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唐五沉默不语,夏冬说:“五哥,要不麻烦你和三哥在医院里守一下,我们去办了他?”
唐五没有说话,我们屏息静气地等着他的回答。唐五的右手微微垂下,两根指头一松,烟蒂就像是一颗陨落的流星,在黑暗中一闪而过,落在他的脚边,溅起了无数花火。
他伸出脚掌,缓慢而仔细地碾压着那颗烟蒂,直到完全熄灭才停住动作,头依然低着,也不看夏冬,闷声说道:“这个事不急,账多不愁,虱多不痒。一门一门来,我的人哪个都动不得,丁丁卯卯,老子都记在心里的,你们也都记着!和悟空的事还没有搞好,何勇应该没得大事,等他自己好了,再把别个欠他的收回来。老子要先算以前的账,从悟空搞起!”
唐五的语调低沉,却也决绝如铁。一个字一个字落入我的耳中,打得我生疼。
“五哥!悟空的事,我搞!”
听到皮铁明的回答,我如同电击一般,再也忍耐不住,看向了站在一边的他。他的目光中再也没有了一直以来的躲闪与愧疚,显得清澈而坚定,他抬起头,仰面看着站在台阶上的唐五。
那一刻,我清晰听见了自己胸腔里面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铁明,我说了,明天之内,你给我答复就要得。你可以再仔细考虑一下。”唐五同样盯着皮铁明,脸上却没有表露出半分真实情绪,鱼不跳水不动地慢慢说道。
“不用了,五哥,我搞!”皮铁明回答得还是简短而利落。
我只希望他可以看我一眼,但是他却好像在刻意回避着我的目光,专心致志地望着唐五,一瞬不瞬。
“那要得,多谢你哒!铁明。”唐五的语调还是那样冷静。
皮铁明眼圈一红,移开了目光。
除唐五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我没有半点惊讶。
我知道,在唐五对着皮铁明说出了那句多谢之后,我就已经再也躲不掉、逃不开眼前的事实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的真正意思就是,只要你踏上了江湖,有些时候就算你明明知道前面是龙潭虎穴,是一个九死一生的大火坑,你也得往下跳。因为,就算你不跳,别人也会把你丢进去。
“五哥,我也搞!”将嘴角那丝苦笑收回,我低声地说了一句。
“呵呵,义杰,你真的不要仔细想下了?你屋里生意,怎么……”唐五的话语如同刚才对着皮铁明一样,冷静自然,语调甚至还要更加轻柔一点,但是听在我的耳朵里,却是莫大的羞辱与讽刺。
于是,没等他说完,我就打断了他,也结束了让我芒刺在背的感觉:“五哥,没得事。我会想办法给家里交代,悟空的事,我搞!”
唐五盯着我,我也看着他,在这样的目光交会中,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丝笑意渐渐浮现在唐五的嘴角,然后慢慢散开,布满了整张脸。他的手掌缓缓伸出,搭在我的肩膀之上,却依旧没有说话,几秒之后,他用力地拍了拍,扭过头,走进了医院大门。
何勇出了手术室之后,天色已经开始微微发亮。唐五没有继续逗留,留下了一林与鸭子看守,安排其他人各自回家了。
在回家的路上,皮铁明的脚步飞快,我知道他在躲我。不过,我依然固执地追上了他,因为我真的很想和他谈一谈一整个晚上都萦绕在我脑海中的一些问题和想法。
皮铁明笑了起来,笑得非常苦涩,他说:“兄弟,我晓得你想要和我说什么。我不想谈,真的!”
“不是,你听我……”
“义色,你听我讲,如果还想继续做兄弟,就算哒,不要谈哒,没得什么好谈。”
他的表情和话语让我呆在了原地。
旋即,他的脸上浮起了歉意的表情:“兄弟,你说的,我都懂!真的别说了!何勇都这个鸡巴样子了,还有什么办法?呵呵,回去好好休息!”
看着皮铁明离去的背影,我突然明白了他躲避我的原因。也许他是对的,有些时候,既然已经身不由己,那还不如难得糊涂。只可惜,我没有聪明到难得糊涂的境界,也没有愚蠢到什么都看不清,所以我也就只能自己一个人继续纠结,继续如履薄冰。
那一晚,迫于无奈,我只得对着唐五给出了他想要的那个回答。我知道,前方即将面临的绝对不会只是像之前在九镇那样的小打小闹。
言多必失
从九镇出发之后,我一直都蜷缩在面包车后排的位置上,双腿困在狭小的空间里越来越麻,肚子里也一阵阵地不舒服。早上那顿猪油面吃得太急,又太油腻,再加上一路来的颠簸,我好几次都差点忍不住想要伸手将窗子打开,好好呼吸几口外面的空气。
实在抵不住心底的一阵烦闷,我抬头看了看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秦三。他确实是个人物,车子停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了,对面广场上还没有发生一点动静,我早就已经憋屈得有些心慌意乱,他却好像根本就不心急,脸上表情还是如同几个小时前刚起床走出家门的时候一样,精神饱满,毫无疲态。
离何勇出事已经过去了四十八个小时。这两天之内,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没有吃过一顿舒心饭。昨天癫子回到九镇,我为他接风洗尘,也是一样心不在焉。因为,我一直在思考着一句话。
那天晚上听一林说,何勇被砍是当初那次抢劫所致,我就有些奇怪。
那时我们为了替铁明凑齐给煤场科长的那笔钱,何勇不得已之下提议去抢劫。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我就已经明确给何勇他们交代过,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一林当时并没有参与,按道理说,他不应该知道这件事。但是,一林与我们之间的关系向来和其他兄弟一样亲密,天长日久相处下来,谁在闲聊喝酒时说漏了嘴,也并不稀奇。
所以,我也并没有就这件事去追问其他五个人,到底是谁告诉一林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林又堪称“九镇小喇叭”,他的嘴巴绝对藏不住事,不然,这次也不会因为一张大嘴而导致何勇被砍。对他哥哥,一林更是知无不言,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秘密。
那么,抢劫的事情,一林是否给唐五说过?唐五到底知道吗?
一定知道!
因为,虽然唐五做事向来都是滴水不漏。可那天晚上,在医院前面的台阶上,他却说错了一句话。就是这句话让我确定,对于抢劫的事情,唐五早就已经了然于胸。
那天,唐五说:“够了你!你喝不得酒,就少他妈的喝点。你想想,你喝酒出了多少事?老子帮你擦了多少屁股?你还怪铁明!关他什么事?主意也不是他出的!怪就只怪你这张嘴巴,你给老子安静点!”
也许是那一瞬间的怒火冲昏了他的头脑,当他说出这句话之后,自己都没有察觉。
那天,最早到医院的是北条,因为北条就住在从十字路口到医院必经的路边,一林在来医院的路上就已经叫了他一起。到了之后,他们始终守在何勇的身边,一林并没有单独给唐五说什么,而唐五却说出了抢劫的主意不是皮铁明出的这句话。
确实,当时出这个主意的人是何勇,在场的只有我们几人。
这就已经明确告诉我,唐五是早就知道内情的。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唐五早就知道,以唐五的老到,他不会不明白,这是一件绝对不能到处乱说的事情。假如这样的话,那么唐五就肯定交代过一林。一林嘴巴再大,喝酒之后再没谱,他哥哥唐五的交代,他却也万万不敢轻忽。如此一来,一林就不会当着胡少强的面说漏嘴。他不说的话,何勇不会挨砍,皮铁明也不会在愧恨交加之下答应办悟空。此时此刻,我也就自然不会坐在这里。
前后串联起来一想,整件事未免发生得太巧妙了一点。
首先,我从将军口里得知了一些重要的信息,然后隐晦地提点了与我关系最好的皮铁明。然后,当我和被我影响的铁明两人都准备抽身事外、避开漩涡的时候,这件事就刚好发生了。
这实在是巧合得让我有些不可思议。但是,除了这些臆测之外,我从唐五身上再也找不出任何疑点。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唐五会这样地高明。
我只能安慰自己,这就是命中注定的,不由得暗叹一声,扭头看向了车窗之外。
两虎斗龙港
我们的车子停在位于我市城西某条宽大马路的一侧。
从我这个位置透过车窗看去,可以看见马路对面有一扇漆成朱红色的大型圆拱门,门的上方写着四个俗不可耐的金色大字:龙港市场。
顺着门再往里看,是一块不大不小的水泥坪地,坪地像是一颗心脏,而遍布在它四周的几条狭窄老旧、灰暗邋遢的小街道,就像是通往心脏的血管。无论是几条小街道两旁还是坪地周围,都遍布着一个个由政府投资,统一修建的一两米长的小水泥台,每个水泥台分别代表了一户商家。
这个时候,坪地上可以看见有一些勤快的生意人开始在台子上铺起一层层大红大绿的绒布,再摆上各自从天南海北批发过来的小商品,准备做生意了。而周边的小街道里,却看不到一个人影,每个水泥台子都是空荡荡的,任凭台子上方的塑料布在寒风中瑟瑟飘舞,对比起坪地上的热闹景象,显得分外没落、冷清。
一大早的,我们为什么要从九镇来到这里呢?因为就在今天我们要对悟空作出第一次反击,而地点就在这里,龙港广场。前天下午,接到唐五的命令之后,我也有些奇怪,悟空是做大生意的人,他无缘无故怎么会出现在龙港这样的地方。所以,我联系了日渐神通广大起来的将军,而将军帮我打听到了一切。
对于如我一般没有商业眼光的普通人而言,龙港确实是一个凌乱、嘈杂、让人不太想去的地方。整个市场内,人声鼎沸,垃圾遍布,到处都能听到或是商户之间、或是商户与客人之间的争吵,争吵的内容通常都是谁抢了谁的客户,谁又骗了谁之类乱七八糟的事情。
但是对于有头脑的聪明人来说,龙港的意义就完全不同了。它是我市最早的两个商业区之一,也是我市当时最大的小商品零售点。我们市那些做小生意的个体户们几乎全部都聚集在这里。其中尤其以贩卖衣物鞋帽、箱包皮具等物品的商人居多。无论是谁,只要霸占了这个市场的资源,无论是做供货也好,物流也好,管理也好,甚至收保护费也好,绝对都是财源滚滚。李杰就是这样的聪明人,他看出了龙港的凌乱与嘈杂背后所蕴藏的巨大利益。
所以,自从李杰出道之后,城西一带一直都是李杰的地盘。
那么,身为李杰的死对头廖光惠的新晋盟友,悟空怎么会与龙港扯上关系?很简单,廖光惠要抢地盘,而他的合作者就是悟空。
也许是受香港电影的影响,现在很多朋友说起黑社会抢地盘,脑海中浮现的就是拿着刀枪打打杀杀的画面。这样的情况不是没有,但是很少,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谁也不会随便拿着家伙去打架,真当这个世界上没有警察了吗?
而且,就算你打赢了,地盘是你的了,你什么都不懂,要来干啥?知道怎么从地盘上生钱吗?难道像傻子一样,只为了一个所谓的“统一全市黑道”的名头而已?悟空不是傻子,廖光惠更不是。没钱赚的事,他们根本不会考虑。
所以,他们抢地盘,用了另外一种聪明绝顶的办法——做生意。
那个岁月中,全中国所有城市里面基本上都有诸如龙港这样的地方,而且生意通常都还不错。不过,随着90年代的到来,经济不断发展,人们的思想也不断转变,更新更好的经营模式与理念也不断涌现出来。在我市,首次对龙港这样的零售点造成巨大冲击的就是一个我们每个人都曾经耳熟能详的名词——展销会。
从80年代末期开始,一直延续到二十一世纪初期,经常会有一些商品展销会在各大城市间巡回召开。
除了少数的诸如“江西景德镇陶瓷”、“云南花卉”、“山东大馒头”、“山西小煤炭”之类有地方特色的展销会外,大部分展销会往往挂的都是上海、广东两地的招牌,譬如“上海纺织厂高级羊毛衫,出口转内销”、“广东利来皮具,中国免检”、“正宗广东制造,品质保证”、“上海锅具,十年不锈”等等。
现在看来,无论是这些广告语,还是一个个杂七杂八挤在一起的贩卖摊点,都显得太过落伍、土气。但是,这对当时深处内地,还极少见过世面的人而言,绝对是一个非常巨大、无法抗拒的诱惑。
看着大地方来的人,听着他们截然不同的口音,望着他们有些高高在上、见多识广的神情,将他们手上各种见过或是没有见过的商品买下来带回家,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就代表了那个物质生活相当贫瘠的年代中,人们对于美好富足生活的追求与向往。
所以,每逢其时,市场的人气都极为火爆,商家们更是财源广进。
我市这次的大规模广东衣帽展销会就开在位于城西的龙港,而且就在龙港市场最中心的水泥坪地之上。
这次展销会的挂牌主办人是一个三十来岁、身宽体胖、剃着大光头的吴姓本地人。不过,他还有着另外一个身份:我市黑道头把交椅李杰的结拜兄弟——和尚。
同时,大部分人更不知道的是,这次展销会上,和尚并不是最大的老板,他只是一个站在台前的挡箭牌,真正出钱的另有其人——廖光惠、悟空。
唐五的计划就是去扫掉悟空的展销会。
“五哥,怎么不干脆去办了悟空?就像他对义色一样,捆起来,往河里一丢,干干净净的,哪个晓得?”鸭子冷冷地说出了我心里想问的问题。
听到鸭子的话,唐五笑了起来,右手往后一扬,舒适地搭在椅子靠背上,懒洋洋地盯着鸭子看了两眼,说:“我问你两个问题。一,悟空为什么可以办杰伢儿?二,他为什么不办我?”
鸭子摇了摇头:“不晓得。”
“因为他有钱!因为他不敢办我!我和他搞僵了的事,哪个都晓得了,你以为场面上的朋友就不明白?没有出大事,他们懒得管而已。这个时候,我和他只要其中一个无缘无故失踪或者死哒,剩下的想跑也跑不脱。根本就不用查,直接抓人就是。所以他才只办义杰。义杰无所谓,盯着他看的人也就没有那么多。同样的道理,我而今要办,也办不得悟空本人,我最多办他身边的人。你觉得那有用吗?如果义杰上回真的出事了,你现在杀不杀悟空?悟空还过得下去吗?我们也一样唦。出来打流,不是只有见生死才分输赢的。如果义杰死了,现在情况就完全不同,我们当然就是直接要他的命,这个没得二话说。但是而今义杰没有死,那我们要办,就不能给自己留下祸事,要办就一次性把他办垮。又不能杀人,又要弄垮他,你说应该怎么办?”
鸭子还是摇了摇头。
“呵呵,记住我的话,出来混,求财不求气,有钱才是大哥。你看九镇上街里的白饺子,以前那么落魄的一个闲人,哪个看得起他?现在卖木材发财了,还不是人五人六的,连镇长对他都客客气气的。没得钱什么都是假的,懂吧?办悟空,就是要断他的财路,这比弄残他还狠些。财路断了,我唐五就真不信还有那么多人铁他。到时候要怎么玩他,你就可以怎么玩!”
唐五说得很对,我要是他,我也会这么办。只不过,我不是他,我只是他手下一个办事的小弟,还是一个知道内情的小弟。所以,我当然能想到,事情不会是唐五说的这么简单,肯定还有李杰与廖光惠的两虎之争。
但是,除了接受,我还能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心中一阵不舒服,抬起头看了看身边的兄弟们,除了鸭子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闭着眼安然养神之外,每个人都是一脸严肃、心事重重。就连一向胆大的何勇对我露出的一笑,也显得那么勉强、不自然。喉咙一阵发紧,肚子里那种油腻不舒服的感觉更加强烈地传了出来。
突然,我发现街对面坪地周围那几条原本空无一人的小街道里面,不知何时聚集起了一大帮黑糊糊的人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挡在了从街道通往广场展销会的每条路的交叉口,不让人通过。每一个人脸上都是义愤填膺的样子,对着坪地指指点点,说着什么。
而在他们前方的展销会上,那些片刻前还在各自忙碌的商贩们居然也聚集在了一起,满脸警惕之色,交头接耳间,目光不断瞟向街道口那帮人。
广场另一头,一个颇为惹人注目的大光头正带着几个流子模样的年轻人快步穿过展销会,走向两帮人之间的空地。
在大光头的后面不远处,我隐约间好像看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刚准备仔细看看,那边却响起一阵骚动。
原来,站在街道里的那帮人的面前,出现了一个胖乎乎、看上去颇为面善的年轻人,这个人正是唐五计划中交代过的朋友——小胖。唐五说,他一出现,我们就过去,开始办事。
小胖对着人群说了几句什么后,人群在他的带领下,大吵大闹离开了交叉口,走向了广场中心的展销会。
两帮黑压压的人群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亲眼目睹两大帮人如此庞大的规模与气势,绝对是一种巨大的压力,我的心脏顿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你们准备一下,差不多了!”秦三的声音突然在沉寂的车厢里面响了起来,我头发几乎都立了起来,回头一看才发现,身边的兄弟们也全是一副被惊吓到的样子,一个个飞快地抬起了原本低垂沉思的脑袋看向了秦三。每个人的眼中都有着掩盖不住的慌乱与紧张。
秦三半侧着身子坐在位置上,扭头看着我们,就像是看着什么非常有趣的东西一般似笑非笑,审视片刻后,他终于大笑了起来,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随着笑声不断在我的眼前晃动,晃得我脑袋有些发晕。
“你们是不是看着人多,有些怕啊?哈哈。不要紧,你们实在是怕得很。我就和后头车里的真真他们去办。我事先也做了两手准备的。”说到这里,秦三稍微顿了一顿,将声音提高了一点,说,“搞不搞得好?莫霸蛮(方言,勉强)啦!五哥交代我的这点小事,你们万一还帮我搞砸哒,那就真是害到我了啊!”
“算了吧,秦三,哪来这么多话?搞不好,到时候,你要五哥找我。”北条不耐烦地说。
“好,小胖那边开始了,去吧!”
哗的一声响起,车门被北条一把拉开,新鲜空气涌入了闭塞憋闷的车厢,冷汗瞬间就渗出掌心。
我大吸了一口气,右手同一时刻紧紧握住了用一张旧报纸遮裹住的砍刀。
那一刻,我看见了报纸上的一大一小两排大字:“祸之将至,蝼蚁尚且偷生。汛期马上到来,我市防洪大堤出现大批蚂蚁迁徙。”
人不如蚁,天意弄人,竟至如斯。
下车之前,我回头望了一眼,希望可以确定一下片刻前那个熟悉的身影到底是谁。可是那个地方却已是空空如也,身影早就消失无踪。
“姚义杰,快!”身后的鸭子猛地推了我一下,微微一顿,弯下腰,右脚迈出。啪的一声,地面特有的结实坚硬触感清晰传来。
群体事件
被报纸完全遮住的右手上冒出一层层冷汗,浸得刀柄又湿又滑,手背上的皮肤因为用力太大而扯得有些紧绷,颇不舒服。
纵然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我却好像依然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随着小跑向前的步伐一起,扑通扑通地在耳边响个不停。
皮铁明和北条两人跑在最前面,夏冬就在我的身边,而何勇与鸭子则在我身后一步左右。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是紧绷着面颊,奔向前面越来越近的那两大帮人。
人们的面目与声音愈发清晰,我们终于跑到了位于街道交叉口的人群背后。紧靠在一起的人们如同铜墙铁壁般挡在了我们前方。
“麻烦,借过,借过!”
“借下光啊。”
最前面的铁明和北条边说边想要伸出左手拨开人群,当先开路,但是却毫无效果,招来的只是人们的白眼与呵斥。我也伸出手想要扒拉开自己身前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那位妇女却身体猛地一扭,凶狠瞟了我一眼,庞大的身躯坚定地阻挡了我的去路。
我确实有些束手无策了。
“妈了个逼的!外地佬是不是想死啊!啊,搞死这些外地佬!”随着一个中气十足的巨大声音响起,夏冬从我的右边擦身而过,嘴里滔滔不绝地骂着,非常粗鲁地伸出手,一把扯开了挡在我面前的肥胖妇女。
周围的人们纷纷回过头来,看着夏冬与我,也许是意识到这个正在推自己、手中还拿着不明物体的年轻人不好惹;也许是因为夏冬对抢夺饭碗的外地人的大声辱骂,让这些满腹牢骚的个体户们意识到,这些年轻人是站在自己一边;也许是每张脸上来者不善的神情让他们明白,这些是可以替他们找外地佬们出气的人。
总之,变化出现了。
人们纷纷向着两边避开,用一种混合了期盼、兴奋、渴求的复杂眼神看着我们兄弟几人,仿佛故意说给我们听一般,嘴里不断附和着。
“就是,这些外地佬真可恨!”
“他妈的,还让不让我们吃饭哒?”
“在哪里做不好,偏要到我们这里抢生意。本来就只有卵子大个龙港,还抢个什么鬼啊?混账!”
“是的,打死他们!他妈的个逼!”
听着周围的群情激奋,我颇为惊讶地看了夏冬一眼,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位平日里少言寡语、阴柔礼貌、最不显眼的兄弟,也许并不完全是如我一直所见的那样简单平凡。至少,现在他所表露出来的机智,就远远不是我所能企及。
这个时候,我已经一点都不怕了。
原因有两个。首先,在这一路走来的过程中,看着人们那种企盼讨好的眼神,听着他们附和的言语、愤怒的咒骂,已经让我的心态起了某种微妙的变化。我居然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使命感与责任感,而这种感觉也让依旧年少的我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具有了捍卫家乡的正义性。
正义感让我不再心亏。心不亏的时候,做事的胆子总会大些。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在悟空的手底下死过一回,除了让我学会了思考,学会了不再相信任何人之外,也让我明白了一点:活着,只是因为还没死。人只要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事了。所以,那天的我成为了这次事件中第一个出刀的人!
当时的我已经走到了人群的最前端,对面的人离我的身体大概只有两三尺的距离。我看见对面一个光头伸开双手死死拦住了身后几个一脸凶悍、有些蠢蠢欲动的年轻人;光头的对面,站的正是一马当先领头带人走来的小胖。
也许是我们兄弟的快速逼近引起了光头的警觉,可当时的形势却也让他顾不上搭理我们了。他满脸焦急地瞟了我一眼之后,擦了把汗,非常礼貌客气地对着我左手边的小胖说:“小胖,只是做个生意,只要几天就走的,你何必搞成这个样子?这么长时间的朋友了!”
“呵呵,不好意思啊!吴哥,这个事还真不是我做主要搞的!你也看到了,展销会一开,你和你的老板是赚了钱,这些人怎么办呢?我们又怎么办呢?你而今是拿起媳妇陪远客,分不清里外啊,呵呵。”
小胖子一脸忠厚的样子,笑起来脸两边的肥肉都堆成了一团,还抖动不已。说出的话却是绵里藏针、意味深长。
他的一番话出口之后,不但光头的脸色变了,就连身后的那些商贩们也异常激奋,大声喧哗起来。
我的发根立了起来,已经完全做好了拔刀的准备。
冲突一触即发。
“小胖,我绝对没得其他的意思的,就是一个生意而已。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先带人走,我等下马上上门去找李杰解释,要不要得?这么多人,万一事搞大了不得了!”
“哈哈,吴哥,你开玩笑啊!你而今做这么大的生意,还怕事大?越大越发财唦。再说了,都是些做生意的人,又不是打流的。今天来是讨碗饭吃,说到哪里都不怕没理。能有什么事?”
“就是,妈的,我们不吃饭啊?滚出龙港!”
“生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做法。做不赢怨不得别人!”
本地音合着非常有特色的广东普通话同一时间响起。两边商贩争执声越发大了起来。光头手足飞舞,安抚着人们的情绪。好不容易稍稍平息了下来之后,他对着胖子道:“小胖,这个样子,你说怎么处理?我听你的,李杰是什么意思?你发句话。”
四周安静了下来,小胖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很简单,你这个展销会换个地方,到城南啊,到其他的地方都要得。但是这里,有人做生意哒,别个也要吃饭!”
“我们为什么要换?”
“坚决不换!”
“政府都批了的,别理他!”
展览会的商贩们激动了起来。
“小胖,当给我个面子,你先放我过了今天再说,莫做这么绝,好不好?”
“吴哥,你也是老大哥哒。你的脑壳里想的是什么东西?给你个面子?呵呵,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换作是别个,你以为会是现在这么客气?你被人摆上砧板当年猪了,你都还不晓得?”
“小胖,今天放我一马。摊子都摆起来哒。我等下就去找李杰,要不要得?”
小胖慢慢地将两只手插入了裤兜中,嘴巴紧紧闭了起来,不再言语。
在小胖的沉默中,两边的人群也开始渐渐安静。大概有一分钟的样子,小胖依旧浑然不顾和尚期盼的眼神,不言不语,悠然自得。
看着小胖的样子,和尚的脸越来越红,最后几乎涨成了青紫色。终于他再次开口了,这次,他的语调不再像刚才那样客气礼貌,盯着小胖,一字一句说道:“小胖,我和你大哥认得这么多年,也算是你半个前辈,你而今是不是要做这么绝?”
小胖的脸色也开始变得阴沉,却还是没有做声。在他的沉默当中,和尚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终于,和尚两颊的咬合肌微微一鼓,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指着小胖说:“是不是不给我面子,硬是要端老子的饭碗,挡老子的财路?”
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一直双手插兜、站得稳如泰山的小胖突然以极快的速度跳了起来,双手抽出衣兜,一把拍开和尚伸向自己的手指,指着对面的人,犹如泼妇般大吼:“给你鸡巴面子!你是老几?操!这里有你的财路?”
这就是传说中的绝学:立如松,动如风!我立马被这样的绝学所震惊,想笑却又没笑的瞬间,看见光头眼里的凶狠疯狂地喷发了出来。同一时间,一个大喊声响起:“大哥,怕个卵,李杰牛逼一些?”
伴随着喊叫声,光头右边的一个年轻人,抬起一脚狠狠踢向了小胖。距离太近,事情又太快,小胖反应不过来,想躲也躲不掉。
但是,那一腿还是没有踢到他。
因为,我一直握着刀柄的右手,已经从遮挡的旧报纸里面抽离而出,笔直一刀划过我与那位年轻人之间的空隙,狠狠撩向了他踢向小胖的那条腿。
刀落下去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发现,大光头几乎是震惊恐惧到有些不敢相信地傻傻望着我。在他的注视下,我大喊了一声:“外地佬打人了!”
巨大的喧哗声如同春雷般在我身后的人群里爆炸开来……
那天,无论是起早摸黑摆摊子只为了供养小孩读书的妈妈,还是为了替老婆治病而千里迢迢赶到我们市做生意的丈夫,这些往日可能连鸡都不敢杀、平凡而善良的人们,在我与对方年轻人最初的一腿和一刀之后,已经变得嗜血、残忍、疯狂。两边的人群就如同两股对冲的黑色潮水般融在了一起,仅仅只是一刹那的时间,龙港变成了人间炼狱。
所幸的是,除了事先早有准备的我们兄弟之外,没有人带刀;而我们在办事之前就已经得到了唐五的再三叮咛:“动手之后,莫砍做生意的,千万看准了,砍不得!专门给老子搞那些本地的流子,往死里搞!不管是哪个!只要一看是打流的,搞了马上就走!”
所以,最初事态还是发生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
我是第一个冲过去的人,也是第一个身陷重围的人。那一刀砍在了年轻人的腿上,血光飞溅。
半秒前还惊吓过度、傻傻地盯着我的和尚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的刀还没有完全抽离,他就猛地一手扯住了我的肩膀,将我扯得偏向了他那一方。
这时,和尚那边一个中等个子、烫着当时很流行的大卷发的年轻人,冲向了我身后几个刚刚抽出刀来的兄弟。当时冲在最前端的是何勇与皮铁明,他们的刀甚至还没有完全举起,这个人就已经赶到了面前。
借着冲过来的力量和巨大的爆发力,那个大卷发对着离他最近的皮铁明猛力一顶,就将皮铁明撞翻在了人群中。同时,他两只手一左一右地抵在了何勇的胸膛上,大吼着往后猛推。
他一个人不仅仅挡住了五个人的前路,居然还力大无穷地将后面同样毫无防备的其他几人推得跌跌撞撞、人仰马翻。
而此时,身处风暴正中心的我,手上的刀在人群中根本就无法施展开来。只得被和尚那边的人边打边扯,看着身边的何勇被挤得越来越远。
大卷发用左手飞快地抓住了何勇拿刀的右手,右手对着何勇的脸上挥拳连续猛击了过来。猝不及防的何勇根本就还不了手,身后的兄弟又被他自己和后面还在不断往前拥上的人流夹得动弹不得。如果再这样被打下去,只要那个人拿住了刀,不但情况可能改变,而且我也势必再难脱身,必死无疑。
血案就发生在这一刻。
从小天生天养,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夏冬,因为营养不良个子又矮又瘦,这是谁都晓得的事情。一直以来,很多人都看不起他,甚至还欺负他。从这天之后,没有人敢了。因为他证明了,身材小不代表打架不行。
在夏冬出手的那一刻,我刚好被几只脚一起踏翻在地上,我用尽全身力气正准备爬起来。透过面前无数条大腿和腰部晃动的缝隙,我看见了一个震撼之极的场景:夏冬就像一只老鼠般,在何勇的背后一弯腰,一低头,就从鸭子、铁明两人身边的空隙之间滑了过去,下一秒的动作,因为旁人身体所挡,我没有看清。
再下一秒,我发现,正专心致志打着何勇的大卷发突然把自己的动作停顿了下来。然后,一把亮晃晃的尖刀出现在了离我三四尺远处的地方,刀尖一片血红,带起缕缕鲜红黏稠的血丝飘落在地,就在尖刀旁边稍微偏上的位置,一双手飞快地捂住了腰部。
伴随着“啊!”的一声巨大惨叫,大卷发缓缓倒向了旁边一个人的身上。当大卷发的脸部刚好滑落在他所依靠的人的腰部的时候,一只瘦小的手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服。
刀光再次闪起。
我感到一直在我背后踩踏的几只脚突然停止了他们的动作,所有的压力消失全无。我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扭头看去。
前方很近的距离,夏冬瘦弱却因用力而青筋毕露的右手握着一把刀,刀尖稳稳当当地扎在了位于自己胸膛前方,正缓缓倒向地面的大卷发脸部正中央。
面部有骨头,刀尖根本就无法进去很深,造成的伤势也远远要小于腰间那一下的危害。
但是,没有谁不为这个惨绝人寰、血腥诡异的场景而感到心惊胆寒、魂魄俱裂。
四周的打斗叫骂声越来越烈,以夏冬、何勇、伤者三人为中心的小范围内,却突然之间恍如另一个世界,变得鸦雀无声、静如死水。
人们宛如石化,眼睁睁看着夏冬抽出了刀,看着他再次如同老鼠一般地在人缝间穿行,又看着他不断地挥刀,前进,挥刀,前进。
所有人,无论敌我,都忘记了对打,忘记了反抗,忘记了利益,忘记了恩仇,像是看到了死神降临,依靠着本能涟漪般向四面八方飞快地躲避了开来。
夏冬瘦削狭小的脸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一只手搭在我背上,大力一扯,他所特有的高亢尖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走!”
那天,夏冬一共剁了五个人。那个伤得最重的大卷发叫张磊,城南集团廖光惠手下的当红小生张磊。
夏冬的确不是一个简单平凡的人。
经此一役,没有人再叫他夏冬,老鼠的名号不胫而走,名震江湖。
刑不上大夫
龙港事件重伤两人,伤数十人,参与斗殴者近三百余数,实为我市建国以来最严重的群体事件,可谓轰动一时。但是事情的结局却颇为奇怪。
事件背后的李杰团伙置身事外。唯一持械到场的我们兄弟几人除了在唐五安排下当天就赶到邻市躲了几天之外,所有一切也被刻意淡化隐瞒。
事件被定性为在举办方管理不善的情况下,两帮遵纪守法的生意人,偶然之间,因为利益之争而爆发的肢体冲突,无致死致残等恶性状况发生,所以除开管理者之外,法不责众,其余人等,不了了之。
整个事件的矛头完全指向了展销会的三位代理人——城南廖光惠、广州商人悟空与和尚。
展销会的承办人和尚与最大投资人城南廖光惠被弄得焦头烂额。展销会停办,手下大将张磊受重创的事情不仅不敢上报,还要闷吃哑巴亏,千方百计地隐瞒下来。据说那段时间,两人到处求神拜佛,不惜血本登门上香,这才终于得以逃脱牢狱之灾,平息事态。
但是最终廖光惠还是不得不拿出了一笔在当时来说的巨款,用作对所有受伤者的赔偿。同时,他被完全取消了今后在我市代理任何展销会的资格,甚至一直以来繁荣兴盛的走私事业,也在严峻的局势下被迫收敛,大受打击。
就连本应共进退的和尚也发布了公开声明,与廖光惠只是生意伙伴,并无其他关联。
一直与廖光惠暗通款曲、勾三搭四的大哥们,更是收声噤言,视廖为瘟神般,躲之不及。
经此一役,本欲大展宏图、乘胜追击的廖光惠遭受到了出道以来最为惨痛的败仗。费尽苦心建立起来的一点优势,完全在这一役之后,消失殆尽。
而在整件事中,始终都未曾现过身的李杰,却凭着他高超的手段,再一次向所有人宣告他才是这座城市的头号大哥。
故人黄昏
游戏机室终于开张了。我不再是姚义杰,也不是小流子义色,今后你们可以叫我姚总或者姚老板。
牯牛坐在门边的一张桌子旁,登记着客人信息,雷震子则负责给进门的客人发烟、散槟榔。我穿着自认为最衬的一套衣服,和癫子一起站在九镇税务局旁新开张的大三元酒店门口,满面堆笑迎接着前来喝酒的客人。
我的的确确有一种吐气扬眉、意气风发的感觉。今天,是我新店开张摆酒酬宾的日子。
大家知道,道上打流的人最重面子,就算口袋里面干净得布贴布,在人前却也一定要装成豪爽的样子,把场面充起来。
正是因为这一点,流子之间,普遍都极为重视人情往来。哪怕只是见过一面,打过一次招呼,别人红白喜事,摆酒宴客,请你了,你也一定要去。不然,会被人看不起,别人会觉得你小气,不懂交往,没有格调。
出道以来,虽然没有赚到大钱,我却也随波逐流,放出去了很多的人情债。所以,这次轮到我摆酒,认识的,不认识的,欠我人情的,我欠他人情的,我都请,七七八八来的人也着实不少。
酒席即将开始的时候,远远看见唐五和秦三一起慢悠悠地从街头走了过来。三步并作两步,我迎了上去。
“哎呀,五哥。不好意思,还打扰你。”
“哈哈,这是什么话啊?义杰,不错啊,五哥替你高兴,有出息啊!”
“来来来,五哥,保长、跛爷,还有一林几个,他们早就到了,都在楼上小厅等着你,来,我陪你上去。”
“哦,要得。老三,你把红包给义杰。”
“哎呀,五哥,你人来了,就可以了,还搞这些。癫子,帮三哥一起把人情记一下。五哥,来,我先陪你上楼。”
我满脸堆笑,拉着唐五一起走进了酒店。
“五哥!”
“五哥,你也来了啊。”
“五哥,过来一起喝杯酒啊。”
在唐五的面前,我始终都还只是一个配角,只能面带微笑,恭敬而礼貌地站在身后,看着唐五与大厅里面的无数个熟人亲切地打着招呼。
好不容易脱身,来到二楼,坐上保长、何勇他们一桌还没多久,秦三也登记完名字,走了上来。又是一阵寒暄过后,唐五将面前的酒杯倒满,举到我的眼前,说:“义色,不好意思,我等下还有几个外地来的朋友要陪,实在是脱不开身。专门过来道个喜,这就要走。兄弟之间,你就莫见怪啊。来,这杯酒,五哥祝你财源广进,一本万利。”
“哎,老五,才来,怎么就要走呢?今天我们几个老兄弟还准备把你灌翻呢。你这个时候跑咯,要不得!”
“是的唦,老五,你而今不得了啊,我和你喝杯酒都没得时间哒,今天不喝好,不许走。”一听唐五所言,老资格的保长、跛爷率先叫了起来,引得何勇几人也跟着一起起哄。
“没得法,真的没得法,朋友大老远过来了,也不认得其他人,都等着我。兄弟们,千万莫见怪,莫见怪。明天,明天老子喊你们两个大哥到家里去喝,我亲自下厨,当面赔罪。不喝死,都莫想走!要不要得?何勇,你们几个小屁股,在老子面前起什么哄?保长、跛爷是我的老大哥,你们也是啊?今天义色是主角,你们替我陪他喝好就足够了,听到没有。”
“保长大哥,跛老爷,确实是的,我作证,五哥那边确实来了朋友,脱不开身,这都是看在义杰摆酒,你们都来了的分上,专门抽时间过来喝一杯。”唐五的话给足了面子,还有秦三附和的解释,两位日益过气的老大哥也就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嘴。
“五哥,多坐一下吧,你看你一来,茶都没有喝杯,筷子也没有伸,就走,我过意不去。”
“义杰,莫说多了,五哥确实有事。来,还当五哥是老哥的话,喝了这一杯,一切都在酒里。来!”
无奈之下,我和唐五举杯一饮而尽。
“那好,各位兄弟,今天喝好吃饱,玩得开心,老三,你就和一林留在这里,帮我陪客。我就先走一步了啊!”
“好好好,老五,好走啊。”
“老五,记得,明天啊。”
待唐五与众人说完之后,我也站起身来,拉开了椅子:“五哥,我送你下楼。”
小厅的木门在身后关上,喝酒划拳之声顿时变得遥远模糊起来,小小的楼梯间里,显得格外安静。
“五哥,要不再多坐一会儿吧?你看,我真过意不去啊。”我试探着客气了一句。
“不了不了,那边确实有客,哦,对了,你也认识的,上次和熊‘市长’一起过来的陈锋他们。四五个人,等在站里的,这么远来,我肯定要过去招待一下。”
唐五一边说,一边抬脚走向了第一个台阶,从后看去,虽然看不见他脸上的任何表情,我却依旧如遭雷击,站在了原地。
陈锋,我当然认识!他曾经是熊“市长”手底下和将军齐名的干将,将军失宠之后,极得熊“市长”的喜爱,现在却被将军打压得不行。
当初,办熊“市长”的时候,对于这个人,我没有少下功夫研究。他为什么突然会来九镇找唐五?而唐五为什么又突然在这个时候谈起他来?纵然心里惶恐万分,看着唐五正在下楼的背影,我却偏偏又看不出有任何的问题,只得按下心思,故作镇定地答道:“哦,他啊,我记得,记得。”
边说,我边抬脚准备踏下阶梯,唐五却停了下来,他转过了头,看着我,说:“哦,对了,义色,将军今天怎么没有来?他好像和你的关系还蛮不错的吧。我听陈锋说,他们两个而今有一些不对盘,打打杀杀的,搞了几次。什么时候,有机会的话,你帮我联系下将军一起喝个酒,我帮他们讲个和啊。都是从一个老大手底下出来的,搞太僵了,也没得意思唦。要不要得,义杰?我也想找将军谈点生意。”
看着唐五宽厚和蔼的面容,我却感到了一股发自内心的冰寒。他语气柔和甚至带着商量的口吻,但他所说的每个字却都像是一柄接着一柄的重锤,敲打在我心尖最柔软的那一部分,痛入心扉。
将军今天确实没有来,他说这个场合,他现在过来不适合,但是昨天,他却派二条给我送来了一份数目很大的礼金。
“啊,还……还可以吧,他应该是有事,来不成,而今他的生意好像越来越大,越来越忙,呵呵。五哥,我试一下,不见得一定可以搞好。我也没得把握,别个而今是大哥,平日联系也不是蛮多。我的话,估计起不了蛮大的作用。”我尽量镇定地回答唐五,不让自己露出过多的破绽。同时,也婉言拒绝了他的提议。
我并不愿意让将军与面前这个男人发生任何的关系。
将军,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将军,绝对不能变成唐五身边的第二个熊“市长”!
唐五淡淡一笑,转过了头,继续走下楼梯,边走边说:“嗯,那也是。他估计也是有些忙。方才听陈锋讲,熊‘市长’在公安局的那个哥哥现在还在查那个案子,说是不搞个水落石出不放手。义杰,这个人一生啊,真说不好,熊‘市长’半辈子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日子刚刚开始好过,就出事哒,连办他的人是哪个都还找不到。呵呵,惜福啊,义杰,我们都要惜福啊。三长两短,旦夕祸福,哪个说得清哦。”
“嗯,是的,五哥,真的搭帮你,有你抬我,我才有今天。五哥,要不你把陈锋他们喊过来,一起吃饭吧?”这个话题已经让我越来越难受,我跟随着唐五的脚步下楼的同时,想要把话题转开。
“不用哒,义杰,你好生陪客就要得了。我这边你不用多操心,自己屋里的兄弟,太客气就见外哒。再说,我在站里头也安排了饭菜。哦,就是你上次从你姨妈家里拿过来的那种特产,脱骨狗肉。这个东西真好吃啊。义杰,什么时候有时间,你再去你姨妈家里的话,记得帮我多带几包,我喜欢吃。五哥先多谢哒啊。”
几秒之前还是波浪滔天的心湖,完全平静了下来,没有一丝涟漪。不用再怀疑,也无须继续忐忑,我已经可以确定唐五知道了熊“市长”是我亲手所办。虽然,他没有任何的证据,但是凭他的聪明与老道,他已经看透了背后的答案。
因为,在去将军那个市办熊“市长”的那几天,我向唐五请假的借口正是去吃我姨父五十大寿的寿酒。办完熊“市长”之后,雷震子三人先回到九镇,我则专门去了趟姨妈家所在的县,住了一晚,并且故意买了些当地特产,送给了唐五。
当然,此时此刻,我依旧可以认为唐五今天说的所有话都只是巧合,但那是愚蠢之极的自欺欺人。在这条路,要走下去,自欺欺人的结果只有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这绝对不是巧合,这是唐五在敲打我!人,要懂取舍,知轻重,顺时势。在没有变成大树之前,风往哪边吹,树就要往哪边倒。这才是大哥!
所以,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我马上就作出了一个非常聪明的选择。
我看着唐五,用尽了所有的真诚,对他笑着说:“五哥,看你说什么话啊,你自己刚刚说都是屋里兄弟,太客气了就见外。你一天是我的大哥,一辈子就是我的大哥。我姚义杰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这么几包狗肉湿多大的事?你喜欢,我明天就安排人去姨妈那里买。就算再大的事,只要五哥你吩咐我一句,就作数唦。”
唐五笑了起来。头一次,我发现他的笑容除了和蔼本分之外,还有着无比的狡黠与睿智,每一道皱纹都像是伸开的触角,只要一碰到了就会将人死死缠住,永远别想脱开。
他笑着,伸出了手,如同往日那样,搭在我的肩头,也不说话,用力拍了两拍,颇为赞许地点了点,转头走向了大门。
站在大门口,看着他愈走愈远,渐渐消失在街尾的身影,我却分明感觉到,这个人并没有离开,不仅没有离开,反而和我越贴越近,让我窒息。
不过,虽然我感到无比地颓丧,却并没有太多的害怕。因为,我知道,唐五并没有真想把我怎么样,这没有任何的意义。他只是在敲打我,而我被敲打之后,给予了他想要的回答。
所以,他是满意的,我也是安全的。
送走唐五,我在大厅里面敬了一圈酒之后,转身回到了二楼。
为了抒发一下郁闷的心情,我坐下稍微缓了口气,就开始与何勇联手,一起主动四处出击,挑起了连番酒战。
所有人喝得正在兴头之上,我刚刚把两大杯酒倒在一个盛汤的大海碗里,准备一举灌翻保长时,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
“哪个?”
“三哥,是我。”
这是雷震子的声音。
“哦,这是我兄弟。”对着保长解释一声之后,我转头大声喊道,“进来,进来。”
“义色的兄弟,那就是我屋里的小老弟,来来来,老弟,来和哥哥喝一碗!莫啰唆,要死卵朝天!”雷震子刚一进门,保长迎头就对着他举起了大海碗,五大三粗的样子将本身就胆小怯懦的雷震子吓得呆在了当场。
“我……我找三哥有点事。”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与早就已经熟悉雷震子的何勇、铁明几人一起放声大笑了起来。
“什么事啊?来,雷震子,这是九镇头两把交椅的老大哥,保长、跛爷,你先和他们喝一杯。和他们把关系搞好哒,你不会吃亏,相信我。来,喝。”我不但没有劝阻,反而乘着酒兴在一旁撮合。
这下,本就不胜酒力的雷震子完全没有了办法,被逼着端起半海碗酒与保长喝了起来。
他们还没有喝完,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哪个?”
“是我,我找下三哥!”
这次是牯牛。
我亢奋的头脑恢复了些许清醒,站起身,走过去,开了门。
“来来来,都给老子喊进来,喝死一个是一个。”身后又传来了保长的大叫。
也许是心里已经有了某种主观的预感,打开门的那刻,我就看出了牯牛的脸色有些不对头,我问道:“怎么了?”
“三哥,你来了个朋友。妈了个逼的,只晓得喝酒,喝了死!”牯牛一边回答我,一边探探头狠狠瞟了眼还在端着大碗喝酒的雷震子,忍不住低骂了一句。
“你们招待就是了,还上来说什么。”
“不是,癫子正在陪他,我们要雷震子上来叫你的。”
“哦,哪个唦?癫子陪就可以了唦,叫我干什么?”
“不是,是你那个朋友说要见你,他说他叫……”
牯牛最后半句是在我耳边说的,听到这这个名字后,我连招呼都没有和屋里的众人打,直接一下扒开牯牛,就冲下了楼梯。
刚走出楼梯口,就看见大厅边上,一个瘦高个子、满脸精明之色的年轻人,抱拳作揖,有些夸张地大笑着对我说道:“姚老板,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心头一震之下,我站在了原地,口中喃喃说道:“海燕!”
再见海燕,正值黄昏。
君且去,不须顾
深夜的山区,气温很低,月亮又大又圆,有着一层模糊的毛边。我和海燕两个人都将手揣在兜里,一左一右顺着神人山下那条通往市区的公路前行。路上没有一个人,在朦胧的夜色中,黑糊糊的神人山如同一只巨大的洪荒怪兽,盘踞一旁,静静俯视着世间。
在我还只是一个一时失足犯下血案的冲动少年,而不是现如今这个心狠手辣、浑身痞气、手染鲜血的流子的时候,有过一个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身陷囚笼,失去尊严和自由的日子中,这位朋友不但让我躲过了作为一个菜鸟几乎必经的种种折磨,还给了我一个朋友所能给予的所有一切:友情、尊敬、安全、信任、担当……
曾几何时,我的心中一度认为,能够认识这个人是我一生中很大的福气,如有来日,我姚义杰定当涌泉以报。
可惜,世事弄人,这个福气却在命运的操纵之下变成了现在的折磨。因为,不久之前,他才救了我的命,可同时,却也让我知道了,他的朋友,是我最大的仇人。
在大厅见到海燕,我们没有拥抱,虽然我很想,可最终,我只是向他伸出了手,两手相握,手臂却已经将我们的距离拉开。稍微寒暄,我让海燕随我一起,上楼喝酒。
他却拒绝了。
一直以来,海燕都是一个极度老练成熟的人。他为人处事中所表现的圆融、智慧远远超出了他那个年龄所应该拥有的水平。
我想,那一刻,他一定是看出了我的犹豫和为难。所以,他反客为主地安慰了我,然后,留在大厅,在癫子的陪同之下,与一帮完全不符合他身份的人,一起坐到席终人散,我再次从楼上下来。
甚至,当我送走了所有的客人之后,赶过来陪他时,他都没有说半句让我下不来台的话。无论是话语还是神情,他表现得滴水不漏、毫无瑕疵,就好像他这次过来,真的只是单纯为了看望一个很久不见的兄弟。
也许,眼前的海燕依旧没有任何改变,一如当年,监狱初见,真诚而又温暖。可是,我却那样清楚地知道,在不知不觉中,一切都已经不再相同。
因为,我已经变了。纵然在进门的那刻,看见海燕时,心底有惊喜交加。纵然,整个晚上,我都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如同他对待我那样地和气与亲热。但是,我却怎么也掩盖不住心底的疑虑不定、忐忑不安。毕竟,我早就不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空有一腔热血的少年郎。我已经明白,他突如其来的拜访背后,一定还有着别的一些东西。
这种想法,让我不得不时时刻刻地保持了几分让我们彼此都感到有些陌生与别扭的疏远。显然,于我于他,这都是一种煎熬。
街道上一片安宁,隐隐可以听见不远处的神人山脚下,河水流淌的声音。大量的酒精让我有些恍惚,迎着拂面的夜风,我摇了摇头,试图寻找下一个无伤大雅却又可以打破尴尬僵局的话题。
还没有等我想到应该说什么,耳边却传来了已经沉默半晌的海燕的说话声:“小杰,那天在龙港,是你吧?”
虽然心中早已有所准备,但是这样直白、突然的问话还是让我有些招架不住。
“嗯。”说谎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苦笑了一下之后,我点点头,用鼻子轻轻哼出了一声,算是回答。
是的,那天,坐在车上,虽然只是远远看见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但是我也已经认出了是他。我想,这也是海燕今天来找我的原因。
“其实,我早就晓得,你迟早要跟唐五的。”
海燕的这句话听起来实在有些突然,想了片刻,也没有明白,刚准备出口询问,海燕却移开了看着我的目光,抬着头望向前方不远的神人山,一双眸子在明月的映射下闪闪发光。突然之间,他的语气就变得有些低沉而忧伤起来,说:“嗯。我早就晓得的。小杰,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认识不?”
“记得,帮我打河马。”
“不是的,是在那之前。”
我抬起头来看向他,不知出于有意还是无心,海燕却将自己的目光再次与我岔了开来,空洞而又专注地盯着前方一片黑暗中,那座模糊不清的神人山。响起的说话声,越发地低沉忧郁,好像是穿越了时光,从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里面传来:“那天,唐五来看你,我就坐在你旁边。你们说的话,我基本都听到了。那个时候,我就晓得唐五看起你哒。”
我想了起来,想起了刚进监狱时,唐五和夏冬过来看我,当时坐在我们旁边一桌的有两个人。在海燕的提醒下,我这才意识到,其中一个,正是海燕。
嘴角一牵,克制不住的苦笑又一次挂在了我的脸上。
在这条路上,我已经尝到了太多的尔虞我诈,见识到了太多的心比海深。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我才刚刚领教了唐五的高深莫测。所以,海燕的这句话并没有让我感到惊讶,甚至我连被骗的愤怒都没有。
我只有一种疲累的感觉,累到了心底最深处。
我也移开了盯着海燕的目光,带着淡淡讽刺的味道说:“哦,你不说我还没有注意呢。呵呵,所以说,那个时候,你也是和他一样想拉拢我,和我关系好也是故意的咯?”
海燕的脑袋飞快转向了我,脸上是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有些愧疚,也有些紧张。
过了片刻,他居然轻轻点头,哑然笑了起来,笑容颇为苦涩,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道:“嗯!是的!小杰,唐五为什么看起你?你这样的人出来打流,哪个都想收你。在道上玩,就是这么回事,不是我的人,就是他的人。呵呵,不过,小杰,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的感情没得假。号子里一起过了这么久,你不蠢,应该看得出来。”
本来已经阴沉下去的脸色因为海燕最后一句话而缓和了起来,但是心中百味杂陈,一时之间,张开嘴,我却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小杰,当时,还在号子里,我就给你说,要你出来之后来找我。你怎么不来?”
“我找了,去了你家,你不在。”
这是一个真实的答案,那次铁明出事,我到市里借钱,确实找了他。只不过当这种简单的真实被说出口的时候,感觉竟然是那样地无奈与悲伤。
正是这样简单的真实,让世间无数有心人擦肩而过,遗憾终身。蓦然回首时,依旧无法相信,已成陌路的原因,仅仅只是这么简单。
缘起缘灭间,世事不由人。
一时之间,好像连海燕也无话可说了,我们默默无言,顺着公路走了很久。远远看去,前面山脚下静静停着一辆车。
无论走得多慢,我们也还是走到了车前。车门打开,一个人走下了车来,向海燕打着招呼。海燕挥了挥手,示意那个人不要过来。然后他转过身,伸出双手,一把抓着我的肩膀,看着我说:“小杰,我今天来,一是你开张,我做兄弟的要过来给你道喜。二是,想给你讲几句话。”
我突然想起了,一林出事的那晚,我要向铁明说出事情的真相,铁明却坚决阻止了我。现在,我明白了铁明当时的心情。有些事,当你没有选择的时候,还是不知道的好。
所以,我张开嘴,准备拒绝。
“你千万要听!就当是我求你!”海燕的声音却更加坚决,双手也用上了很大的力气,抓得我肩膀一疼,到嘴边的话也就被迫吞了回去,“小杰,算哒吧!上次,悟空抓你那一晚,我就给你说过的,当时你痴痴呆呆,也不晓得听进去没有。真的不要搞了,小杰,唐五和李杰那边,你今后不要再掺和到里头了,安安心心做生意。你不晓得,这个事水深得很,不是你能搞的!小杰,不管怎么样,我们兄弟一场,我海燕从来没有对不起过你。你相信我,听我一次,要不要得?”
很久很久,我都没有说话,海燕也只是站在一旁,眼神闪烁不停,时而期待,时而担忧,时而愤怒,时而慌乱,却始终静静等待着我的回答。
好几次,我几乎都忍不住要告诉他,我知道这个事情的深浅,我也知道我搞不得,我当然相信他,现在的我从来没有像相信他一样地去相信另外任何一个人。
但是,每当我要说的时候,我的眼前总会出现几个小时之前,唐五那张和蔼而朴实的笑脸;我的耳边,总会响起唐五当时温和的声音:“呵呵,惜福啊。义杰,我们都要惜福啊。三长两短,旦夕祸福,哪个说得清哦。”
更何况,海燕的阵线上还站着一个叫做悟空的男人。偏偏,这个男人,是我午夜梦回时,依旧让我恨到咬牙切齿的仇人;是我穷尽一生,也要一雪的前耻。
有些事,你知道了,依然要做;有些路,你看清了,依然要走。于公于私,我都已经没得选择。终于,心下一横,张开双臂,如同当年在狱中嬉闹一般,我一把抱住了干瘦的海燕,非常非常用力。片刻过后,我松了开来,对着海燕开心而真诚地一笑,说:“海燕,路上开车当心点,注意安全!”
海燕眼中的光芒突然泯灭,在他几近绝望的呆滞中,我转身离去。眼前,九镇的万家灯火,渐渐化为一片模糊的流光。身后,传来了海燕越变越小的召唤声……
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君且去,不须顾。
海燕,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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