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心-天地不仁,最是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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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惊蛰挂掉陈嘉郡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唐家。

    中庭外有一段长廊,尽头通向唐律的书房。这些年来柳惊蛰出入唐家,任何禁地对他而言都不设防,这段长廊他走过很多次,如今想起来,才发觉每次都是匆匆过,大多数时间总是拿着一叠呈给唐律的资料,他的心思都被这些占去了,连好风景都辜负了。

    丰敬棠告诉他书房有人,正在谈事,柳惊蛰答了句“没关系,我等等”,把丰敬棠微微地惊了一下。唐律的书房对旁人是禁地,对柳惊蛰不是,这是他的特权。这些年柳总管任何时候堂而皇之地进出书房,从来没有人反对过什么,连书房的主人都默许,这一点人人都明白,当事人今天却止了步。丰敬棠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嗅出了点不寻常的味道。

    柳惊蛰望着这一方幽静,不得不承认唐律确实是个很诱人的人,连风景都被他诱了去,这一草一木一廊檐,硬在他手中摆出了一个月入歌扇、花承节鼓的风流态。死物变活,是唐律的拿手好戏,反过来也一样,活的,他也能让它死。

    柳惊蛰目光幽幽,就听得背后一声华丽的戏谑:“柳总管,人到了我门口,就是不进来,怎么,是想让我来请?”

    柳惊蛰深吸一口气。

    “怎么会?”他转身,步调和语调都拿捏得那么稀松寻常,“我找你,有点事。”

    唐律似乎不以为意:“不急,这么晚了,一起吃个晚饭。新来的厨师是特地从京都请来的,适合你的口味,我提前对他讲过了,柳总管的口味挑得很,非一等一的料理不碰,我看这顿饭,你会喜欢的。丰敬棠一会儿也会过来,到时候一起说好了。”

    “这个,恐怕不行。”

    “哦?”

    “我今天来,只找你,不能有旁人。”

    唐律终于顿了下动作,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回身一笑,姿态万千。

    “柳惊蛰,你这是有备而来,特地堵我啊?”

    一室寂静。

    柳惊蛰的要事,只说是“找你下棋”,唐律顺口接了句“好啊”,吩咐人把书房门关上,禁止任何人打扰。

    西洋棋是柳惊蛰带来的,棋盘棋子都是旧式的,经年尘封的历史泛在其上。两个男人下完两局,各胜一局,第三局开盘时,柳惊蛰忽然开口:“你还能赢我一局,蛮意外的。”

    唐律声音幽幽:“你对自己的棋艺这么自信?”

    “当然,我的西洋棋是我母亲亲自教会的。她的玩法和技巧,不用我说你也懂。”

    “这个自然,不过有一点你忘记了,我的西洋棋也是你母亲教的。莫伯母,对我很好。”

    “那么,她有没有告诉过你,她的西洋棋是谁教会的?”

    “啊,这个倒是没有。”

    “是我父亲,亲自教会的她。”

    唐律点头:“上一代的事,有所耳闻。不容易,才有了今天。”

    柳惊蛰落子,易位,眼不离棋:“不容易?什么叫‘不容易’?是说我父母过早离散,还是说,你一早就知这是人祸,而非天灾?”

    唐律一笑。

    他嗅出手中的团圆与平衡今朝怕是要打破了。

    这些年他握在手中的人,处处有对称,怎样换位都有重心,不偏不倚。这下不行了,他很久以前就明白,若他和柳惊蛰之间,除却君臣各自有的庄严之外再谈不上一点私情隐义,那么他手里的平衡,就算失去了。

    他落下一步棋,道:“想问什么,你问。”

    柳惊蛰倒真是爽快,这就撕开最后的温情,撕出了血淋淋的口子:“好久的旧事了,如今拎出来见了天日,总是要说一说的。如今有一个说法放在了我眼前,讲你父亲害死了我父亲,威胁同在场的我父亲的下属林寒保密。几十年后,林寒老了,敌不过良心,向我母亲坦白了这件事,也向当年过问这件事的方伯坦陈了。是,我可以这样劝我自己,一人言,不可信;事情过去那么久,当事人全都不在了,怎么去查真假,都是一个问题。可是我看见你,才明白,对我而言,事情不在这些,在你。”

    唐律脸色未变,向后一靠:“你说你的,我听我的。”

    柳惊蛰正有此意。

    “你对我母亲做那些事,不觉得愧疚吗?”柳惊蛰看着他,几乎不认得他,“我一直在想,我母亲大好的一个人,那么坚强,这么多年的苦痛都一个人一肩扛过来了,为什么会一夜之间一病不起,请遍医生只对我说是‘心病’,问她,也只对我讲没事。我想过很多种可能,做过最坏的打算,可是即便是我最坏的打算,也从没有想过是你。”

    “我?”

    “是。是你,劝我母亲放下这段谋杀;也是你,劝我母亲对我隐瞒这件事;还是你,说服我母亲,上一代的事不要留到下一代,没有结果的。你抓住了我母亲的弱点,你没有放过她,你知道两个男人都爱过她,你让她痛苦自责,将这一切悲剧的原因都归结为她自己。你父亲牺牲了我父亲,你牺牲了我母亲,这就是我为之效命三十年的地方,一边毁掉我的亲人,一边接受我的效力。”

    柳惊蛰顿了顿,移开目光像是用尽全力控制着自己。这一刻他发现,多么奇怪,他最大的心意竟不是复仇,也不是质问,而是听他辩解。柳惊蛰甚至有一种预感,只要他辩解,无论他讲什么,他都会信的。谎话也好过沉默,唐律的沉默他柳惊蛰需要几生去消耗?

    他淡淡问他:“樱庭市是不是你派人去封的口?”

    对面的男人专注棋局,将一切拂手推开:“你柳总管的名号不是白有的,你有兴趣的话,自己去查。”

    柳惊蛰闭了闭眼,一阵绞痛。

    他对这个人是很亲的。

    不设防,十几年的时光,与他之间,他能够做到行走于前于后皆坦坦荡荡。柳惊蛰怀疑天下人,也从不疑唐律。他在唐家三十年,和唐律君臣有义,兄弟有信,风浪这么多,也走过来了。以至于每每见到这个人,柳惊蛰总会没来由地想起一句话,“星有好风,星有好雨”,旧时候的人真是有大智慧,几个字就说得那么好,柳惊蛰遇到唐律,风雨星辰都是好的。

    所以他舍不得。

    舍不得,从此就要失去这样一个人了。

    “还有一个问题,我想好好问问你。”

    他终于开口,不抱希望地看着他,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陈嘉郡,是不是你用来放在我身边牵制我的一颗棋子?”

    问出来,他就后悔了。

    那么多隐晦的问法技巧都被他丢到哪里去了?怎么会用这么血淋淋的方式去问呢?没有伤到唐律,已经先把他自己伤到了。

    而他终于等到了答案,唐律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你可以这么想,我也可以否认。”

    柳惊蛰终于失望了。

    他对他,对自己,皆失望透顶。

    不清不楚地做了君臣,做了兄弟,做了胜似亲人的亲人,到头来,还是要兵戎相见。一旦见了血,为一个胜负,你来干掉我,我要灭掉你,多没有意思。

    “唐律,你多久以前就知晓了我父亲是被害的这件事?你父亲过世前,他对你讲的?或者,更久以前,你自己查出来的?这些都无所谓了,我讲的是真的,若是今天你没有插手这件事,我是可以放下的。三个故去的人,上一代两段讲不清楚的感情,我即便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抽身仇恨,也定能做得到不与你为敌。然而你做了什么?你问问你自己,为了唐家的立场,为了你自己的地位,为了保住唐柳两家的平衡,你除掉了多少人?你连女孩子都不放过,樱庭市是一个,陈嘉郡……就是另一个。”柳惊蛰看着他,陌生得几乎不敢相认,“那时候你几岁,二十三,是不是?二十三,就下了这样一步好棋,坚持把陈嘉郡放在了我身边,要我接手非亲非故的人的监护权。你知道,两个人相处久了,总会有感情的,不是情人,也是亲人。你让我放不下陈嘉郡,陈嘉郡身上流着唐家的血,你让我和唐家纠缠不清,你等的就是这一天,即便我要动手也有所忌惮。”

    有一句话,他始终没有问出来。

    他没有问,眼前这个人怎么会这么狠,连他也不放过,舍得下手布这一场经年的局。

    然而他还是问了,还是不死心:“你有没有话要对我说?”

    “没有。”

    路这就到头了。

    柳惊蛰分明听见了三十年的前半生对自己说了再见的声音,他捂住嘴,眼底一层水光。这三十年,他最熟悉的位置,就是在唐律的身后。寂寞人间,这个人往那里一站,他不紧不慢跟上去,这三十年的故事就这样起了头。千人万人里,只有唐律同他做兄弟做到他心底。

    终于,这些都要过去了。

    柳惊蛰放下手中的棋子,再无欲念:“这一局,你无路可走了。”

    唐律看着棋盘,眼波流转:“你这是要将我的军啊?”

    “没有,我不是要将你的军,”他落下最后一步棋,胜负已分,也一并结束了三十年的人生,“我是要造你的反。”

    一段历史就这样结束了。

    丰敬棠在书房外的长廊遇到柳惊蛰,正打招呼:“柳总管,去哪儿?”只见这个迎面走来的人与他擦身而过,不再停留,留下最后一句话:“唐家再无柳总管。”

    陈嘉郡两个月的支教活动结束了。

    离开的时候,村校的学生和老师都跑来送行。每人手里拿一束花,清香袭人,校长给陈嘉郡她们献花送别的时候,说得颇为诗情画意,说这是“来自大山的真诚献礼”,陈嘉郡很感动地收下了。

    胡菲和弟弟也来了,挤在人群的最前面。陈嘉郡用天才的教学方法教出了两个天才,这两个天才如今正每人一泡热泪地表达离别的感情。

    “陈老师,以后常来玩呀!等我弟弟大了,你有好女孩也记得帮我弟弟留一个呀,这家伙笨,我怕他将来大了娶不到老婆赖我一辈子呀……”

    胡菲说着说着就没谱了。

    “你对你叔叔,也要加油呀!他不找你,你可以找他呀!现在是新社会了,不兴男人主动了,妇女能顶半边天呀……”

    陈嘉郡挥挥手,也不跟她废话了,说了声“行”,依依不舍地走了。她明白眼前这女孩是“面上无心,心里有谱”的人,分寸都在她心里摆着呢。

    陈嘉郡回程的飞机特地选了晚上的航班,为的就是不打扰柳惊蛰白天的工作时间。半个月以前,当她还打得通他的电话时,他答应了好几遍会来接她,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告诉她“我轻易不接人,你必须成长出一个样子来,才配得起”。陈嘉郡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从此以后做什么事都带着高度热情,抽着自己成长为一个配得起他的人。

    可是这一晚,陈嘉郡没有等来柳惊蛰。

    她等了很久,只等来了方是非。

    方是非的脸色也不太好,寻常开玩笑的样子都不见了,见了面只对她讲:“柳惊蛰不会来了。”

    陈嘉郡心里隐隐是明白的,从半个月前打不通电话开始,就预示了会有今天。可是她不肯接受,执意要一个说法:“我不走,柳叔叔亲自答应过的,会来接我。我会等他,多久都可以。”

    “他不会来了,”方是非有些同情地看着她,“柳惊蛰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了整个唐家。他……已经退出唐家,并且,还宣了战。”

    陈嘉郡其实不太明白“宣战”是什么意思。

    多年以前她被唐律领回唐家,见到迎面走来的柳惊蛰时,她以儿童特有的敏锐就捕捉到了一件事:这是两个,已经好成了一个人的朋友。

    这个“好”字的意思实在太多了,几句话根本说不清楚。陈嘉郡年幼时见过唐律交代人做事时柳惊蛰未经允许就进来打扰的样子,他说话很快,逻辑思维都很快,说完要说的事也不同你废话,一二三点都列在你面前,说完他就走,来和去都那么随性,没什么顾忌。陈嘉郡看得出来,跟得上柳惊蛰节奏的只有唐律,所以这两人可以一起打天下,因为彼此都没有把打天下看得太难,打天下这件事也只是兴致而起罢了。

    不久之后,陈嘉郡终于明白了何谓“宣战”。

    周刊新闻出街,一条重磅头条刷了所有的主流媒体屏。

    ——暴雪香港金融机构爆出惊天税收丑闻案件,身在香港的暴雪现任执行人卫朝枫被香港当局带走,协助调查。

    来自香港当局的证词清清楚楚地对公众放送了最有利的逮捕证据:“暴雪现任副手执行官柳惊蛰先生亲自向香港方面提交了关于暴雪在过去半年里税收方面的暗仓违法行为,我们有理由相信,暴雪的行为已构成违法,暴雪现任执行人卫朝枫涉嫌税务方面的重大违法责任……”

    柳惊蛰行事的果决,唐家上下一向是有数的,但如今柳惊蛰以不留余地的手腕短短数日就掀起骇浪,不可否认,杀了唐家一个措手不及。虽然唐律一字不提关于柳惊蛰决然退出的始末,但在唐家做事的人都是有三分眼色的人,每个人都看得明白,柳惊蛰是心灰意冷,要把这不清不楚、被蒙在谎言里的二十多年,以血开路,开出一份血淋淋的痛快来。

    暴雪首当其冲,被柳惊蛰第一个拿来开刀,卫朝枫受困分身乏术,唐家一下子少了两员大将,等于断了唐律一臂。柳惊蛰转身就从唐家毅然撤资,凡是柳家所属,柳惊蛰丝毫不念旧。这些年唐家哪个角落柳总管没有触及?一夜间,唐家三分之一的工程由于资金问题被迫停工。柳惊蛰一走,唐家损失的不仅是这一个人,还有整个柳氏家族撑起的唐家半壁江山。

    第二周,周刊消息出街,另一个重磅新闻落地——

    柳惊蛰携巨资入股日本老牌财团樱庭氏,入主董事会,名列具有一票否决权的董事席,自此拉开与樱庭财团的战略合作。

    樱庭财团隔日发表全球新闻发布会,年近六十的樱庭直臣一派朴素,亲自出席,一字一句诉说心声:“樱庭家对唐家所为深感遗憾,决定中断与唐家合作,所有损失由樱庭财团一力承担。同时,包括本人在内的樱庭一族以诚意邀得柳惊蛰君入主合作,实属大幸,此后将共同开创两家的盛世风貌。”

    新闻发布会上,柳惊蛰没有出席。樱庭直臣下了会后,亲自前往柳家总部谈合作细节,媒体一路跟随,将两人所在之处围了个水泄不通。数小时后,柳惊蛰终于现身。处于风口浪尖,才能见真章现实力,媒体蜂拥而至,风暴圈中的人一一应对。樱庭直臣微微含笑,在一旁看着身旁的这一位柳家年轻主事人,眼底流露惊赞。柳惊蛰是天生的锋将,这种人,隐锋藏芒是他的习惯,却不是他的底色,一旦有心要现身,怕是难有一二敌手。是要有这样的实力,才敢以一对敌唐家三千人。

    几辆黑色商务车徐徐停在台阶下。

    这一天,淅淅沥沥的小雨总不见停,这会儿更有黑云压阵的气势,雨势渐大,身后几位特助每人手持黑色骨节伞,为柳惊蛰与樱庭直臣挡雨。

    暴雨总是说来就来,紧追不放的媒体因为天意阻挡,各自散开了一些。柳惊蛰亲自送樱庭直臣上车离开,两人下阶梯时还不时谈着什么,一旁媒体竭力去听,尽力揣度几分两人谈话,可细细去听才发觉,两人用的是日文,柳惊蛰语速很快,不见情绪。众人正一筹莫展,又不欲散去,只等一旁观望时,却见柳惊蛰忽然停住了脚步。

    一个小女孩,扎着马尾,也没有打伞,在台阶下站出了一个挺拔之姿。

    她缓缓开口,落地即是金石之声:“你为什么,要和外人合作,伤害自己人?”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镁光灯对着这个小姑娘闪成一片。媒体圈皆是眼尖之人,有人当即认出这是和唐家有血缘关系的小姑娘。两方势力中的小女孩,当着柳惊蛰的面质问出如此犀利的问题,她当得起明日的头条。

    她显然不习惯被蜂拥而至的媒体围剿的场面,被镜头灯光闪伤了眼,抬手挡住了眼:“不要拍,拜托你们。”

    柳惊蛰面沉如水。

    他忽然迈步上前,拉过她的手臂护在身后。

    男人顺手抢过抵在她身旁最前的摄影机,掂量了一下,音色华丽:“她不过只有二十岁,对这样的小女孩紧追不放,我不太看得惯这种行为。”

    话音未落,柳惊蛰松手砸了手里的摄影机。

    全场无声,暴雨“哗啦”一声倾泻而下。

    樱庭直臣已坐进车子,本已准备离去,见到眼前场景却下意识地吩咐了司机一句“等等”。他看着柳惊蛰像拎小孩子一样拖着陈嘉郡的臂弯一路将她拉进了柳家总部,这位统领樱庭财团整整三十余年的老派企业家豁然省悟:“情多则辱。柳惊蛰最恨唐律的地方,原来在这里。”

    陈嘉郡跟着柳惊蛰到了办公室,顶楼风景绝好,她看着这陌生之地,看着柳惊蛰在这地界随意闲适的样子,她才明白,这个人,是有那么多不为她知的面目藏在身后的。

    “这里是哪里?”

    “柳家的地方,”自带她上来后,他就放开了她,没有再去管她,“原是我父亲办公之处,后来我为唐家做事,这里就一直空着。”

    “那你回来了这里,就不回去了?”

    柳惊蛰一笑,将惊涛骇浪一并笑成了一个荒诞:“唐家再无柳总管。”

    陈嘉郡脸色煞白。

    “你到底……和表舅舅,发生了什么事?”

    “不关你事。”

    书上讲,成年人是最不易参透的,同你亲近,又总不特别近,亲近起来一并连喜好都受你影响,行至岔路却一拂袖,总不会跟你走。

    陈嘉郡眼眶一热:“我不是别人我是陈嘉郡啊。”

    他却不为所动。

    “正好,有一件关于你的事,我刚好要跟你谈。”

    男人按下内线电话,吩咐了一句,随即有一个律师模样的中年男人,敲门进入,手拿一份合同,放在了陈嘉郡面前。

    五个黑体字,“监护权撤销”,如刀,一刀落入她的心。

    柳惊蛰做事绝不拖泥带水,这一次,也一样。他站在她面前,字字带血:“本来这件事应该是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谈才对,但我和你之间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为免日后不清不楚,还是直接和你谈一次比较好。”

    陈嘉郡拿起眼前的合同,回不过神:“你跟我谈,好啊,怎么谈?是谈为什么你忽然不要我了这件事,还是我喜欢你这件事?”

    在场的律师顿时大惊。

    额头瞬间有细汗冒出,事关柳惊蛰私事,律师急忙找了个借口自动出去了,关门的刹那看见室内的小姑娘脸色苍白。

    陈嘉郡不是没有自问过,如果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她还会不会放任自己对他的感情,一意孤行。

    柳惊蛰带给她的痛苦与愉快是等量同重的。

    男人和女人是怎么一回事,天长地久是怎么一回事,这世间来来去去无非这么几件事,情爱和战争其实大抵是相似的,一方压倒一方。以至于,到最后,陈嘉郡竟不知要谢他,还是要恨他。

    “我和你,在一起,十一年了。”任何证据压不过数字,陈嘉郡看着他,纵然再苦也觉得亲,“我九岁的时候,是你告诉我,要我学会信你,此后十一年,我没有忘记过。十五岁的时候,你对我说,女子十五天骄矜,按道理来怎么宠都有理,然而如若将来想成为一个优秀的女性,就万事不可过分,所以十五岁生日那天,我仍然只能在完成了你指定的考核过后,才吃上了你切给我的蛋糕,又因为那天的考核成绩不如意,你又讲,只能拿最小的那块蛋糕,剩下的丢掉或送人,因为我的本事尚未值得拿到它们的资格。十八岁的成人式,学校要求家长到场,别人来的都是父母,只有我的家长席上来的是你,原本唐家已经打过电话通知学校,说你在日本主谈一桩合作,我没有指望过你会来,然而你还是来了,你说女孩子十八岁只有一次,缺席怎么可以,既是对承诺的失礼,也是对长辈二字的轻慢。”

    二十岁的年纪,尚未承受得起这种折磨。一夜失宠,一夜失亲。如同夜巷中那枯等有情人的伶人,深不能忘台上借戏唱出的悲苦。

    她承受不起这场盛大的离别:“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也没关系,离开唐家也没关系。自九岁那年你对我说,‘以后人生,一起努力’,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离开,我也会离开,不是情人也没关系,你对我而言,早已是比亲人更重要的人了。”

    “陈嘉郡,你讲的话,可能连你自己都没有明白你话里的意思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忽然向她走去,并没有太多敌对与疏离,只当她是一个小孩子,而他恰恰好,还能有机会教她最后一次。

    “我需要跟我离开的人,一同面对什么,你明白吗?我不是离开唐家,我是离开之后想要回一些东西。唐家肯给的,我拿,唐家不肯给的,我也会想办法拿。当中过程不会太好,血流成河、两败俱伤也是有可能的,如果你阻止,或是看不得,你就是我的敌人。”

    陈嘉郡几乎没有了思考的能力。

    “你舍得吗?”

    柳惊蛰看着她,好似看一个幼童:“舍不得的话,你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方是非,卫朝枫,乔浅湾,丰敬棠。这些活生生的朋友,待你不薄的情分,你都舍得吗?”

    “是谁都没关系。”

    “那我呢?”

    她凝神看他。

    犹如一个小孩凝神看着地上雨后的水泡,不知怎么的,就是不信它会破灭,待到它轻声地破了,心里便会荡起一阵难过,好似此后人生,都会有一些微微的惋惜,自始尝到了何谓“不圆满”。

    她眼中一汪纯净:“你连我,都没有关系了吗?”

    柳惊蛰笑了。

    陈嘉郡几乎被他这个笑的样子刺伤了。

    他的意思太明白了,两个人完全不是一个对等分量的人,他甚至连做她对手的兴趣都是没有的。

    “陈嘉郡,等你长大一点,大概就会懂,感情这件事,来去都可以是很快的。”他几乎是以一个长辈之姿,在教她分手,他教会了她这么多,最后连分手,都是他来教,“天有风月,地有花柳。天下无非两种人,非男即女。你很漂亮,我几乎可以预见,有朝一日你成为‘女人’,会更动人,你稍稍有心,男人几乎都拒绝不了。我应该是喜欢你的,到现在也是,但有了另一些事,也只会喜欢到现在这一个程度了。至于‘爱’,很遗憾,那应该是没有的。”

    陈嘉郡是要到这一刻才明白,柳惊蛰之于她,是很陌生的。

    这些年来,她一直相信,他和她之间早已超越了俗世的那一些定义,比如亲人,比如情人,这些放于他们之间都似搅和了本来的面目。她和他之间好似君子与竹,美人伴月,至明至纯,并肩俯仰都能自成风光。

    到头来,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柳叔叔,”她一生学不会暴烈,连被他抛弃都是那么柔的反应,“在机场送我时你说,要我变得更好,回来见你,那时候,你有几分真心在里面?”

    往来缤纷十一载,怎么分得了手?

    如同二十岁的柳惊蛰初见九岁的陈嘉郡,问她住在哪儿,晚饭吃了没有,跟不跟他走,几句话问了答了,调子就起来了,再下去,就成历史了。所有的至死不渝都起得那么低的调,叫人疏于防范,以为不要紧,到了无路可走的那一天,才会明白调子已经壮阔起来了,“至死不渝”原来就是长这么个样子。

    她和眼前这个叫柳惊蛰的人之间,其实就是这么一个故事。只是他浅尝辄止,她却已深陷泥潭。

    “所以,你告诉我,”她看着他,眼里涌起厚重的泪光,“带我跳舞,送我手链,教我力量,讲给我听那么多的道理,这里面十一年的感情,够得上你几分喜欢?”

    柳惊蛰沉静如水。

    “不记得了,”他缓缓开口,并不特别急,也不特别恼,好似只是在讲一个久远的故事,而他已然快要忘记,“过去的事,我不会特别去记。将来一忙起来,事多了,恐怕记得的,就更少了。”

    《红楼梦》里,刘姥姥见了自鸣钟,知它会走会敲,会响会惊,心里称它“是个什么爱物呢”,它背后的故事,还有光阴,她是一概不晓的。

    陈嘉郡忽地,无因无由,想起这个没头没尾的故事,就像是她自己的故事,见着了柳惊蛰,就觉得什么都好,什么都值得,而他背后有些什么,他是怎样一个人,她这些年,其实真的,是完全不晓得的。

    以至于被丢弃,其实也只有一句“活该”好讲。

    陈嘉郡拿起笔,翻开合同最后一页,落笔签字。她没有流泪的欲望,她在签字时都只是在想,为什么这个男人可以做到这么绝的地步,连分手都好似谈笑,仿佛一场念旧,而他不过是同她一场交情,如今各自分离只为安好而已。

    那些曾经的惊心动魄,竟也一笔勾销了。

    放下笔,她起身,望他一眼,竟无话再好说。柳惊蛰从来不晓得,一个女孩子失望起来,有那么大的力量,单是望他一眼,就有令他牢记一生的力量。

    陈嘉郡无端端每晚,做起同样一个旧梦来。

    那年她只有十二岁。

    某一晚放学后,去公司找柳惊蛰,要对他讲家长会的事,她私心希望他会去,希望家长会的那一天,她的座位上也可以有一个人坐着。

    然而不巧,那晚他很忙。其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彼时柳惊蛰,二十多岁,正是力挑大梁的年纪,哪里会不忙?唐家因为港口投资失误动摇根基之际,正是柳惊蛰手中这家食品公司,以强悍的现金流能力,力挽狂澜。

    特助带她进来,他看见了她,一指隔壁私人休息室,只说了五个字:“去里面等我。”

    她立刻“嗯”了一声,背着书包就去了。方是非当时也在场,看了一眼她背的素色书包,对眼前的男人说:“你真不懂女孩子的心,给人家那么难看的书包,现在的小女生都喜欢樱桃小丸子啊。”柳惊蛰一句“那是定制的,有定位追踪器”就堵上了方是非的嘴。

    可是他真的太忙了。

    供应商出了意外,他接了电话见了来人,立刻被接走,“砰”的一声,办公室门被关上,屋子里顿时空空荡荡。

    陈嘉郡是在写完作业后才发现自己被落下了这件事的。

    她拉开门,看见一屋子的清冷,又跑过去拉了拉办公室的门,才发现被反锁了。他忘记她了,他身边的人也没有记起她,她摸了摸紧闭的门把手,也没有哭闹,只挠了挠头颇为头疼地说了一句“我还没有吃晚饭哎”。

    柳惊蛰实在把她教得很磊落。

    在那样的境地下,也没有一个少年老成的陈嘉郡,面对被遗忘学会伤心。

    柳惊蛰对她讲过的,十几岁就该有十几岁的样子,将来三十岁也会有三十岁的样子。少年老成能逞一时勇,实在得不偿失。他教会她写一句话,“拂人之性,菑必逮夫身”。

    日后受人喜爱的陈嘉郡,十二岁那年就有那样好的雅致。

    做完作业,温习好明日的功课,又从冰箱里找了面包和牛奶,一个人坐在休息室的落地窗前静静吃完了。想打电话给柳惊蛰,可是她没有手机,走去他办公室找电话,一见他办公桌旁整整齐齐的七部电话,每部电话都有特定的用处,陈嘉郡心里闪过一排省略号。想了想,还是作罢。

    其实这一晚,除了睡觉时着了凉,没有其他遗憾。

    公司人员不晓得还有一个小女孩在大楼里,关闭了供暖系统,陈嘉郡睡觉时才发现柳惊蛰的私人休息室里只有薄薄的毛毯。十二月的冬夜,气温骤降,陈嘉郡和衣而睡,把宽大的羊毛围巾围在脖子上。柳惊蛰是天生的锋将,从不把问题当问题,久而久之陈嘉郡有样学样,也有了此等性情。

    她是在一双手掌温热的抚摸下醒过来的。

    睁了睁眼,却觉得头疼,然后她就听到了他的声音,在向人交代着什么:“打电话给乔浅湾,让他马上过来。”

    她感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她软软地一倒,就被他扶住埋进了他的胸口。

    她听到一旁不停有人在道歉:“柳总管,是我们疏忽了,昨晚没有查看清楚,不晓得还有人在公司,关闭了供暖系统,让陈小姐受了凉,我们甘愿受公司责罚。”

    她听见他说:“这件事责任在我,要追究,也是追究我。”

    一个男人负责任的样子,原来是这样生动。

    普通人大抵习惯在小事上精明,但有一种人却不是,他们是习惯于在风浪前挑起担当的。尝旁人不能尝,担旁人不能担,善恶他都有,他是善是恶,都不会负她。

    相好庄严,不仅是说佛。

    当他一手抱起她,一手拿起手机对乔医生道“她烧得太厉害,我等不了你过来了,我抱她去你那里”,她就隐隐有了“总会来的”的认命感。外人眼里轻慢的一个人,却被她看到了他隐藏的庄严性,这么大的一个诱惑力,她才十二岁,经不起一诱。

    后来她在医院住了一周。

    并未在白天见到他,只是听乔医生半开玩笑地讲了一句:“真是容易被讨厌的性格啊,柳惊蛰。晚上整夜整夜地陪着,白天人家小姑娘醒了,他倒是不见了。”

    她留了个心眼,那夜有意等他,不曾睡去。

    他果然来了。

    摸了下她的额头,测了体温,见无大碍,才长舒一口气。抽身的工夫,一个警醒,发觉眼前这小女孩有装睡的痕迹,他想了想,索性拉来椅子,在她身边坐下。

    他毫无预兆地开口:“以后,不要为了我受伤,知不知道?”

    她僵了僵,不晓得该如何接话。

    听得他平静的声音又响起:“你很小,人生很长,不受伤是不可能的。感冒了,胃疼了,换季时天气变一变,走路不小心摔一摔,伤就来了。更遑论是,一生中还要遇到那么多人。朋友离别,男友分手,老师训斥,前辈教育,哪一个哪一件都是那么容易受伤,这些一伤,伤的就是心了。所以,你看,你有那么长的人生,要去忍受那么多的伤。身上的,心上的,那么多人都要你一一去受,不能再多一个了。”

    她忽然出声:“为什么不能再多一个你?”

    “因为我和你之间,不是这种关系。”

    “……”

    “我答应过唐律,‘对你负责’,就是零差错。”

    “你是个,不坦诚的大人。”

    “哦?”

    “为什么要把表舅舅拿出来当理由呢?为什么不直接把话说出来呢?你不要我为你受伤,是因为只有这件事,超出了你可以冷静思考的范围。你想不出对策,所以不允许它发生。”

    应该是在病中吧,她的意识不清醒,连平时不敢说的话,都敢说了。

    她承认,他的那一句话,令她眼圈都红了。

    “虽然我是猜的,但是,难道不是这样吗?你很不擅长对人道歉呢,一味补偿我,也从来听不到你说一句抱歉。尽管,我并不需要你的道歉。但是,我却不能接受你说的那些话。我和你之间是什么人都不能隔的,我想和你,是能够互相麻烦的关系。”

    他听了,没有再说话。

    隐隐听到她哽咽的声音,又埋下头,用被角擦眼睛。

    他在背后,抱臂看了她一会儿,声音听不出情绪:“陈嘉郡,不要顶撞大人。”

    说完他就走了出去。

    那一晚,他都在病房的客厅,没有走远,也没有再走近。陈嘉郡隐隐有种钝痛,仿佛将来他和她都会是这样,不远不近,非亲非故。

    直到她出院那天,他来接,两人一路无话,将她送至校门口准时下车时,他忽然说:“你说得对。”

    “什么?”

    “那天你讲的,我承认。”

    “……”

    “我不习惯处理束手无策的事,而你刚刚好,会令我面临这样的困境。”

    她震惊:“你——”

    “所以,算是为了我,做到这件事好吗?”他没有回头看她,直视着车前,“永远不要为了我,伤到自己,哪怕一分一毫。”

    说完,他按下中控锁,将车门打开:“做得到的话,就下车。”

    五分钟后,一双学生鞋稳稳踏在了地上。

    他唇角一翘,目送她背着书包的背影消失在校门后。

    这一晚,陈嘉郡又被这个梦惊醒,一摸脸,全是泪水。

    她终究是没有做到。

    就在她刚满二十岁的这一年,为他受了此生最重的伤。

    唐律亲自去学校接人。

    丰敬棠已给他讲了一些事:陈嘉郡连续旷课,面临被退学的危险。

    他吩咐人,将陈嘉郡从学生公寓带了出来。

    她瘦了,瘦得惊人。

    唐律负手望她。什么了不起的痛苦,竟能让一个女孩子瘦成这样。

    他将陈嘉郡带回了唐家。

    唐家的后山,有一处静修之所。磅礴的瀑布,以几乎垂直而下的角度,直冲水潭。千百年来,力量不灭,天地之始大概也不过是这样的感觉。

    凌晨四点,天地蒙蒙,唐律将她拖入瀑布下的深水潭。

    陈嘉郡被冻得发抖,终于开口说了数月来第一句话:“表舅舅……”

    湍急的水流飞流直下,撞击在他和她身上,瞬间浇湿两人全身。这还不够,强大的水流冲撞力几乎让陈嘉郡跪倒在地。凌晨四点的山林瀑布,正是温度最低的时候,连天也要隐了日月来与你为敌。

    “身上脏了,就用水洗;心里脏了,就用时间洗。觉得自己脏了多久,就洗多久。这是最笨的办法,我看你也不是聪明人,这办法倒是适合你得很。”

    陈嘉郡跌倒在水潭,呛了几口水,被强行拉起来,继续站直了身体,任凭身体承受水流冲撞,撞得后背火辣辣,也撞出心口一个洞。

    唐律一身湿透,衬衫下精壮的身躯若隐若现。

    他对她道:“但凡女子,总有保留苦痛的习性,这是天性,不怪你。就好似一个人受了伤,留了伤口,明知去触去揭会痛,但总会去看去摸。心里是认定了,人是完整才好,连这苦痛都是自己的一部分,丢不得。”

    他又道:“既是天性,就在所难免。但又有一句话,叫人定胜天,想改,总还是有办法的。就好像一个人站在了一个悬崖口,硬要说前方大好河山定是良辰美景,不肯回头,那就只好一直站在那里了,其实心里也是明白的,站下去也是什么都没有的。”

    他看着她一次次被水流冲撞在地,一次次站起来。有时候被撞得狠了,跌倒在水潭里几乎整个人浸没在水中,窒息的感觉令她生起求生欲,猛一抬头,大口呼吸,忽然明白她还如此留恋这个世界。然而,“柳惊蛰”这三个字再次浮上心头时,她再次绝望。原来她对人世的留恋,是为了还要向他求一个证实。

    陈嘉郡满脸的水,分不清是流水还是泪水。

    唐律站在瀑布下,水流几乎遮住了他的眼,令陈嘉郡的身姿越加清朗。这里没有恋爱。这个男人想。“恋爱”二字都要玷污了她,她分明是“大信”。信任柳惊蛰到这一个地步,一个“信”字就令一个少女的承受力惊艳得连一个“艳”字都觉不够形容的。

    “陈嘉郡,你有好资质,柳惊蛰将你带到如今这个地步,他在你身上是倾注了心血的。柳惊蛰在唐家三十一年,他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实力,我最清楚。令他费心去教的人,至今为止只有你一个。你有心站起来,将他所教将你所学显现一二,将来这世界,必有你的一席之地。恋慕一个人是好事,但不胜恋慕,就不会那么好了。心生幻觉,就生无常。非要把人心摆正,这妖异之世才会在你面前现出一个清平来。你有他十一年的费心与苦心,手里一副好牌,要怎么用,全在你。”

    “表舅舅,”她再一次从水潭里站起来,冰冷瀑布冲击下,满脸的水光,“对不起,我知道我没有用。”

    柳惊蛰用心待她十一载,唐律扶她一把,都待她好,都于她有恩。陈嘉郡在二十岁的这一年,终于有了了悟,这世间有的不是谁是谁非,有的只是人事无常。

    陈嘉郡最后是被唐律抱回去的。

    她连夜发起高烧。

    丰敬棠赶来,收拾烂摊子。忙了大半夜,一摸她额头烧得不厉害,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对一旁的男人道:“你真是下得了手,她是女孩子啊你知不知道?”

    唐律浑身湿透,一笑,没有回话。

    陈嘉郡病足三天。

    好似一个人走在山林,忽地起了火,火势渐大,烟熏伤了她全身;又遇天降暴雨,扑灭了火,尚来不及喘息,就成了洪水,全身湿透,冷得她浑身发抖;不晓得山林的尽头是哪里,走到半道遇见拿着兵器的人,称她是异族,要她拿命来。

    一场病,经历了史上所有劫难。洪水、死亡、战争。她忽然想起昔日柳惊蛰对她讲过一句,“死而不亡者寿”,要做到生死都有情思,才有意思。她升起些求生欲,转念记起,对她说这句话的人都不在了,她的求生欲忽地就没有了。

    她累得想要放弃了。

    有人在她身旁说:“记不记得他对你讲过的,变得更好,回来见他。”

    她忽然静了下来,循声望去。

    那人又说:“他对你讲过的所有的话,好的,坏的,都可以不当真;只有这一句,你不能不当真。”

    那沉静而华丽的声音,以成年人之姿对她慎重交代:“柳惊蛰,值得你陈嘉郡,变得更好。”

    陈嘉郡心里所有的伤痛,好似都在一瞬间有了出口。

    室内,丰敬棠上前,一摸她额头,终于松了一口气:“退烧了,她很快就会没事了。”

    唐律终于放开她,直起身体,拿起侍女端来的生姜茶,一饮而下。

    丰敬棠看着他,欲言又止。

    这人有心力保一个小女孩,可以连情伤都复原;也是这个人,有心起来,连柳惊蛰都心灰意冷,人生大乱。这样一个男人,他究竟是好,是恶,谁看得清。

    丰敬棠没来由地,心里“咯噔”一下,忽然问:“你……有没有事瞒着我们?”

    “嗯?”唐律一笑,“为什么这么问?”

    丰敬棠老狐狸似的眼,也看不透这个人:“真的没有?”

    男人笑着摆摆手。

    不承认,不否认,人谋,天意,都在他暧昧的笑意里。

    “律少,丰伯倚老卖老这一回。如果你没有事瞒着我们,那么,你要明白,在柳惊蛰这件事上,你是理亏的。”

    “所以啊,”男人从善如流,“丰伯,你没发现,我到现在没还手吗?”

    两年过得特别快。

    毕业论文答辩结束的这一天,陈嘉郡抬头望了望纯净湛蓝的天,忽然发觉,她二十二岁了。

    她已经独立生活了两年。

    这两年,她以打工所得支撑了自己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住在学校寝室里,没有再受过唐家的恩,也没有再去过柳惊蛰那套公寓。虽然他在与她分别之时,将那套公寓移至了她名下,律师到学校等了她整整一个月有余,只为送这把公寓钥匙给她,说如果她不收,法律程序走不完。

    她收下了钥匙,没有再说别的话,只同律师讲:“您可以交差了。”

    她近乎得了“失语症”的交流习惯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毕业后,她从事了一份令所有人都大为惊讶的工作。工作名牌上清清楚楚写着:邮轮管理工作人员,陈嘉郡。

    她想四处走一走,看一看,这壮阔世界是多么好。

    途径直布罗陀海峡,一对老夫妇询问邮轮服务人员海峡的景况,服务生叫小李,是新人,脸憋得通红也说不清楚,陈嘉郡上前,替她解围。海平面一望无际,船速飞快,陈嘉郡的声音娓娓道来:“这里海水的流向永远是从西向东,所以轮船从大西洋驶向地中海,经过这里时永远是顺水航行,船速可以非常快……”

    老夫妇满意地笑着,一一道谢。

    小李上前,重重拍着她的肩:“陈嘉郡,你太棒啦。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个?”

    她微微一笑,笑容那么淡。

    是曾经有一个人,面对面手把手教会她:“做金融说到底,是做公司,一个好公司必然会有一个令人惊赞的基本面,比方说,它会拥有‘直布罗陀海峡’式的财务状况。陈嘉郡,地理你总懂吧?连这个都不懂你让我怎么教?书房里有张世界地图,自己去看。地中海的生命线,海水的流向永远是从西向东,速度高达每小时四千米,流动性非常高。符合这一特征的公司在财务状况上也应表现出这样的特征,惊人的流动性。”

    她到底是没有再做金融。

    他眼光那么准,那么多年前就告诉了她实话,她不适合。陈嘉郡是要到经历过起落沉浮之后才肯承认,那个人,讲过的那么多不好听的话,都是对的。

    陈嘉郡从此对工作加倍努力。

    走错过路的女孩子,对好不容易走上的正道,总是备感珍惜。

    她从整理邮轮客房开始做起,到接待客人做礼宾员,再到邮轮活动策划、统筹、现场控制,短短半年的时间,陈嘉郡熟悉了邮轮上的所有基层工作,管理层看在眼里,给她机会,将她升至礼宾部组长。

    从事服务业,朋友也会渐渐多起来。来自同事,来自客人,来自每一次靠岸时,四大洋七大洲的朋友,陈嘉郡打开了心胸也打开了眼界。原来,这世界是这样好,一鸣笛一起航,就又是一个新世界了。

    喜欢她的人也渐渐多起来,学者文人,商界精英,大多是邮轮上的客人,她彬彬有礼的服务令人印象深刻,有不少的追求者。这里面最重要的一个原因,陈嘉郡心里是有些明白的:她开始,渐渐出落成一个女人的样子了。

    十几岁时肉肉的轮廓全数褪去,一张小脸被勾出了清致。多年前胸部有的结节症状也渐渐消去,她的前任监护人对她的费心在多年之后的今天渐渐显出了它的作用,穿上礼宾员工作服,她能把制服穿得更饱满、更精神,就连面试时,连面试官都被她打动,外形这一栏满分打钩通过。

    倒是有一位客人在某次航行结束后对管理人员含笑称赞,一语道破:“你们的陈嘉郡小姐身上,有一种清致的贵气,非常难得。”

    曾有东瀛禅宗名师对她的前任监护人道:“柳总管,你身在唐家,不得空清修,这一身禅性的清贵之气,浪费得太可惜。”

    陈嘉郡才知,师出他手,经时间洗礼,力量这般大。她是他一手所教,大至为人,小至坐立,无一不经他躬亲教导。活脱脱有他的影子,月色下都拖着一道同他相像的暗影。

    不知从何时起,连她自己都略略惊讶,她左右逢源的处世之道,竟已如此好。

    一次航行晚宴,觥筹交错,歌舞华丽,舞会临近尾声,一场“舞会王后”的即兴评选再次将这个夜晚推向高潮。现场所有人都有投票权,就在投票五分钟前,身穿制服在一旁现场管控的陈嘉郡被客人不小心钩住了头发,职业性的盘发发髻顿时松落,长发“哗”的一下散落肩头,刹那间吸引了全场人的目光。制服的严谨,长发披肩的素面欢喜,两厢冲撞,竟冲撞出一个气质惊人的美人来。

    众人按下手中投票器,陈嘉郡意外当选。

    她愣怔片刻,随即平复心情。

    随手扎起长发,收拾好自己,她妥帖上前,以一个工作人员的端庄性与职业性。

    温和的女声从她手里的麦克风传至每一个角落。

    她感谢大家给予的惊喜,她当它是对工作最好的鼓励。下一秒,话锋一转,她告诉在场每一个人,今晚这个地方,有一位老太太,每一年都会乘坐这趟邮轮,至世界的各个角落,用自己的双手与所得去帮助世界上需要帮助的少年儿童。她发自肺腑的声音,令人动容:“今晚真正的‘舞会王后’,属于内心永远善良的这一位刘老太太。”

    一席话,将局面进行了一百八十度反转。

    现场轰然的掌声、老太太的笑容,给了陈嘉郡最好的反馈。她无意露了一手临场发挥的好戏,高层看在眼里,当即吩咐一旁助理:这个女孩子,好好培养,未来无可限量,必要重用。

    当晚,陈嘉郡收到内部升迁信。上层一举将她升至管理人员,负责邮轮行程的全程安排。

    她关闭邮件,合上电脑,这才发现连手都有些发颤。

    那个场合,她不是不紧张的。

    意外当选,本已违反了“工作人员不能喧宾夺主”的职业规则,那种境地下,她要翻盘,全凭本能。

    危机当头,数十年的教诲,才现得真身。

    有一个人那么早就教过她:“陈嘉郡,你要记得,有了力量,心里就有了底牌,好比刺来的一剑无论怎么凶,明白了它的剑法,也就有了解法。”

    她到底不曾有过真正的自己。

    如今这一个“陈嘉郡”,是他费心十一年所造,精致绝伦,也再摆脱不了他的影子。

    她眼底有点湿,她十分想念那个人。

    年末,陈嘉郡回了一趟唐家。

    这两年即便当事人三缄其口,她也总会零零碎碎地听到一些消息。关于柳惊蛰如何会走,又如何会与唐律决裂,更不惜举刀相向。她甚至看得出,连丰敬棠在内,甚至是乔浅湾和方是非,心里的立场都是偏向柳惊蛰的。但多奇怪,尽管偏向,仍是没有“偏了方向”,见了唐律,不知怎么的,心中就会有些认命,认定眼前这人,即便作恶也一定是有他的道理。

    陈嘉郡觉得痛苦。

    她知道她无用,柳惊蛰对她十一年的费尽心力,敌不过唐律与她的血缘。

    这两年她都有这个习惯,一到新旧交替,就会回唐家。新年第一天,给表舅舅奉茶,他话不多,她也不是多话之人,几句家常寒暄后她就退了出去。他的时间太宝贵,她有分寸。

    倒是在中庭遇见了卫朝枫,她喜欢这个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同他聊得也比旁人多。含糊间提起,他恨不恨两年前那个人做的那件事,卫朝枫当时就笑了。

    恨他干什么?卫朝枫一笑,柳惊蛰有柳惊蛰的立场。

    她愣了一下,方才明白,这些人所在的世界,真的不是和她同一个的。是非对错,她的标准不适用,他们的那个世界,更复杂也更成人。连卫朝枫也不例外,你以为他对唐律全无保留,最后才会发现他再无保留也对唐律派去暴雪的柳惊蛰始终留了一手。否则两年前,在被柳惊蛰背后捅刀之后,如何以一己之力脱困,全然无事。

    倒是身为卫太太的程意城小姐,在两年前顺势给了卫朝枫不大不小的打击。就在他脱困回家的那天,卫太太喝着茶,好整以暇地笑:“呵,被放出来了?”

    卫朝枫大受打击,不是滋味:“你不担心我?”

    卫太太洒脱得很:“你坏事干太多,被关一关,让你记得这个教训,是好事。”

    卫朝枫将她一把拽向自己:“程意城,你好舍得啊。”

    陈嘉郡到底没有程意城那般做过金融一线研究员的心理承受力。

    意外袭来,她多年不好。

    倒是霍壹悬,这个与她只有数面之缘的男人,在她某次和友人去餐厅吃饭,碰见老板正是他,霍家长少爷当即免了她的单,与她闲聊时顺口对她道:“柳惊蛰,至少对你,他不坏。”

    她愣怔良久,不能懂。

    霍壹悬没有多说,言尽于此。

    他不能告诉她,这两年间他这个对唐家而言最无关痛痒的外人,因为身份的自由,得以见过柳惊蛰。两个男人各自几杯龙舌兰下去,后劲就上来了,他借着酒劲数落柳总管:“你啊,对陈嘉郡太过分,小孩子无辜。”谁想,那个人却笑了,笑着笑着就淡了下去,饮尽了一杯酒,声音幽幽:“跟着我,难保唐律会放过她;她跟着唐律,我绝不会动她。”

    隔天醉意过去,两人清醒,谁也不会承认昨晚说过的话,谁也只当那是醉话听听就过去了。

    霍壹悬想,他大概是唯一一个可以听到柳惊蛰说那句话的人了。他于心不忍,模糊了字面,告诉了陈嘉郡,只叫她记得,那个人,对她真的不坏。

    她用了很多个日夜治好的失眠症,重新来袭。

    太过想念,连睡眠都夺去。

    睡眠不足,连工作都受影响。海平面卷起风浪,船身稍稍颠了颠,她重心不稳,重重摔在一旁的栏杆上。本以为要失礼,身为工作人员,出此等低级错误,是她的失职。却没料到,一双手及时环抱住了她的腰,给了她力量,挽回了错局。

    陈嘉郡涌起感激,向他道谢。

    长身站立的男人收回护在她腰间的手,一笑,温柔遍地:“我等了这么久,终于等来这一个机会,令你先开口同我说这么好的话。”

    陈嘉郡抬眼望他,认得这是当初那一位善良老太太的独子。

    原来一朝情起,在那一场舞会上已经发生了。

    就这样认识了刘经迟。

    “刘”“柳”同音,名字那么像,陈嘉郡一个失神,向他露出了一个私情的笑容。好似樱花枝头扬,一阵海风来,生了百媚。刘经迟自此深陷,人生二十八年,他终于寻得了他想要的这个人。

    他待她极好,知她心性淡,他从不苛求。一趟趟地登船,一次次地航行,他成了她所在的这艘“半岛号”邮轮的常客。只为伴她左右,刘经迟这一个年轻人,真正做到了不疾不徐。

    诚意感动了天意,也给他一二机会,令他得以在寥寥数次夜晚,见到坐在甲板上落单的陈嘉郡。他同她谈话,不隐瞒自己的身世,他是私生子,他的母亲刘老太太,一生贡献儿童慈善,只为见到这世间小孩可以少一个像他这样的悲剧。陈嘉郡又问他,是否是混血,他惊讶不已,她一笑,对他讲,邮轮上的人见得多了,见貌辨人这一事,自然也就会了。

    大西洋上海风拂面,真正是天地间只有男与女。

    深谈到最后,他轻叹:总是后悔为何母亲会给自己取这样一个名字,像是一个短咒,他总是在“迟”这一字上败给时间,连遇到她,也是这样。他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眉间,道:“空下来,你这里,总有些悲伤。是怎样不好的故事,让你记得这么久,都不肯忘。”

    陈嘉郡眼中的雾气比海平面更深重。

    旧事直入,无心可猜。

    她总是不肯放过听见他的消息,进而不肯放过自己。

    近来遇见方是非,见他一脸疲惫,略略一谈,才知是拜樱庭财团所赐。樱庭财团几次三番,在明里暗里对唐家下毒手。此等布局,非曾经熟悉唐家的局中人不能做,还有谁布得了这精妙又狠毒之局?除了曾经的唐家柳总管,再无他人能做到。

    方是非又道,听说他最近,在樱庭董事会上又揽下了大事。坊间传言,柳总管手下的交易员,下单扫筹最后扫得连手都抖了,都是上百亿的大单通吃,他这哪里是在工作,这分明是赌了命要同唐家撕一道痛快来。

    陈嘉郡不作声,她已不知她的立场该如何才好。

    只听方是非又道:“唐律叫了霍四回来。”

    陈嘉郡震惊,心底一沉。

    “霍四”这个人,连她都清楚。此人散漫,年纪轻轻却做事狠辣,以至于连霍家自己人都看不过去,曾经苦求唐律管教,“放肆的天性若惯了,真会应了那古语,亡不可振”。名如咒,霍家老四,霍肆振。

    陈嘉郡连眉间都有了慌张。

    霍四回来,杀将重归。唐家那么多好手,霍肆振,方是非,卫朝枫,上官厉。有心对付一个人,柳惊蛰一人之力,终究容易落下风。

    方是非看她一眼,轻叹:“你果然还是,向着他的。”

    她向着他,敌不过,他已向着别人。

    柳惊蛰订婚的消息来得那么快,一夜之间,上了各大媒体头版。樱庭财团的董事兼大股东,与樱庭家的小姐联姻,情理之中。这一桩盛事,将樱庭家内部关于柳惊蛰的争执平息,从此他接掌实权,再无异议。

    邮轮上播放着全球直播,有客人评头论足:“好一对璧人。”

    陈嘉郡失手打碎了端着的玻璃杯。

    一块碎片飞溅起,从手臂滑下去,割了腿。连体内鲜血都伤了心,奔涌而出,要寻一个出口,替代了眼泪,为她痛快哭一场。

    后来那一日,是刘经迟赶来,为她消毒、上药、包扎了伤口。玻璃碎片扎入了腿,取出来,她这一月都不能好好走路了。

    正好,她也不想再走了。走了那么远,大西洋、太平洋,还不是被千里之外的一点点动静,就打断了脚步。

    刘经迟站在船尾,看见一个整夜整夜坐着看海的陈嘉郡。

    他再也看不过去,上前拥住她,想将她一生都拥在手。他请她给他一个机会,也给她自己一个机会,即便他还能够这样下去,她也不能再像这些年这样的状态下去了。

    深色天幕,所有星辰都为一个伤心失了光。

    陈嘉郡仍是轻轻推开了他。

    “我很抱歉,”她说,“我心里有人了。我有十一年,都是他给的;他即便负我,也负得起。”

    刘经迟动容,为这一份勇敢。

    陈嘉郡是个连感情都算得清清楚楚的人,不能单求个近似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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