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生死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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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娜是吧,我想,你说的‘人’,跟我说的人,不是一个概念吧。”阿牙清了清嗓子,横下必死之心道,“所以,如果你有什么麻烦,我是帮不了你的。你还是走吧,我也要洗洗睡了。”

    “你有吃的么?”安娜突然问,完全漠视她的话。

    阿牙指了指桌上的薯片。

    安娜走过去,拿起一袋来,并没有吃,而是看,一袋薯片,她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然后是长时间的思索,好像她拿的不是一袋薯片,而是宇宙起源之类的宏大问题。

    阿牙偷偷衡量着自己和大门之间的距离,在跑和不跑之间犹豫。

    她还是佩服自己的,起码还能跑,没脚软。

    “喂。”安娜突然蹿到她面前,快得像阵飘来的风,指着薯片问,“你吃这个?”

    阿牙贴着墙壁,僵硬着脖子道:“我只有这个。”

    安娜歪着脑袋,又看看薯片,自言自语:“啧啧,会胖死的!”

    她把薯片一扔,又问:“还有别的食物么?”

    大姐啊,你现在还需要吃人类的食物么?阿牙摇摇头:“厨房不在这里。你……很饿吗?”

    “不饿。但我必须做点什么才行啊!”安娜又沮丧起来,神经质地喃喃,“重量不够上不了车,上不了车就不能离开这里,不离开这里我早晚会被那疯子杀掉的。不能一直躲在这里。怎么办?”

    阿牙现在唯一期盼的是,天快点亮。天一亮,不属于这里的“人”应该就会离开了。

    可是,现在才凌晨三点。

    她大气也不敢出地靠墙而站,安娜就站在她身边,时而发呆,时而絮絮叨叨。

    “喂,我问你,怎样才能让我马上重几斤?”安娜突然打破沉寂。

    阿牙吓了一跳,继续佯作镇静:“多吃。”

    “不行啊,我完全没有食欲。”安娜摇头,“别的办法!”

    “往衣服里塞铁块……”她有点无奈了。

    安娜一听,打了个响指,兴奋地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来,帮我!”

    在她的大呼小叫里,阿牙找了个用来锻炼的小哑铃出来,问:“这个可以么?”

    “给我!”安娜眼睛放光,伸手便来拿,谁知把哑铃抓进手里没多久,这玩意儿便从她的手中“漏”了出来,仿佛跟她的手完全相溶似的,砸在地上。

    “完了,我忘记我根本拿不起这些东西了。”安娜一屁股坐在地上,急得要哭出来了。

    如果她是个人,阿牙可能会去安慰并仔细询问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她不是。所以阿牙只能拖着发麻的腿,站在离她足够远的角落,不问不说,听她独自在房间里长吁短叹。

    漫长煎熬的夜晚,终于接近尾声,当第一缕晨曦出现在窗外时,安娜的身影烟化在了房间里。

    办公室里,来接白班的弗兰克看着阿牙越发深重的熊猫眼,笑笑,什么都没问,只说:“你们中国人是不是有句俗语,叫‘不做亏心事,不怕夜敲门’?”

    “我出去了。”阿牙不理他。

    “好好休息呀,天天这样可不行!”弗兰克整理着桌上的文件夹。

    阿牙还是忍不住了,转身,双手拍在他的办公桌上:“我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你觉得是什么,那就是什么。”弗兰克头也不抬,“坚持不了的话,你仍可以随时离开。薪水不会少给你的。”

    阿牙见他一副软硬不吃的死样子,吸了口气,转身就走。

    弗兰克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打开手里的一份档案——

    姓名:安娜·威利斯

    年龄:21岁

    墓地编号:10-66

    死因:抽脂手术失败,引发失血性休克,多处器官衰竭。(有长期服食减肥药及抽脂手术历史。)

    五

    阿牙太疲倦了,巡夜完毕之后,什么便都顾不得了,往床上一躺,很快便睡得死沉。

    如果不是安娜掀了她的被子,她一定能睡到天亮。

    “你……你怎么还在这里?”阿牙裹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

    “我有什么办法!”这话简直成了安娜的口头禅,她恨恨地看着阿牙,“我上不了车,那该死的司机说我重量不够,没有资格上车!还有那疯子,我根本不认识他,他从哪里冒出来的我都不知道,问他又不肯说话,拿起枪就要杀我!我不能出去,一出去他就会发现我的!”

    对她,阿牙所有的恐惧都没有了,因为她清楚意识到,再不解决这个安娜,她早晚成为菲尼克斯某块空墓地的新住客。

    一种被骚扰与戏弄的闷气从阿牙从心里冲出来,她大声对安娜道:“你难道不知道,你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么!谁能再杀你一次?你已经……”

    “别说。”安娜捂住她的嘴,摇头,“别说!”

    阿牙的嘴上并没有属于一只手的,真实的触感,只有一片冰凉的冷气,冷得渗进了骨头里。

    “让我走吧,我知道这里不是我该留下的地方。”她缓缓收回手,忽然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可是我走不了,我重量不够。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按理说,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地点,一个已经不属于这世界的“女人”的哭泣,应是十分诡异的。可安娜此刻的模样,却在瞬间让人忘记了她的真实身份,让人忍不住想拍拍她的肩膀,问声怎么了。

    阿牙朝她靠近几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

    她自己也曾与安娜一般模样,带着单薄的行李,蹲在无人的街口,看不到前方,也找不到退路,没有朋友,只有眼泪。那时候,也并没有谁上前问她一句怎么了,每个路过的人,都很忙碌的样子。

    人不怜我,我怎怜人。一直以来,阿牙都是这样想,也这样做的。很早之前,她便觉得自己的血越来越冷了。

    安娜的眼泪,又与她何干呢?

    恻隐之心?她有吗?没有。一定是没有的。

    阿牙收回朝她伸出去的手,坐到了一边,淡漠地说:“哭完就走吧。留在我这里有什么意思?”

    安娜便真的蹲在原地,哭了一宿,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地说着,她想上车,但是重量不够。

    上车?重量?谁知道是个什么鬼意思!

    这一夜又在沉默和哭泣里过去,看着安娜的身影消失在晨曦里,阿牙暂时松了口气。

    第二夜,安娜照例出现,照例说着她的口头禅。阿牙对她的恐惧完全消失了,连带着最后的耐性,也在崩溃的边缘。

    第三夜,安娜还是老样子。阿牙不理她,自顾自地睡,但安娜的哭声,吵得她心烦意乱。

    第四夜,阿牙被砰砰的巨响惊醒,似是有人端着枪支,对她的小屋胡乱开枪。

    安娜吓得浑身发抖,抱着头缩到阿牙的床上,说:“来了来了!那疯子找来了!”

    “外头是什么?”阿牙厉声问。

    “不知道,一个疯子。”安娜看都不敢看门口。

    “你到底要上什么车?”她再问。

    “我……我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是去该去的地方的车。”安娜结巴着,越发的词不达意。

    阿牙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走!带我去看!反正你也解释不清楚。”

    安娜的身体,摸上去和一团冰凉的软泥没有两样,若有若无的触觉在她的手中来回。还好,安娜很轻,几乎没有重量,被她这么一拽,便像阵风似的离开了原地。

    “放开我!我不出去!”安娜挣扎,“求你,别把我扔出去!”

    “你不是要上车吗?带我去车站,谁不让你上车我就捏死谁!”阿牙咬牙切齿道,她必须赶在自己的手从安娜的手中“溶掉”之前,把这个神经质的怨妇解决掉。

    她快步走到门前,吸了口气,轰一下拉开大门。

    六

    福尔摩斯背面的山坡上,居然有一条修整得十分专业的迷你公路,从树下一直弯到坡底,再伸到前方浓浓的夜色中,灰白的路面上,落着青白的灯光,每隔十余米便有一盏黑色路灯,像古板的仆从,固执地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问题是,白天这山坡上除了野草再无其他,而坡下几十米外,就是菲尼克斯公墓高高的围墙,哪里又来这么蜿蜒漫长的公路!

    安娜紧紧躲在她背后,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指着公路前方,那座隐隐可见的小车站道:“就是那里,大家都在那里上车。”

    阿牙觉得自己的手脚有点僵,不光是因为冷。

    横下一条心,她拉着阿娜上了这条白天并不存在的公路,快步往车站而去。

    风声在阿牙耳边呼啸,这条路上的空气,比任何地方都冷。走着走着,阿牙突然发觉,这条路上的“行人”,不止她们两个——斜前方,有个秃顶的老头,气喘吁吁地小跑着,再前面,一个年轻女人抱着玩具熊,也在奔跑。目的地显然都是车站。

    “没用的没用的!”安娜又开始抱怨,“重量不够是不能上车的!”

    “闭嘴!”阿牙越走越快。

    眼前的车站,不过是个用石材搭起的简易站台,一张长椅,一块高高竖立的站牌,就算全部内容。

    阿牙尽量不去看早已坐在长椅里的老头和年轻女人,走到站牌下,抬头细看。

    站牌上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只有个“0”字,车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没标示。

    就在这时,两道雪亮的灯光从后头射来。

    阿牙下意识地一扭头,只见一辆通体都被漆成白色的公车从后头快速驶来,除了颜色,车子的模样跟平常所见的公车毫无区别。还有就是,这么安静的深夜里,这个大家伙从驶来到停下,竟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折叠车门缓缓打开。阿牙不禁后退一步,屏住呼吸朝驾驶座上看。

    一个肥肥胖胖、脸圆如饼的黑人司机,穿着整齐的黑色白色制服,朝车门这边喊道:“欢迎乘坐。”

    一架自动楼梯从车门下推出来,老头站上楼梯,车门上的显示器便发出“嘀”一声响,亮起了一盏绿灯。

    “请上车!”司机满脸微笑。

    老头乐呵呵地走了上去。

    然后是年轻女人,同样在绿光亮起之后,上了车。

    安娜咬了咬牙,也抖抖索索地站上了楼梯。嘀嘀嘀,车门响了三次,红灯的光芒晃得人眼花。

    “又是你?”司机摇头,“不行,你的重量还是不够。”

    “求你了,让我上去吧!”安娜急得要哭,想硬往车上去,谁知那司机只是一按喇叭,安娜便像个冬瓜似的从车上滚了下来。

    “重量不够的人,是没有资格去乐园的。”司机抱歉地跟她微笑,然后无情地关上了车门。

    阿牙像个透明人一般,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看着这辆零号巴士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公路的另一头。

    阿娜呆坐在地上。

    七

    从公路走回福尔摩斯面前,阿牙一回头,哪里又有什么公路,不就是野草跟围墙?

    “那条路,每天只能去一次。车,每天也只有一班。”安娜垂头丧气地说。

    “乐园是什么地方?”阿牙问她。

    “是终点站,每个灵魂都盼望去的好地方。听说只有在那里,我们才能幸福地安睡,或者等待又一场人生。”安娜眼里露出十分期待的光。

    “你怎么知道的?”阿牙怀疑地问。

    “不知道。”安娜摇头,“从我在菲尼克斯的地下清醒过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要往哪里走,坐什么车,去哪里。这些信息似乎早就存在于我的本能里。但之前的事,我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司机说我的重量不够,我想了许多天也想不出补救的头绪。我该怎么办?”她垂下长长的睫毛,白裙子在夜风里的飞舞,愈发让她楚楚可怜。

    阿牙也没有头绪,只说:“先回去吧。”

    “你是个好人。”

    安娜跟在她身后走了很久,突然这样说。

    “我没有为你做过,也没打算为你做任何事。”阿牙冷冰冰地回她。

    她早已经不习惯称赞。何况,她跟好人有什么关系?

    “可是你……”

    安娜话音未落,一颗子弹擦着她的头顶飞了出去。

    她惊叫一声,拽住阿牙就闪到了树后。

    砰砰的枪声撕碎了深夜的死寂,密集的子弹从阿牙身边飞速而过,要不是有福尔摩斯做掩护,她肯定早被打成了筛子。

    她跟安娜都抱着头蹲下,惊慌失措。

    “什么情况?!”阿牙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巨大的枪声里。

    “疯子!那个疯子又来了!从我清醒那天开始,这个疯子就在菲尼克斯里袭击我!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根本不认识他!”安娜几乎缩成了一团。

    阿牙定定神,从树后露出半只眼睛。

    前方,一轮镰刀般的弯月下,一个看上去极壮实高大的人,裹在一身黑色风衣里,戴着宽大的帽子,两手各执一把手枪,逆光而立,只见轮廓,不见面容。活像电影里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暴戾之气扑面而来。

    “快回屋子去!”阿牙转头,推了安娜一把。

    可是,等她再次转过头张望敌情时,眼前已是一片黑暗——那个铁塔般的壮汉,以超乎想象的速度,悍然堵在了她俩面前。

    冰凉的枪口,对准了安娜,扳机毫不犹豫地被扣动。

    砰!

    子弹穿过了阿牙的心口——千钧一发之际,她起身想去夺枪,安娜被挡在了身后。

    几乎同一时间,另一声枪响在壮汉背后响起。

    一颗弹头,在空气中牵出一条细细的银线,击中了壮汉的背脊。

    滋滋一阵烟雾,瞬间从壮汉的脚下冒出,眨眼间,这家伙便像一堆散掉的沙雕一般,塌陷在她们面前。

    烟雾后,弗兰克举着一把银色的左轮手枪。

    “你怎样了?”安娜摇着倒在地上的阿牙,哭出了声,“你干嘛挡子弹?你跟我很熟吗?”

    阿牙也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是,她却还能坐起来,低头看看,心口上哪里有弹孔,连根野草都没有。

    安娜跟她都吃了一惊。

    再看那个对她们痛下杀手的壮汉,也没了踪迹,地上只有一大摊黄黄白白的,类似脂肪般滑腻的东西。十分糟心。

    弗兰克收起枪,走过来把阿牙拉起来,一口贝壳般整齐光亮的牙齿在夜色中分外显眼,他对面无人色的阿牙一笑:“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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