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禅师先前说陆羽有菩萨心肠,如今听到陆羽这番话语,似是被吓到了,脸色有些发白,低头念道:“罪过!罪过!”
佛门戒律森严,陆羽让法惠逛去青楼,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陆羽似笑非笑,道:“大师意下如何?”
法惠仰观远空明月,叹道:“这一次贫僧下山,还有另一件事情要办。贫僧要是留在云门寺做方丈,那件事就办不成了,只能请道友帮忙。道友要是肯答应贫僧,贫僧就留在云门寺做主持,帮道友保护楚王一家。”
陆羽道:“何事?”
法惠道:“荆山当中,有妖魔作恶,为祸苍生。凡俗世间分国而治,仙门亦是如此。荆山在楚国境内,降妖除魔之事,都归我伽蓝寺管束。请道友去荆山一趟,替天行道,降服那群妖魔。”
陆羽眼神一闪,道:“你这野和尚,莫非是居心不良,想借妖魔之手除掉我?”
“阿弥陀佛!”
法惠念了一声佛号,远远指着殿中风华雪,道:“贫僧见你养的那只女鬼,身上气息虚浮,显然她修炼的法诀十分粗浅,急需高深奥妙的神道鬼修之法。那荆山里的妖魔,是个千年老鬼,修炼的也是鬼修法诀,你去降妖除魔,就能夺取老鬼的修炼功法。贫僧一番好意,你却以为贫僧要害你,真是不可理喻。”
陆羽笑道:“我随口一说,大师不要介意。不过,我要是以后再回到郢都,大师不会阻挠我吧?”
郢都是陆羽的家乡,此地有陆羽的亲人,怎能舍弃得了?
若要陆羽答应这法惠禅师,从今往后,再不回郢都,陆羽断然不会接受。
“贫僧听人说过,道友和楚王是至交好友。你回郢都若只是拜访好友,不住在楚王宫,不和楚王一起上朝,也不影响楚国朝政,那倒无妨。”
法惠想了想,道:“佛门讲究了却红尘,道门也说要太上忘情,修行中人不该被凡俗世间烦扰。佛门弟子修持佛法,佛者意为‘弗人’也。弗意为非,弗人则不再是凡间之人,可以断人所不能断之惑,证人所不能证之智,行人所不能行之行。道门弟子修仙,仙者,‘山人’也。太上忘情,入山为仙;置身红尘,搬山为人。道友若要修成正果,又怎能留恋凡俗之情,阻扰修仙问道之路?”
纵观道门和佛门,不论是道门第一宗冲虚宫,还是佛门第一宗净土寺,都是远离凡俗,不染红尘。道观寺庙当中,只有向道、向佛的修行之士,全然见不到半个上山敬香的凡俗世人。
妙用真人曾创立悟道宗,可哪怕妙用真人只是个散修,也不愿沾染红尘。他刻意在悟道山下,建了一座道观,安置那些慕名而来求仙问道之人,却不让那些凡俗众人进入悟道宗修仙学道。
佛者,弗人也。
仙者,入山为仙,搬山为人!
法惠这番话语,可谓金玉良言。
太上忘情四字,在道门经文当中,经常出现,就连妙用真人讲述黄庭经的时候,也提过多次。
陆羽虽觉得法惠的话语很有道理,却还是摇了摇头。
“仙门当中,素来有两种修行方式,一种则是出世修行,远离世间,不惹凡尘,另一种则是入世修行,置身红尘当中。”
陆羽徐徐说道。
他神色肃然,先前眸中的邪异之色,早以消失不见。
夜色幽静,亭中凉风习习。
如今,陆羽和法惠禅师,早已不是当初那种拔剑相向的敌对状态。
二人对桌而坐,言辞平和。
这分明就是坐而论道,交心相谈,相互交流修行心得的场面。
“阿弥陀佛。”
法惠拨动手中佛珠,道:“入世修行,置身红尘。此事归根到底,是以滚滚红尘为炉,以七情六欲为火,焚去万般虚妄,炼一颗一尘不染的求道之心。道心稳固之后,再不会被外物所迷惑。不为外物所惑,即是太上忘情。所以入世修行最终还是为了出世,为了超凡脱俗,成仙成佛。”
法惠之所以说这些,归根到底是劝陆羽不要再管凡俗间的事情,劝他安安稳稳在山中修行。
可惜,太上忘情四字,陆羽怕是难以做到。
当初悟道山,妙用真人身受重伤,安排座下弟子的去处,让陆羽拜入净土寺,陆羽就说他放不下情义,做不得四大皆空的佛门弟子。
妙用真人是纯阳境界的高手,号称真人,道行更在法惠之上。就连妙用真人,也没说陆羽那种想法有什么不对,反倒赞成陆羽的决定,不再劝陆羽拜入净土寺。如今法惠这番话语,陆羽怎会放在心上?
“禅师这些话,处处透着玄机,我道行太低,听不懂。”
陆羽摇了摇头。
法惠平视陆羽,叹道:“道友是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
陆羽笑道:“修仙问道,有七重境界,我才修炼至第一重炼气境,禅师却和我说这等高深奥妙的道理,禅师觉得我是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不过,我倒想问问禅师,你我无亲无故,你为何要摆出一副循循善诱的态度,将这些修行的大道理,诲人不倦的说给我听?”
法惠道:“佛门普度众生,贫僧修行的正是普度众生的法门。贫僧见道友颇有慧根,不想让道友误入歧途,于是才说了这些。希望道友听了这些以后,能破除虚妄,远离红尘,最终修成正果。”
陆羽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可惜我却不听禅师的劝告。”
法惠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些话语出自我之口,入你之耳。你听不听是你的事情,可我若是不说,那就违背了我修持的慈悲心,以后会对此事念念不忘,耿耿于怀,影响修行之路,无法修成正果。”
陆羽仰头而笑,道:“我原本以为,你是个大慈大悲的大德高僧。没想到,禅师归根到底,还是为了你自己的修行之路。私心也属七情六欲,禅师自己都无法勘破红尘,却劝我太上忘情,禅师不觉得此事很可笑吗?”
法惠竟然也笑了。
他笑得格外平和,很像寺庙当中那些佛像捏花微笑的表情。
“道理不难懂,做起来却不容易。”
法惠笑道:“贫僧正走在勘破红尘的路上,‘勘’这个字,有探索之意,就好比摸着石头过河,难免脚下一滑,摔倒在水里,湿成一个落汤鸡,被人笑话。贫僧能博人一笑,给旁人带来欢乐,也算是一场功德。”
这和尚被陆羽连番嘲笑,却不生气。
如此举动,颇有几分大德高僧的胸襟气度。
陆羽不禁回想起不久之前,法惠持着锡杖,飞进王宫,像莽夫一样喊打喊杀的粗鲁景象。
前后对比之下,这法惠性格转变实在太大,仿佛眨眼间换了一个人。
这时候,陆羽再度想起了法惠所说,金刚怒目菩萨低眉,二者皆是佛法。
“法惠的修为未必比得上净土寺的广济大师,可法惠的行为举止,却处处都在模仿金刚和菩萨!”
陆羽心中叹喟,对法惠禅师已多了些敬意。
所谓金刚怒目,指的是金刚降妖除魔之时,睁大眼睛,眼珠突出,面目威猛可恐,令人望而生畏。至于菩萨低眉,则是寺庙中随处可见的众多的菩萨塑像,它们眉宇低垂,俯视群生,显得十分端庄慈祥。
金刚怒目,所以降服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法惠宝相庄严,捏动佛珠,念诵经文。
他一人诵经,竟犹如群僧禅唱,声音激昂,回荡在宫中。
经声响起之时,周围凭空出现了金色的轻风,夹带着细如牛毛的雨水,飘向殿内。
殿中晕迷的群臣一个个醒了过来,就好似是久旱逢甘露的花草树木,众人只觉得神清气爽,精力倍增,仿佛吃了一碗大补药。
甘霖咒!
陆羽认得出这道法诀。
这甘霖咒一经施展,遍洒四方,如春雨润物,可以滋养世间众生。
道门和佛门都有甘霖咒,佛门是金风甘霖,道门则是雷水甘霖。
陆羽修行的玄珠雷法当中,就有雷水甘霖的法诀,只是陆羽修为尚低,暂且用不出来。
法惠施咒完毕,问道:“道友准备何时离开郢都?”
陆羽道:“你什么时候去云门寺做方丈,我就什么时候离开郢都。”
“阿弥陀佛。”
法惠双手合十,辞别陆羽,道:“明天,贫僧将接任云门寺的方丈。”
这一夜间,郢都城中禅唱不断。
法惠不停的念诵着经文,声音传遍城池内外。
城中之人听着禅唱,心神宁静,就连睡觉也睡得格外的香甜,竟丝毫不觉得吵闹。
陆羽却知道,法惠是借着念经的禅唱声,催促他离开郢都。
“大丈夫言而有信,我说过会离开郢都,就一定会走,法惠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未免太小看我了。”
陆羽心中腹诽不已。
天一亮,他就辞别了父母,准备离开郢都,前往荆山,履行当初和法惠之间的约定。
王妃听闻陆羽要走,哭泣流泪,万分不舍,却又留不住,只得把陆羽带到宫中宝库,让陆羽把那些奇珍异宝都带走。
“每隔数年,大周天子都会派遣钦天监的官员,到宝库里挑选一些宝物,当中贡品,带回大周神都,上贡给周天子。羽儿刚刚拜入仙门,人生地不熟,正好需要准备一些礼物,在师门里上下打点一番。仙门中人的眼光高,肯定看不上寻常金银,这宝库里的东西,羽儿正好可以带回冲虚宫……”
王妃爱子心切,恨不得让陆羽把整个楚国的财物都带走。
宝库里的奇珍异物,堆砌如山。
诸如紫金、雪银、玄铁、等金银铜铁铅之类的五金之精,大大小小的各种矿石,色彩缤纷闪烁着灵光的宝珠……
这些都是自家的宝物,陆羽毫不客气,衣袖一挥,尽数收入了乾坤袖袋。
王妃舍不得陆羽,领着婵儿,把陆羽送到府外。
婵儿很乖巧,知道陆羽不能泄露身份,从头到尾都没说话。她年纪小,不懂什么叫离别,反倒因为第一次离开王府,就像离开鸟笼的小鸟,心中欢欣雀跃。
一个和尚,在府外等候多时。
和尚一见到陆羽,就走上前去,递出请柬。
陆羽问道:“哪个方丈?”
和尚答道:“法惠方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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