竟还是站着洪武,我不愿树敌太多。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我不想用暴力去伤害这个女人,也好给自己留条后路。

    于是,这几天的冥思苦想之下,我想起了费强福那天的所作所为。把谢春枝押到雷震子家后,我们不理她,去吃饭的那几个小时,就是要让她心乱,让她胡思乱想,让她越想越怕。

    之后我故意坐在黑暗里与她之间的那段对话,也同样出于是费强福无意中教给我的“小罪好过大罪”的道理。而且,整件事情的关键在于廖军曾经骗过谢春枝一次,还骗得非常狠毒、非常无情。

    所以,我不怕她不上当。

    让一个人害怕,有些时候,并不需要暴力,只要隔离、黑暗、迷茫、无助就够了。

    这一把,我赌赢了!

    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人的心理确实很奇怪。有些话,在没有说之前,你要她说出来,千难万难;可一旦开了口,那就是竹筒倒豆子,不费吹灰之力了。

    其实仔细想想,这也没什么奇特,这本来就是人性。人性中根本就没有绝对的忠诚,有的只是对于忠诚的捍卫而已。一旦这种捍卫出现了漏洞,那么就已经注定了忠诚的垮塌。

    廖军果然跑了,不过,他跑得不远。就躲在我们市区。木材也还没有卖,这么大一批来路不明的木材,想要转手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廖军将木材卸在了我们市一个码头上,租来的仓库当中。他的人就守在那个地方。只是麻烦的地方在于,洪武也在。不过,也无所谓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洪武的威胁,毕竟还是比不上钱的诱惑。

    将女人捆好之后,关上门窗,仔细检查了几遍,我们再次踏入了夜色之中。出门那一刻,我看了看表,凌晨一点半,再过几个小时,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九镇附近,会有很多的司机知道我的名字。因为,我,将成为双溪林场唯一的运输代理人。

    车子飞快地开过了双溪林场那条著名的林荫小道,一片空地中,场部用来办公和住家的两栋楼出现在我的面前。白天,这两栋建于50年代初期,红砖青瓦的苏联风格小楼坐落在周围婆娑的树林当中,静谧祥和,很有些“莫斯科郊外”的那种异国风情味道。但是,此时,在从森林深处传来的某种不知名动物的鸣叫声下,漆黑的大楼就像是两个身躯庞大的怪兽,再加上古旧的楼体外侧上密布的爬山虎藤蔓。一眼望去,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当然,这也许是我的心态使然。所谓淫者见淫,圣者见圣,心中有杀机,看什么都带着杀机。

    “游场长!游场长!游场长哎……”车一停稳,我急匆匆地跳下去,扯着嗓子大喊了起来。

    用来住家的那栋楼里的灯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隐隐传来人们或不耐烦或骂娘的嘟哝声。

    二楼靠西边的一扇房门打开,灯光透出,游场长光着膀子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哪个啊?搞什么啊?”

    “啊,游场长,你下来一下,我是小姚,姚义杰,找你有急事啊。”

    “啊,小姚啊!好好好,等下等下,我就下来。”

    “哦,快点啊。”

    场长就是场长,一听到场长与我对话的声音,那些隐隐的骂娘声顿时也就消失无踪。

    几分钟之后,游场长穿条大裤衩、一件白背心,手上还拿着一盒烟站在了我的面前。

    “小姚,这么晚了怎么过来了啊,是不是事情有消息哒?”游场长一边给我们散着烟,一边迫不及待地问道。

    “嗯,这样,游哥,你先别客气,我们说正事。”

    “好好好。”

    指着空地上几排停着的卡车,我说:“游哥,你听我说,你这里有几辆车,我数数。一、二……嗯,五台。游哥,这些车的司机都在这里唦。”

    “啊,都在,都睡着的。”

    “那这样,木材我找到了,你马上安排车和搬货的人,这批车和人先跟我走,去拉货。你然后再继续联系,你估计运一船木材要好多车,就联系好多辆,这个具体的数目就要靠你自己算,我就不晓得哒。”

    “啊!小姚,你真的就找到了啊?”

    游场长的眼睛顿时晶亮一片,又惊又喜地看着我,整个人感觉好像突然年轻了许多。

    “嗯,你快点。现在只是搞到地址了,那边还有人守着的,我要马上去,去晚了怕来不及。”

    “哎,小姚,这些车只有两辆是我场里的,其他的都是过来拖货的外地车,睡一晚明天就走的啊。我不晓得别个……”

    游场长确实有些蠢,做事一点都不变通,真不晓得,他是怎样当上这个场长的。

    又急又气之下,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哎呀,游哥,你怎么脑壳这么隘唦(隘,方言,形容一个人不聪明,不灵泛),别个是来求你办事的,你是场长还是别个是场长啊?你怕什么?实在不行,给钱就是了。我来出!”

    游场长估计是太高兴了,丝毫没有计较我的言语冒犯,呵呵呵笑着:“那不行,那不行,哪还能要你出啊。我去,我去给那些司机说说啊。”

    看着游场长转身走去的背影,不放心,我又追着喊了一句:“好,你记着,那些外地佬,实在不同意,就给钱!要快点啊。”

    “放心放心。小刘,老陈,场里的员工,大家都起来一下啊。”

    十来分钟之后,几个得到了意外之财而喜笑颜开的外地司机,和那批一脸不耐烦的林场搬运工纷纷爬上了各自的卡车,发动机声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就像是战鼓敲响在了这个宁静的深夜。

    关上车门之前,我说了市区码头那个仓库的具体地址后,又再次交代游场长,要他马上去九镇安排剩下的车,我会在那里等他,越快越好。

    在游场长充满期待的眼神和满口答应声中,我关上了车门。

    凌晨两点二十七分,顺着前方被无数车头大灯照得一片雪白的道路,我们的面包车领着后面五辆卡车,驰出了双溪林场。

    捶张飞,打李逵,揪骡子鸡巴,踢地雷

    车子飞驰在路上,市区越来越近。自从游戏室开业以来,我过上了打流之后最为宁静安详的一段日子。这些日子里面,每天除了守着店子做生意之外,就是回家吃饭、睡觉。最多的娱乐也就是和朋友们一起喝喝酒、打打牌,间或联系下费强福这些需要刻意巴结的人。

    日子一长,游戏室开业之初的成就感越来越淡。我的心底也就越来越感到焦虑烦躁。

    我经常会想起与王丽分手之后所受到的那些刻骨铭心的诋毁和侮辱;也经常会想起那晚砍闯波儿的血腥与疼痛;跪在悟空面前,双腿浸入江水的那种冰寒更是时不时就会出现在我的梦中,让我不得安宁。

    有些时候,我甚至都有些分不清这些痛苦是早就已经过去了,还是一直都真实地存在于我的生活之中。我不知道,哪一天,我才能从这样的状态当中走出来,我才能光明正大、意气飞扬、正正常常地活得像正常人。

    平白无故,我总是会心惊肉跳,觉得有什么祸事将要发生。日子越是舒坦,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直到遇见游场长与谢春枝的这件事。

    且不说,当我明白这件事给我带来的巨大利润,能够使我的生活掀开新篇章的那一刻,心底下莫大的喜悦与兴奋,光说做这件事情的过程。有了明确的目标之后,却又每一刻都要活在洪武、唐五甚至公安等等一系列巨大的压力下,专心致志将问题一个个顺利摆平的美好感觉,就足以让我短暂却彻底地忘掉心中的痛苦。

    尤其在两个小时以前,当我从谢春枝的口里知道洪武也正带人守着那批木材,从而意识到今晚也许会出现流血局面的时候,那种高度紧张导致的高度专注与思考,更是让我的生命攀上了最为美妙的高峰。

    在这美妙的一刻,在车开往市区的途中,车厢内,众人的谈话声似乎近在耳前,却又好像是远在天边。

    所有的外界景象都那样虚无缥缈、遥不可及,只有天上的万点繁星和自己心底的千般思绪,才让我真正有了种血肉交融的真实感觉。

    我们的车子缓缓地行驶在被两旁仓库包夹的水泥道上,没有灯光,没有热火朝天的搬运工人,甚至连值班的人员都见不到一个。有的只是灰蒙蒙的建筑,屋角的杂草,墙壁上扭曲的光影,不知名的怪异响动,与时不时在车灯之下飞逝而过的野猫。

    我仔细地辨认着仓库大门上方斑驳却依旧硕大的数字。

    “一、二、七、九……”

    当十一号仓库出现在眼前时,我要雷震子将车停了下来。后面跟着的卡车也纷纷停下,卡车明亮的大灯透过玻璃,将我们车厢里面照得一片惨白。

    “三哥,还没到,是十七号。”

    “嗯,我晓得。”

    边说,我边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在这条路的尽头,是几艘停泊在岸边的船只。廖军放木材的仓库是十七号,前方四五十米外,仅隔两栋楼的那一个应该就是。

    在这么安静的夜晚,这么多车停在正门外,谁都能听见。

    所以,我们不能太靠近。

    我掏出荷包,走向了第一个司机:“哎,师傅。”

    “怎么了?是不是到了啊?快点搞啊,我还要赶回去睡一个回笼觉的。”

    看样子,方头大耳的司机不是很高兴。

    我懒得搭话,登上车旁的踏脚板,直接把从荷包掏出的五十元钱递了过去:“来,师傅,帮个忙。你看啊,这里是十一号,那边过去两栋,就是十七号,我现在先过去。麻烦你通知下其他人,把大灯关掉,车子莫熄火,就在这里等一下,我搞完事了,叫你们,你们马上过来搬。”

    “哦,好好好好,太客气哒。你慢点忙,不碍事,我去跟他们说,我去说。”

    看着那个司机走出驾驶室,小跑向后方,我走回了自己的中巴车上:“牯牛,把后头的包拿出来。”

    牯牛闻言,转过身去,吃力地趴在椅背上,将提包从后头递给了我。

    包正是几个小时前给谢春枝看的那个包。

    我打开拉链,犹豫了一下之后,将斧头递给了牯牛,三把杀猪刀,我和癫子一人一把。打开保险,简单交代了一下之后,我把那把猎枪给了缺牙齿。

    这样做,我是有着特殊考虑的。

    这批木材不是一个小数目,廖军敢动,肯定也就不会听我一句话马上轻易放手,更何况还有大名鼎鼎的洪武在这里压阵。

    那么,进去之后,很有可能就要动手办人。假设一旦动了手,除了我本人之外,最为骨干的力量当然就是牯牛和癫子。

    但是那个年代,并不像之后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风云际会的那几年。那几年,真正出来混的,想方设法都要搞把枪,而且敢开枪的大有人在,隔三差五就出个枪案。当时,也有枪案,可是不多,基本都发生在市区或者县城等江湖势力更复杂的地方,九镇从来没有。

    枪这个玩意就像是吸毒,一旦碰了,就离不开了;但是如果从来没碰过,打心底就会有种恐惧和抗拒。我从来没有开过枪,那一晚,我也压根就不准备用它。

    这把枪,我找将军借过来的目的,是因为考虑到洪武在,局势实在控制不住的时候,用来壮声势,吓唬人。

    真正办事靠的还是刀和斧头。所以,我把枪给了第一次踏入江湖的缺牙齿。我的本意并不是看得起他,相反,是觉得这样一个半大小子起不了什么作用。

    我错了。

    在九镇,从我八九年开始打流算起,前前后后二十年间,出了很多胆大包天的人。如果非要评出其中胆子最大的前五名的话,缺牙齿肯定排不上第一第二,却也绝对可以占据一席之地。

    九镇的老人形容一个人好奇心重,胆子又大,有句老话叫做:“打张飞,捶李逵,揪骡子鸡巴,踢地雷”。

    缺牙齿就是这样一个人。

    站在十七号仓库的正门前,将兴冲冲想要去砸门的缺牙齿一把拉到自己的背后,再看着癫子和牯牛一左一右靠在了门边,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举起手砸在了门上。

    “咚……”

    我虽然刻意将手劲控制得很小。但是,清脆的敲击声依然响彻在了寂静的夜空。房里没有任何声音。过了良久,我又敲了一下,里面好像隐隐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又过了半天,我再敲了一下。

    这次,房里有人说话了:“哪个?”

    我握紧了放在背后的杀猪刀刀把,将左手食指竖在嘴唇前,转头示意缺牙齿不要做声。缺牙齿飞快地点了点头,眼睛在黑暗当中居然发出了晶亮的光芒。

    房里再次安静了下去。在这样的沉默中,又过了一两分钟之后,我抬起了手,这次,我猛地一下砸在了门上,劣质的卷闸门上以我的拳头落点为中心,出现了一层又一层的波浪,带起了阵阵哗啦啦的响声。

    “哪个?我捅你娘,深更半夜,有个鬼啊?”

    在极度的安宁下,屋内愤怒的喝骂声显得如此地刺耳。

    不待喝骂声停止,我伸出手再次重重击打在了门上。

    果然,屋内一下爆发了开来:“哪个啊?九伢儿,你去看下,妈了个逼的,是不是有个鬼。”

    第一眼看到这个仓库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没有办法强行打开。卷闸门的门锁是在下面,要撬开,我们并没有适合的工具,就算我们强行将门撬开了,还需要往上拉起一道足够让人进入的空隙。这样的话,屋里的人也有充足的准备时间来作出反应。

    我们想了几种方法,比如说装警察或者是装作谢春枝出事了来通知的人,觉得都不太妥当。所以,最后,我选择了这样一个有些笨却也有效的办法。

    装神弄鬼!

    人都有好奇心,而且,睡觉时被人不断打扰一定会不耐烦,这两点加起来,值得我赌一赌。听着门里响起的脚步声,我知道,这次我又赌赢了!

    踏前一步,对着癫子和牯牛一招手,我将藏在背后的杀猪刀抽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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