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心-人可以是不占面积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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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忽然咬上她的颈部。

    陈嘉郡猝不及防,“啊”的一声惊喘。柳惊蛰本来只想教训她,这一叫,彻底勾出了柳惊蛰心底潜藏已久的欲望。

    他是想要她的。

    从很久以前起,就想要她了。

    没有要,是因为他有理智,有自制力,还很有那么一点,道德。

    然而这所有的理智、自制与道德,都只建立在“她听话”的前提下,一旦他感觉到了她随着成长而有的渐渐脱离,他的自我控制力还能剩下多少,就很难说了。

    他忽然加重了力道,撕开了她的衣领。

    陈嘉郡这下被吓住了,虽然她过去经常对他问“能抱你吗”“那亲一亲呢”,但那都是好玩来的,就像小孩子讨糖讨到了就开心了也不打算吃,不当真的。

    “柳叔叔——”

    她步步退,终于退无可退,被他抵在了落地窗前。双唇被他堵住,纠缠厮磨,她伸手,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挤入腿间的一个动作惊得瞬间勾住了他的颈,他顺势低头游移,流连在她精巧的锁骨处,听见她带着颤音对他服软:“不行,我还小。”

    “小?呵,不会。”

    他伸手探入她的毛衣下摆,抚上她后背,蝴蝶骨突兀,振翅欲飞。柳惊蛰眼色一深,将她整个人翻了过来背对他,他低头咬了一口蝴蝶骨的骨节,如同折翼,在她人生展翅的一瞬间折断情路,叫她从此无力振飞。

    “一点点引诱我上钩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你还小?现在如你所愿我上了钩,你再想用这样的理由让我停下来,太晚了。”

    攻守交缠,臣服与强占的交锋,她不敌他。这样的好手,存心要引火,是注定了最后焚城的结局的。他一手拉她堕入男女红尘:“放松一点,好好享受。”

    陈嘉郡只觉心底有股原始的渴望不断地被他勾起来。

    跃跃欲试,带着饥,未满足,情热冲撞,想要寻找堕落的途径。一个不小心,她被打败了,交给他控制权,任他予取予求。她的毛衣被拉扯下一半,半个肩头暴露在空气中,被他索求时抵在巨幅玻璃墙上,冰冷的触感令她本能地发颤:“外面会看见。”

    “看见才好,”他已经不肯停下来,扶住她的腿抱起她时放纵到极致,“看见我是怎么要的你,看清楚,除了我,谁敢这么要你。”

    陈嘉郡整个人被他托着,那些禁忌与带着耻意的男女间情事由他一件件教会她,当着她的面,她连骨子里都发麻到战栗,想尖叫,然而喉咙口发出的声音出卖了她,不是恐惧是快感,陈嘉郡从来不知道她也会发出那种声音,那种堕落的、回不了头的情声欲调。

    本能的恐惧令陈嘉郡心里的警戒线猛地一紧,攀紧他的肩头一字一言道:“柳叔叔,你对我做任何事,我都不会后悔。你呢?”

    “……”

    柳惊蛰忽然停了下来,像是一地月光透进心里终于得了片刻清醒。

    柳惊蛰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烟味出现的一瞬间,像是忽然想起陈嘉郡受不了烟味,旋即又掐灭,丢进了烟灰缸。

    男人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烈性的酒,混合了冰块,酒精触及玻璃杯,冒着嘶嘶声。柳惊蛰斜斜倚靠在客厅吧台,站也没个站法,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很清楚,有些事过分了。他不能确定的是,他怎么会让事情一步步过分到这个地步。

    “柳惊蛰……”

    他这个人,快要连他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

    佛教中说蛇毒,最剧烈的一种叫见毒,双目一见了,便会叫人中毒身亡。柳惊蛰十岁起研佛修性,练得一身金刚不坏,红男绿女,只叫他见了也不曾如何,他都不太确定这世上是否还有能令他动心乱欲的剧毒。

    是要到这一刻才明白,一切是在劫难逃。

    “女”字始终在他身边,尚未成“色”,年年岁岁地一长,长出个样子来,说不清是哪一天他见了她,忽然心里一动,只觉瑰丽莫名,带着禁忌,根本不是人间颜色。

    何况这已长成“色”的“女”,不惜伤筋动骨,也要来喜欢他。

    想起方才对她的占有,全情的投入令他自己都心惊。太久没有过了,这种逆了世界也要将之夺到手的侵略心。

    有人在他身旁倚着站住了。

    这间屋子除了他如今只有陈嘉郡有这个权利自由出入,他又灌了一口酒,转了个身面对吧台,背对着和她拉开距离:“和我保持点距离,我的自制力没那么高。下一次,你不会再有那个运气让我停下来。”

    陈嘉郡背靠着吧台,柔柔地问:“如果,我说刚才我没有准备好,现在可以了,你会怎么样?”

    柳惊蛰动作一顿,手中玻璃杯里的冰块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声碰响。

    他忽然出其不意地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抬高一点,他就这么看着这个小姑娘。

    如果说欲拒还迎是女人的天性,那么他的这个小姑娘,真是把这天性发挥到了极致。西洋文化中讲女性时有很生动的比喻,狡猾的女人是女巫,诚实的女孩则是羊羔,这在柳惊蛰看来都不如中国女性的七情来得生动,中国民间的小女子有一种正经的刁,就如同陈嘉郡,正经的人做正经的事,师出有名所以越加刁得狡猾,令柳惊蛰这样的男人都疏于防范。

    他细细地盯着她:“陈嘉郡,你是真的不懂男人,还是有意为之?”

    “我是,担惊受怕地喜欢着你。”

    “……”

    她对上他的视线,满心的苦与甜:“我喜欢你,很多年了,从‘不奢望回应’到‘期待回应’。又知道,你所在的那个世界,大概是没有我这样喜欢人的方式的,我虽然不懂男女之间的事,但也明白,要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来迁就十九岁的小女孩,所谓的喜欢只停留在表面,是不可能的。”

    她对他,总是无端有一种“自己人”的感觉。

    在千人万人中见着了他就像是她的亲人了。

    若是两两能托付,该多好。

    “柳叔叔,我敢把一切交给你。你呢,你敢收吗?”

    柳惊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无害、不争、干净剔透。

    他心里忽然透亮了。

    就是她了。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你就这么信我?”

    “嗯。”她没有犹豫,这个问题对她而言丝毫不是问题,“从九岁那年开始,我能信的,就只有你啊。”

    九岁,多么要命的年纪。一切都未懂,一切始开蒙,半生不熟的生命,像新月露了一个芽,身体与光辉是仍在乌云里的。

    有一晚大雪,她放学站在校门口,没带伞,无人来接。老师告诉她,已经通知了她的监护人,他会来接。

    陈嘉郡瑟缩了一下。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心上慌。

    彼时她的监护人二十岁,傲气还未消失,陈嘉郡每每见了他,连眼神都不知该往哪里搁。

    她就坐在教室等,握着铅笔写作业,一等就是三个小时。

    他会不会来,该不该信他,这是一个问题。

    陈嘉郡选择信。

    直到学校关门,她终于在校舍老师的催促下,收拾书包走出了校门。本以为这一夜就要这样忧忧郁郁地草草收场了,却在刚跨出校门的时候被一束光照得抬手遮住了眼。她放下手,这才看清了,是一道车灯光。

    那辆她熟悉的跑车正停在校门口,车里的人打开了副驾驶的门,在对她做着无声的欢迎。陈嘉郡细细一看,车顶、车胎,已经被大雪覆盖,她愣了一会儿忽然通透了,满心雀跃。他一直在这里,她在教室等了多久,他就在风雪中同样等了多久。

    陈嘉郡跑过去,上车,连眼睛都在发亮:“柳叔叔,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来了,为什么要一个人在外面等我这么久?”

    车内温暖,男人侧身,帮她绑好安全带,颇有玩味:“真出乎我意料,等了这么久,你竟然没哭。”

    陈嘉郡:“……”

    男人单手靠在方向盘上,仔细地盯着她:“本来是想看看,在一个人的情况下,你的承受力有多少,界限在哪里的。都准备好会见到一个哭着跑出来的小姑娘了,啊,你还蛮让人意外的。”

    陈嘉郡不是很懂他话里的意思:“差一点点,就不想等了,后来还是等了,因为我只有柳叔叔可以信啊。”

    男人倒是看了她很久。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把她的单马尾都揉得有点乱,收手发动引擎的时候对她讲:“陈嘉郡,以后记得,就是这样。一个人的时候,你以为你是一个人的时候,我都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等着你。这是我接手你时给出的承诺,所谓负责,就是把全世界欠你的安全感替你找回来。”

    时过经年,陈年往事又来撩她。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尤其是那一句。”

    柳惊蛰忽然就笑了。

    没有明确目的志向才真是大志,没有欲求的信任才真是大信。

    “陈嘉郡,”第一次,他与她对视,以男人对女人的平等的方式,“你敢这么信我,那么,我也给你一份信任。”

    “什么?”

    “我会等你。在你成为一个像样的成年人前,我会作为监护人教你‘人’这条路怎么走;在你成为一个像样的成年人后,我会作为你想要的那一种身份迎接你。”

    “我想要的那一种身份……我现在已经告诉你了啊。”

    “呵,十几岁的年龄认为的喜欢,是要等一等的,”他告诉她,“你有本事喜欢我两三年吗?这个问题我不需要你回答,你也无法回答,这个年龄的喜欢,是青春,还不是爱情,爱情还要加一点时间和苦难,才够分量。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她还年轻,但他不是。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已经明白了一些事,比方说,十九岁的感情大多数不能当真,来得快,去得快。柳惊蛰都记不起他在十几岁的年纪喜欢过什么人,又和什么人有过什么事。全然不记得,这就是柳惊蛰的十九岁。

    陈嘉郡定定地望着他:“如果,那时候,我的心意仍一如现在呢?”

    “那样的话……”

    坏事情在人世间做全了,他也不打算回头,索性拉她一同堕落这十八层地狱。

    “陈嘉郡,做久了我的小姑娘,你不腻,我也腻。要在这世间活这么久,日子这么长,你有本事的话,以后我等你来,和我做情人。”

    柳惊蛰知道干坏事瞒不了多久,也瞒不了多少人,唐家个个是察言观色的好手,这头一个瞒不了的,就是卫朝枫。

    所谓天下兄妹沾点血缘就是天生的同盟,卫朝枫对陈嘉郡护短得很,当然这里面不排除有同情票,在柳惊蛰手下生存长大,卫朝枫怎么都觉得这是件值得深刻同情的事。

    柳惊蛰最近行踪不定,经常缺席公司各大会议,久而久之内部流言就冒了出来,说时常看见陈小姐出入柳总管办公室,没个把小时绝不出来。虽然据无意中闯入过柳惊蛰办公室的人说,那两人在一起也没干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很多时候都是柳惊蛰抓到了陈嘉郡的错误把她拎到那儿训得体无完肤。只不过陈嘉郡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受训,倒像是享受。柳惊蛰平时是个能坐着就绝不站着的懒人,连训人都一两句直点要害,说完就走,连人都不见,就是这样一个公子哥训起陈嘉郡来却一训就是半天,训完了还带她去吃饭,陈嘉郡简直喜欢他喜欢得快要不知如何是好了。

    卫朝枫一开始没把这些事当真,柳惊蛰嘛,有流言简直太正常,就他那种我行我素又不解释的行为模式,他这三十年几乎就是在流言蜚语中过来的。直到后来卫朝枫亲自出席了一场管理层会议,连他都到场了,柳惊蛰人就在办公室,可就是不见下来,卫朝枫终于嗅到了点不寻常的味道。

    卫朝枫亲自登门找人的时候,怀的是一种特别质朴的、信任的指导员情怀。他心里把话都想好了: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真相出来前,任何流言都是破坏和平的无稽之谈。

    然而当柳惊蛰的特助在门口拦住他,面有深色地对他讲陈小姐在里面时,卫朝枫的脸色终于变了。

    特助是唐家的人,跟了柳惊蛰很多年,懂得唐家做事的分寸,若非事出有因,绝不会以下犯上伸手阻拦卫朝枫这个人。

    卫朝枫几乎被真相惊骇了。

    当然他最主要惊骇的不是柳惊蛰居然敢动陈嘉郡,他惊骇的是日后这人竟然可能要成为他的妹夫了?!有这样不阴不阳的人做同事已经很不幸了,竟然还要跟他做亲戚。

    卫朝枫简直不敢相信。

    柳惊蛰这样的人,身份地位岁数摆在那里,难道不知道对自己养的小女孩整出点动作是件很麻烦的事吗?想到这里卫朝枫没忍住,抬脚重重踢了下柳惊蛰紧闭的办公室大门:“我说,你是不是疯了?!”

    柳惊蛰既然没想着要瞒卫朝枫,就更不会想瞒其他人。

    所以当唐律忽然把他叫去时,柳惊蛰是做好了伸头一刀的觉悟的。

    毕竟对唐律的表外甥女下手,就算他什么都没干只是诱导了一下,也怎么都是他的不对。虽然柳惊蛰也挺惆怅,你以为他想和唐律那种人做亲戚呀,他这也是没办法好不好。

    然而唐律叫他去却不是为了这事,而是另有交代:“樱庭直臣的那件合作案你不用继续负责了,方是非会跟。”

    “……”

    柳惊蛰挑了下眉,阴柔地抬手支着侧脸看着他。

    这事若放在平常人家,处于柳惊蛰这个位置,绝对有理由拍桌子造反。辛辛苦苦打前锋,临阵签字却换了主将,劳苦功高却瞬间换了人。柳惊蛰做事一不问理由二不问为什么,但这绝不代表他好欺负,这些年他给唐律的面子,他自己知道,他对任何人都不再可能,会顺从到这个地步。

    他就这么支着侧脸,半靠在沙发扶手上,懒懒地道:“你知道我一向是不反对你的。”

    唐律一笑。

    他这种人精,几个字,里头的斤两花样都能听出一出戏来。

    “怎么,今天有脾气了?”

    “天气不好,下了一星期雨,心情自然好不起来。”柳惊蛰柔柔一笑,话里露锋,“就看你怎么哄了,我这个人,下雨天,总是不太好搞。”

    唐律听了,莞尔。

    男人放下手里的资料,朝后靠在座椅里,问得温柔:“我家的小姑娘,不懂事。小女孩青春期喜欢点人很正常,你不纠正还诱导,我都没说什么,还不够哄你吗?”

    “……”

    柳惊蛰一下子没了底牌。

    原来这一局,等他跳的坑,在这里。

    他望了一眼过去。

    不知怎么的,柳惊蛰在眼前这张美得不像话的脸上,竟看到了些陈嘉郡的神态,纯粹的、不说谎的。他一个心软,将一男一女两个唐家人混为一谈,都想要原谅,都想要守护。

    柳惊蛰猛地站起来。

    他揉了揉眉心,他有点不敌眼前这个人。

    唐律的面貌千变万幻,佛经里说堂堂之身,人可以是不占面积的存在。柳惊蛰是见了眼前这人才明白这世界人的奇与妙,他想蛮横,就可以横行一世,他想清朗,轻移中庭只往那一站,碧落月色清明之境就全出了。

    柳惊蛰不太确定,这个人,方才那一晃眼如同陈嘉郡的神态,是否也是他刻意为之的诱惑。

    “樱庭财团的那件合作案,我会全权交接给方是非,你放心。”柳惊蛰退了一步表示服从,“还有,你多少也对自己上心一点,不要弄出伤来,我总是见不得你这个样子。”

    说完他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了下,也没转身,说了句:“我对陈嘉郡不是诱导,是我私心想把未来预先定下了。”

    唐律望着他的背影,倒是不惊讶柳惊蛰会倾诉一句真心。若不是做这件事的人是柳惊蛰,唐律自觉不会放任这种事发生。

    他惊讶的是另一件事。

    抬起手腕看了看衬衫袖口下的一道刀伤。

    “呵,这么毒的眼神。”

    隐藏得那么好,还是被发现了。

    什么都看在眼里,明在心里,只是不说。柳惊蛰的好与不好,都在这里了。

    陈嘉郡周四晚上有课,九点下课时接到柳惊蛰电话叫她出来,她出了校门一眼就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跑车停在一旁等她。

    陈嘉郡愉悦地上了车,柳惊蛰支着手风凉的话就笑笑地吹过来了:“这么认真,一节课都不敢逃吧?也对,脑子不行,只能笨鸟先飞。继续努力吧,小朋友。”

    陈嘉郡嘴角抽了抽,没理他。

    这些年在柳惊蛰乐此不疲的鄙视之下,陈嘉郡已经练就了一个宽大的胸怀。对柳惊蛰这种精神虐待采取的是三不原则:不当真、不理会、不还口。真正做到了“鄙视如浮云,风吹吹就过”的高境界。

    倒是柳惊蛰,看她不说话,那份想继续鄙视她的兴致反而下去了。虽然他心里是真看不上她这个菜鸟的样子,但这种话还是不要说了吧,一次性说完了他下次都没啥可鄙视的了。

    “怎么,生气了啊?”他伸手摸了摸她肉嘟嘟的脸,“陈嘉郡,你脾气不小。”

    “这不是脾气的问题,”陈嘉郡面对他,一本正经,“这是态度问题啊,柳叔叔。你对我太不友好了啊,你想想看,你对表舅舅、方叔叔他们,会这样吗?”

    “会啊。”

    “……”

    柳惊蛰搬出大实话:“方是非经不起鄙视,一点就炸。你表舅舅就不一样了,当面不还手背后搞动作搞得厉害,我也吃过不少亏。”

    陈嘉郡:“呃。”

    柳惊蛰这人从某种意义上说真是挺欠抽的。

    车子开了一阵,陈嘉郡才想起来问:“我们去哪里?”

    “去吃饭。”

    “这么晚,我早吃过了啊。”

    柳惊蛰支着手,单手开车,叹气:“是我还没吃。”

    一说起这个他就郁闷。

    卫朝枫自从知道他和陈嘉郡这档子事之后,看他的眼神都带着绿幽幽的光,一脸“你这个变态”“玩小女孩”“不要脸”的鄙视,在这种私人情绪之下顺带把大部分公事都甩给了他。柳惊蛰看着他这一身没理由的正义感就觉得搞笑,比起卫朝枫对他前女友连名字身份都隐瞒,他唐硕人能正义到哪里去?一条大尾巴狼,怪不得被人家甩了。

    餐厅是熟人开的,柳惊蛰是常客,霍壹悬亲自出来迎了人。霍壹悬是这边的老板,在餐饮界举足轻重,身为霍家长子本来好好地守着家里的这一亩三分地,后来不知被唐律下了什么套,霍家几个兄弟统统被唐律忽悠过去为唐家办了事。唐律长袖善舞的本事逐年渐长,硬是将原本霍家的吃饭小产业扩展成了唐家后方的餐饮界巨头。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尤其在唐律“你跟我,不会错”的忽悠之下,霍家几个好青年一个个都被绕了进去。

    霍壹悬亲自为柳惊蛰下单,意犹未尽地看着他笑:“唐家都传开了,敢动和唐律有血缘关系的小姑娘,也就你敢。”

    柳惊蛰望见陈嘉郡去完洗手间正朝这走过来,将菜单甩在霍壹悬手上:“这种话不要在小朋友面前说。”

    霍壹悬看了眼逐渐走近的陈嘉郡,挺稀奇:“为什么?”

    “影响不好啊,”男人幽幽道,“我家的小姑娘,正处于两性教育的关键期,不能遭受这种不良思想的侵蚀。”

    霍壹悬笑骂:“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陈嘉郡向霍壹悬打了个招呼,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霍叔叔好”,霍壹悬亲自为她拉开座位坐下。霍壹悬一见陈嘉郡点的是一份儿童套餐就汗颜了,以前他也跟方是非那些家伙一样好奇过柳惊蛰看女人的眼光,如今见了,还真是,嗯,不枉此生。

    最后霍壹悬说了声“你们慢用”就走了,再这么观望柳惊蛰心术不正地对一个这么纯洁的小姑娘下手,霍壹悬感觉自己搞不好会报警。

    陈嘉郡今晚是有事跟柳惊蛰商量的。

    这个商量的时间,她也挑得很好。

    这都得益于方是非对她进行的指导,他提醒陈嘉郡,柳惊蛰这段时间的心情很好,完全处于恋爱状态的男人,智商下降得很快,防御性也变得很薄弱,在柳惊蛰的人生中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完全可以得寸进尺的空手套白狼,放过了这个机会,当他再次恢复柳总管的本色时,再想占他便宜,那就几乎不可能了。

    思及此,陈嘉郡直奔主题:“柳叔叔,下个月,学校有一个公益实践活动,我想去。”

    “什么活动?”

    “是山区的支教活动,高校联盟组织的,不同学校的同学都会去。”陈嘉郡看了他一眼,问,“柳叔叔,你不同意吗?”

    柳惊蛰心想这什么鬼问题,还用问吗,他当然不同意。

    她去了他找谁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然而话到嘴边绕了个弯却变成了:“去啊,这是好事。”

    “呵。”

    陈嘉郡松了一口气,冲他一笑。

    柳惊蛰切开牛排吃了一块,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看到了她正埋头吃意大利面的动作,头顶对着他。

    他忽然很舍不得。

    舍不得这个小女孩,更舍不得这份还没有被世界糟蹋太多的情怀。他舍不得告诉她,成年人也有慈善,甚至他也做过慈善,一掷千金数量惊人,但所有温情的表象下,大部分都逃不过利益的影子;他也舍不得陈嘉郡不善言辞的样子,好像她用“好的”“嗯”“可以吗”三句话就够用在所有场合,这是一个还未学会还手的孩子,只当自己不会说话是词荒闹的,殊不知这是每一个纯良的灵魂都会面临的困境。

    柳惊蛰放下手里的刀叉,忽然道:“把你手机给我。”

    陈嘉郡不明所以,递给他。

    他在她的手机上录入一个号码,对她道:“在外有事,打我这个号码找我。这是紧急用的号码,这些年只有你表舅舅知道,在哪里都能找到我,明白吗?”

    陈嘉郡明白过来,重重点头。

    “嗯,”她满目真诚,“柳叔叔,谢谢。”

    陈嘉郡走那天,柳惊蛰亲自去送她。

    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陈嘉郡依然贼心不死:“柳叔叔,我能抱抱你吗?”

    “不行。”

    陈嘉郡撇撇嘴。

    下一秒她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柳惊蛰不多见的温和声在她头顶上方响起来:“这种事,要男士主动才行。”

    陈嘉郡受宠若惊。

    珍重地深呼吸,当他的味道包裹住她全身的时候,陈嘉郡才恋恋不舍地推开了他:“唉,要两个月见不到柳叔叔了。”

    柳惊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陈嘉郡,别整天想着这种事,女孩子胸无大志只懂些情啊爱的,入不了我的眼。”

    陈嘉郡摸着被他用手指弹过的脑门,“呜呜”了一声。

    在她这个年纪,并不能理解柳惊蛰做出这些事的苦心与不易。

    男女之事会上瘾。

    柳惊蛰明白,他对她是足够克制了。

    在她这个年纪,要教会她上瘾是很容易的,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不防人,又有感情,他只要勾一勾,诱一诱,就能让她在两性之事上离不开他。然而柳惊蛰终究在“道德”二字面前致了礼,对她下手也总是浅尝辄止,次数不多程度不深,恰恰好,令她还未到上瘾的地步。

    “再过两个月你就二十岁了,算算时间,那时候你也差不多支教结束回来。”

    陈嘉郡听出言下之意,笑:“是要给我什么礼物吗?”

    “女孩子,二十岁的生日,一生一次,总要盛大一点才好。”

    他点到为止,不透露更多,摸了摸她的脸:“变成更好的样子,回来见我。”

    陈嘉郡心中一震。

    柳惊蛰提点人,带她一程,总是这样,用几个字,就回响很大。这是抓人心的好手,知道怎么才提得起她的精气神,怎么带才带得上她的信仰、希望和爱。这既是她的亲人,又是她的情人,但彼此间总存在一段遥远的路程,叫陈嘉郡此生都有努力的方向,跑得比旁人快,还比旁人准。

    她伸手,抱了抱他。

    她也不说谢他的话了,这些年来他令她明白,比起她的小情小爱,人世间的恩情还有更大的。

    陈嘉郡走后,柳惊蛰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样子。只是当方是非在夜晚拉他出去玩的时候,他一边用肩头夹着手机拒绝说“不去了,没空”,一边翻着陈嘉郡的课本思考这小姑娘所受教育中还缺什么,还需要弥补什么。

    无欲则刚。

    每每想起陈嘉郡什么都敢给他、什么都敢信他的样子,他就觉此生能拥有的都在这里了。

    这天晚上,柳惊蛰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男人想也没想接起来就骂回去:“说了不去,别烦我。”

    电话那头顿了下,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柳君,晚间打扰,不胜惶恐。”

    柳惊蛰动作一顿。

    他的思维乱了一秒,才听出这个声音。这是一个太令人诧异的声音,他本以为和这个声音可以再无往来。

    柳惊蛰静默了半晌,才接上了一句公式化的应对:“好久不见,樱庭君。”

    男人走去客厅给自己倒了杯水,顺便提醒那边:“贵方的合作案已经由唐家的方是非先生负责,樱庭君如果想问这个,想必是找错人打错电话了。”

    “不,柳君,我是有事拜托您。”

    柳惊蛰没什么兴趣:“什么?”

    “望您伸手,护小女周全。”

    那个执掌樱庭财团近三十年的老人在对话那头对他道:“阿市遇刺了,是您所在的唐家……下的手。”

    柳惊蛰对樱庭市的感情比较复杂。

    他当然知道这个女孩的身份背景,所以也在五年前就知道了这个人出现在母亲身边的用意。他知道她是樱庭直臣用心良苦的一步棋,接近柳家,博得好感,打出和唐家合作的感情牌。但柳惊蛰知道得还不止这些,他还知道,他知道的这一切,作为当事人的樱庭市,反而是不知道的。或许,从她幼年时被父亲送进护理行业接受严酷训练时,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走向了后来的命运,不是被送往柳家做事,也是会被送往其他任何一家对樱庭直臣而言需要去接近的人家的。

    柳惊蛰并不想和这样的女孩有太多牵扯。

    一个不知情却在做着他知情之事的女孩子,即便他想动手除掉,良心上也总是过意不去。五年前他就想过除掉她,然而他没有舍得,因为他意外地发现,他的母亲太喜欢这个异国姑娘了。

    因为不晓得自己是颗被利用的棋子,反而会将事情做到最好,樱庭市就是这样的命运。东瀛小女孩的认真、寡言、灵慧、臣服,都在她一人身上体现了。柳老太太病重之时也曾任性地对柳惊蛰发脾气道:“就你金贵!人家都肯嫁了你娶一娶还能要你命呀?!”一度把柳惊蛰搞得很头痛,他这个妈不讲理起来全世界都得让着她。

    所以后来,柳惊蛰是感激樱庭市的。

    感激她在最后一程好好地送走了他心里永远的莫小姐。

    这份感激,不太重,也绝不轻,恰恰好让柳惊蛰一生不忘。

    男人连夜赶往医院。

    她刚做完手术,隔着无菌病房的透明玻璃窗,柳惊蛰看见了那只打着石膏被医用支架高高吊起的右手。

    这双手他见过很多次。

    当年就是这双手,捧着一碗热茶对老太太道“婆婆、喝茶、烫烫的”,也是这双手,将老太太的地方料理得一尘不染,他甚至记得她擦地时,背后的和式浴衣领口恰恰好露出一截白皙的颈项,有一层细细的发梢,叫人见了心里一软。

    主治医生站在一旁向他说明情况:“是刀伤,速度和力道都非常凶狠,直接刺入了手臂骨,虽然手术很顺利,但送来的时候已经延误了最佳的治疗期,后果可能不太好。”

    柳惊蛰声音微冷:“‘不太好’的意思是什么?”

    “就是,可能会残废。”

    “尽力治。一个女孩子,还这么年轻,不能落下这样一个结果。”

    “好的,我们会的。”

    当医生退下时,柳惊蛰听见身后响起医生的一声礼貌的招呼:“樱庭先生。”柳惊蛰回头,见到了这个许久未见的东瀛老派企业家。

    他老了,或者说,是被一种束手无策打败了。

    这种束手无策的抑郁与不甘心令他舍去了所有的礼貌与客套,苍老的声音下有切齿之恨:“唐家……”

    柳惊蛰没有任何表态,举步欲走:“我会联络最好的医生,明日就为令千金联合会诊。”

    樱庭直臣很失望:“柳君,即便我如此告诉了你,您也不信是唐家所为,是不是?”

    “这个,不好意思,”柳惊蛰面色清朗,丝毫没有动摇,“推理探案,捉拿凶手,不是我的专长,你需要警方来回答你这个问题。”

    老人一声讥诮:“警方?唐律和警方的关系,你比我清楚得多。”

    “是,我很清楚,”柳惊蛰不动不摇,“但我更清楚的是,唐律从不对女人下手。”

    他的立场再清楚不过。

    这些年柳惊蛰见过的离间与诋毁不下数百次,这点伎俩,不在他的眼里。

    “那么,我明日再来看望她。”

    说完,他举步欲走,没有再谈下去的欲望。

    “柳君。”身后的人忽然叫住了他,“你知道,阿市是在哪里遇刺的吗?”

    很微妙,他对他讲这句话,用的是日语。柳惊蛰一听就明白,他是想避过身边其他人,单单用他和他两个人懂的语言,与他说一个秘密。

    想必老人也看出来了,柳惊蛰对此事的不好奇与不追究,是数十年在唐家的历练形成的。对唐家的忠心他一字不说,然而他的行为、他的应对,无一不在体现这两个字。

    樱庭直臣终于放弃追问,索性坦白相告:“是在您父亲的墓前遇刺的。这五年来,自从您母亲过世之后,每逢忌日,阿市都会来此拜祭两个人,一个是她侍奉过的您母亲,还有一个,就是您的父亲。”

    柳惊蛰终于变了脸色。

    现实迫使他不得不停下来,面对甚至参与这席话。

    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晓得父亲过世了;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这世间竟然有一方土,长眠着他此生最亲的另一个人。

    柳惊蛰对父亲是没有什么印象的。

    他消失得太早了,早得连柳惊蛰都还未来得及学会称呼他一声。

    柳惊蛰对这个男人的印象,几乎全部来自于母亲的回忆。他很明白,母亲完完全全是照着父亲的样子来塑造他的,有时她会看得入眼了,摸着他的脸笑一声说“有点他的样子了”,又或者在他遇事一筹莫展时,她会讲“慌什么,他不会有你这样的表情”。

    “柳矜持”。

    柳惊蛰不止一次对着这个名字描摹与沉思。单单一个名字,就有草木不惊,按兵不动的兵法在里面。

    成年后他只知,父亲为唐家出海做事,遇到海难,从此下落不明。

    莫小姐是拒绝接受这个说法的。

    “哪儿是下落不明呀,是回家的路不好找,多走几天罢了。”

    她常常这样对人说,也对她自己说。

    柳惊蛰心疼她就是从这句话开始的。

    她从年轻说到年老,为这“多走几天”四个字等足一生,直至去世,她终于才不说了。

    所以他常常从身后轻抱她,未成年时将一个孤寂的美妇人轻拥,成年后将一个不服输的老太太用力抱住,他是将两个柳家的男人该给她的情分一人来给了。

    午后,阳光正好。

    天气一点点暖起来,青山绿水化去了冰雪,开始显现原本苍劲的面貌,这样的好天气,这样的好山河,适合发生一点好故事。

    可惜,柳惊蛰一生,没有好故事。

    这是一座私人墓园,华丽、空旷,人踏进园里踩上了绿草,会有窸窣的声音,令人心生敬畏,生怕就此惊扰了灵魂。

    柳惊蛰查过,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这里,是唐家的产权地。产权所属人一栏上清晰地显示出了历代继承人的轨迹,从前隶属唐秩,现在隶属唐律。

    柳惊蛰不是没有犹豫过。

    踏入这里,脚步千斤重。

    他即将面对的事,牵涉进唐家前后两代人,他这个当事人,动一步牵全身,一个不小心,活人不得安宁,逝者也不得合眼。这些年他把分寸拿捏得极好,即便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仍然做到了。然而当柳惊蛰看见,他约的人也按时出现在了这里时,他终于有了最坏的打算。

    方伯在墓碑前,显然已经站了很久,脚下雨后湿润的泥土地都下陷了几分。

    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方伯似乎早有“总有这一天”的觉悟,他连转身都没有,缓缓开口问:“你能约我来这里,我就知道,樱庭家的那位老先生,已经把是非都在你眼前搬弄过了,是不是?”

    方伯其实不叫方伯,还得加一个字,叫方伯尧。

    但这些年来,唐家长辈中现存的、仍在当家的,只有他一个,唐律尊称他一声“方伯”,底下的人也跟着叫,久而久之反而没有人称呼他的全名了。

    柳惊蛰心静如水。

    从前他以为,唐家沉浮数十年,已经没有什么事引得起他的恐惧感。直到今天,柳惊蛰才惊觉自身的幼稚透顶,他还不够成熟,不晓得这世道永远会有值得他恐惧的真相。所以他躲不过今天,注定要栽一个头破血流。

    “搬弄的是是非吗?如果是,这一座瞒着柳家所有人、私下建起的墓园,要让我怎么说服自己呢?”

    方伯叹气:“你要知道,外人,是挑起内乱的好手。”

    “内里没有乱,也挑不起。”他的神色很淡,这是玩弄人心的好手,知道用受害者的姿态可以博得同情的真话,“你们,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方伯一声反问:“我们?”

    “呵,方伯,我能约您到这里,您就该明白,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该查的,我也会查一点。”柳惊蛰知道到了他这个地步,多少会有一点悲哀,是那种“知道太多”的悲哀,“这里是唐家的产权地,换言之,当年若不是唐伯的意思,现在若没有知会过唐律,这里是存在不了的。”

    他近前一步,将手里的花束放在墓碑前,不太敢望近前的名字,怕见清了,和人的缘分也就尽了。

    柳惊蛰低头,字句都很轻:“樱庭市是在服侍我母亲的日子里,无意中听到了您和我母亲的谈话,才知道了我父亲的安葬之地在这里。她在这里遇刺,同时遇刺的还有另一人。我查过了,是我父亲原本的心腹下属,也是当年跟随我父亲共同出海办事的人,他遇刺后,是被方伯您救下了。”一席话,说得不轻不重,决心却是破釜沉舟的,“唐律近日总是带伤不断,我不过问,不代表看不见。家里的事总是有好有不好的,可是有了个因果在那里,它就由着在那里了。唐柳两家的事,你们瞒我的事,也会像千年的花树,两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无论多久,总会有个结果的。”

    他起身,站了起来,终于有勇气,看向面前的名字。

    当“柳矜持”三个字映入眼帘,柳惊蛰心里的钝痛几乎将他淹没。这么大的一个风景里,遍地好花,人却不在了,这么多的好花都变成了葬花。

    私情一起,他是能狠的角儿:“我父亲是怎么死的,您不说,我也会查。到时候查出来了,您再想说些什么,也没有立场了。”

    方伯尧若有所悟。

    瞒了几十年,终于到这一天,瞒不下去了。

    或许,父子连心,真相总是或早或晚牵引着他来了。费尽心思,全盘皆输,这就是命。我们总是以为能避开这样的命,总是避不过这样的命,所以才有“命不由人”一说。

    “你父亲是死于海难,却不是一个人出海的。唐秩,还有你父亲的贴身下属,林寒,那天也一同上了那条船。后来,三个人回来了两个人,救生船也只容得下两个人,所以这个结果,当时我去办了,也始终没多问。怎么开口问呢?若里面一团脏,要从此挑起唐柳两家兵戎相见吗?若里面没有故事,只是清水一摊,就是伤了生者的心,认为他活着,所以他有罪。那时,你母亲一个妇人,又刚有了你,伤不了心,所以唐秩给了她一个永远的希望,我也没有多表异议,只说失踪,不说其他,连这个地方,都是他一人建立起来的,没有告诉任何人。”

    柳惊蛰听着,眼底一层水光。

    仰了仰头,将水色隐去。

    他知道,方伯做事是顾忌着两边所有人,今天才会落得这样一个不清不楚的结果。方伯本就是不清不楚的人,他总是笑说“难得糊涂”,连天地日月都说成是含糊却丰富的天色地色。这是个老式的好人,也是一个,纵恶的糊涂人。

    “那为什么,一笔糊涂账,沉了这么久,会在今天染了血光。谁先动的手,总要说一说的。”

    “事不由人。”

    方伯很痛苦,他多少也算推波助澜的当事人:“因为林寒老了。人一老,就什么都怕。怕今生的债跟着他去,怕做错事太多冥冥之中有劫难轮回,他……后悔了一些事。”

    柳惊蛰懂了。

    这一懂,他就再也脱不了身了:“所以他说了真相。所以他将旧事重提,所以我父亲,是死于人为,而非意外。是不是这样?”

    方伯抿了抿唇,告诉他:“五年前,林寒去找了你母亲,坦陈了你父亲遇害的真相,唐秩喜欢的始终是你母亲,才会对你父亲下手。我不想看见,因为这件事,你和唐家,兵戎相见。你父亲,唐秩,你母亲,都已经过去了。我了解你,你认定了是血债就一定要讨的,那样的话,就太悲伤了。”

    唐家的人,个个是权谋的好手。上一代的人,动一动杀机,就除掉了情场敌手,还顺势从此让他们母子俩认仇作恩。一步棋,两个目的,这是典型的唐家手法。

    柳惊蛰右手用力握住左手手肘,扶了扶自己。

    他需要扶一把,才站得住。

    他其实,真的不适合受害者的角色。要去原谅,要去讨债,是件多么累又多么苦的事。尤其,还是向昔日朋友、兄弟、亲人。

    “方伯,”他问,声音很轻,“这件事,唐律知道多少,又参与了多少?”

    方伯没有答。

    柳惊蛰却懂了。

    他那么聪明,连“不回答”都能见分晓:“从头到尾,是不是?”

    柳惊蛰心灰意冷。

    佛经里说起前朝孽缘,动不动就是数十亿劫难,他一向觉得夸张,如今才知这竟是真的。

    千里之外,陈嘉郡正在和烧大锅水做斗争。

    柴是新砍的,还没晒干,透着一股山里的阴湿,不太好点火。陈嘉郡这些年学到了柳惊蛰的精髓,做起事来闷不吭声,天崩地裂也引不起她的兴趣,她烧柴就只听得见噼啪的柴火声,她这么静搞得身边的胡菲也大气都不出一声。

    胡菲是当地的女孩,论年龄还比陈嘉郡小一岁,论相貌却比陈嘉郡年长十来岁的样子,两颊两坨潮红,什么时候见了她都有种汹汹气势。用如今的新闻术语来形容,这就是一个当地的留守儿童。爸妈外出打工,从一年回来一次到如今三年没回来了,胡菲一个人拉扯着一个九岁的弟弟,小身子骨拉扯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气势来。

    可是这小身子骨遇到了陈嘉郡,就被管得服服帖帖。陈嘉郡把她那个猴子似的弟弟也管得服服帖帖。

    胡菲对胡弟弟没啥耐心,男孩子又野,山里的男孩子就更野,读了两年书连拼音都没学会,胡菲本来自己学习就不好,没想到胡弟弟学习更差,这两姐弟走到哪都被人笑,脑子笨啊,不行啊,气得胡菲连夜拉着弟弟两人一起熬夜苦读。然而这两人确实那方面不开窍,学习就是不行。胡菲一气之下嚷嚷“不读啦不读啦”,胡弟弟就在身后欢天喜地地跟着喊“不读啦不读啦”。

    直到遇到陈嘉郡。

    陈嘉郡在教人学习方面很有天分。

    她三两下指点,就让这对“废柴”姐弟学会了英语。

    陈嘉郡从此在这留守家庭站稳了脚跟,身后多了两个小跟班。

    支教的日子其实也没那么苦,空气好,人又闲,陈嘉郡不习惯的只有一件事:洗澡困难。

    柳惊蛰是个有洁癖的人,陈嘉郡被他调教了十年,也被调教出了一些小洁癖。当然她私心里还有那么点小九九:万一在这儿,身上味道久了,将来洗不掉,那她连对柳惊蛰求抱抱的勇气都没有了,她毫不怀疑柳惊蛰一把推开她的可能性,这事他干得出。

    开春的山里小溪,流下来的是化了的雪水,刺骨的冰冷,陈嘉郡哆哆嗦嗦地抬脚往里面洗。

    身后一阵怪叫:“陈老师!你想不开啦!”

    “啥?陈老师想不开啦?!”

    陈嘉郡被这两声叫得又是一个哆嗦。

    她收回了脚,只能对她的这两个小跟屁虫坦白:“我想洗个澡。”

    其实陈嘉郡知道,她这提出的,是一个非常奢侈的要求。

    砍柴是个体力活,人家姐弟俩砍来的柴连烧饭都省着用,别说烧水洗澡了。胡弟弟就是冷水湖里一扎就算洗完了,胡菲也高级不到哪里去,脱了鞋往沟渠里来回蹚两下,洗了脚就算完了。

    可是陈嘉郡不行啊,她坦白:“过一阵我就要回去了,所以想简单洗一洗。”

    两姐弟对视一眼,决定了:“行!”

    陈嘉郡很感动。她知道,他们这个“行”字里包含的,可是给一个客人的五星级酒店待遇了。

    胡菲将来一定是个干大事的,给客人洗澡这事也指挥出了一个司令的气势,她手指一横,对胡弟弟叫道:“去守着,不准让任何一个人进来,两个姑娘洗澡呢,进来一个打一个。”

    “Yes!”胡弟弟这阵子英文学得正得劲,见缝插针地锻炼口语,说着洋文就在门边守着。

    胡菲冲陈嘉郡一笑:“放心吧,这小子身手不错的,比人家养的土狗还好使。”

    “……”

    两个姑娘就吭哧吭哧地烧了一锅水,陈嘉郡很节省地洗了个澡。胡菲看见水还热着,陈嘉郡洗完那水还是清的,胡菲也哧溜一下扎了进去泡了下洗洗,等她洗完出来那水就真的不能再洗了。

    两个姑娘穿好衣服,对视一眼,很有成就感地笑了。胡菲看着陈嘉郡细细擦头发的样子,就知道这女孩从小是被人好好养着的,一举一动的样子都跟人不一样,分明就是从小被人有意识地带着教的。

    胡菲眼神一溜圆:“你很喜欢你叔叔吧?”

    “嗯,”陈嘉郡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等反应了过来,才惊讶,“啊?”

    “陈老师,你就别瞒啦,‘喜欢’两个字都写在你这泡澡的一桶水里呢。”

    “……”陈嘉郡觉得胡菲这样的女孩子特别厉害,眼神、说话,都是让人反驳不了的。用词那么糙,但说得正好在那个点上,钩子似的,往你心里一挑,就挑出个破绽来。

    所以陈嘉郡也不瞒她:“等我再长大一点,‘喜欢他’这件事就不会是那么不好的事了。”

    “这怎么不好啦?”胡菲边伸手穿衣服边接话,“我爸妈生了我都不管我,你叔叔没生你还那么负责,是我我也喜欢,你不喜欢才不正常吧。再说了,你们有那啥吗?有苟且吗?没有吧?你看现在未婚生子的,同居怀孕的,乱七八糟的多了去了。陈老师,你这样喜欢一个人,简直像是个楷模呀。”

    “……”

    陈嘉郡得了这么高的一个评价,自己也很得劲。

    “对吧,我也觉得,光明正大,有什么不好。”陈嘉郡劲头上来了,也不像做贼似的藏着了,“等下我再给他打个电话,聊聊,问候下。”

    “行,陈老师,你忙吧,山里信号不好,你这电话估计不好打。”

    陈嘉郡其实也知道,这山里的信号确实不好。

    否则,怎么会一连半个月,都打不通柳惊蛰的电话了呢?

    号码仍然是那个号码,接电话的人却再也不见了。明明一切都好好的啊,陈嘉郡想起刚来这里的一个月,她每三天给他打电话,不超过三声他总会接起,声音还是那么欠揍,问她“是不是吃苦吃得受不了了呀”“山里的野菜不好吃吧”“小朋友,世界很复杂吧”,陈嘉郡就在这一头听他在那边鄙视她这里鄙视她那里,时间久了他都鄙视出了一番情意来,叫她“注意安全,有事再打他电话”,听得她都要微微醉了。

    明明一切都好,可是她忽然间就再也打不通他的电话了。

    像今晚也是,月色正好,她洗了澡,一身清爽,仿佛这清爽都能给她勇气,她知道他喜欢清爽的人。她就这样一身清爽地给他又打了个电话,要说的话都想好了,一日三餐,田间生活,最后引出一句“我非常想念你”,她的目的就算达到了。可是电话那头响了又响,还是没有人接。

    陈嘉郡打了三次,最后一次,她听得清楚,是被人硬生生挂断的。

    他挂了她电话,连带把她的心都挂断了。

    陈嘉郡困惑了。

    想起柳惊蛰,那眉目上扬的样子,他是“口中无、心里有”的那种人,君臣有义,母子有亲,朋友有信,对她,则是有情有意。

    陈嘉郡望着一轮明月,困惑多于伤心:“你到底怎么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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