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心-十九岁的一个断肠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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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惊蛰好多年没有吃过别人的亏。

    他光棍一个,没有弱点,是个绝不肯让自己吃亏的人。没想到身经百战练得一身防御,到头来却被他一手抚养的小花旦耍了个回马枪,心口平白挨了一刀。

    柳惊蛰为这事气得两天没睡着。

    夜深人静时实在睡不着了,索性坐起来靠在床头拿了本《时代周刊》翻着看,其实他也看不下去什么,脑子里都在神游。

    他就想不明白了,陈嘉郡这家伙在想什么,同情对手?她有没有搞错,就算没有商业理论那也该有点常识吧,那可是日本人,几十年前被称为小鬼子的一伙人,跟这些人做生意你还讲同情?

    柳惊蛰越想越觉得没天理,晚上没睡好白天脾气更大,最后连丰敬棠都看出来了,他只不过问了声“怎么这几天都不见你身边跟着陈嘉郡”,柳惊蛰直截了当地蹦出了一句“谁啊不认识”,把丰敬棠都惊了一下。柳总管发这么大的脾气可是少见得很,陈嘉郡可真有本事。

    陈嘉郡这会儿是学乖了。

    她隔三岔五就要被柳惊蛰嫌弃个一回,这么多年都皮了,柳惊蛰骂她几句都吓不到她。陈嘉郡知道柳惊蛰这两天很忙,她也很知趣,没去烦他。但她也没闲着,他不想见她不妨碍她想见他。趁着他不在时替他整理整理宴会的东西,搬运一些容易被忽略的细节物品,等柳惊蛰回来,总能听到旁人对他讲“是陈小姐的意思,幸好有她帮忙”。渐渐地柳惊蛰发现陈嘉郡这人缠人的段位极其高,她知道他烦她,所以她知趣地不出现,但总会借旁人之口令他明白她始终在他身边。

    柳惊蛰不冷不热地想,幸好只是她监护人。现在的小姑娘真是不得了,只是监护人就被她缠成这样,将来她男朋友还不知道会被她盯成什么样。

    这两天陈嘉郡也睡不着。但她和柳惊蛰不同,心思完全不在那天谈判中她的行为意识是否正确这个严肃主题上。陈嘉郡睡不着的理由很简单,像所有动了感情的女孩子那样:喜欢的人不理自己,谁还睡得着?

    当然她吃还是吃得下的。

    这会儿,陈嘉郡睡到半夜仍然没睡着,一个严峻的事实摆在了她面前:她又饿了。

    陈嘉郡穿了睡衣,又找了拖鞋穿好出来,也没有开灯。这个地方虽然挺大,但她都摸熟了,半夜三更起来总不好大张旗鼓地宣告“本小姐饿了”打扰别人。她心里有数着呢,她哪里是什么唐家的表小姐,那关系远了去了。人贵在自知,她手里的特权与宠爱都不多,所以任性这件事,得省着点做。

    这间住宅出了卧室就是一段走廊,直达客厅,会经过两旁的主卧、书房、小型视听室,客厅的左前方就是一间厨房,陈嘉郡走了进去,也没有开大灯,只开了墙角的一盏小壁灯。柔柔的一方橘黄色光亮,在冬日的夜晚显得特别温暖,温暖得令她都忍不住“哎”了一声。怪不得中国的神话、西洋的圣经,都把“光”作为开篇,天地万物,以光为生,世界是这样的有道理。

    丰敬棠做事一向周全,冰箱里的食物永远一应俱全。陈嘉郡找了不用开火煮的东西,最后拿了麦片和谷物圈出来,放在碗里拿牛奶泡了十分钟,一个人坐在壁灯下的吧台旁,把早饭当夜宵吃。

    她吃得非常静,十九岁的一个断肠少女。

    喜欢柳惊蛰是件非常累的事。

    到了他那个身份地位,理不理会她都得由着他,喜不喜欢她也由不得她影响他。没有主动权,要不要她都在他一念之间。

    陈嘉郡一勺一勺吃着麦片,在这个小小的四方之地练习着两人破冰的对话。

    比如拿出女孩子的撒娇,对他花言巧语:“柳叔叔,你还生我的气呀?别这样嘛,人家好伤心。”

    又比如这样,无赖到底:“你敢扔下我,我就死给你看!”

    再就像这样,一不做二不休:“柳叔叔,小心点,你干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我可都一清二楚……”

    试了三段戏,柳惊蛰没见着她的样子,陈嘉郡自己受不了了。

    她把每种场景都想了一遍,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柳惊蛰一不吃女人的撒娇,二不吃耍无赖,三不吃受人威胁。敢拿这三段去对付他,那真就是在找死。陈嘉郡摇了摇头,赶紧把这邪念止住。

    陈嘉郡喝完麦片,洗好碗,拿着剩下的半瓶牛奶,插了根吸管小口小口地喝,关了厨房的那盏小壁灯,准备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回房。

    黑暗中忽然有火星。

    火星一上一下地晃了晃,在客厅的黑暗中晃成了一条线。

    陈嘉郡没有思想准备,陡然看到这么个东西,惊得心脏一紧,“啊”的一声大叫。

    黑暗中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吵什么,半夜三更。”

    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男人皱了下眉,终于顺手按了手旁的感应灯,一时间整个客厅灯火通明,陈嘉郡这才看清了,原来那晃着的火星是一根烟。

    柳惊蛰手里的一根烟。

    陈嘉郡“咚”的一声,震惊得连手里的牛奶都掉在了地上。

    她嘴巴张了张,连一个字都发不出。

    愣在原地半天,陈嘉郡刷白了脸,又涨红了脸,什么心思都来不及去想,脱口而出唤了一声:“柳叔叔……”

    这是一个震惊、埋怨、委屈、撒娇杂糅在一起的叫唤。

    陈嘉郡不会明白,她这惯有的、又在此时带上了小女孩娇意的一声唤,以柔情万种的女孩音调,把两人间沟通不了的内容,意外地沟通了。

    柳惊蛰心里跟着一软,手里的烟灰掉下去一截。

    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小女孩的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勾人的调调,十九岁的眼神那么明目张胆却又不含欲望,这是一个能在男人那里讨到很多糖的眼神。

    “怎么,”他熄灭了烟,问得慢条斯理,“做亏心事了啊?见到我那么惊讶。”

    陈嘉郡嗔怪:“你怎么不出声啊?”

    柳惊蛰扫了她一眼:“是我先坐在这里,你出来打扰的我。”

    “……”

    陈嘉郡想了想这句话的意思。

    这一想,不得了。

    他从头到尾都看着她?!

    这家伙的心思到底有多邪门,竟然能这样坐在那里默默地盯着她……

    像是存心要吓她,柳惊蛰抱臂看着她,向沙发上一靠:“你可以啊,半夜三更不睡觉,跑来这里演戏。想要对我撒娇?哭闹?还是威胁?说说,嗯?”

    陈嘉郡一张脸通红:“你偷看我!”

    “偷看,说得那么难听,”他抬抬下巴,指指方才她在那自我导演的方位,“那些话本来就是打算对我说的吧。下次有什么话当面说好了,也省得我浪费时间听两遍。”

    陈嘉郡丢脸丢大了,闷闷地说:“当面说给柳叔叔听,你会笑话我吗?”

    “笑话你?怎么会?”

    陈嘉郡挺意外。

    柳惊蛰盯了她一眼:“我估计会直接鄙视你。”

    “……”

    陈嘉郡被他三言两语玩得团团转。

    柳惊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上的时间,没有开口说其他的,只对她道:“很晚了,吃完了夜宵就进去睡觉,不准熬夜。”

    说完这话,柳惊蛰觉得他能对她交代的大概也就这么一句了,索性也就住了口不再多言。今晚被她这么一打搅,他一个人想心事的心情算是彻底毁了,男人站起来,准备回房。

    她忽然叫他:“柳叔叔。”

    男人停下脚步,侧了侧身:“还有事?”

    陈嘉郡低着头,没有去看他,一只脚无意识地抵在地板上打着转,这是她心情复杂的表现。挣扎了半晌,她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公平’这件事是错的吗?是分人的吗?”

    柳惊蛰是什么人,再含糊不清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听一遍就懂了。

    他明白,陈嘉郡是说得含蓄了。

    如果她性格再狠一点,暴戾一点,恐怕这句话就会是这样的了:做生意讲不讲“公平”两个字啊?看人家老头是外国人就好欺负啊?滚蛋!有良心没有啊?

    明白了这一点柳惊蛰就更明白另外一点:他是没有办法跟她谈的。

    世界上常常会有这样的事,不同得那么明显,却分不清一个对错高下。这就好比各文化中古圣先贤的画像,犹太的眼向着上是在祈祷,印度的伸手是在待接引众生,中国则常常叉手或拱着手,历史、人文学家往往会津津乐道其中的不同与奥妙,但没有人会试图从中分出一个优胜对错,这就是不同象限的意思。象限不同,位置不同,你与我不同,则一切不同。

    他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语气反而淡了下来,平静无波:“早点睡。”

    陈嘉郡一愣,像是没有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

    没有生气,没有争执,没有鄙视,也没有教训。他只是全无反应,对她封了口,只字不提。

    她被他这样一种丢在一旁的态度弄伤了:“柳叔叔,你不负责任。”他那么不负责任,连与她沟通都不愿意了。

    柳惊蛰没有转身,直接朝着自己的卧室走去,留给她一句话:“我跟你是两个世界的人,关于这个问题我对你无话可说。”

    陈嘉郡显然低估了柳惊蛰六亲不认的本性。

    他说了“无话可说”就真的是将她晾在了一旁不理不问,六亲不认的程度令人发指,一点折扣都不打。

    三天后的新年晚宴,陈嘉郡没有太多期待。

    她甚至有些想要躲开。

    陈嘉郡站在这座庄园的三楼转角露天阳台,俯瞰整座半山,天下之大,哪里是家。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是最容易感怀伤时的,更别说是在唐家这个恢宏、残酷却又诱人的地方。池塘中停留的纸灯,会客和室的浮世绘,半夜长廊中摇摆的落地古钟,这里的一切都是无常、无望、无告,她的直觉和理性都告诉她,她不属于这样的世界,但她喜欢的人属于这里,所以她舍不得离开。

    方是非拿着一个天蓝色礼盒来到陈嘉郡面前的时候,很有些正面人物的光辉。这是个对女人兴趣不大、对柳惊蛰身边的女人兴趣很大的奇男子,以救场的姿势空降陈嘉郡眼前:“陈嘉郡。”

    她回头:“哎?”

    “狼外婆送礼物来了。”

    “什么?”

    男人递给她一个礼盒,丝绒缎带系成一个蝴蝶结:“三天后就是新年晚宴,送你的小礼服。”

    他说着,左手递了递,做出了一个“去试试看”的动作。

    陈嘉郡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这个人在唐家的地位,举足轻重,不亚于柳惊蛰。

    这些人的性格中都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强势色彩,亲切待人如方是非,也是边邀请边做出了一个不容她拒绝的动作。

    陈嘉郡听话地点点头,接过礼盒:“谢谢方叔叔,我这就回房穿穿看。”

    “不用谢我,”方是非唇角一翘,促狭的音调中话中有话,“我也是受人之托。”

    陈嘉郡心念一动,抬眼看他:“谁?”

    他不答,两个人并肩走在长长的庄园长廊,两旁烛火幽幽燃烧着,燃出一段暧昧不明的路。

    “听说你和柳惊蛰吵架了呀?”

    本以为他会以长辈之姿对她教训一二,没想到这男人竟然来了一句:“干得好,我看他不爽很久了。”

    陈嘉郡:“方叔叔……”

    方是非这人立场分明,谁能让柳惊蛰不爽谁就是他方是非的朋友,当即亲近地挽着陈嘉郡的手,甜言蜜语:“柳惊蛰那人眼高于顶,看谁都带着鄙视,那眼神你见过是不是?那家伙自我感觉就是这么良好,从小到大都没变过。说说看,他哪里惹你生气了?”

    方是非长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人畜无害,脸上的年龄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给陈嘉郡的感觉哪里是叔叔简直是哥哥,没有社会经验的小女孩抵挡不了方是非精准猜度人心的拿手好戏,陈嘉郡被他套了几句话,剩下的那些心事也全都被他套了去。

    “柳叔叔和人谈合作,嗯,比较不客气……”

    方是非一听就笑了。

    陈嘉郡说话真是太客气了,话里对柳惊蛰的行为描述起码减掉了三分之二的恶意。柳惊蛰那人做事的风格整个唐家都了解,他哪里是不客气,他简直是穷凶极恶。“唐家柳总管”这个名号不是白叫的,在政商两界他对人对事所表现出的那种狡黠与城府,与寻常财团“强取豪夺”的粗野作风截然不同,他是更为精致、也更深入地占为己有,将一个大家族完成积累与蜕变所需要的没有道德底线的血腥与狡诈,展现得淋漓尽致。

    陈嘉郡声音低低的:“他不讲公平,我很怕将来有一天,也会换成别人对他不讲公平。”

    方是非一听,感慨万千。

    柳惊蛰那种人,哪里来的好运气,弄来这么个小女生,会和他吵来吵去也只是因为担心他,别人家养个女儿都没有这么好福气,这年龄还处于和父母对着干的青春叛逆期呢。

    方是非忽然问:“你见过煮螃蟹吗?”

    “嗯,有。”

    “你换个角度,假设你也是螃蟹,想象一下那个场景。”

    陈嘉郡想了下,不说话了。

    “很残忍是不是?”方是非笑笑,“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是无解的。尤其是当处于一个比较上层的高度时,比方说,柳惊蛰的那种高度,在一个有着悠久的‘你死我活’传统的商业文化里,他不想伤害别人,就会被别人伤害。这还不止,不是他受伤害之后事情就会到此为止,是一直要到他身后所有受他守护的人和责任都受到伤害之后才会停止。这也是为什么,柳惊蛰可以为信念去死,因为他可以肯定,他的信念是对的。”

    陈嘉郡愣在当场。

    她从来没有想过,在脱离“监护人”这个身份之外的柳惊蛰,还有怎样的身份和责任。

    方是非慢慢地走到她身旁,以长辈之姿与她谈:“陈嘉郡,你要给自己成长的时间,不要急着下判断。等你再长大一点,对人对世的衡量标准就不会再是当下的样子了。那个时候,你再去评价柳惊蛰,对他会比较公平。你要知道,即便是在你们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价值观的时候,柳惊蛰也是成全了你表达公平的理想主义的。”

    “他成全我?”

    “你不是当着他的面质问和批评他了吗?”方是非都笑了,“人之所以为人,尊严就在于无论何种境地之下都有表达的权利。这一种权利,柳惊蛰给你了。陈嘉郡,你要知道,在唐家,能当面质问和批评他的人可绝不多。”

    陈嘉郡心中震动。

    她冲口而出:“可是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把我晾在一边。只让我表达却不和我沟通,这也对吗?”

    “是吗,他连这个都没有对你讲清楚啊?”

    方是非意外极了,摸了摸下巴意犹未尽,“那柳惊蛰对你可真是不错,一切不干不净的游戏法则都被他一言不发挡在你的世界之外了。”

    柳惊蛰忙起来连唐律都很难找到他,这一晚柳总管送走关联方客户,回房时在走廊和唐律撞了个正面,对方一把抓住他左臂,说着“喝两杯再走”就把他往庄园的地下酒吧拖,柳惊蛰转身躲开了他,连连笑着摆手:“我还有事呢,下次好了,我请。”

    唐律在兴头上,不肯放人:“下次,哪次?”

    柳惊蛰边笑边走人,脚步都不带停顿:“就是下次嘛,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柳总管打太极拳的场面功夫就让对方明白了:你还真指望我不骗你啊?那就是你傻了。

    唐律盯了一眼他的背影,一笑,放过了他这一次,施施然走了。

    柳惊蛰躲过了这难缠的男人,一头扎进屋里锁了门。他太需要给自己放半天假了,关了手机拉了窗帘,卧室里漆黑一片,男人靠在床头开了落地灯,随手拿了本杂志翻。

    翻了几页,该有的睡意没有袭来,倒是被隔壁房间的声音吸引了几分心思。

    那是陈嘉郡的声音。

    柳惊蛰神色幽幽地听了会儿,听出那是一段华尔兹。他这才想起来似乎从来没有教过陈嘉郡参加舞会的要领,父母眼里自己的孩子永远都小,他虽不是父母倒也染上了这惯有的毛病,在他眼里陈嘉郡永远还小,永远离“女人”两个字差了一步。柳惊蛰放任自己听了会儿音乐,忽然将手里的杂志扔在一边,下床走了出去。

    陈嘉郡是个很有创意的人。

    柳惊蛰往她没关的房门口一靠,看见她正拉着一副人体骨架做舞伴,对着录像光碟自学华尔兹。

    “你倒是胆子挺大,审美也很独特。”

    “啊!”

    猛地听见他的声音,陈嘉郡从专心练习中惊醒。人体骨架的手还搭在她的肩上,她看见靠在房门口正一脸幽幽地盯着她的柳惊蛰,像被看见了秘密,脸“噌”地红了。

    想起前不久发生的不愉快,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一沉默下来,心就开始累起来了。

    陈嘉郡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之前那件事,我向您道歉。”

    她从小到大都这样,一紧张,就“您”啊“您”的用尊称。

    柳惊蛰似乎也不愿多谈:“过去的事就不说了。”

    陈嘉郡却有话要说,不肯放过他:“柳叔叔。”

    “干吗?”

    “以后,就算不想放过我,生我气,也不要拿表舅舅来做理由,好吗?”对于这件事,她有惊人的执着,“我跟柳叔叔之间,是可以生气、可以原谅的关系,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柳惊蛰涌起些兴致,明白了她是为了他当日那一句“如果你不是你表舅舅交到我手上的人”在表明立场。

    他唇角一翘:“陈嘉郡,你知道在唐家,在这里,有多少人想和你表舅舅沾染上关系,从而自保甚至风光一世吗?”

    “我知道,应该是有很多这样的人的,但我不是。”在人间,她只认一个人,“我的监护人是你。我和你,才是一家人。”

    柳惊蛰心神一晃。

    遇到刚烈小女子,道理都难讲。

    似有暗香嗅进了心里,带着许多情。

    他猛地止住了某种危险的联想,话锋一转及时变了方向:“你在学舞会上要跳的社交舞?”

    “啊?嗯,”陈嘉郡思路一跑,就被他拐跑了,“本来想找一米多高的毛绒玩具当练习对象的,可是我没有找到,只找到了这个。”

    “你从收藏室拿来的?”

    “嗯,我就用一会儿,学会了舞蹈我就把它还回去。”

    柳惊蛰悠闲地靠在门口,隔岸观火:“它很贵,你搬得起吗?”

    “啊?”

    陈嘉郡对视了一眼正抱着的人体骨架,似乎不太相信就这么几根骨头模型,能值几个钱。

    “这是古董,很多年前你表舅舅特地从国外拍卖会上带回来的,每天有人擦拭,每周有人保养,虽然是死的东西但比你这个活人的待遇还好,你掂量掂量。”

    所谓紧张,就是越告诫自己不能做错事,就越会做错事。

    陈嘉郡像捧着黄金一样抱起了这尊金贵的身躯,反复想着不要弄坏了,脚底却没来由地一软,就这么摔了一跤。

    骨碌骨碌,人体模型的脑袋往左一歪,掉了。

    “呃。”

    陈嘉郡当场愣住,抬头看了眼柳惊蛰不仅不伸手反而不痛不痒的态度,陈嘉郡有点慌了:“表、表舅舅生气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不太好说呢。”柳惊蛰慢吞吞地踱步进去,站定在她面前,“惹他不高兴的人,下场都不太好。你弄坏他的东西,会怎么样,你自己想啊。”

    陈嘉郡脱口而出:“你不该帮我吗?”

    柳惊蛰双手一摊:“我跟你是一伙的吗?”

    “柳叔叔你……”

    陈嘉郡“你”了半天也没接得下去。

    他这个样子,常常令她觉得离揍他的那天不远了,可是静下来时又发现,在想揍他前她自己已经先伤心了。她的欲望和所求,都无法急速地变成行为,一伤心,痕迹就都留在心上了。

    柳惊蛰玩够了,笑了笑,忽然弯腰伸手,将她一把捞了起来。

    “哎?”

    “要我帮你,行,做好一件事。”

    “什么?”

    柳惊蛰单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做出绝佳的舞姿,玩味地告诉她:“陈嘉郡,我只教这一次。聪明的话,今晚学会它。”

    室内恒温,天鹅绒地毯柔软而温暖,两人赤足而舞。

    柳惊蛰的脚被踩烂了。

    这一晚,陈嘉郡一共踩了柳惊蛰四十多脚。

    “陈嘉郡,你故意的吧?”

    “不不不,我不是。”

    刚说完,又一脚踩了上去。

    柳惊蛰神色不动,扫了一眼几乎已经被她踩肿的脚:“果然是故意的吧。”

    “不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不受我控制。”

    “……”

    柳惊蛰有点头疼。

    第一次如此有耐心地手把手教一个女人社交舞,无奈这女人还太小,只是小女孩。他用惯了对女人的方式,碰上一张白纸的小女孩,反倒是有些黔驴技穷。

    他忽然停了下来。

    就在陈嘉郡“嗯?”一声的不解中,男人猝不及防,将她一把按向怀中。

    陈嘉郡瞬间全身僵硬。

    听见他的声音淡淡地传来:“你在紧张什么啊?”

    她持续僵硬,说不出话了。

    “陈嘉郡,你要明白,我教你的,不是华尔兹,是社交。”他按着她的肩膀,对她教导,“你总有一天会成为成年人,会与人平等交往。对手有女性,也有男性。或许会更提前面临现在这样的状况,拥抱、亲吻、示好。这不是情人间才能做的事,在一定的社交场合下,表达礼貌的双方也会这样做。你不习惯,你尴尬,反而会令原本大好的局面陷入僵局。你要明白,在某些场合,对某些人而言,社交的作用大过谈判,甚至战争。”

    她听着,一句一句,原来他是要教会她这么多道理。

    柳惊蛰没有放开她:“社交是需要力量的,这力量我会教你,但能不能教好,却需要你和我一起努力。力量长什么样子?就是有人邀舞时不慌,进舞池时步伐不乱,谢幕时分寸不过。有了力量,心里就有了底牌,好比刺来的一剑无论怎么凶,明白了它的剑法,也就有了解法。”

    八十二斤的青龙偃月刀,要有实力才提得起。

    其实也就是这个道理。

    “我不擅长主动,也不喜欢主动。”她靠在他胸前,一点点镇定下来了,“社交这样的事,即便你教我,我真的也能很好地去做吗?我不确定。我担心对我而言,与人交往带着目的就会违心。事情违了心,就会有痕迹,今后遇到柳叔叔这样的人,被发现了,反倒给人虚伪的印象。”

    “你不需要主动。”

    “什么?”

    “你是女人。即便现在还不算是,将来也总会是。是女人,本身就是最好的武器。”

    陈嘉郡惊讶地抬头看他:“什么意思?”

    柳惊蛰一笑。

    这还是一个清香贞静的小女孩,没有一丝尘世之感。柳惊蛰何其有幸,有陈嘉郡的纯净做伴。

    “什么是‘女人’?换个说法,就叫‘矛盾’。这样的矛盾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都是不成立的,但放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都有生机。刚柔相济,软硬兼施,对立又和谐,这就叫矛盾。甚至可以说,女人的历史,就是人类的历史。这是高级别的文明体,从来都是在异常困难而非异常优越的环境中降生的,挑战越大,光芒越强。陈嘉郡,不要急,慢慢来,当你成为一个像样的成年女性之后,你会有属于你自己的强大。”

    没有父母会这样教导女儿的。

    所以他注定成不了她的父母,他永远只可以是柳惊蛰。

    “陈嘉郡,人为什么要跳舞?旧时候的人跳舞,不是为了取悦别人而是为了取悦自己。不在意旁人眼光,自身快乐,才是最重要的。中国人讲‘佳节良辰’,以舞表兴,这一个‘节’字是非常好的。这么长的文明里,是好是坏它都不说‘劫’它只说‘节’,四季五行,所有的劫悔都化成了空谷幽竹,得一节就得一好。”

    一人一舞,将天下世界都缓缓放在她面前了,让她比所有同龄人都早一步得以看见,天下原来是这样的有人有风景。

    “柳叔叔,”陈嘉郡轻轻退出他的怀抱,主动将她的手放入他的掌中,“我再试一次,可以吗?”

    柳惊蛰那天回房的时候,陈嘉郡已经能够自如地跳完一首完整的华尔兹。

    他听见她在背后对他说“谢谢”,他没有回头,只对她摆了摆手意思是“不必”。

    第二天晨起的时候,陈嘉郡又趁机问他,两天后的新年宴会是不是她能跟着他进场。柳惊蛰这会儿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淡,只对她讲“不行”,那天他有事,方是非会带她入场。

    陈嘉郡为柳惊蛰的冷热不定惆怅了一晚。她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比如为合作案时的所作所为道歉,可是他太忙了。陈嘉郡不确定的是,他是没有时间,还是没有给她的时间。

    一来二去,陈嘉郡今晚成了方是非的小跟班。

    方是非这人多才多艺,在谈判桌上大杀四方和对小姑娘留情都能用同一个表情。如今陈嘉郡这涉世未深的分量,在他面前等于是一张白纸,柳惊蛰是不是把她当女儿方是非不知道,但方是非倒真是有种直觉,柳惊蛰对这小姑娘应该不止长辈之情这么简单,否则以他那个不留情面的性子,哪里会顾忌那么多,那天宁可被误解也不肯对她开口解释半句。

    陈嘉郡跟着方是非进了宴会厅,转了半天也没有见着柳惊蛰,人多眼杂,陈嘉郡学不会应酬,索性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卫朝枫拿着一杯牛奶走过来,显然是特地过来同陈嘉郡打招呼的。这两人虽然有血缘关系,但一表三千里,那关系远了去了,陈嘉郡是个识趣的人,她知道卫朝枫在唐家的血统纯正,是独一无二的第三代,父方又是暴雪卫家,强强联合下的产物造就了卫朝枫显赫的背景,因此陈嘉郡很少同他亲近,仿佛即便是叫声“表哥”都有攀交情的嫌疑。

    卫朝枫把牛奶递给她,他看得出来,这小姑娘还是个小奶娃,喝不了酒离不开牛奶,这样一个小妹妹再加一两分血缘,很容易勾起卫朝枫内心的“妹控”属性。再加上他一年前被女朋友甩了,到现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偶尔有陈嘉郡这样无害的小女生出现在他身边,他也挺舒心。

    “宴会中有拍卖环节,是宝石,来头不小,女孩子应该会喜欢。”卫朝枫妹控情结一爆发,平时隐藏得很深的财大气粗的本性就露出来了,“陈嘉郡,喜欢的话跟我说一声,我送给你。”

    陈嘉郡汗颜。

    “不用了,我用不上这个的,看看就行。”

    “怎么会,”卫朝枫随口一说,“你在柳惊蛰身边,柳惊蛰最近在暴雪做事,将来暴雪有公开场合让他带你过去一起玩,这些拿出来就能用。”

    就像是存心要跟卫朝枫的话过不去,就在这个时候,宴会厅里响起一阵人潮涌动,人群中一声声“柳总管来了”将卫朝枫几个人的注意力一同拉了过去。

    陈嘉郡没有多想,站起来就一路小跑了过去,她这人没有隔夜仇,他不理她她照样挨着他:“柳叔叔。”

    然而小女生跑了几步就停了下来。

    她站在那里,尴尬地混在人群中,没有上前也没有后退,进退两难。

    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卫朝枫和方是非此时也都看见了,正走进宴会厅的人不止柳惊蛰一个,还有他身边正挽着他手臂的,一位亭亭温柔、穿和服的年轻小姐。

    陈嘉郡看出来了,事实上在场的大部分人都看出来了,柳惊蛰和这位挽着他手臂的和服小姐,关系匪浅。

    他叫她“阿市”。

    这是一个女孩子的闺名。

    并且,还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陈嘉郡看见丰敬棠恭敬地尊称她为“樱庭小姐”,陈嘉郡就明白了,这个女孩子就是那一种,先天上就拥有很多可以和她拉开距离的东西的那一类人。或许,这个先天拥有的“很多东西”里,也包括柳惊蛰。

    “数日前去探望我母亲时,看见了你放在那儿的花。很漂亮,谢谢你的心意。”

    “柳君,您这么客气我会惶恐。婆婆生前待我很好,这五年我始终记挂她。”

    “最后一程有你照顾她,我记在心里。”

    “托赖您,记挂我。”

    两个人交谈用的是日语,一段十分具有礼节性的对话。

    陈嘉郡没有学过日文,听不懂他们具体在谈什么,但柳惊蛰的表情把心底的意思演活了,是陈嘉郡一眼就能明白他的态度和感情的那一种表情。

    这是一份非常温柔的态度,用来怀旧的感情。

    陈嘉郡从来不晓得柳惊蛰也可以是如此念旧的人。

    在这一天之前,陈嘉郡一直以为,对她而言,在喜欢柳惊蛰这件事上,可怕的事就那么几件:他不喜欢她,他不在意她,他不够关心她。直到这一天,陈嘉郡忽然明白了,喜欢一个人是可以发生很多可怕的事的。比他不喜欢她更可怕的,还有他喜欢上了别人。

    “她是樱庭市,”方是非起身上前,和她并肩站着,许是不忍心见力量悬殊的双方出现在同一个画面,他破天荒地扶了一把身旁的小花旦,“樱庭家的小姐,她的命运很不幸,也很幸运。”

    “为什么这么说?”

    方是非朝那两人看去,声音幽幽:“她的不幸在于樱庭家的重男轻女,对于这样一个大财团而言,她是并不重要的女孩子。但她也很幸运,正因为她的涉世未深,和樱庭家淡然而处,才能遇到柳惊蛰,入得了他的眼。”

    他看了陈嘉郡一眼,告诉了她一个秘密:“最重要的是,柳惊蛰非常敬重他的母亲,而柳老太太,在过世之前,非常喜欢这一位樱庭小姐。”

    所有人都知道,柳老太太生命的最后一年,是在病痛中度过的。

    柳老太太老来图清净,整个柳家已是柳惊蛰的天下。柳老太太发话说喜欢清净,不要吵,这话到了柳惊蛰嘴里就往下交代成了“给我找不会惹麻烦的人来照顾,钱不是问题”。自从柳老太太病了之后,柳惊蛰对他妈的话都比旁人解读得严重三分,柳老太太抿唇一笑,预感将来这孩子若是结婚势必会是个会疼人的,你看他连疼起妈来都疼得热辣辣的。当然柳老太太那时还没有想过,事物总有正反两面,她家的孩子恨起人来也带着力道去恨,恨不得赶尽杀绝把人往绝路上逼。

    管家也是个灵活的,闭门摸索了两天摸索出了一条正道,手脚通天地找来了一位安静细致的姑娘。

    柳老太太第一次见到这姑娘,女孩子就恭恭敬敬地给她鞠了个躬,弯腰九十度、不打折扣,老太太一下就惊住了,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女孩子又迈着碎步走上来,膝盖一软就跪下了说“哟咯西枯(请多关照)”,老太太这下是彻底惊住了,一把扶起她,心想她那见鬼的儿子找来的什么人什么礼节,这么大阵仗。

    柳惊蛰那几天很忙,美国香港绕着地球来回飞。所以他也不知道,他那称职的管家这回是把劲使大了,找来了完全符合他要求的人——一个不怎么懂中文、不太会说话的……日本女孩。

    日本的护理行业有着变态的高标准,管家的眼光很准,找来的这个女孩子不仅专业性很好,而且中文只听得懂大概却不会说。这孩子显然很聪明,知道多说多错,所以尽量避免与人交流。柳老太太是个很会“弄”人的人,捉弄、玩弄、嘲弄、戏弄,褒的贬的她样样拿手。在最初的几天兴致来了,指着电视里的抗战剧对这小姑娘说:“你给我说说,什么叫打倒鬼子,打倒帝国主义?”又或者在客厅看抗战电影教她说中文:“小鬼子,大大的狡猾。”女孩子听不懂,但看电视上的画面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瞬间涨红了脸,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只好又鞠了个躬。

    柳老太太抿了抿唇,这么干了几次后就不捉弄她了。

    老太太遇强则强,遇弱则弱,这么安静本分的女孩子每天在她身边“嗨”啊“嗨”地做事,又是照顾又是打扫,把护理工的工作硬生生铺开出去一大块,兼职了保姆还包了半个钟点工的活,擦个地板都要跪着,地板擦得锃亮犹如打了蜡。老太太本能地对劳动人民怀有深切同情,日本的劳动人民她也一样同情。

    终于有一天,柳老太太开口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阵,女孩子和老太太之间找到了朴素的、很富有劳动人民智慧的交流方式:用笔写关键字的中文。日文和中文在某些单词上是相通的,看一眼就能明白大概的意思,女孩子写下来,老太太猜,答案出来她点头“嗨”一声,就代表是猜对了。柳老太太这可真是找到乐趣了,每天和这女孩猜来猜去不仅能得到智商上的优越感还能感受到青春的活力。管家曾说可以找一个翻译过来,被老太太一口回绝,她的乐趣可都在这小姑娘身上呢,容不下第三人来破坏。

    就这样,当老太太写下“名”这个字的时候,女孩子看一眼就明白了,张了张嘴清晰地告诉她:“我、叫、樱庭市。”

    这五个字听着简单,但对一个没学过中文的日本人来说可不简单,女孩子能发音标准地说出来,显然是已经练过的。阅尽世事的柳老太太一下就懂了:恐怕已经练习了好多次吧,从练好开始起就在期待有一个人可以问一问她的名字吧。

    柳老太太从此以后是真疼她了,对她道:“你的名字很好听,很美。”

    柳惊蛰抽空飞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了。一个多月可以发生很多事,比如柳老太太已经不叫女孩子“小鬼子”了,她叫她“阿市”。

    这天老太太又叫了:“阿市啊,给我倒杯茶来。”

    柳惊蛰就是在柳老太太的一声叫唤中,第一次见到了樱庭市。

    她迈着小步子过来,走得很快,把小碎步也走成了个风尘仆仆,做事的用心都在两条腿上。她现在会说几句简单的中文了,老太太教过她女孩子说中文要擅用叠字,讨人喜爱,于是一顿乱教,一个日本小姑娘被老太太教成了个不伦不类:“婆婆、喝茶、烫烫的。”

    柳惊蛰一听就笑了,哪里来的女孩子,说话这么嗲味十足。

    他一笑过后心情就松了,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茶杯:“给我吧。”

    阿市抬头,就这样看到了这个清俊深沉的男人。

    这是樱庭市第一次见到柳惊蛰。

    这个男人好看成这样,眉目间全然都是情,东方古老民族所特有的玩味与深沉都在他身上占据了一席之地,一颦一笑都是要人命的。

    如果说在这一天之前,她对柳老太太的好,是发自内心不掺私欲的,那么就是从这一天起,这个小姑娘动了感情也动了私心:她对柳老太太的好,已经有一半,是为了柳惊蛰。

    陈嘉郡一整晚都没有去找柳惊蛰。

    她中途离场,漫无目的地走了走。这个地方没有白来,让她明白了她和柳惊蛰之间的差距,是怎样的难以跨越。

    新年宴会上柳惊蛰代表唐律发表了这一年来对各方关系的感谢词,承上启下,继往开来。开场言结束之后,柳惊蛰拿起香槟举杯面向全场,华丽的晚宴就在这一个举杯的动作中开始了。陈嘉郡看见他走了下来,樱庭市就在离他最近的台下,她举起香槟杯莞尔一笑,缓缓走下的男人心领神会,与她轻轻碰杯。

    一个碰杯,这就是他的自己人了。

    开场舞,周围都在为柳惊蛰和樱庭市鼓掌,等他相邀,陈嘉郡看了一眼,终于走了出去。

    众生起舞,一场逃离。

    庭院里有一个角落,两盏宫灯幽幽燃着,夜深露重,陈嘉郡忽然想跳舞。

    她脱了鞋,赤足踩在柔软的草坪上。草芯沾了露水,湿湿的感觉恰恰像是她的心,受了伤,不那么重,是一种钝痛,只够得上心上浮一层水光,还够不到眼泪的程度,毕竟,这场感情从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人,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情起情伤都不会有观众来打扰。

    陈嘉郡踮起脚,扬手一个旋转。

    他教会了她,站在他身边的人却不是她。是他教她的,舞蹈可以给女孩子一种超越年龄的成人之姿,心里不痛快,面上也带笑,跳舞的人是不能不笑的,不只要笑,还要笑得含俏,万种风情都在一扬手的带笑中了。

    快舞之后一个静止,动作带着故事一起收了尾。不远处的宴会厅里响起欢堂的掌声,她知道那是柳惊蛰一曲开舞结束了。他会带她跳什么呢?他会在结束后在她脸颊上落下礼节性的轻吻吗?那是属于他们那个世界的故事,她太小了,也太见外了,是进不去的。

    陈嘉郡回望身后这一个灯火通明的世界,将一场喜欢做到了认命:“柳叔叔,我在这里也陪你跳完了一曲。”

    陈嘉郡很有分寸,明白这种场合容不得她有小情绪,一个人默默地溜了出来又一个人默默地滚了回去。就像隔壁老王家的小孩,上午留了字条离家出走去追寻自由,下午就滚了回来进门哆哆嗦嗦地喊“妈……我饿了”。

    陈嘉郡在外晃了一圈回到宴会场的时候,舞会已告一段落,正进行着一场掀起今晚宴会高潮的拍卖会。唐家的新年宴会上历来会举行小型拍卖会,一来吸引会宴者目光,二来给各方一个公开亮相的机会。最初提这个议案的正是柳惊蛰,柳惊蛰的意思是目的不在拍卖物,而在拍卖人,双方手里有什么,有到什么程度,财力、物力,一目了然。称王夺标,向来是最能劫持中国男人血气方刚当中一块软肋的事,众目睽睽,一掷千金,手里有资本,是受不了这个诱惑的。

    柳惊蛰是男人,男人最了解男人,有什么弱点,一目了然。他要对付的就是同性的弱点,借一掷千金的满堂彩,一窥对方的实力与身价。只有了解了什么人在与你做对手,未来才有先赢一步的可能。

    据说唐律接受这个提议的时候,一脸无害地同他说了一句:“幸好你是我这边的人。否则这么深的心思,对付起来我也不太容易呢。”

    柳惊蛰更是无害,乖巧得很:“怎么会。我还指望你领薪水呢。”

    两个人相视一对,各自都很无害,却把当时在场的丰敬棠等人听出了一身冷汗。一山不容二虎,若非当年唐先生和莫小姐阴差阳错分了手,如今坐在唐家掌权人位子上的,就是柳惊蛰。

    当然这些事陈嘉郡是不知道的,有时柳惊蛰也会玩味地想,他养的小女孩那么喜欢表舅舅,将来若是有一天他和她的表舅舅站在了对立面,那么,他会非常有兴趣地想要看一看,陈嘉郡会站在哪一边。

    陈嘉郡步入宴会场的时候,内场的灯光已是一片暗,整个空间如同浩瀚星空,闪着幽蓝深邃的光。主席台的大屏幕上以虚拟现实的高科技将本次的拍卖物展现在了观众面前:一条手链。

    这条手链的渊源和历史,陈嘉郡一概不懂,但她好歹会用眼睛去看,于是陈嘉郡就这么定睛一看,看见了手链上的一个小猫吊坠,发出了一声感叹:“好可爱的小猫啊。”

    这是一声耿直的感叹。

    人们从这个耿直的声音里面,察觉到了很多意思:单纯、门外汉、不谙世事……

    人群中发出了一声笑。

    这种笑就比较复杂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它显然没有太多善意。

    陈嘉郡就是从这笑声中明白了她方才举止的不合时宜。

    她定在那里,非常尴尬。

    十九岁的女孩子,对世界还只会逆来顺受。

    一双手忽然搭在了她的肩上,一个男人环住她的肩膀,举了一下手里的报价牌,音色带笑地报了一个价:“八百万,送我们唐家的小姑娘。”

    现场一片哗然。

    要知道之前的报价,仅仅只到五百万。

    陈嘉郡脚底一软:“方叔叔。”

    方是非英雄救美,感觉好得不得了,连声音都比平时温柔了好几分:“嗯,怎么?”

    陈嘉郡张张嘴,耿直地说:“我跟你不熟。”

    “……”

    方是非脚底一滑。他需要有足够厚的老脸皮,才能在这耿直的小姑娘面前撑住不倒。

    幸好,方是非别的没有,就有一副好口才。

    “番茄炒蛋吃过没有?”

    “嗯。”

    “你看,番茄遇到鸡蛋,炒五分钟就熟了,何况我和你两个大活人呢?”

    “……”

    陈嘉郡挠了挠头。

    正当方是非笑嘻嘻地伸手去摸她头上翘起的毛时,一个清冷的声音撞碎了他的计划:“一千万。”

    计划被人打乱,方是非一脸不爽,抬眼去看,只见坐在前排的柳惊蛰,正举牌放下手,和身旁的樱庭市低头谈话。

    柳惊蛰之前不在内场,连同樱庭市也不在,这会儿两人齐齐现身,一坐下就给方是非来了一出横刀夺爱的大戏,给外界留下的遐想空间也真是太多了,连丰敬棠都忍不住兴味十足:“他该不会真是为了樱庭市,特地回来把手链拍到手博她一笑的吧?”

    一席话,让在场的两个人心如刀绞。

    一个是陈嘉郡,一个是方是非。

    陈嘉郡在心里呜呜了两声,为她即将失败的初恋哀悼。她太小了,一事无成,没有足够的资本也没有足够的脸皮去表达她想要什么。柳惊蛰三十岁,大好的年纪,需要女人也被女人需要,他就算要结婚陈嘉郡也没有理由对他要求“你不行”。

    相比陈嘉郡那比较复杂的心如刀绞,方是非心痛的理由可是简单多了:他这得被柳惊蛰烧掉多少钱……

    方是非今晚英雄救美纯属兴致而起,首先他是个男人,一堆雄性激素,看不惯一个小姑娘立在他不远处尴尬;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最近赚钱了。

    方是非赚的可不是普通的钱,他赚的是笔横财。在中东炒了半个月军工券,方是非外快赚得富得流油,到后面他都不好意思再赚下去了,怕被中东群众列入黑名单从此不让他入境。男人赚了钱就想花,花在谁身上不重要,方是非是个手里握不住钱的人,不烧掉一点钱他心里都痒。

    所以这会儿他想也没想就跟了上去:“一千五百万。”

    柳惊蛰声音很淡:“一千七百万。”

    “……”

    这就是柳惊蛰令人头痛的地方了。

    他不说他一定要,也不表态说不要,每次就跟两百万,不多不少的一个数,令人猜不透这追高的举动背后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柳惊蛰表态今晚他是一定要了,方是非也不是不可以成人之美,让给他也行,何况柳惊蛰的实力深不见底,真和他刺刀见红地拼,方是非不死也得搭上大半个身家进去,这种亏本的买卖他是不干的。当然方是非最怕的还不是这个,柳惊蛰的心思万一不在物而在人,那方是非麻烦就大了,柳惊蛰把价格推高后甩手走人,不再接盘,这个高价就是柳惊蛰对方是非身价预估的一个基准数。方家还有大家长方伯在,轮不到方是非做主,要让方伯从柳惊蛰那里知道他家儿子在中东发了笔横财,非让他吐出三分之二的利润上交不可,方是非心里那点想存私房钱的小九九可就算完了。

    这么一想,方是非那颗好汉的心,有点慌了。

    一个声音及时拯救了他:“两千万,还是送我们唐家的小姑娘。”

    全场哗然。

    柳惊蛰没有回头,听声音他也知道,这是卫朝枫出手了。

    此时的卫朝枫在方是非眼里,就如同周星驰在《唐伯虎点秋香》里的那句著名台词:你的及时出现真是令我太感动了……

    唐硕人的实力不容小觑,是两大家族强强联合的产物,身家丰厚又懂得增值,再加上这两年被女朋友甩了,感情上没了寄托就只能寄托工作了,使得暴雪在卫朝枫的手中不仅东山再起,更是来势汹汹。方是非知道卫朝枫在没有接手暴雪之前,开着一家麻辣烫店都能为了女朋友被人两天勒索一个亿,这事虽然挺悲剧但方是非显然看出了另一个层面的意思:唐硕人这家伙,深不可测。

    方是非底气十足:“对,干掉他,不能让我们唐家的小姑娘在别人家的小姑娘面前受委屈。”

    陈嘉郡这个叛徒,坚决不倒戈:“不不不,我不委屈。”

    “小陈!”方是非搂住她,强行入伙三人行,“你说你一个小姑娘,想买点东西你那个爸不仅不给你买,还给可能会是你后妈的女人买,你咋不委屈呢?我都替你委屈!”

    陈嘉郡:“呃,这个……”

    “陈嘉郡,”卫朝枫往她身边一站,彻底站成了三人行队列,旁人一看就明白这一伙三人是自家人了,“我不会让你在外人面前吃亏。”

    陈嘉郡看着她这个表哥,心里冰火两重天。

    连唐家不熟悉的人都对她这么好,柳惊蛰怎么舍得把她丢在一旁。

    卫朝枫最近在香港做事,习惯了大杀四方,不留情面,今晚陡然遇到柳惊蛰这个不疾不徐却紧咬不放的对手,卫朝枫一个狠心,将价格推高到了五千万。

    柳惊蛰神色很淡,继续追加两百万,连举牌的手势都和方才一模一样:“五千两百万。”

    卫朝枫抿紧了唇。

    做惯了执行人,什么鬼神没见过?眼前这人用一手缓慢的方式杀人不眨眼,卫朝枫没有见过。

    樱庭市的脸色平静无波。

    当他第一次在她身旁举牌时,她就明白,柳惊蛰今晚这一役,是会震动四座的。除非他想要,否则他不会出手。

    问题就是,他是为了谁,不惜如此?

    “柳君,这条手链,并不值这个价。”

    柳惊蛰没有看她,正拿起手机发短信,心不在焉:“值不值,不看这个,看人。”

    穿和服的女子咬了下唇,不再言语。

    这个中国男人的心性,不在她能懂的范围之内。

    很快地,卫朝枫收到一条短信。

    一看发信息人的名字,卫朝枫眉头皱成了一团。

    “你在这里闹这么凶,不怕被人怀疑在香港的事?”

    寥寥几个字,柳惊蛰用最少的字将威胁之意表达得淋漓尽致。卫朝枫之前在香港,为了避税私下做了手段,将财务状况调差以缓解税务压力,柳惊蛰握住的就是他的这一个七寸:为了一条手链一掷千金,在香港所呈现在大众面前的紧缩财务状况,你如何解释?

    卫朝枫几乎是以深仇大恨的表情盯着那条短信,终于认命地放下了手机,苦大仇深地对陈嘉郡道:“你那个柳叔叔,很不是个东西啊。”

    陈嘉郡:“……”

    陈嘉郡看着眼前这位暴雪现任执行人,都有些同情他了,仿佛他那句话后面跟着的就会是下面这句:咱老百姓的血汗钱,比不上那地主老财腰缠万贯……

    “没有关系,”她赶紧安慰他,怕表达得不够几乎调动了所有的真情切意,“真的,我没关系的。”

    正说着,台上已经传来一个声音,一锤定音:“五千两百万,成交。”

    一片哗然,惊羡交加。

    唐家的人做事,都是效率奇高的行动派。这会儿一锤定音,那边已经将手链当着全场人的面放入了礼盒,系上了缎带。拍卖人恭恭敬敬地走下场,将今晚这一引起高潮的拍卖品亲自交给它的新主人:“恭喜柳总管,恭喜樱庭小姐。”

    樱庭市看了他一眼。

    这是一个几乎带着点女孩子乞求意味的眼神。

    只有她自己明白,柳惊蛰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肯定的表示,甚至,他连同她开始交往的意思都没有。所以无论今晚他心里的人是谁,她都希望,在这个风口浪尖的场合,他能够给她一个足够身退的余地。

    拍卖人不识场面状况,一顿乱恭喜:“樱庭小姐,您真是好福气。”

    她就这样被周围的掌声推向了他面前,懵懵懂懂:“柳君。”

    柳惊蛰没什么表情地接过礼盒,也不顾忌这盒子里的东西价值千万,动了动手,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撕了缎带。他丢开盒子,拿起里面那条手链,没什么情绪地对身边的人道:“你也喜欢的话,下次有机会再送你。”

    男人起身站了起来。

    陈嘉郡看见她的监护人,在所有人都没有防备的时候,径直朝她走来。不快不慢,不远不近。就像一直以来他和她的相处方式,很少见面,总会遇见,很少谈情,总有情分。

    柳惊蛰走到她面前,一贯的居高临下:“右手伸出来。”

    “……”

    一个口令一个动作,陈嘉郡乖乖地伸手给他。

    男人微微弯腰,将手链戴在她手上。陈嘉郡低眉,手链上那个精致的小猫,正以一个恰好的角度一脸娇宠地望着她。

    陈嘉郡看呆了。

    没有宠爱之言,但以宠爱之名。

    柳惊蛰扫了一眼方是非和卫朝枫,放了一句话,不容置疑:“我家的小姑娘喜欢的东西,用不着外人费心。”

    “……”

    两个男人齐齐瞪大了眼睛盯着他,不可置信。

    认识柳惊蛰这么久,方是非和卫朝枫还真没从这人身上看出半点“父爱如山”的味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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