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说过他从来就不想打流,他只想做一个本本分分的正经生意人。他的确应该这样做,因为,他确实天生就有着经商的才能。对于电子游戏在九镇市场前景的预测,将军没有说错。一如他之前所料,开张之后,生意极为兴隆。
刚开始的一段日子,还只有中午和晚上,这两个学生放学的时间段,才会有人来玩。一个月之后,我发现,无论何时,只要我将游戏室的大门打开了,店里的游戏机就几乎没有空闲过。一时之间,我的腰包以一种我自己都没有想过的速度膨胀了起来。
《蜘蛛侠》里面彼得·帕克的姨夫临死之前,给他说了一句话:权力越大,责任越大。其实,他还忘了说后面半句,麻烦也越大。同样的道理,当一个人钱多起来的时候,他可以做成很多以前做不到的事情,不过,麻烦往往也会越变越多,不请自来。
从大约两年前开始,九镇附近的山区突然冒出了一股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蒙面匪徒。这帮人办事很奇怪,一不偷窃,二不绑架,三不占地盘,甚至从来都不打过往车辆的主意。
他们只攻一门——抢劫!专门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入户抢劫。
虽然没有听说他们犯下过命案,但是手段却极为干净利落、残酷无情。据说被害的苦主之中,少数几个敢于反抗的人,无论男女全都被当场挑断了手筋。
一时之间,在我们这片地方上,流言四起,人们谈匪色变。甚至有人说,他们是解放的时候,躲在深山里头,还没有剿干净的土匪后人,是杨阎王的手下,生下来就干这行,千万千万惹不得……
当初,为了替铁明筹钱,何勇几人还冒充过这帮劫匪,抢了胡少爷的旅馆。近一年以来,在警察越来越严厉的打击之下,蒙面匪徒犯案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可是也从来没有一个被抓住。根本没人知道他们是谁,就连对于这种消息最为灵通的流子圈里面,也没有半点的消息。
原本,我并不担心他们。我也是个流子,虽然行事方法不同,但归根结底来说,我也和他们一样,靠刀吃饭。而且,在他们犯下的所有案件之中,从来没有听说他们抢过流子的生意,与跑社会的人起过冲突,他们选择的对象无一例外地是普通生意人。
基于这一点,我的心底甚至还有些看他们不起,我认为他们最多也就是一批只敢蒙着脸,做苟且之事的小毛贼,脱下那层蒙脸布,他们也许屁都不敢对人放一个。
我错了!我没有想到,才刚刚有了点钱还没放热乎,他们居然就找上了我的门来。
我们游戏室是由两间长方形的门面房,打通了中间的隔断之后所构成。靠墙的两边,以及中间的空地上都摆着游戏机,最里面用三合板隔出了一片地方,用作长期看店的雷震子和癫子的休息室。
挨着休息室的门帘处,紧靠着那面三合板的墙,摆了两把凳子和一张当时很常见的那种木制办公桌,这是卖游戏币的地方,游戏币和收的钱分别放在桌上的两个抽屉里面,由于时时刻刻都有人在,也就只配了一把简单的挂锁。
我们都很懒,而且,游戏室基本也要开到深更半夜。
通常来说,当天我们收的钱都不会立马去存在银行,而是在清点完毕之后,拿到后头的休息室,那里还有一张桌子,钱就全部放在那张桌子的抽屉里,满一个星期之后,再统一拿去银行。
所以,经常上午来我们这里玩的熟客都会发现,一大早,雷震子会先从里屋捧出一叠钱,放在前面的抽屉用来找零,然后,这才开始正式的营业。
我不知道,我们的这个习惯是什么时候又是被谁盯上的。我只晓得,抢我们的这帮人,绝对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不然,他们不会如此地轻车熟路。
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起来。周围的大山将九镇围了个水泄不通,热气出不去,凉风进不来。所以,气温升高之,九镇就像是一个大蒸笼,又闷又湿,让人难受至极。
这样的夜晚,又没有空调,最好也是最惬意的方法,就是约上三五好友,光着膀子吃一顿又烫又辣的火锅,就着冰啤酒,在冰火九重天的双重刺激下发出一身的汗。汗一出,人就通透,也就可以睡个安稳觉了。每晚,送走最后一个客人,我都会和雷震子癫子、牯牛一起吃这么一顿。
那天也是一样。
夜已经很深了,为了通风透气,我们半开着游戏室的大门,门外的街道上黑乎乎一片,看不到一个人影,游戏机早就已经关掉,除了我们的谈笑声之外,世界一片寂静。
我的脚下已经放了三个空酒瓶,癫子和牯牛的酒兴也愈发浓厚起来,只有喝不得酒的雷震子,一脸通红地坐在一旁打瞌睡。
刚拿起第四瓶,准备打开的时候,突然听见咔的一声轻响,眼前一片漆黑。
“妈的,又停电了!雷震子,到门口电箱去看看,是不是跳闸了?去他妈的,电业局吃大粪长大的啊?说了多少次,也不来搞一下。”
那个年头不比现在,电网并不稳定,停电的事情本就经常发生,加上我们游戏室的电耗很大,更是时不时地跳一回闸。所以,早就习以为常的我并没有在意,边继续低头看着酒瓶,边下意识地对着雷震子喊了一句。
“三哥,我去。”没等雷震子从睡梦中完全苏醒,牯牛就已经答应着走向了门口。
“你是哪个……啊……”
牯牛紧张惊恐的惨叫声把我刚刚灌入嘴里的一小口酒吓得喷了出来,刚准备骂他两句的时候,一个让我魂飞魄散的状况在我眼前瞬间爆发了。
大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几条黑糊糊的人影,其中一个一手抓着牯牛的头发,一手将刀架在牯牛的脖子上,另外几个人的右手全部平伸,指着我们屋里三个人,手上无一例外,都握着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
这一刻,我想到的第一个人是悟空。我以为他来办我了。但是,马上我就推翻了这个想法。因为,随着人影的走近,我就发现他们的脸上都蒙着一块黑色的布。悟空办我,不需要这样做。
“莫动!哪个动,老子就砍死哪个!”
在其中一个黑衣人的低喝声中,我和癫子已经站起了一半的身子又缓缓坐了下去。
“我们只要钱,都莫调皮就没得事,慢慢站起来,给我对着墙跪好!”那个黑衣人又说话了。
雷震子一下站了起来,正要往墙边走,回头看我和癫子都坐着没有动,身子又停在了原地。气氛紧张了起来。
“我操……嗯……”这时,被抓着脑袋、半低着腰的牯牛突然挣扎大骂。
抓着他的那个人没有丝毫犹豫,对着牯牛弯曲的后背劈了一刀,将牯牛劈得闷哼一声,翻倒在了地上。
光线太暗,虽然我看不见那一刀具体劈在背上哪个部位,劈成了什么样子,但是我不是没有拿刀砍过人,这个人的手势就已经足够让我明白,这一刀不轻,他绝对不是在吓人。
砰!桌上的菜碗与酒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碰撞声,癫子一手抓着酒瓶,已经站了起来。
几乎同时,那边的几人做出了一拥而上的姿势。
浑身汗毛竖起,千钧一发的当头,我一把扯住了癫子:“朋友,要钱,你自己去拿。没必要把事搞大!”
也许是我的这句话起了作用,那帮人刚抬起的脚步又停下来,停了两秒,还是方才说话的那个人用刀尖对着癫子点了两点,继续说道:“我说最后一次,对着墙跪好!”
我看着这个人,在黑暗里,我甚至连他的眼睛形状都看不太清,但是我看到了他双眼里面闪烁的光芒,没有一丝的慌乱。这绝对不是一个初出茅庐、想要浑水摸鱼的小痞子能拥有的眼神。这种眼神只有一个敢杀人,而且确实见过很多次血的人才可以拥有。就是这种眼神,让我意识到了眼前的这帮人是谁。他们就是那帮蒙面的抢匪,真正的悍匪!
当意识到这点之后,我也明白了我们兄弟目前的处境。
很多人都说张君和张子强、刘华强是真正的黑社会,是流子。虽然他们有很多地方和流子相似,但是,他们不是。他们是悍匪!聂明宇、韩琛、杜月笙才是黑社会,才是流子。
也许,认起真来的话,流子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要掉悍匪的命,但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这些方法里面,绝对不包括以命换命。
悍匪是不要命的人,不要命才有钱,而流子是要命的人,有命在钱才有用。这就是穿鞋的不惹光脚的。
我是流子,眼前这帮人,千真万确地算得上是悍匪。现在也还远远不是山穷水尽、万不得已的时候,所以我放弃了抵抗。
“好!你莫再搞人了,钱,你拿走!”
我扯了一下癫子,他没动。我更加用力地又扯了他一下,他偏过头来看我,那种目光让我又羞又怒,猛地一把将他扯到了墙角,摁着他跪下,然后回过头对雷震子说:“雷震子,过来!”
边说,我边跪了下去。几道人影从我们身边飞快擦过。那一刻,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件事情,只是,我对谁都没有说,我只是将它放在了心底。因为这是一个秘密,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会用得着的秘密。
那帮人根本就没有问我们钱在哪里,他们径直走到柜台和后面休息室,拿走了钱,然后,飞快地离去。前前后后,用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直到他们走后,我站起来,雷震子也站了起来将牯牛扶到了椅子上,癫子却依旧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没有去拉他,我只是给他说了一句话:“癫子,有些时候,不是没种,是保命。”
后来,癫子自己起来了,但是他始终躲避着我的眼光,不愿意看我。
我知道,他对我很失望。
这种感觉很不好。
流子,警察
江湖的事情江湖了,流子之间发生了矛盾,通常都按流子的规矩来解决。报警是个没面子的事情,但是今天这件事与打流无关,与江湖更无关。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而那是一帮打劫的悍匪。官兵剿匪,天经地义。所以,当天晚上,当我们将牯牛送到了九镇医院,得知牯牛的伤势没有大碍后,我安排癫子守在医院,自己与雷震子一起跑到桥那头的派出所报了警。
值班室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民警,我们去的时候,他已经睡着。听到我们的报案,他显然也有些激动,赶紧爬起来给所长打了一个电话。在他打电话的过程中,我本以为,今晚会有一个大的动作,警察们会纷纷出现在九镇的各个角落,像电视里面一样搞一次大的搜捕。
这不是我天真,而是因为我知道,这帮劫匪绝对是个大案,他们打劫我的时候并没有开车,再跑也跑不了多远。所以,这些警察应该不会放过立功的机会。
我又错了。
值班民警放下电话后,给我们说了这样一句:“你们先回去,这个时候,人也跑了,所长说去了也没用,我们明天会派人调查情况,你们明天就等在店子里面,不要出门。”
憋了一肚子气,我却也只得掉头离开。
第二天下午两点多钟左右,癫子还守在医院,店子里面只有我和雷震子两人,三个警察找上了门来。
有些时候,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搞笑,警察上门,我这个手染鲜血的流子还没走,那些玩游戏的小屁孩倒像是见到了鬼一般,几分钟之内,就跑了个干干净净。
“你们这里,哪个是负责人啊?”
我收起了脸上哭笑不得的表情,站起身来,对着门口趾高气扬的中年警察答道:“啊,是我。”
“昨天,是你们报的警唦?”
“嗯,是的。”
“哦,这位是我们派出所的费所长,这位是杜警官,我姓张,我们今天专门来了解一下情况。”
“哦,请进,请进,坐坐坐。”
我从来没有见过费所长,但是我听说过他很多次,我知道他叫费强福,以前是我们县城某中学的语文老师,后来调到县城关镇派出所做了警察,然后又当上了指导员。
现在,马所长高升调到县局之后,他是我们九镇派出所新来的所长。
每次谈起这个人,那些大哥们都会无一例外地怀念以前那位虽然有点架子,可也不失人情味的马所长,并且普遍认为,费强福这个人太贪,做事太绝、太阴,在九镇一定待不长。
我听到这些话的时候,都只是当做一个笑话而已,毕竟这些事情与我这样的小流子没有太大的关系。而且,别人现在来,是为了我办事,当然要客客气气才对。
吩咐雷震子倒上茶水,安排凳子坐下之后,我们再次将昨晚发生的一切又说了一遍。费所长官不大,官威却不小,进来之后,也不落座,也不理人,独自在我们游戏室里面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像是在找线索,却又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张警官也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打着哈欠,抽着我们递过去的烟,偶尔问下问题。
只有那位最年轻的杜警察,他是唯一一个进来之后对我们说了句“你好”的人,在我们说话的过程中,也只有他始终拿着个小本子,认认真真在记。
我一边说一边悄悄看着费所长,看他到底找什么东西,虽然知道今天警察要来,我们早就将放在雷震子卧室的几把家伙拿走了,可我终归还是个流子,对警察还是有着天生的心虚。
忐忐忑忑,好不容易说完,我们又在本子上签了字,然后,做笔录的杜警察抬头对着费所长说:“费所长,情况基本差不多哒,你看还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嗯。”
从鼻孔里面发出了一声闷哼后,也不管别人是否听得懂他的意思,费所长还是自顾自地在游戏室里面走了一会,这才回到了我们面前,坐下来,一瞬不瞬看着我说:“你叫姚义杰,是吧?”
“啊,是的。”
“你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啊?”
本来,我脸上还带着笑,恭恭敬敬地回答,但是,费所长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故意高深莫测地拖着长音问话,让我有些不爽起来。
老子是被抢,不是抢劫别人。
于是,我也就有些生硬地说道:“没有。”
“仔细想一下,有没有?”
“没有。”
话到这里,也就算了,没想到的是,费所长又说出了一句更不是人说的话来:“那为什么就只抢你,不抢别个啊?”
我一下子火冒三丈。
昨晚报案,不来一个人,我就憋了一肚子气,现在,老子报案的人,被当成嫌疑犯一样审。操!老子怎么知道,他为什么抢我,不抢别人?
再也克制不住,我一下变了脸,说:“费所长,你是人民警察,我报案,是受害人呢。这个问题,你要去查唦,我一个老百姓,我怎么晓得他们为什么要抢我啊。我长得帅些?”
这话刚一出口,我就听见啪的一声,费所长一巴掌就拍在了我们的柜台上,指着我,义正词严、声色俱厉地喝道:“姚义杰,你莫以为老子不了解你。老子告诉你,你在我们那里的档案一尺厚!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还在这里和我耍起脾气来哒。老子告诉你,你说的这些,老子一点都不信,这个事里头有大问题!”
当时的我毕竟还是太年轻,我居然也一下子站了起来,针尖对麦芒地说:“费所长,我问你,我有什么问题?隔壁昨天有人看到我被抢,他们可以作证。你随时可以查,不能在这里冤枉我!”
“好好好好。”费所长的脸色都变青了,嘴里不断地说着好。
然后,他站了起来,也不回答我刚刚的问题,转过身去指着我摆在房间当中的几台机子道:“小杜,给我把人铐起来!”
那一刻,我看见那个杜警官嘴巴张开,准备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来,他依旧坐在板凳上,没有动。
“你还调皮啊,老子问你,这是什么东西啊?我现在怀疑你设赌聚赌!小杜,把他铐起来,听到没有?回去叫人,把机子拖走。”
我一下子傻了眼,准备反驳的话语顿时也吞回了肚中。费所长所指的那几台机子是我不久前,刚从市区买回来的新机子,叫做水果机。与一般的游戏机不同,水果机严格来说,确实可以算作是一种赌博的游戏,但是市区里面的游戏厅里都在玩这个,我万万不曾想到,今天居然会栽在这个上面。
小杜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看着我的脸色,费所长的眼中露出了一丝得意之色。
“哎,费所长,小伢儿不懂事,他是以前刘指导员的外甥,我认得,你莫和他一般见识。小杜,你先坐先坐,来来来,小姚,你过来,我和你说两句。”张警察在旁边出乎意料地帮我说话了。雷震子也赔着笑给费所长上烟,小杜也趁机又坐了回去。
张警官把我扯到了一旁,一脸恨铁不成钢的严肃表情,给我说:“你不认得我了吧,我和你舅舅一起工作了好多年,你这个伢儿啊,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你舅舅要是在这里,都要骂你。你和费所长顶个什么嘴啊?别人堂堂一个所长,科级干部,过来是帮你办案的,你以为什么案子他都去啊?他这是重视你这件事!不懂事!我告诉你,今天不是看在你舅舅的面子上,我都懒得和你说这些话。”
“不是,张叔,我是被……”
一听他和我舅舅是老同事,我也就顺杆往上爬,叫起了叔,并且准备诉说满腹冤屈。
“你还什么是不是?你还犟什么犟?我给你讲,你这个案子,该办肯定办,但是,你不能因为你被抢了,就把脾气发在费所长的身上啊!被抢的人多了,我那里档案都一叠,人人都像你这样,那还办什么案啊?你赶紧去道个歉,等下我再帮你说一说。你不听话,真搞起费所长的脾气来哒,我都保不住你。今天有你受的,扣留你几天没得一点问题,你真以为你清白得很啊?听话,去。”
看着这位语重心长的张叔叔,我决定听从他的建议,刚要转身去向费所长道歉,却又被他一把拉了回来:“哎,我给你说。今天机子肯定要被拖走,刚刚你确实太过分哒,费所长的面子下不来。你懂不懂?”
我一下子急了,声音又大了起来:“张叔,我机子被拖走了,我还怎么做生意啊?”
张警察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极为暧昧的笑意,左左右右地打量了我半天之后,才慢吞吞地说:“你叫什么叫?不懂事!拖走了,你再想办法运回来唦。费所长也只是给你个教训,他要着你的机子又没得用。你也是打流的人,人情世故,这点事不懂啊?”
我明白了!看着这位张警官陌生的脸孔,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是我舅舅的老同事,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认识我。不过,我却真的听出了他话里面的意思。
自从在悟空手下逃生之后,我飞快地成熟了起来。可是,方才,我却一直表现得极为幼稚和弱智,那是因为,我当他们是警察,是光明正大的人物。所以,面对他们,我觉得用不上那些钩心斗角的下流手段。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其实除了身上那层皮之外,眼前的几人和我们没有什么不同。此刻,他们用过的手段,在道上,我也见识过无数次,只不过,他们用得更冠冕堂皇、更露骨、更出乎我的意料。
既然这样,这个游戏就回到了我熟悉的世界当中。那么,我也就不再是幼稚的姚义杰,我是义色!
我由衷地笑了起来:“哦,那要得,多谢你哒。张叔。”
在张警察的斡旋之下,在我诚恳的道歉声中,费所长找到了下去的台阶。不过,他还是没有理我,背着双手转身一个人先走了。过了半个小时,又来了几个警察和一辆小卡车,一直守在店子里面的张、杜两人一起把我的机子抬上车子,在邻居们意味深长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昨天破了财,今天又要破财,一肚子的怨气之下,我在游戏室里面,和雷震子一起大骂费强福。
这个时候,皮铁明来了。听我说完了一切之后,皮铁明沉思了半晌,他说:“义色,我觉得,这是个好事。”
“嗯?”莫名其妙之下,我看向了他。
“他敲打你,又没有抓你,是为了什么?为了舒服唦,那你就让他舒服。”皮铁明的双眼明亮清澈,有着一层我似懂非懂的意思。
我看着他,脑海里面在急速思考。没有等我想出,皮铁明就说出了答案:“舒服哒,就算不是朋友,也是熟人。在道上混,多个熟人,多条路。”
皮铁明!
好一个皮铁明。
那天下午,我跑到银行取了一千块钱,分为两包。
我跑到了派出所,刚巧看见了那个小杜,小杜告诉了我费所长的办公室,然后还颇有好意地对我说:“费所长的脾气大,你注意点。”
推开门的时候,费强福正在里头喝茶看报纸。看着我进门,他的眼睛明显一亮,但脸上还是那副要理不理的样子,瞟了我一眼,又低下了头。
“费所长,在忙啊?”
“嗯。”
“费所长,上午真的不好意思,我年纪轻,有些时候不懂事,你莫见怪啊。真的对不住你。这么热的天,你专门跑去帮我办案,我还这个态度,罪该万死啊!呵呵。”
“嗯。”
“费所长,你看,我也要做生意,机子拿走哒,我也没得办法。费所长,你看,该罚就罚,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在我能力范围,我都接受处理。要不要得?”
费强福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报纸,一张黑瘦狭长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柔和线条,看着我说:“你这个伢儿,也真是的。先前怎么就不会好好说话呢?而今晓得求到我这里来了啊。”
“是是是,费所长,是我不懂事,你大人莫记小人过。费所长,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生意也才开张没得多久,手里头没得多钱,也不晓得具体的行情。我自作主张,刚刚想办法找朋友拿了一点,这里五百就当是我交给所里的罚款,另外这一些呢就是我请费所长和张警官、杜警官吃个消夜,赔个不是。”
费强福没有丝毫的羞涩与拒绝,这足可以让一般人家过半年的一笔钱,他直接就接过去,还当着我的面,点了点,这才塞在了抽屉里头,然后,他笑着说:“要得,小姚,今后,有什么事,你找我就是了。拖走这些机子呢,我也只是给你一个教训,也不能真的耽误你的生意唦,是不是?案子的事,你放心,有线索哒,我会通知你。”
“是是是,费所长谢谢你啊,谢谢。费所长哪天要是有时间哒,喊上张警官他们,我请你们一起喝酒啊。今后,还要麻烦你们的时候多。”
“哈哈,要得要得,有机会的。”
“那好,那我就不多打扰你工作哒,要记得找我喝酒啊,费所长。”
“行行行,你等下在外头找小杜就行。小杜,你和老张他们搞辆车帮小姚把机子送回去一下。”
从那天开始,我和费强福变成了朋友。不过,从办公室出来后,我发现,一直以来表现得最为善意的小杜警官,却对我阴起了一张脸。
其实,我了解他这种人,他和我的年纪差不多,他应该还没有参加工作多久。
时间,他需要的只是时间,总有一天,他也会变成像我、像张警官、像费强福一样的人。
这是这个社会给予我们的宿命。
成人世界里的孩子
还记得是办完熊“市长”没多久的一次闲谈中,将军得知我把他给我的所有报酬以及自己的一点积蓄全部都分给了癫子他们之后,他表现得非常吃惊。当时,将军憋了很久,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义色,你今后肯定有好多的朋友。”
今后,我是否会交到很多的朋友,我不知道。但是,有一段时间,我认为,我至少有了三个死心塌地跟着我的人。在钱这一点上,我想,我的确可以称得上是豪爽大方。
我的腰包鼓起来了,我却并没有忘记整日替我守在游戏机室里面的癫子和雷震子,甚至连依旧在做杀狗生意的牯牛,我也会不定期地分给他一些红利。有了共同的利益,自然也就有了更为亲近的关系,更为坚固的联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间之事,不外如是。
只是,被抢的事情发生后,我发现,这个定律有些时候不见得就对,尤其是对于上下级的关系而言。有些问题,并不仅仅靠钱就可以解决。
比如说癫子与我之间的关系。
癫子对我依旧很好,只是在日常的接触中,我越来越感受到了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某种变化。刚认识他的时候,一天都难得见他笑一次,好像见谁都低一等,说话时,总是埋着个脑袋,走路都没点声音,目光往上斜瞟着看人,阴郁、自卑。
但是现在,他笑得温和而自信,双眼炯炯有神,身上居然有了几分类似于唐五那种虽然低调却游刃有余的味道。正是因为他的这种变化,让他与我之间的差距变得小了起来。
差距越小,我们之间就越像是朋友。这样的关系,本来也算是不错,只可惜,我们是在打流。打流的人之间永远都不会有绝对平等的朋友,有的,只是大哥与小弟。可是,癫子还没有搞懂这个道理,他以为就算我不是他的大哥,却依旧可以当他的朋友。
所以,当我感受到癫子对于我的态度开始变得像是朋友一样的温和,而不是当初那样对待大哥般的客套的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超过了我容忍的范围。特别是在那晚下跪之后,我一直在寻找机会挽回我在癫子心中失去的那一城。
癫子变了,我则已经变了很久。但是,有一个人,不管穷或者富,他都是一个样子,都是一副心肠,只要你对他好,哪怕这种好是假的,他也照样全心全意地对你。
这个人就是雷震子,也正是他给予了我挽回自己和癫子之间关系的机会。
接触时间越长,我就越喜欢雷震子这个人。雷震子猥琐、怯懦、愚笨、胸无大志、脸皮厚,喜欢吹牛,有些卑颜屈膝,外表还可以说是惨不忍睹。这些,但凡认识他的人,都不会否认。但是,他却有一个我们其他人身上都没有的特质——单纯。
在我的一生所认识的人之中,无论是流子、官员、读书人,还是普通的百姓,雷震子都可以说是那一个最为单纯,也是唯一一个绝对单纯的人。
他单纯得近乎弱智。其实,也许他并不弱智,他只是一个在残酷的成年人世界中,不愿意长大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老天会让他行走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是最危险、最残忍、最钩心斗角的一条路上。可他却又从来就没有学会在这条路上生存所应该学会的那些虽然肮脏,却绝对管用的本领。
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去学,他只是固执地做着那个可怜、可爱又可悲的雷震子。正是他的这个特点,让我对他产生了一种类似于保护和珍惜的感情。可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我这样想。我这样对他,也不是因为我是一个好人,而是因为他是我的兄弟。如果换作其他像雷震子这样性格的人,我觉得我也会如同刘毛一样吃定他!
雷震子居然又和刘毛玩到了一起。
在游戏室开业后三个月左右的那段时间,我偶然发现,刘毛带着朋友过来玩,而且每次他过来的时候,雷震子都显得非常亲热。
我提醒过雷震子,他给我说:“三哥,你放心。我答应过你,说戒赌,就一定不会再赌。刘毛过来也只是玩玩电子游戏,他人其实也不坏。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他还专门给我道过歉。毕竟认识这么长时间的朋友了,他过来了也是客。三哥,没事的,你放心。”
我看刘毛确实又还算守规矩,也就没有再多说。
再过了一段时间后,生意越发上了轨道,我因为要带着癫子去办另外一件事情,所以也就不再天天守在店子里面,将店里的事情交给雷震子打理。直到前两天晚上七八点钟,我一时兴起来到店子里面,发现本应该是玩电子游戏的黄金时段,店子里面却除了几个打流的朋友和刘毛一伙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人。
有些奇怪之下,我问雷震子怎么回事,雷震子吞吞吐吐,要说不说,最后憋出了一句“我也不晓得为什么”。那天之后,我起了疑心,加上手头的事情也办得差不多了,所以,我吩咐癫子留在店里帮我招呼两天。
结果,今天,癫子就找到我,告诉了我一件事情。
我的店子里面是一毛钱一个游戏币。这个价格不算很贵,但是在当时来说,也不能算是很便宜,尤其是对于那些七八岁十来岁的学生而言。不过,电子游戏的诱惑实在是太大,就像今天的网络游戏一样。今天很多小孩子为了玩过瘾,为了取得游戏里面的一套装备或是一张点卡,可以骗大人的钱,偷别人的东西,甚至陪人睡觉。
那个年代虽然没有这样夸张的事情,却也同样有着很多人为了玩游戏而费尽心机。比如,有些小孩,会在买的游戏币上面想办法钻一个小孔,然后用根绳子吊着,投入机子里面,等游戏开始之后,又把币拖出来,反复使用。还有的就利用格斗类的游戏与人赌博,技术好的,一整天不花一分钱,却可以过足游戏瘾。更厉害的做一个与游戏机机箱配套的简单钥匙,想玩了,趁我们不注意,打开游戏机箱,拨动一下那根感应的铁丝。千奇百怪的招数让我们防不胜防。
每次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当然也会管,不过,最多也就是没收工具,训斥两声了事。因为,做这些事情的一般都是一些不懂事的半大小子,实在没有必要和他们较真。但是,这次截然不同了。这些日子在我游戏机室里面发生的事情,已经完全变了质。
还记得费强福把我收走的那几台机子吗?那是在被抢劫之前的几天,我想要更新游戏,所以去市区购买新的游戏电子板。在供货的商铺那里,秃头老板神秘兮兮地给我推荐了一款据说是从英国传过来的,叫做“水果机”的全新游戏机。在简单了解了一下这种机器的玩法之后,我没有丝毫犹豫,半买半赊,一口气就拿走了四台。因为,这种机子其实并不能算是游戏机,严格来说,它是披着电子游戏外衣的全新赌博工具。
在娱乐设施极为贫乏的九镇,开一个合法的、不用害怕被查处的赌场,你觉得能不赚钱吗?
水果机的玩法其实很简单。机子正中心的大屏幕周围分布了八种物品的图案,分别为:苹果、西瓜、木瓜、橙子、铃铛、77和双星。每种物品又分为大小两个类别。这其中,还有一个写着BAR的特别选项,如果刚好中了BAR,那么就会出现啪啪的枪击声,玩家可以额外获得三次中选的机会,所以九镇人称其为“打枪”。
在玩家的面前,有一排按钮,对应着上面的八种图案。游戏开始时,点击想选的图案,并选择图案的大小类别,按开始键,游戏机上就会出现一串不停游走的小灯,小灯如果刚好停在你所选择的图案上,那么屏幕上就会显示你所中的奖数。其中,77最大,赔率是一百。
一个游戏币是一分,可以玩一次,一百分就是一百个游戏币,可以在我们的柜台上兑成十元钱人民币的现金。在月工资普遍只有几十一百块的年代里,这无疑是一个相当具有吸引力的诱惑,再加上它有非常容易上手的操作系统、刺激爽快的游戏乐趣。
于是,我的机子刚买回来,不出一个星期,就火爆了全九镇。这下,游戏室里玩的就不只是小朋友、中学生了,无数的成年人也加入了进来,刘毛就是其中一个。
刘毛玩没有关系,开门待客,不管之前结了什么仇,现在进来给我送钱,那就是客人。重要的是,他和其他的玩家有一个本质上的不同。他是一个靠着一双手在公车上讨生活的涌马。
为了防止有人打开机箱刷分作弊,除了游戏机机箱本身的锁之外,我还专门吩咐癫子在每台机子的外头加上了一只挂锁。但是,能够长期掏别人钱包而不被发觉的涌马,当然就有着一双飞快而灵巧的手。开把挂锁,配副简易钥匙,对妙手空空的刘毛而言,实在是太小儿科了。于是,有一段时间里,刘毛每天都可以从我们店子里面赢走百来元钱。
后来,雷震子发现了。
雷震子很生气,可他给刘毛留了一次情面,并没有告诉我,他只是制止了刘毛的行为。
刘毛不蠢,他知道再这样干下去,被我知晓的后果。他也确实听了雷震子的话,没有再在我们这里出老千骗钱。
如果,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那也就不了了之。只可惜,刘毛太爱赌,他实在抵抗不了这种游戏的诱惑,偏偏却又不能再作弊,连输了几天之后,灰头土脸的刘毛想出了一个既能赚钱又能每天在我这里玩的好主意出来。
他放弃了出老千的跨行业发展,回归到了老本行——扒!
扒那些专心致志、和他一样日夜泡在水果机前面的人的钱。
碰巧那段时间,我很少出现在游戏室,刘毛更是毫无顾忌,他扒到钱之后,居然还叫来了张麻子这些同门兄弟。于是,扒手一多,苦主也就越来越多,怨气也就越来越大,客户们给雷震子抱怨,雷震子有苦难言,只得背后劝刘毛。
刘毛说:“我又没有搞你们的钱,别人的钱关你什么事?你未必帮外人不帮我啊?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再说了,我偷的钱,还不都是在你们这里买了游戏币。”
恶性循环之下,来玩的人越来越少,刘毛到手的钱也就越来越少。钱越少,他越想要,发展到最后,只要来了人,他就不放过。
那天,我吩咐癫子看店,张麻子那些人因为能偷的钱太少,都已经不再来了,只有刘毛,舍不得游戏,还留在那里。更操蛋的是,他居然愚蠢到像无视雷震子一样地无视癫子,当着癫子的面就偷人钱。当时,癫子就要打,被雷震子死死拉住。
所以,晚上癫子就告诉了我情况。
我七窍生烟!
收到消息之后,我直接跑到店里,当着还在玩游戏的几个小学生的面,一个耳光就打在了雷震子的脸上。然后,我问了他一句话:“你分了刘毛的钱没有?”
显然,雷震子当时吓呆了,望着我,都忘记了回答。
“老子再问你一句,你分了刘毛的钱没有?”
“我……我没有啊……有有有,他……他请我吃了几碗粉……”
雷震子的眼睛居然已经开始泛红,看表情却又好像完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看我,又看看旁边扯着我的癫子,一副又惊又怕的可怜样子。
“你拿了他的钱没有?”
我大吼了一声,雷震子吓得浑身一抖。
“雷震子,三哥是问你,刘毛在店子里偷的钱,有没有给你分?不要紧,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没有,绝对没有。三哥,怎么了?我真的没有,啊啊啊……”
雷震子居然大哭了起来。
我只觉得自己脸上皮肤紧绷绷的,扯得肌肉都好像在不停地发抖,勉强镇定了一下,我问他:“你晓不晓得,那个杂种什么时候会来?”
“晚上,晚上人多的时候,他一般都会来。”
“好,癫子,你去喊牯牛,把他那里的家伙拿来,一起过来。晚上办事!”
刘毛,你个狗杂种,你挡我的财路,老子就要端了你吃饭的碗!
规矩
我坐在柜台里面,全神贯注地看着每一个走进大门的人。雷震子如惊弓之鸟,缩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只有癫子,一个人守在柜台边,打理生意。
我想,我当时的脸色一定非常不好看。因为,每一个过来买币的人,一走到柜台边上看见我的样子,立马就变得小心翼翼。有个十七八岁,喝了点酒的后生仔,进门时还大叫大喊,今天一定要赢多少钱,结果一走到我这里,声音就小了下去。
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为了等刘毛,我晚饭都没有吃,他却还没现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癫子发现了他偷钱,要打他,所以他怕了,不来了。如果这样的话,老子等下又还要满大街去找他。越想,我心里火气越大。
刚准备又骂雷震子两句的时候,一直守在门口望风的牯牛大步走了进来。
“来了?”癫子问道。
“嗯!三哥,来了。”
我点了点头,对着放在旁边的一个塑料袋一指,牯牛和癫子两人走过去拿起了里面的两根不锈钢水管。
佝偻着背,干瘦干瘦的刘毛出现在了游戏室门外的灯光下,走路还是那样一摇三摆,要死不断气,好像后半个脚板粘在地上抬不起来。
“咳……呸!”一声粗野肮脏的咳嗽声响起,一口浓痰吐在了我们店子正门外,刘毛这才走了进来。
对着柜台这边看了一眼,没有看到坐在里面的我,似乎丝毫不在意癫子的存在,刘毛径直走向了一台空闲的水果机旁。
我站起身,用力甩了甩双手,对着刘毛走了过去。
此刻,他从身上掏出了一大叠游戏币放在了机子边上,看样子他今晚想要大干一场。其实,很多客人也是这样,有些时候,玩到一半临时要走,剩下的币就不退了,直接带在身边,下次过来再继续玩。但我看见刘毛这样,就是不爽,我就是觉得他偷了我的钱,占了我的便宜。
走到刘毛的身后,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刘毛回过头,还没有认清人。
啪!我一个巴掌就甩在了他的脸上。
周围所有人都停止游戏,朝我们这边看了过来。
刘毛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下意识猛地一下站起了身子,一手捂着脸,一手做出还击的姿势。他张开大嘴刚准备骂,就看清了是我,也看清了我身边拿着铁棍的癫子与牯牛。
他的嘴唇又闭上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与我对视了两三秒之后,他喃喃说道:“三……义色,你什么鸡巴意思啊?我哪里……”
啪!不等他说完,我又一个耳光打在了他的脸上。这一下比刚才更重!因为,他明显是准备喊我三哥,结果改了口。他不服!不要紧,今天就算你刘毛是条过江龙,我今天也要把你打成一条虫!
“哎!妈了个逼!你搞什……”刘毛一边大叫着,一边伸出双手抵在了我的胸前,眼睛却看着身旁的癫子和牯牛。
他没有打我,他不敢。
他这句话还是没有说完,当他双手刚接触到我胸膛的时候,癫子与牯牛已经一左一右把他摁在了机子上面。
啪!我第三个耳光又打了上去。
周围玩游戏的人开始起身走开。
刘毛后背被顶在机子上,屁股左右扭动,不断挣扎。叮叮当当,他放在机子边上的游戏币散落了一地。
伸出右手,抓住了刘毛额头前面那撮油腻不堪的卷毛,身体后撤一步,猛地起跳,我一脚踹在刘毛的肚子上。
哐当!刘毛连带着机子,被我这一脚踢得翻倒在了地上。
“哎呀……”整个游戏室的人全部停止了游戏,叫喊着远远避到了门外。
新机子上的屏幕被刘毛的身体压出了几道花纹一样的裂痕,这下更加激起了我的怒火。
“刘毛,你个婊子养的!”
对着刘毛的脑袋,我一脚连着一脚踢了下去,癫子和牯牛也扑了上去……
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我停了下来。这才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双手还在激动得不停发抖。
看着地上满脸是血、蜷缩着用双手护头的刘毛,我忍不住又上去补了两脚,这才彻底停了下来。
不过,我还没有解恨,远远没有!
“雷震子,给老子把绳子拿出来,牯牛,你和癫子,把这个杂种给老子捆到门外边的树上!捆死一点!雷震子,你拿不拿?”
看着雷震子飞快跑向了柜台,我大口大口呼吸着,当先走向了门口,聚集在门外的顾客和一些闲人,自觉地避往左右,为我让出了道来。
牯牛和癫子麻麻利利将刘毛捆在了树上,我指着刘毛,大声对着周围所有的人说道:“这个杂种,是搞什么的,你们都晓得!天天在老子的店子里偷人的钱。这个事,我以前不晓得,今天才发现。我义色今天在这里给所有的朋友说一声,发生了这件事,我对不起大家,明天起,一个星期之内,到我店子里玩的朋友,都买一送一,一角钱两个币,每人一包烟,算是赔罪。今天,我在这里给你们下个保证,老子的店子里头再也没得小偷哒,只要有哪个的钱不见了,找我,直接到柜台上来,不见了好多钱,老子来赔!”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人群就已经开始骚动。话一说完,就完全沸腾了起来。
“三哥,要得!”
“三哥,了不起!”
“义色,有狠!”
“姚三伢儿,没得别的,就是这几句话,老子怎么都要帮你捧下场。”
该说的话说完,该看的戏看完,人们也就回到各自感兴趣的机子前,继续玩了起来,除了垂头丧气捆在树上的刘毛之外,一切都恢复了平常。不过这个晚上的故事还没有完。砸坏的新机子,买一送一的游戏币,送给每个人的一包烟,之前那些日子里因生意变差损失的钱,这一切的损失,不能我自己出,不仅我不出,我还要从刘毛身上加倍讨回来。
不仅要讨回来,我今后还要所有的人都明白一点:你怎么惹我都行,但是不能不尊重我,更不能挡我的财路,端我的饭碗。不仅要让他们明白,我还要你们全他妈给我记住,记死!
老子从今天起,要立下属于老子的规矩!只是,现在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左右,还太早,不适合办事。吃点东西,等店子关门了,再一起算账不迟。
你不应该来
手腕上新买的西铁城机械表,时钟已经指向了十点的位置。店子里面大部分人都走了,只有税务所一个喝完酒刚过来玩的干部以及镇中学一位还没讨堂客的体育老师还坐在两台水果机前面,埋头奋战。
一整个晚上,雷震子做事分外勤快灵活,目光却始终低着,看都不敢看我,就连与癫子牯牛说话时,也是小心翼翼、轻言细语。我知道,他是真的害怕了,也后悔了。本来,我准备等下也要给他一点教训的,但是现在看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实在是不忍心下手了。
不过,刘毛,我是绝对要办的!
抬起头,我看向了门外的刘毛。被捆在树上之后,刘毛居然还没有服软。
他高昂着满是血迹的脑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毫无廉耻地与过往的路人对望,甚至偶尔还会开口去骂那些指指点点、取笑他的路人。
这次,我居然又看见他在咧着一张大嘴朝一位刚好路过的年轻姑娘傻笑,吓得那位姑娘赶紧低头走到了马路另外一边。
“三哥,要不要我过去再搞他几下?这个杂种真不要脸了!”牯牛也发现了外面的情况,一边询问我,一边站了起来。
“不用。”我扯住了正要向外走的牯牛。
有些时候,愤怒到了顶点,人反而不再激动,变得很平静。
我对牯牛点了点,示意他坐下,我笑着说:“不碍事,他要是真有种,等下就莫求我!”
体育老师走了,外面的街道上也几乎再看不到行人,小小的游戏厅里,没有人说话,只有水果机清脆俏皮的音乐声来回飘荡,越发衬托出了深夜的宁静。
“哎,姚万元户,买币啊!”外头,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语调做作而调侃。
抬起头,我看见北条居然站在了店门口的大树旁,嘴里“啧啧”有声,颇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刘毛。刘毛兴许是看出了一头长发的北条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出乎意料地任北条打量而没有搭腔。
“北条,这个时候,你还没睡觉,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啊?”
“哈哈,刚刚在何勇那里推牌九,赢了百把块钱,在街头看见你这里还亮着灯,喊你去喝酒啊。”
北条有些缺德地对着刘毛脑袋轻拍了一下之后,一边笑着一边说,走了进来。
我也笑着朝他迎了过去。
“打你妈了个逼!”
刚走两步,我的手还没有碰到北条的肩膀,就听到门外传来了刘毛的骂声,声音不大,但是刚好足够我们俩听见。
北条一下就停在了原地,脸色一变,转头就要往回走:“你刚刚讲的什么啊?再讲一遍!”
我一把扯住了北条。对面,刘毛的嘴张了张,虽然没有再说话,可脸上毫无畏惧之色,看着我们这边。
“算了,过来坐,先不管他。”
“哎,义色,这个小杂种是个什么人啊?恶作(方言,恶形恶状,嚣张)得很啊!”
“在我店子里偷东西的,你先莫管他,等下我会侍候滴。”
“小麻皮……”
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的北条被我扯到柜台里坐了下来,雷震子给北条递上一根烟,北条的气还没有消:“而今,涌马都敢这么屌啊?没大没小,跟哪个混的?弄死他!他妈了个逼的!”
“以前好像是跟那个还在牢里的什么鸡巴黄皮吧,而今就不晓得了,只怕没得人罩。上次,我就打了他一顿,也没人找我。”我随意地答了一句。
旁边,北条整个人仿佛僵住了,嘴上叼着的烟也忘了吸,皱着眉,疑惑地问道:“黄皮?是不是八宝以前的那个大哥?”
“嗯,就是他。”
北条沉默了下来,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过了两秒,北条才开口说:“兄弟,你准备怎么搞他?”
我看着北条,没有回答。我想,当时我的表情已经给了北条想要的答案。北条压低声音说道:“兄弟,我觉得,你还是莫要搞得太厉害哒。”
“怎么了?”
“义色,你晓得,我和八宝之间不舒服也是蛮长时间的事哒。我给你说,上次八宝又被鸭子砍了两刀后,就一直在放话,说等他大哥出来要找我们报仇。你可能没有注意,我了解了一下,黄皮这个人不是八宝这样的角色,那个畜生手里头是有命案的,车站里的幺鸡就是被他杀的。”
八宝的话,我曾经听旁人给我说过,我确实也没有放在心上。黄皮的故事,我也是知道的,他做的事情太轰动,九镇也太小,我想不知道都难。
不过,北条这样小心翼翼确实没有必要。端我饭碗,我还管那么多?你大哥就算是黄金荣又怎么样?
“嗯,无所谓。”
“义色,你听我讲,黄皮当时杀人杀得聪明得很,正当防卫,只判了三年,就快要出来哒。你生意才起来,真没得必要多结梁子。”
北条继续苦口婆心地说着。
旁边雷震子的脸上也露出了心有戚戚焉的表情。
我却已经有些不耐烦,挥了挥手,我说:“北条,你看啊,我们市就有四个看守所,每个看守所里面都有一些杀人犯,全市加起来不说上百,至少也有几十个。老子做生意,他挡我的财路。就因为他是黄皮的小弟,我就不办他,如果另外一个杀人犯万一也有小弟,也来端我的饭碗,我该怎么办呢?不等别个杀我,我饿也要饿死。都是出来混的,我不怕那么多!”
我话说出口之后,北条定定地看着我,半晌之后,他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一边在口袋里掏着,一边将头转向了旁边的牯牛:“牯牛,我看你三哥今天也没得时间和我出去喝酒了,麻烦你一下,你到十字路口的摊子上,去帮忙买点菜,搞几瓶酒,我们几兄弟一起吃个夜宵。”
“哎,北条,你没得必要留在这里,不关你什么事。酒,明天再喝咯,你回去睡觉!”
“说些什么鸡巴屁话!来,牯牛,这里是五十块钱,你随便买。去咯,不用看你三哥了,我说了作数,你去就是了,去,麻烦哒啊。”
“哦,北条哥,三哥,那我去了啊。”牯牛急匆匆地给我说了一声,就被北条连推带赶地送出了门。
看着北条又一次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我没有再说什么。因为,我知道,北条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当初,我与八宝结仇,就是因为他。
今天这个事,他不知道就算了,既然已经知道了,还来了,那就算我说再多,他也不会走。
既然不会走,那就留下来吧。一个小扒手,还能闹多大的风浪?
当时的我确实还是有些嫩。其实,那一晚,我无论如何都应该让北条走,让他远离这件本来与他无关的事情。真的,这都是我的错。
敬酒难吃
“哎呀,小姚,日子过得不错啊。深更半夜了,还酒啊肉的,吃点消夜。”
“哈哈,随便吃点,李哥,你要不要一起来吃点?就是菜不好,怕李哥你吃不来,嫌弃。哈哈。”
“不哒不哒,本来就是喝了一肚子酒来的,又跑到你们这里玩到这个时候哒,明天还上班,等一会儿回去堂客又要骂人。哎,一点工资都给你哒,都是你的这个麻皮水果机害死人啊。来,我把剩下的币先存在你这里,省得等下堂客发现了啰唆。大概八九十个,你数一下。”
“哈哈,李哥,这点钱,对你李哥来说不就是两包烟的事。李哥的币,还数什么数?雷震子,李哥的币算一百二十个,你帮李哥放好。李哥,明天你什么时候过来?我要雷震子先帮你把机子留着。”
“哈哈,不用留,不用留,明天县里来人检查,还说不好具体时间,办完事我就来哒。你个麻皮小伢儿真会讲话。要得要得,你们慢慢喝,我先走哒。”
税务局的李干部喜笑颜开,伸出大拇指,赞许地对我点了两点,转身离开。
“好好好,李哥,好走啊。”
李干部肥大如箩筐的屁股消失在了门边。看着空无一人的游戏室,我的脸彻底阴沉了下来,盯着绑在树上的刘毛,说:“癫子,你和牯牛,把这个杂种提进来,雷震子,关门!”
被五花大绑着的刘毛背靠着一台游戏机,坐在房间的一角。
除了雷震子时不时瞟过去一眼之外,我们其他人连谈都不谈刘毛,就好像是这个人完全不存在一样,自顾自地大吃大喝、谈笑风生。
酒菜还有很多,我却已经吃饱,停下了筷子,我说:“雷震子,你和刘毛是不是朋友?讲真话!”
雷震子身体一震,端着的饭停在了半空,惴惴不安看了癫子几人一眼之后,声若蚊蝇地说:“嗯。”
啪!我一下把筷子摔在了桌面上,指着雷震子大骂:“你就是个猪!他是你朋友?你当他是朋友?他当你是什么人?那个时候,牯牛师父收狗的钱,是哪个从你手上骗过去的?这个生意,是你的,还是我的?我相信你,要你帮我做事,他天天来店子捣乱,是不是害你?你个蠢货!你还当他是朋友!朋友就是这样害你的啊?雷震子,我不是看你跟我也这么久了,人老实,老子再也不会要你帮我办事,今天就连你一起办了!他都害你要被办,害你工作都快没得哒,你还当他是朋友?老子最后问你一句,今后,他还是不是你的朋友?”
雷震子满脸煞白,吓得都不知道说话,旁边的牯牛连捅了他两三下之后,他才接口说:“三哥,我是看他也给我道了歉……我也不喜欢他在店子里面这样搞,可是我又怕你晓得了之后,要弄出大事。”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居然变成了小姑娘一样的呜咽。
我心软了下来,等雷震子平静下来后,我说:“雷震子,给你说了好多次。这样的人,可以做朋友吗?你要争气唦。今天,我也不怪你,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你千万记着啊!下次,就莫怪我哒!今后,这个人,你再也不许和他有任何来往,他死在你的面前,你也不许掉一滴眼泪。”
“嗯,我晓得了,三哥。”
摆平了雷震子,现在,该轮到你了,刘毛。
“刘毛,喝不喝酒啊?”看着刘毛,我轻言细语地说。
“喝啊!嘴巴早就干哒。”刘毛确实有种,都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还是毫不在乎,甚至有些挑衅地回答我。
“哈哈,要得要得,来,我帮你开一瓶,牯牛,帮我拿一块抹布过来。”怒极反笑,我大笑着拿起桌下一瓶啤酒,走向了刘毛。
在我的示意之下,牯牛把抹布堵在了刘毛的口中,与癫子一左一右抓住刘毛的肩膀和脑袋,把他的头往后仰了起来。
我微笑着看着刘毛。早就听说过,当涌马的人,要练的第一个本事,不是偷,而是挨打。所以,几乎每一个涌马都有一副百炼成钢的身体,被打的时候,往往看上去离死不远了,可一旦有个不留神,他们却立马可以站起来跑掉。
看来已经是老涌马的刘毛确实不怕打。此时,他的眼中虽然已经出现了紧张之色,可他并不求饶,连挣扎都没有,就那样硬挺挺地仰着头与我对视。
我继续微笑着,拿出一个打火机,用底端抵住啤酒瓶盖子,一撬。
啵!酒瓶打了开来。
右手大拇指摁住酒瓶口,猛力晃动着酒瓶,拇指指肚上的皮肤感觉到一层接着一层的气泡喷涌而上,在皮肤上炸开,整个指头酥酥麻麻的颇有几分舒服。
一把抓住刘毛的头发,与牯牛癫子一起将他脑袋按住:“来,刘毛,我请你喝酒!”
右手拇指松开,猛地往前一松,酒瓶口死死顶在了刘毛的一个鼻孔上。
酒瓶随着刘毛身体的剧烈晃动而摆动不停,一部分酒灌进了刘毛的鼻孔,更多金黄色的酒液则顺着刘毛的脸部流淌下来,弄湿了我抓着他后脑头发的左手。
“呜呜呜……啧啧啧……咳咳咳……”
手底下,刘毛的鼻孔、嘴巴乃至喉管里面都发出了一连串无法形容的怪音。这是肺部被呛、鼻孔被堵,嘴巴却咳不出来的组合音调。听这个声音,我就知道刘毛很难受,非常非常地难受。不过,今天,我就是要他难受。
一整支啤酒倒完,我才松开了抓着刘毛脑袋的手,示意牯牛将堵着他嘴的抹布拿开。
抹布刚刚离开刘毛的嘴,刘毛就脸部朝下,一头栽在了水泥地面,被反绑的双手在背后猛力扭动,嘴里发出了接二连三剧烈的咳嗽声……
“刘毛,还喝不喝?”我微笑着问刘毛。
“义色,我……咳……我捅……咳咳……你屋里的老……娘……咳咳咳……有狠……咳咳……你弄死我……咳咳……你个狗杂种!”刘毛嘴角唾沫混着酒液一起流了出来,有黄有白,恶心至极,他双眼通红地看着我,破口大骂。
我预料到了,我知道他硬。我也没想过一瓶啤酒可以搞定他。所以,我毫不犹豫,走过去,拿起了第二瓶。刘毛眼中射出了比前一次浓烈得多的恐惧。
又是一番同样的程序过后,刘毛像条死狗瘫在地上咳嗽。
这次,沿着他的嘴角,流出来的不仅仅只是吐沫和酒液,还有一缕一缕细细的血丝。
我微笑着看着他,我说:“刘毛,还喝不喝?”
“……”
“哦,不说话了啊?不说话了就好,我们谈正事。这段时间,你在我店子里搞了那么多钱,你准备怎么赔给我啊?”
显然,我的问题让刘毛极度意外,他以为我今天只会打他一顿,没想到我还找他要钱。
他看着我,眼神闪烁,还是不说话。
“五千块!一分都少不得!今天就要!”
刘毛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我打他、折磨他,他都没有表现出如此的愤怒,但此刻,他居然脸色大变,毫不犹豫、飞速地回答道:“一分都没得!”
我拿起了身边的第三瓶啤酒。刘毛的眼神开始有些恍惚,对着酒瓶的鼻孔里面,不断有连串细小的气泡翻起,每鼓起一次气泡,都带出一股鲜红的血液而不是血丝。气泡好像在阻止着酒液的灌入,纵然我把酒瓶越竖越高,进入鼻孔的酒却依旧还是越来越少。
心里有些兴奋和期待,我知道这个片刻之前还在挑衅我的人,马上就要扛不住了,他将会如同当初我跪在悟空的面前一样趴在我的身前,心服口服地求饶,再也不敢丝毫冒犯我。我没有害怕,甚至都没有一点怜悯之心。
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飞快地拿走了我手上的酒瓶,剩下的半瓶酒在脱离我手的过程中,酒液洒在了我的裤脚。
“义色,搞不得哒,搞不得哒。还搞就要呛死了,你未必真想搞死人啊?”北条急促的呵斥声将我从亢奋的情绪中惊醒。
站在原地,呆了几秒之后,我走到一台游戏机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又一次示意牯牛取下了刘毛嘴里的抹布之后,我问他:“刘毛,赔不赔钱?”
“咳咳咳咳咳……”
咳嗽声中,我看见刘毛的嘴角,血液不断涌出,两排门牙都变成了血红,一眼看去,颇为瘆人。
我安静地等着,等着刘毛的回答。刘毛显然已经完全没有了之前的硬气,所有的力量像是被从身体里面抽空,他挣扎着坐起,背靠在墙上,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喘气、咳嗽。
慢慢,咳嗽声越来越小,终于,停了下来。
刘毛抬起了头,双眼里面的凶光,让我都心底一颤,他说:“义色,你有种,你就弄死我。钱,一分都没得!”
我的心剧烈一跳,感觉好像从上到下过了一阵电流般,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刘毛确实超过了我的想象,我真的没有想过,一个小小的涌马,居然会如此硬气。
那一瞬间,我心中产生了那么一丁点的后悔与害怕,只是,到了这一步,后悔、害怕已经完全没有用处了。刘毛的眼神已经让我明白,今天,我和他之间,必须要分出一个最终的输赢。他不服,我就再也不用在道上混;不把他办妥,将后患无穷。
“好好好,刘毛,我不要钱哒。”
我从板凳上面站了起来,转过身去:“牯牛,把嘴巴堵好。癫子,给我把后头的工具箱拿过来!”
向来沉稳的癫子闻言之后,都不免心中一震,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我,对视两秒,这才一言不发,走向了里屋雷震子睡觉的房间。
“三哥,算哒,好不好?三哥!”
我没有想到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雷震子居然开口说话了,声音颤抖,却也坚决。
我双眼一瞪,刚要说话,没有等我开口,北条的声音响了起来:“雷震子,这个时候,怪不得你三哥了。这个人不办,你三哥今后再也没得日子过!牯牛,你把雷震子带到里面去。”
刘毛的双手被捆死,固定在了一个木头凳子的上面。
手中那把尖嘴钳子轻微而有节奏地敲击着自己的大腿外侧,我几乎脸对脸地蹲在刘毛的面前,颇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坦白讲,我的心底有些失望。在这样的近距离之下,刘毛虽然已经躲开了我的目光,却还是始终都没有开口求我。
看来,现在的我身上确实没有可以让一个老流子感到畏惧的本钱。不过,这种局面,我一定会让它改变,我发誓。
刘毛有一双原本不错的手掌,指骨纤细修长,掌面宽厚多肉,只可惜指甲稍嫌过长,尖端修剪得参差不齐,如同狗啃,指缝中还隐隐可以看见一些乌黑的泥垢,食中两指间的皮肤都已经被烟熏成了焦黄。伸手摸去,皮肤粗糙,遍布老茧。这双手就如同刘毛这个人,硬气、精明,本来是个人才,却终难成大事。
伸手抓起了刘毛的右手,双手接触的那一瞬,我感受到了掌心里传来的明显一抖。毕竟刘毛也是人,他还是会害怕!嘴角一弯,我笑了起来:“刘毛,你答应给钱了就点点头告诉我一下。”
说完,我死死摁住了刘毛的食指,将它撸直、压平。右手中的尖嘴钳子钳口张开,小心翼翼地夹在了指甲盖的最前端,微微用力一试,确定钳口已经夹紧不会再滑脱之后,我尽量缓慢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啊……”
你吃过油淋活鱼吗?如果你吃过,那么你也一定见过当鲜活的鲤鱼被放置在锅底,一勺滚油泼上去之后,鱼体剧烈蜷缩、跳动的样子。
当时,刘毛的整个身体就是这个样子。在我尽量轻柔平稳的扯动之下,我看着一整片完整的指甲盖,慢慢地从指头上被一丝一丝地抽离,底下撕裂的细小肉片不断翻卷起来,大量的鲜血如同破堤洪水一般涌出。
当温热的血液流过我的手背,我突然就无端想起了刚与王丽分手之时,在日积月累的流言与白眼当中,那种刺骨锥心的感觉。
有些时候,当痛苦以缓慢的速度降临时,远远胜过雷霆一击,甚至可以直抵人心,经久不去。
“呕……”
背后传来了牯牛的干呕,以及他起身离开时带动凳子的响动。我的手却依旧是那样地平稳。原来,被掀起的指甲盖并不是透明的,它的背后粘连着一层纤细黏稠的血丝肉末,肮脏而邋遢。将指甲整整齐齐地摆放到手掌的旁边,我看着刘毛剧烈抖动的身体慢慢平静。然后,我抓住了他血肉模糊的食指前端,握在掌心用力一捏,问道:“给吗?”
“啊……”
刘毛满脸泪水,身体再次剧烈颤动了起来,挣扎的双脚踢得旁边一台游戏机身啪啪啪作响。可他,没有点头。
于是,松开食指,我拿起了第二根指头。
“嗯嗯嗯嗯嗯……呜呜呜……”当第二个指甲壳开始松动的时候,随着嘴里发出的一连串呜咽声,刘毛的脑袋如同触电般,上下剧烈摆动起来。
我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看着他说:“嗯,早说不就没事哒。”
说完,双手猛一用力,在刘毛的痛哼声中,那片已经松动的指甲被我拔了下来。
“这个当利息!癫子,给他松绑。”
“嗯嗯嗯嗯……”我没有想到,一直那么坚强的人,在松完绑,取下嘴里的抹布之后,居然会如同一个小孩,躺在地上,握住血流不止的右手,放声大哭。
那一刻,看着刘毛,我明白了一点。这个世界上,只要你够狠,就没有打不怕的人。
半个小时后,留下雷震子看店,我们其他人押着刘毛一起来到了他的家。
刘毛从一双破烂到不行的旧棉鞋里面取出了三千元钱,然后,他分别从一张海报后和一个腌咸菜的坛子里拿出了几个面额不等,各有几百元、上千元的存折。整个过程中,已经从剧烈伤痛里渐渐平复的刘毛,始终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不仅没有说话,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我本以为刘毛已经彻底崩溃了。其实,他没有。当他把最后一个存折递给我的时候,他看向了我,在他的眼睛里面,我看到了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然后,他说了这么一句话:“义色,拿好,莫掉了。说不定,我偷的就是别个的救命钱。”
刘毛这句话,我当然能够领会其中的意思。这笔钱救不了别人的命,自然也救不了我的。
只是,当我从犀牛口的江边活下来之后,我就不再怕有目的地去死了,一点都不怕。那么,我又怎么还会惧怕死亡的威胁。何况,在两个小时之前,我就已经改变了自己的主意。现在,我根本就没有打算拿到钱了就完事。
看着刘毛,我又笑了起来。
我笑着将存折交给了身后的癫子,又笑着将手搭在了刘毛的肩膀上,再笑着问他:“刘毛,你是想要找我报仇吧?想弄死我吧?哈哈,是不是?”
看着我的样子,刘毛显得又惊又疑,肩膀微微抖动了两下,虽然没敢离开,却也没有答话。学着唐五的动作,我的手掌在刘毛的肩膀上拍了两拍,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不过,你没得机会哒!癫子牯牛,绑人!”
看着刘毛瞬间惨白的面容,我转身离开,身边,癫子、牯牛的身影一拥而上……
那一晚,我没有再动手,动手的人是北条。他动手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已经决定要了刘毛的命。经过这一晚的接触之后,我完全可以肯定,本质上刘毛和我没什么不同,我今天对他做的事,只要他有机会,必会更加残酷地还给我。
对这样的人,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养虎为患这个道理,我懂。所以,我绝对不能给自己留下后患。
但是,北条不这样想,他认为,反正他和黄皮之间的冲突已经不可避免,所以他要像当初我帮他扛事一般,非常义气地帮我扛下来。这也是今晚他始终跟着我的真实原因。而且,他作出了一个他自己认为更好的选择,他挑断了刘毛双手的手筋。不过,当时北条没有想到的是,不久之后,他就会为自己今天的这个选择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
在北条动手的时候,牯牛又一次忍不住走开,越来越沉稳的癫子虽然没有走,可他的脸上却也出现了一种非常难受的表情。只有我,自始至终,我都抽着烟,冷眼旁观,毫无感觉。之前,我的情绪太过亢奋,没有闲暇思考。但是,那一刻,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残酷。而且,我也想到了自己能够变得如此残酷的原因:出道以来,我已经打过了无数次架,砍了很多回人。以前每每遇到这些事的时候,我都难免有些恐惧,无论我表现得如何勇猛,那种恐惧却一直在我的心底,实实在在。不过,这次完全不同了。以前是为了兄弟义气或者旁人的利益之类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而打架,这次是我第一次为了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而主动办人。这种被人侵犯之后的狂怒,以及狂怒过后如同噬心的仇恨是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这种极度的仇恨之中没有掺杂丝毫的犹豫和宽容,唯一有的就是报复,千百倍的报复,一直报复到再也没有任何人敢拿走属于我的东西为止。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江湖之道,本来如此。我想,那一晚开始,我才真正入门。
没有再回头多看刘毛一眼,打开他家的大门,我抬头走了出去。走出门口,迎着漫天繁星,我搂住了身边的癫子,盯着他的双眼,一个字一个字地给他说了一句话:“从今往后,不管是我,还是你,我们都不会再给任何人下跪。”
那一刻,癫子的双眼突然张大,然后默默低下了头。
从那天之后,在雷震子、牯牛乃至癫子的目光当中,我意外地发现了一样东西——畏惧,对于我的畏惧。
慈不掌兵,义不理财,恩威并施,敬畏交加。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唐五的境界。
刘毛再也不可能去做一个靠偷人钱包为生的涌马,之后两三年,刘毛消失于江湖。
九五年之后,刘毛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开始吸毒。
九七年,吸毒成瘾的刘毛,贫困交加,以贩养吸,被捕,判决死刑。
九八年,刘毛被枪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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