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惊喜地捂住嘴,问这是什么。
他把杯子递到她面前,要她闻。
她照做了。不多时,她的眼里有了倦意,倒在他的怀里,香甜睡去。
他将手掌覆在她的额头,在她耳边说话,很小声,梦呓一样。可我觉得就像在我耳边响一样——
云裁衣裳一两回,昼在夜里光在杯。
我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可惜理解力不够。
一直到天将破晓,她才在他的怀里醒来。没有睡眼惺忪的常态,只有抑制不住的兴奋,她抓住他的手,高兴地像个孩子,说她见到了自己的娘,娘还是那么漂亮,给她做了许多好吃的,带她到处游玩,竟然走着走着就飞上了天,落在棉花一样的云朵上,唱歌一样哼着“云裁衣裳一两回”这样的句子,娘一边唱,一边从云朵上扯下一层轻飘飘的烟白色,裁成了衣裙,给她穿上。天空很漂亮,一直是白天,没有黑夜。
她说,许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他说,这就是我给你的礼物。你说过,你最想念的就是你娘。
她看着他手里的杯子,初初的兴奋渐渐被另一种复杂的情绪代替。
这是夜光杯,杯子里会长出无数的美梦,他搂着她,跟她讲这个杯子。江湖上许多人想要它,却不光是因为它能以这样的方式满足人们的一切愿望。
她在听,却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是怔怔看着他手中那个,已经恢复到最初状态的,丑丑的陶杯。
往后的几天,在他出门的时候,她变得郁郁寡欢,对着那块黄花地入神。小猴长成了大猴,她安静的时候,它也安静地蹲在旁边,咬着尾巴里的虱子。一只不属于这里的鸽子,落到窗前。
不知多久过去,一阵巨大的骚动,摇晃着我飘忽的心神。我一度模糊的视线,被一群手执刀剑的江湖人物叫醒了。他们凶神恶煞地来,踩坏了门前的菜地,吓跑了猴子,他赤手空拳跟他们交手,一手出招,一手要护着不会武功的她。就这样,一路的还击与躲避,直到他与她,站在了后无退路、前有悍敌的悬崖边。她不会武功,口舌却厉害,拐弯抹角地将那些人骂得狗血淋头。
他们口口声声要他交出夜光杯。他像没听见,竟在崖边说,要跟她成亲,所有人都是证婚人。
所有人都傻了,包括我。这得是怎样的一个怪人,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偎在他怀里,红了脸。我以为她是被巨大的喜悦震撼了。可我却没看到她的脸上有笑容,只是咬紧了嘴唇。
他将她拨到身后,说,打完了就回去吃饭。
但,没能打成。
他只往前走了两步,便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浑身不能动弹。脸色发青的他突然笑了,费力地回过头,看着身后的她。
她皱着眉,不说话。
人群开始骚动,他们一拥而上,高喊着杀了他!杀了魔王夏墨!群情激奋。
可是,她一声厉喝,挡在他面前,对一帮人说:给我一把剑。
如果,我们永远在梦里就好了。
她这样说着,青光凛冽的剑刃刺进了他的心口,从背上穿出。
四下静了片刻。
那些人显然并不满意。他们不止是要他死,他们最终的目的,是他的杯子。
他们逼过来,狼群一样。
只是,也没有走出多少步,便像烂泥一样瘫在了地上。他们之中,只有那绷带缚面的黑袍男子,仍安然而立。
他走到他们面前,一圈一圈解开绷带,清俊儒雅的面孔,跟此刻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爹……她低声喊。
乖。男人摸着她的头。
地上奄奄一息的他,抬头看着这对父女,笑着,声音微弱,但字字清楚——
云裁衣裳一两回,昼在夜里光在杯。
千好万好入梦来,醒时空余白发催。
李思思,如果以后你还回来……
我仍待你如昔。
说完这句,他才肯老老实实闭上眼睛。
我看到这对父女,踩着那些被毒死的人的尸体,下了山。
一路上,她都不曾回头,只不断地念“云裁衣裳一两回,昼在夜里光在杯。”
她父亲显然就活跃多了,轻易地从黄花地边,找到了那头驴,又从驴身上的皮囊里,找到了杯子。不费吹灰之力。
他们越走越远。
我看得心跳过速,只想着跑过去看看那个人怎样了,可我跑不动。
这是假的!这夜光杯是假的!
一声怒喝,将眼前的一切都撕裂了,山崖,尸体,倒在地上的他。
简陋的草庐里,黑袍男人将那陶杯狠狠砸成了碎片。
还有夏墨,他居然没有死,你的剑,刺到哪里去了?他吼叫着。
她缩在屋角,惊恐地望着这个人,她的父亲,他的面容,从未如此狰狞。
她怕极了,冲出了草庐,在黑夜里疯跑,连前方是一处断崖都不知道。
我的心也随着她的坠落,不停往下坠。
到她再回到我的视线里时,已经面目全非,浑身是伤,死人一样躺在草庐里。
她的父亲,举着药盅,坐在她身边,喊她的名字。
她问,谁是李思思?
药盅掉在了地上。
父亲凝视着女儿的眼睛,笑道——那你是谁?
我?我是……是猴子?不对,是驴?也不对,啊,我是狐狸!在山里自由来去的狐狸,可以变成美丽女人的狐狸。
她认真地回答。
好,那你就是狐狸。他点头。
可我没有尾巴。她郁郁地说。
爹有办法让你有尾巴。他拍着她的手。
只是,今后你要听爹的话,爹让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不然,狐狸尾巴就没有了。
好!
她笑出了声。
父亲给她盖好被子。
还有时间,不管十年还是二十年,只要我没死,一定会再去找你的,夏墨。
他喃喃着走了出去,重新煎药。
药罐里腾出的烟雾,灌满了我的眼睛,熏得我想哭。
我揉着眼睛,模糊不清的前方,有个高大的男人,穿得像个农夫,牵着驴,驴背上坐着一只猴子,慢悠悠地离开,不知去往哪里。他的身后,一座茅屋,一块黄花地,在熊熊火焰里燃烧。
“胡子叔!”
我猛地睁开眼,第一声喊的,居然是胡子叔。
与我同时惊醒的,还有屋里的狐狸。
被我们两个人的尖叫吓到的,是二狗,他的猴子还差个尾巴。
我竟做了这么长这么长的一个梦,而这么长的一个梦,还不够二狗编完一只猴子,他甚至都不知道我在窗下睡着了。
月亮还挂在头顶,离破晓都还很远,黄花地里的花朵都还在睡觉。
我和狐狸,一个窗里,一个窗外,互相呆看着。
半晌,她一瞪眼:“你看什么看?一定是你把姑奶奶吵醒了!”
说完,她一拉被子,翻过身又睡了。
而我,再无任何睡意。
我跑到二狗身边,抓住他问:“你说,你见过胡子叔把月光抓到杯子里?”
“对啊,就在这块黄花地里。”二狗笃定地说,“早跟你讲过了,你又不信。”
“什么时候的事?”
二狗仔细回想了一下:“七八年前吧,就是胡子叔到了黑水村的第二年,那时我还小呢。听说你这房子是他修的,这块地也是他开出来的,黄花也是他种的。”
“那只被你们当成山神的老猴子呢?什么时候出现的?”我又问。
“好像也是那一年吧。”二狗不是很确定,“你怎么突然对我师父有兴趣了?”
“从他住到你们村子里之后,村里人感觉到有什么跟之前不同了么?”我再问。
“没什么不同啊。”二狗抓着头,“只听有些村民说,以前睡觉不做梦的,现在越来越爱做梦了。他们这样一讲,大家也才觉得,这些年来,的确是一睡着就会做梦,而且都是特别好的美梦,没实现的愿望,想见却见不到的人,都在梦里圆满了。挺好的。”
梦……
我扔下二狗,往胡子叔家跑去。
六
我知道胡子叔家在哪儿,也远远观望过,可我从来没靠近,那股子酒味,足足能飘八千里,熏得我想吐。
我走到大门前,有灯光从门缝里透出,还没敲门,就听到了胡子叔和另一个男人的交谈声。
我蹑手蹑脚挪到窗户外,从窗户纸上戳了个小洞往里瞅。
“你们这些笨蛋,就算把夜光杯送给你们,你们也用不了。”胡子叔笑呵呵地喝着酒,坐在桌前。他对面,是那个被五花大绑的“张豹”。
“张豹”的老脸,冷得快要落下冰霜。
“拿到夜光杯,就能得到驾驭他人心智的力量,这样夸张的说法,你们居然也信,还以讹传讹,经年与我为敌,个个要杀我夺杯。”胡子叔放下酒壶,咂吧着嘴,“所以说啊,这江湖是越来越笨了。我不理你们,我躲到乡下,你们还是不放手。”
说着,他一挥手,从“张豹”脸上撕下一张人皮面具来,面具下,一张正常的年过五旬的中年男人的脸,苍白之中难掩愤怒。
看到这张脸,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梦里,那个黑袍男人,除了年纪略轻之外,不正正是这般模样?
“你们这帮人就是这样,就喜欢睡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怎么也不愿意醒。”胡子叔把面具扔到一旁,“药王李鹫,我以为你比他们聪明,可你才是最笨的那个,笨得把女儿都葬送了。”
“你若一开始就已看穿思思身份,我倒还能赞你一句聪明。可你没有,你不但没有,还甘心情愿当我的女婿。哈哈,说到底,你不过是好狗运罢了,思思那一剑没能要你的命。不然,你哪有机会去查清我们父女的底细?”被称为李鹫的男人,开怀大笑,“不出我所料啊,魔王夏墨,也不过是难过美人关的俗人。”
“思思那一剑?!”胡子叔眨巴着眼睛,完全不知对方在讲什么似的,“老头,为了个杯子把自己搞疯魔了,这又何苦。我敬你是韩信义兄,当年也算英雄一位,可你放着好日子不过,搭上自己不说,连女儿也要一起拖下水,难道仅仅是为了要为韩信报仇?”他冷笑,“你以为,拿到夜光杯,就可以操纵任何你想操纵的人,你是不是想过,甚至可以让某人心甘情愿将龙袍与江山都拱手相送?”
“他带走了我的女人,我的家荡然无存。他杀了我的兄弟,我在世上再无知音。论谋略才智,胸怀贤德,我在万人之上。这天下,给他姓刘的,委实糟蹋了。”李鹫一直微笑,身上的绳子在他不动声色的挣扎下,咯咯作响。
胡子叔拿起一支筷子,在李鹫的眉心不轻不重地一戳,说:“醒醒吧,我差一点的岳父大人。思思已经不在了,这么多年,我也没什么恨意了。只是你,该醒醒了。你给自己的这场梦,未免太不美妙了。早早醒来,方能解脱。”
“思思不在了?”李鹫愣了愣。
“总之是,不要再搞这些无聊举动了。赔上一个思思还不够么?这么多年了,你干点什么不好?非要为一个夸大其词的杯子,睡在噩梦里不肯醒来。现在还弄来狐狸这么个无辜的小丫头,她的行为举止,与思思无二,都是你教的对不对?你就是要狐狸像当年的思思,让我一眼就被她吸引住。在茶寮里,你故意与她争吵,惹我注意,吃准了我会将她救走。官府的通缉令也是你事先伪造好,自己贴在黑水村里的,你用张豹这个假身份,让所有人都不会怀疑你真正的动机,包括我。用这样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将狐狸送到我身边。你呀,无非是要她成为第二个思思,第二个为了夜光杯赔掉性命的女人。可是,你老用同一种方法接近我,你不腻,我也会腻的。”胡子叔用一大段铿锵有力的话,打断了李鹫,又摆摆手,表示不想再听他说下去,只要他听自己说,“李鹫,如果你不用这么多讨厌又迂回的方法,在思思还在世时,光明正大地站出来,用岳父的身份和我讲一句,要娶我的女儿就拿夜光杯来换!我会给你的。一个杯子而已,换你的女儿,我最爱的女人,怎么都划算。你怎么就这么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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