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生死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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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弗兰克一定不是好东西!

    就算到现在,阿牙还是这么想。

    安娜的事,他明明有解决方法,却非要到生死关头才肯站出来。

    阿牙打着伞,望着这座立在雨中的旧公寓。路人们匆匆而过,没有谁注意到伞下那个瘦削得像纸一样薄的她。

    她转了好几次地铁才找到这块简陋潦草的街区。

    背包里,是弗兰克给她的,安娜的登记资料。

    踩着好像随时会垮掉的木制楼梯,阿牙走到公寓的三楼,顺着门牌号数到最后一间,轻轻敲门。

    门后,露出一张苍老的脸,以及一个又大又红的鼻头。

    前几天,在墓地里见过的中年妇人?!

    “你找谁?”

    “请问,您是威利斯夫人么?”

    “是。”

    “我是安娜的朋友。”

    此言一出,威利斯夫人在门后怔了许久。

    出乎阿牙意料,这女人竟出奇的敦厚和善,连她的身份都没有多问,便将她让进了屋。

    逼仄贫寒的家,几乎看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还未散去的酒精与咖啡的味道,让本就不流通的空气变得更差了。

    阿牙的目光落在墙上唯一的一张照片上。

    照片里,威利斯夫人比现在年轻些,还是很胖,鼻子依然那么红,搂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那女孩跟她一样,一头金发闪闪亮亮,连身材都很像,又高又胖,像个吹涨的气球。但两个人都笑得很灿烂。

    “她去世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朋友。葬礼的时候,也只有我在。”威利斯夫人给她倒了一杯水,坐下来,眼睛看着墙上的照片,“你是第一个为她而来的朋友。”

    “那个……是安娜?”阿牙盯着照片里的胖姑娘,费了很大力气,她还是不能跟她所认识的那个安娜重叠起来。

    “对,那是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威利斯夫人的眼睛暗淡下来,“死去的那个安娜,我不认识。也永远不会原谅她对我女儿犯下的罪过。”

    阿牙起初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很快,她理解了。

    “从她第一次失恋之后,我们的争吵一天多过一天。我告诉她,她已经很好了,不要再服食那些药丸。可她对我吼叫,说我并没有真正为她着想,说我是天生的失败者,把丑陋的基因遗传给了她。我扔了她的药丸,她视我为仇人,说她以后都没有母亲了。然后她搬出去,再没有回过家。”威利斯夫人淡淡地说着,“我看到她登在杂志上的照片,很漂亮。我去找她,要她回家,她冷冷看了我一眼,把我关在了门外。我听到里头她的室友问她,那胖女人是谁,她说不认识,敲错门的。”

    说到这儿,威利斯夫人沉沉地笑了出来,指着自己的脸:“那时候,我都问自己,那漂亮姑娘是我女儿么?一点都不像了啊。”

    阿牙抱着温热的水杯,没说什么。

    “当警察通知我她死在了手术台上时,我的心里竟然很平静。好像我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似的。”威利斯夫人擦了擦干涩的眼睛,“我甚至想象着她躺到手术台上,让那些机械把本属于她的血肉抽离出体外时的全部情景。”

    房间里,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静,空气重得要压下来一般。

    “她下葬时穿的那条裙子,是我亲手赶制的,尺码竟然十分合适。”威利斯夫人看着窗户上的雨水,嘴角浮起一丝难得的笑容,“那是她小时候画的裙子,说以后一定要有一条这么漂亮的白裙子,一条自己穿,一条送给我。我一直留着这幅画。”

    “是吗,您的手艺真好。”阿牙真心地称赞道,但旋即话锋一转,“那为什么又要在墓地前撕掉女儿的照片?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那是安娜现在的照片吧。”

    威利斯夫人微微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阿牙坦白道:“我是菲尼克斯公墓的临时管理员。”

    片刻的愕然之后,威利斯夫人摇摇头,说:“我真恨那个躺在墓地里的安娜,真的恨她。可我能做什么呢?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狠狠撕掉杀人凶手的照片。”

    她一连说了许多个恨字,说着说着,已然老泪纵横。

    你若是真的恨她,又怎会不眠不休做一条这么好看的裙子。阿牙在心里喃喃。

    “威利斯夫人,其实这次我来找你,是为了另一件事。当然,与安娜有关。”阿牙抽出一张纸巾给她,“或许我接下来的话,会让你以为我是个疯子,但我还是希望你镇静地听完。”

    九

    “回来啦?”

    阿牙刚一走进菲尼克斯的大门,就看到弗兰克张扬的笑脸。

    雨已经停了,公墓里的每寸草地都泛着湿漉漉的绿光,看起来竟也有不少生气。

    一看到这个衣冠楚楚地在墓地里闲逛的男人,阿牙就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这家伙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身上藏着无数黑暗的秘密。

    “那个袭击我们的怪物到底是什么?”阿牙站到他面前,“你说过天亮之后告诉我答案。”

    “可是女孩,我没说是今天天亮啊!”弗兰克一摊手,痞态尽显。

    “你……”

    “见到威利斯夫人了?”弗兰克岔开话题。

    “威利斯夫人的事,你就不必担心了。”阿牙看了看自己的背包,又把弗兰克拽到一旁,“我现在要知道的是,昨天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好吧。”弗兰克无奈地点点头,拉着她径直往山坡上走,一直走到福尔摩斯底下。

    树枝轻摇,青草微动,静谧如昔,昨天夜里的一番激斗,在白昼的光线下,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弗兰克看着昨夜那怪物倒下的地方,把阿牙拽到身边,对她附耳几句。

    很快,阿牙并不太大的眼睛顿时瞪得溜圆。

    “不可能的!你在跟我讲笑话么?”阿牙一万个不相信地看着他,“你说那个杀人狂,是安娜做抽脂手术时被丢弃的……脂肪?!”

    “纠正一下,是脂肪的怨气聚集而成的杀人狂。虽然是脂肪,也算是活生生的血肉啊。”弗兰克摸着下巴,认真说道,“不过,被自己的脂肪追杀,听起来是挺有趣的。以前还有被虐杀的宠物化成的杀人狂,用电锯的那种哦!当然,最多的是人,那些被当事人伤害得丢了性命的家伙,怨气最重了,常搞得菲尼克斯的夜晚不得安生。”

    “你在编小说么!这怎么可能!”

    弗兰克抬起手,做了个瞭望远方的动作,说:“这是菲尼克斯公墓,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他笑笑,继续道:“作为一个灵魂,最要紧的是重量。干净的,承载着良好牵念的灵魂,绝对不会轻如草芥。只有犯了罪过,又一直没有意识到的灵魂,才过不了零号巴士的秤,去不了灵魂的乐园。”

    阿牙微张着嘴,想说话也说不出的呆样子。

    “这么多年来,安娜不是第一个上不了车的家伙。”弗兰克朝她眨眨眼,“剩下的事,我想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该怎么做了。我看好你哦!”

    “不需要你鼓励。”阿牙转身就走。

    山坡下,一排排的十字架映入她的眼帘,像是扎进了她心里,说不出的奇怪滋味。

    十

    铁皮屋里,阿牙把背包放在桌子上,冲了杯咖啡,坐下来,从天亮坐到天黑。

    安娜准时出现在她的身后,经过那胆战心惊的一夜,她对阿牙的态度也转变了很多,没有一开口就上她的口头禅,而是带了几分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阿牙本来想跟她说,那个“杀人狂”的子弹,对她是没有作用的,但想了想,还是跳过了这一段,直接说:“今晚,我送你上车。”

    安娜的脸上跳出巨大的惊喜,但仍有些怀疑:“你能送我上车?”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到菲尼克斯来的么?”阿牙没有回答她,反而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安娜转了转眼睛,回忆对她来说,似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想了很久,她才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手术失败。然后就……”

    “你的记忆只到这里为止么?”阿牙看着她,“还是你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故意屏蔽了过去?”

    安娜愣了愣,问:“过去很重要么?”

    阿牙点头:“关系到你的重量。”

    “好吧,我仔细想想看。”安娜像个苦恼的应考学生,坐到窗下的椅子上,再不作声。

    时钟在她们之间忠实地运作,时针移了一格又一格。

    滴答声中,安娜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阿牙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打破了沉默,问:“如何了?”

    安娜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干脆胡乱地摇摇头。

    打开背包,阿牙从里头取了一个透明的文件袋出来,袋子里,是一张已经泛黄的画纸。

    她打开文件袋,抽出里头的画,放到安娜面前的桌上。

    纸上,画着两个人,一大一小,都是金发,圆圆的脸,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裙子,手拉着手。身后,是漂亮的房子和蓝天白云。

    见到这幅画,安娜惊恐地跳了起来,全身剧烈地颤抖着,比看见“杀人狂”更害怕似的。

    “你身上穿的,是她不眠不休亲手缝制的裙子。你的葬礼,她是唯一的参加者。你的离开,她是唯一一个伤到心碎的人。”阿牙缓缓地说,“你,让她失去了唯一的女儿。”

    安娜把脸扭到一边,怎么也不肯再转过来。

    “你丢失的重量,就在这里。”阿牙叹息,“我看到她绝望地撕掉你现在的照片,然后跛着脚离开。她的生活一直很不好,而且很可能会一直这样不好下去。”

    安娜慢慢转过头,看着那幅画,伸出手去拿,却又停在半空,渐渐红了眼睛。

    当!

    零点的钟声清晰地响起。

    “该走了。”阿牙看着窗外,又下雾了,迷蒙一片。

    十一

    今夜的站台,只有安娜和阿牙。

    这条只在夜晚才出现的公路,完全没有受到雾气的干扰,灯光依然清亮。

    她们并肩坐在站台的长椅上,温和的风浮动着她们的头发,还有安娜的裙摆。

    安娜的手中,紧紧捏着那张画。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拿什么都拿不住的手,唯独可以把这幅画紧紧抓住。

    那幅画的背面,写了一行字,笔迹再熟悉不过,内容也极其简单——

    我很想念你,女儿。

    仅此一句。

    很快,两道灯光从远处而来。

    零号巴士无声地停在站前,黑人司机的声音照旧响起:“欢迎乘坐。”

    看着打开的车门,以及车门下那个踏上过无数次的自动梯,安娜有些紧张。

    “上去吧。”阿牙拍拍她的肩。

    “哦……”安娜回头看了她一眼,惴惴不安地迈出脚,走上了梯子。

    嘀!

    绿灯。

    黑人司机微笑着说:“请上车。”

    安娜傻傻地站在那儿,像是没听到司机的话。直到司机又说了一次,她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上了车。

    车门关上前的刹那,安娜转过身,朝阿牙挥了挥手。

    阿牙本想有所回应,抬起一半的手却又放了回去,装作没有看见,扭过头,没事人一样朝来路走去。

    没必要跟她表示谢意,她并没有做什么,就算做了些什么,归根结底也只是为了让安娜这个搞不清状况的家伙早点滚蛋而已。

    这么想着,阿牙的脚步就更轻快了。

    笔直的公路上,她向左走,零号巴士向右开,路灯照往各自的方向。

    忽然,一张纸从天而降,碰了她的头,掉在面前。

    身后,远远地传来安娜的声音:“帮我转交,谢谢!”

    阿牙拾起来一看,不就是那幅画。

    她随手一翻,发现画的背面,又多了几个字——

    I'm sorry. Mum.

    阿牙回过头,公路的那端,早已空空如也,一切归零。

    尾声

    没有安娜夜间问候的日子,又变得吃得好睡得好。

    附加的好消息是,这一周阿牙领到的薪水比上周高了不少。弗兰克说,临时管理员的薪水,是越留得久越高的,一年之后,如果她还在菲尼克斯工作,就能晋升为正式管理员了。

    对于他眉飞色舞的介绍,阿牙不屑一顾,只问他:“到底什么是重量?”

    “如果一个人到死了都不知谁在爱自己,谁在恨自己,自己又错在哪里,你说这样的灵魂能重到哪里去?”弗兰克舒适地坐在他的椅子上,锉着他光亮的手指甲,“不过我觉得,在死之前就搞清楚这些才是最好的。”

    也许,他说的有道理,但阿牙绝对不会表现出对他的赞同。

    “你的枪是怎么回事?”她想起另一个令她费解的问题,“这些有过错的灵魂被生前所犯的罪过报复,你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为什么不早早地替安娜解决那个脂肪杀手?非要看她在墓地里东躲西藏才过瘾么?”

    “安娜的事件,不是由你接手么,我当然没想过插手了。”弗兰克吹了吹修剪得十分漂亮的指甲,“再说,我也想看看你有什么法子应对呀,这也是工作能力的体现嘛。”

    “什么叫我接手!是那家伙找上门来死缠着我不放!你一开始也没告诉过我菲尼克斯公墓跟别的墓地不一样啊!”阿牙一拍他的桌子,仿佛被戏弄了一般。

    “事实证明,你很适合这里啊。”弗兰克笑嘻嘻地看着她,“你会越来越喜欢这里的,我保证。”

    “我没有多余的感情来喜欢一块墓地。”阿牙冷睨了他一眼,“来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我是个冷血动物,不会爱,也不会恨。”

    “你是这么定义自己的么?”弗兰克问。

    “你问你的眼睛,不要问我。”阿牙转身朝办公室外走。

    弗兰克在她身后轻笑,高声说:“女孩,我喜欢你!”

    阿牙在心里狠狠呸了一声。

    第二天一早,她起了个大早,出了菲尼克斯,又转了N次地铁,来到威利斯夫人家楼下。

    上了楼,见四下无人,她从包里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塞进了威利斯夫人的门缝里,然后快速地离开了。

    她想,她应该不会再来这幢公寓了。

    信封里,装着那幅画,还有她周薪的一半。

    地铁站里那个卖唱的艺术青年,戴着夸张的墨镜,敲打着面前的架子鼓,大声说唱着枯燥的歌词——

    你高了,还是我的孩子。

    你胖了,还是我的孩子。

    你丑了,还是我的孩子。

    你老了,还是我的孩子。

    地铁驶来,人潮涌动。阿牙夹在人群中,很快没了踪迹。

    铁轨上,列车飞驰而过,把嬉笑怒骂的人们,送去他们的目的地,天天如此,永无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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