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谁的谁-伤我者 毁我者 眷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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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适打电话来说他父母明天就要到了,让袁喜准备一下,到时候和他一起去接机。袁喜放下了电话心里有些忐忑,不管什么媳妇,第一次见公婆总会提心吊胆的。给皮晦打电话商量对策,皮晦笑,说:“袁喜,你别紧张了,你挺有老人缘的,我妈就一直恨她生的不是你呢,还说如果可以,她愿意拿我们姐俩去换你一个,你听听,她这话多让我们寒心啊,连我姐那么淑女的人都翻了白眼。”

    袁喜被她逗笑了,心里果然轻松了些,随意地和她说了几句便挂了电话。对面桌的同事看了看她,笑着问:“怎么?要去见公婆了?”

    袁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同事又笑道:“以前还以为你得和那个步怀宇在一起呢,袁喜你都不知道,以前咱们这座大楼里有多少女人妒忌你呢!想不到你却不知道抓紧点,还是让他给跑了!不过现在这个也不错,袁喜你运气还真好!”

    袁喜脸上有些尴尬,那同事见了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多,讪讪地看了她一眼,忙住了嘴,笑着打了个哈哈就低下头装作去整理文件。

    气氛正尴尬着,袁喜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接起来想不到竟然是Ella的电话,她说:“袁喜,我现在你公司楼下,你下来一下吧。”

    袁喜有些愣,想不到她怎么会来找自己,何适不是说她已经回美国了么?她怔了怔,还是打算下去看看,便抬头对同事说道:“李姐,我出去一下,一会头回来了,你帮我说一声吧。”

    那李姐忙笑着挥了挥手,笑道:“去吧,去吧,要结婚的女人就是忙,你看你电话都没断过,赶紧去吧。”

    刚出了写字楼,就看到Ella正站在路边上等着,见到她出来冲她招了招手,喊道:“这边。”

    袁喜有些迟疑地过去,询问地看着Ella。Ella淡淡笑了笑,说道:“有人想要见你,就在附近,你跟我过来吧。”说着便转身往街对面走过去,她的脚还没有好利索,虽穿得是宽松的休闲鞋,可走起路来还是有些跛的样子。

    袁喜不知道她要带自己去见什么人,见她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自己,只得在后面跟了上去。Ella进了对面街角处的一家咖啡厅,走到一个中年妇女面前低头说了几句,眼睛又瞟了瞟身后的袁喜,便起身走到远处的一桌独自坐下了。袁喜嘴里有些苦涩,慢慢地走到那个中年妇女的桌前。

    她认的这个人,虽然没有见过本人,却早已见过照片。五十多岁的妇人,微微有些发福了,却丝毫不觉得臃肿,只显得福态。白净细腻的脸庞上只浅浅有些细纹,看得出她很注重日常的保养。袁喜心中苦笑,该来的还是来了。她抿了抿唇,往前欠了欠身体,轻轻地叫了一声“伯母”。

    没错,这就是何适的母亲,原本应该明天才会在机场见到的未来婆婆,现在却在Ella的带领下提前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不会傻到不知道她来干什么,可是她却发现自己并不害怕。她已经麻木了,她突然间有一种想大笑的感觉,果然又被自己猜对了,在她准备着和何适的婚礼的时候,何适的母亲又跳出来了。

    何母温和地笑了笑,很礼貌地站起身来说道:“袁喜吧?请坐下吧。”

    袁喜连忙又弯了弯腰,等何母先坐了才在对面坐下。

    何母说道:“我想我不用自我介绍了,你既然叫我伯母,就应该知道我是谁了,是不是?”

    袁喜点头,不卑不亢地看着何母。

    何母笑了:“其实我很早以前就想见见你了,可一直总是没机会。今天见到了,我很满意,你虽没照片上漂亮,可人看起来却觉得舒服,一看就是个很稳当的孩子。”

    袁喜有些愣了,她准备了迎接何母的打击,却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一段开场白来。

    何母笑了笑,继续说道:“很奇怪,是么?男友的母亲这个时候出现都是来挑女孩毛病的,你怕是都已经提了精神在等着我棒打鸳鸯吧,是不是?”

    袁喜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何母慢慢地抿了口咖啡,把杯子放下,平和地看向袁喜:“其实对于何适娶哪个女孩我并不怎么在意,儿子爱的就是我们喜欢的。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只希望他能够幸福。我和他爸爸在美国打拼了这么多年,就是希望能给他一个好的生活。呵呵,也许说这个你不太认同,可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岁数就会知道了,人活这一辈子说的许多大话都是空的,到了后半辈子就是为了儿女活着,为了他们拼,为了他们挣。”

    “伯母,”袁喜轻声地打断她的话,“您否定我的理由是什么?我的家庭么?”

    何母淡淡笑了笑,说道:“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

    袁喜自嘲地笑笑:“从小老师就教导我们说话要婉转,即便批评人的时候也要先说几句人的优点,您已经说了我的优点,后面就应该是我的缺点吧。再说您既然提前来见我,便是有些话是不能当着何适说的。您说吧,是因为我的家庭么?”

    何母欣赏地看着袁喜,轻轻摇了摇头:“不是你的家庭,我们并没有嫌弃过你的家庭。我们的钱虽然不算多,可却也足以让儿子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我们并不需要用儿子去做商业上的联姻。”

    “那是为什么?”袁喜问。

    何母轻叹一口气,说道:“我知道我是来做恶人的,虽然我并不想这样做,可我没有别的办法。”她转身从皮包里掏出一个文件袋来递向袁喜,“你看看这个吧。”

    袁喜没有去接,只是沉着地看着何母,问:“这是什么?”

    何母无奈地笑了笑:“不是钱也不是支票,你是个好姑娘,我不想侮辱你,也不想侮辱我自己,你自己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袁喜的心脏停跳了一拍,不知为何突然就恐慌了起来,她怔怔地伸手接过文件袋,强控制着手指从里面缓缓抽出几张纸出来,是份检查报告,姓名那一栏里填的是大哥的名字——袁青卓。太多的专业术语,太多的英文缩写,这一些都让袁喜看起来很是费力,可她却还是看明白了一些,这是对大哥身体的一个全面检查,不是关于盲肠炎的手术,而是他的痴傻。

    她不解地看向何母。何母怜悯地看着她,轻声说道:“你大哥痴呆是先天性的,简单的来说就是遗传的问题,这种遗传病的发病率很高,几乎会有一半的子女显露出来,而就算正常的,可还是会往下一代遗传。”何母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忍心再说下去:“袁喜,我们可以接受你有一个傻子大哥,可我们没法接受一个痴呆的孙子或孙女,也许会有正常的,但这种提心吊胆太折磨人了,我们承受不了……”

    袁喜的脑子嗡的一下子就炸开了,剩下的便是一片空白,只茫然地看着何母的嘴唇一张一合。原来傻的不光是大哥一个,原来她身上也携带着同样的基因。她的儿女,儿女的儿女,身上永远会携带着这些基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生出傻子。

    “袁喜,你能理解我们的心情么?”

    袁喜僵硬地点了点头,理解,她怎么会不理解,一个痴呆的大哥已经让她不堪重负,如果再有一个痴呆的儿女,她不敢去想,真的不敢去想。

    “何适爱你,是真的爱你,我想即便他知道了这些也会因为爱情和你在一起,我们拦不住。可袁喜,如果你也真的爱他,就请为他想一想,他为你舍弃父母抛弃家庭,为了你放弃在美国的事业,你能给他什么?你连一个完整的家庭都无法给他。年轻的时候也许爱情最大,可到了我们这个岁数,你就会知道大家就是在为孩子活着,而没有孩子将会是婚姻里无法弥补的缺陷。”何母伸手覆到袁喜的手上,痛心地说道:“袁喜,如果你们非要在一起,我没什么好说的,明天你就和何适一起去机场接我们,我就当作今天没有见过你。可是作为一个母亲,我还是想恳求你好好想了想,如果你真的爱何适,你为他好好想想。也许你们现在分开了会痛苦,可这样的痛苦比起一生的痛苦来要少的多。”

    “别说了!”袁喜说道,手放在桌下握成了拳,又松开,然后又握住,再松开,几次过后,她终于听到自己干涩的不成样子的声音:“我明白了。”

    “我还有工作,先走了。”她匆匆地站了起来,身体碰到了桌子,杯子里的咖啡被晃了些出来,撒到洁白的桌面上,有些异样的刺目。快到门口的时候路过Ella那桌,Ella从桌边站了起来,默默地看她,眼神中竟也带了些怜悯。

    她竟然也在怜悯自己!袁喜停下,说道:“我很佩服你,真的很佩服,这份检查是我大哥住院的时候你安排的吧?”她冷笑,又问:“你说何适要是知道了这些,他还会认为你善良单纯么?”

    Ella的脸色刷地白了,睁大了眼睛看着袁喜。

    袁喜忽地笑了,有些恶毒地看着Ella,轻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说的,我永远都不会说的,你在他心里一直会是善良纯真的,他会一直对你内疚,觉得对不起你,可惜,他偏偏不会爱你,就算你们在一起了,被他藏在心底的人,也只是我。”

    她看着Ella的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看她的唇抿成苍白的一条线,看她的眼睛里怜悯消去换上怨恨。袁喜笑了,她不需要Ella的怜悯,一点也不需要!她挺直了脊背扬着下巴走出了咖啡馆,不管身后有谁的目光,她都不能倒下去。

    可当转过街角,转到Ella她们视线再也不可能看到的地方,袁喜却突然疯了般的往前跑去。顾不上路人怪异的目光,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直到再也迈不动脚步了,袁喜才停了下来弯了腰用手抓住胸前的衣襟急促的喘息着。

    她预想过所有可能出现的困难,却没有想过这样一个结果。何母的到来不仅终结了她和何适的未来,更是打碎了她所有的未来,大哥是傻子,她的儿女也可能是傻子。原来,她的一生真的只是来背负大哥,她不会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不会有的,不会有家庭,不会有儿女,只有大哥,只有傻子,傻子,傻子……

    袁喜用力抱了肩,她想哭,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哭不出来。她没有力气再去上班了,她得回家,找个可以休息的地方让自己好好地睡一觉。这世界上单身的男女多了去了,她也是可以独身的啊,她想,再说了,就算想结婚也可以找一个不想要孩子的男人啊,结婚不就是找个伴么?和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袁喜,”她低低地叫着自己的名字,“没事的,你不能倒下去,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还有父母,你还有大哥,你还有家,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真得是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回到家里,母亲正在打着电话,见到袁喜突然回来急急忙忙挂了电话,有些心虚地看着袁喜。袁喜无力地笑笑,说:“妈,自己家里,你打电话就打吧,没事。”说着就拖着脚步往里屋走,她需要睡一觉,睡醒了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

    母亲却在身后凑了过来,提醒她脱了外罩,替她接过来后又一脸讨好地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妈,你有什么事?大哥呢?怎么不见他?”袁喜使劲的扯了扯嘴角,柔声问。

    “你大哥在里屋睡觉呢。”袁母忙回答道,又咂了一下嘴,犹豫地说道:“袁喜,我跟你商量个事行不行?”她飞快地瞥了袁喜一眼,然后又把视线闪开,“刚才给小红家里打电话,小红家里觉得挺满意的,别的都挺好,说就差一个戒指,说,说小红挺喜欢你戴的这个戒指的,想——”

    “妈!”袁喜哑声喊道,不敢置信地看着母亲。她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渐渐不成样子,哆嗦着把手上的戒指褪下来,举到母亲面前,盯着母亲颤声问:“你知不知道这是我的订婚戒指?”

    袁母没想到女儿的反应会这么激动,不由得拉了拉嘴角,不高兴地嘟囔道:“你们不是都要结婚了吗?还要这个东西有嘛用,不当吃不当穿,再说了我不是也为了你省钱嘛,买新的也是花你的钱——”

    “妈,我是你亲生的吗?”她问,眼神几乎近于绝望。

    袁母一愣,怔怔地看着女儿。

    袁喜闭了眼睛指着门口颤着声说道:“滚!滚!”

    袁母脸色刷的一下子就变了,气急地指着袁喜骂道:“我是你妈!你让我滚?”

    袁喜突然笑了,有些疯颠的笑了。她的意识仿佛已经从身体里抽了出来,就这么浮在半空中看着这个疯笑的自己,看着自己笑着把戒指塞进母亲的怀里,听见自己笑着对母亲说:“我怎么忘了你是我妈了呢?好,好,你是我妈,我不能让你滚,我自己滚,我自己滚。”

    袁喜想她一定是疯掉了,不然她的意识怎么可以这么冷静地看着下面那个女人的所作所为呢?看着那个女人在母亲惊愕的目光中出了门,踉跄着下了楼,然后浑浑噩噩地在大街上游荡着,在人群中穿梭,在车辆间行走。她突然很奇怪,为什么这么多的车辆却也撞不死这个女人呢?撞死了不就是什么都结束了么?

    她没穿外套,脚上甚至穿得还是拖鞋,有很多行人都奇怪地看她,可她竟然一点也不介意了,她想她真的是疯掉了。她为什么没有壳呢?如果有一个壳可以钻进去多好。可她为什么没有呢?这城市真大啊,可她为什么却找不到她能去的地方呢?

    ……

    张恒接到小区保安的电话,慌忙从楼上跑了下来,在门口找了半天才找到蹲在阴影处缩成一团的袁喜。看着这样狼狈的袁喜,张恒有些心惊,急忙上前轻拍了拍袁喜的肩膀,问道:“怎么了?袁喜?出什么事了?”

    袁喜呆滞地抬头,怔怔地看了张恒半天,仿佛才认出面前的人来,眼中立刻腾起一层水汽,抱着肩缓缓地站起身来。

    张恒被袁喜的反应吓到了,他还从来没见过那个坚强的袁喜露出过这么凄惨的一面,急忙把外套脱下来披到袁喜身上,问道:“袁喜,你别哭,到底出什么事了?”

    眼泪在袁喜眼中转了转,却始终没有落下来,袁喜瞪大了眼睛,挑着嘴角冲着张恒挤出一个笑容。

    “得!你别笑了,还不如哭呢!”张恒说道,拉起袁喜往里走,“外面冷,到家里再说吧。”

    路过门卫上时,张恒扭头对保安交代道:“这是我妹妹,以后她过来直接让她进来就好。”

    保安歉意地笑笑,“知道了,张先生。”

    张恒点点头,领着袁喜上楼。他房子里有些杂乱,很多东西都被随意地丢在地上。张恒笑了笑,说:“我正收拾东西呢,乱了点,你自己找个地方坐。”说着又进了厨房给她倒了杯热水,这才来到袁喜身边坐下,轻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握着热热的玻璃杯,袁喜才觉得生气渐渐回到了自己的身上,听到张恒问,只觉得眼中的湿意又上来了,可是又不想在人前哭,只得强忍住了,用力地抿了抿唇瓣,放缓了紧张的声线淡淡说道:“没事,就是和我妈较劲了,自己出来瞎逛,走到你这里累了,就想在你这里歇一歇。”

    张恒当然不信,上下打量了一下袁喜的打扮,又看看她红红的眼圈,说道:“想哭就哭吧,别忍着,现在男人哭都不是罪,别说女人了,你一个小丫头家,哪来那么多硬脾气?哭出来就没事了。”

    袁喜死死地握着手中的玻璃杯,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街上走了多久,等神志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街上的路灯都亮了。她竟然没有疯掉!她自嘲地笑,心想自己还真是顽强。既然没能疯掉,那么她就还得活下去,可她没有穿外罩,身上既没有钱也没有手机,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在的地方只有离张恒这里还近一些,她便来了。

    张恒突然了然地笑了笑,指着旁边的书房说道:“要是在我面前不好意思哭,就自己去那里面,把门关上,我这房子隔音效果好的很,你想怎么哭都没事,放心,不会有人听到。”

    袁喜想了想,从沙发上站起来,往书房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张恒,张恒鼓励地笑笑,抬了抬下巴:“去,别不好意思,我都关里面哭过。”

    袁喜弯着嘴角回了张恒一个淡淡的笑,转身快步进了书房,在房门在身后扣上那一刻,袁喜才觉得身上的力气像一下子被掏空了,竟然连走到书桌旁的力气都没有,就背靠着房门缓缓的瘫到了地上,只一瞬间,泪水已经流满了脸颊。

    如果说四年前何适离开的时候,她还有着未来,她还可以坚强,她告诉自己可以挺直脊梁撑下去,但是现在呢?这一次,她竟然连幸福的权利都丢了,前面看不到希望,后面也早已经找不到了来时的路,她该怎么办?

    张恒脸上早已经没有了笑意,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吸着烟。开始时,书房里隐约传过来袁喜压抑的哽咽声,后来又慢慢变成了放声大哭,直至嚎啕。

    张恒心中恻然,袁喜瘦弱的肩膀上到底承担了多么沉重的压力?那个有着贫困的家庭的袁喜,那个有着一个智障大哥的袁喜,那个从大学就开始半工半读的袁喜,那个和孤独奋斗了四年的袁喜,那个一直淡淡笑着的袁喜,那个总是把脊背挺地笔直的袁喜……

    什么样的事才会把那个坚强的袁喜逼到要找个地方放声大哭的地步?她不是已经要和何适结婚了么?为什么又会成了这个样子,是又和何适出问题了么?可她不是为了爱情就要死要活的女孩子啊,到底是什么让她这样几近崩溃呢?

    烟渐渐燃尽了,烫到手指,张恒才猛然醒了过来,把烟尾丢在地上,担忧地看了眼书房,拿起电话悄声地出了门。

    袁喜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上次这样放声大哭还是什么时候?她想她不记得了。哭到后面已不是为了悲伤,而只是一种发泄,一种情绪的宣泄,一种痛苦的嚎叫,是对生活的绝望,是对命运的不甘……于是就这样放声大哭,哭了又哭。哭到后面已经没有了泪水,只是嚎叫着,直到喉咙嘶哑的发不出声来,直到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然后就这么倚着门坐着,呆呆地看着前方,视线没有焦点,脑子里面一片惨淡的白。

    她曾问过步怀宇人为什么要活着,当时他回答她说她不应该问为什么活着,而要问怎么才能好好地活着。她现在真的很想再问问他,让他告诉她怎么才能活着,怎么才能好好地活着。现在无家无母,将来会无儿无女,这样的她,怎么才能好好活下去?

    觉得脸上的泪干得都差不多了,她从地上爬了起来,用手指挑着嘴角深吸了几口气,然后打开房门出去。客厅里满都是呛人的烟味,沙发上的那个人叼着烟回头,透过缭绕地烟雾看她。不是张恒,而是步怀宇。

    袁喜准备好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傻傻地站在门口忘了动地方。

    步怀宇拿下嘴里的香烟,转回头去拍了拍身边的沙发,淡淡地命令:“过来坐下。”

    袁喜顺从地过去坐下,侧着头看着他,倏地笑了,沙哑着嗓子问:“是来看我的狼狈还是来施舍你的怜悯?”

    步怀宇冷漠地看着她,指间的香烟冒出袅袅的烟气,细细地,然后很快地融入四周的空气中去,让人呼进肺里,呛得厉害。“如果可以,我想打你一顿,”他说,眯了眯眼睛,透露出少有的狠戾,“扇你几巴掌,把你的固执,把你所谓的自尊,你可笑的想法统统打出去,狠狠地揍你这个冷酷绝情的女人一顿。可惜,我这人太好面子,我不打女人,虽然这句话被男人说得都俗套了,可我还是不会对女人动手。”

    袁喜笑了:“那还是真是可惜,因为我是个很自私的女人,无论做了多么错误的事情,我都会很快地原谅自己。”说着她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枝烟出来,然后四处找火柴。

    他瞥了她一眼,把打火机扔了过来,看她点着了烟,大口地吸了一下又扬着下巴吐出去,他扯着嘴角嘲弄地笑笑,说道:“别装这个堕落的样子了,吸烟要吸进肺里去才叫吸,抽到嘴里一点用处都没有。”

    她惊讶的偏头看他,问:“真的?”说着又鼓着腮帮子抽了一口,吐出来,又问:“不是这样么?”

    他笑着摇头,冲她晃了晃指间的香烟,然后缓缓地吸了一口,摒了片刻呼吸后才从鼻腔里把烟气缓缓地喷出来。她一脸的好奇,学着他的样子吸烟,可却总是吸不到肺里面去,只是聚在口腔里,努了半天劲也只是忘胃里吞咽了几口,压根吸不进去,更别说再用鼻子呼出来了。

    他笑得更厉害,问:“想知道吸进去是什么感觉么?”

    她点头。

    “那你听我的话,我让你呼气你就呼气,我让你吸气你就吸气。”他说,看到她点头,掐灭了自己手里的烟头,把她的烟拿过来,又接着说道:“闭上眼。”

    她听话地闭上眼睛,然后感觉到他的身体渐渐靠近了自己,她心里猛地慌乱起来,正想睁开眼睛,猛地听到他紧贴在自己面前低声喝道:“大口吸气!”

    慌乱中,她忙听话地大口吸气,然后就被呛地弯下腰大力咳嗽起来,好半天才能抬起头来满脸通红眼角含泪地看着他。

    他缓缓往后收回了身体,弯着嘴角看着她,说:“这还是我吸过的二手烟,你就咳成这个样子,就你这样的,你还想吸烟?”

    她擦了擦眼角咳出来的泪水,失神地看着他手里的那枝香烟,过了好一会才挪开视线低下了头,低声说道:“那天……对不起。”她的嗓子本就哭得沙哑,再加上刚才的一顿咳嗽,现在更是沙哑的几乎发不出声来。

    他愣了下,然后嗤笑:“现在道歉不觉得晚了点吗?是谁说的伤透了心也便死了心?”

    袁喜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步怀宇吸了口烟,面容冷淡地看着袁喜说道:“刚才张恒给我打电话,我本来不想来,我想反正已经是死了心了,何必再去自找伤心呢。可最后我还是来了,我告诉自己说我要来看看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来看看你到底落魄成什么样子了。我甚至还想,如果你有回头的打算,我一定不会接受,我会好好的羞辱一番,好好地折磨你一顿,让你也知道什么叫伤透了心也便死了心。”

    他开着车过来,到的时候看到守在门口的张恒,张恒守着门不让他进去,只是问他想清楚了么,想清楚了就进去,没有想清楚就滚回去。他说他想明白了,于是张恒就放他进来了。

    袁喜低着头苦涩地笑:“你不用再折磨我了,我已经遭受到了报应。再说,我也是不会回头的。”

    步怀宇没有理会她的话,还是接着自己的话说着:“可我一进门就知道自己又心软了,你那不是在哭,那是嚎,”他抬起头看着袁喜苦笑,问:“女人哭起来不都是如梨花带雨娇柔可怜的么?怎么还有你这样哭的?”

    袁喜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那是因为她们哭给别人看,而我,是哭给自己听。”

    步怀宇看着袁喜,终于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因为他?”

    袁喜点了点头,然后又摇头。她不知道该如何诉说她的事情,也不知道该不该向他说这些事情。过了好一会,她才咬了咬牙,说道:“不是因为他,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反正我不会和他结婚了,他会回美国过他的生活,从此以后他是他,我是我。”

    步怀宇自嘲地笑笑:“你的这些话我可以自恋地理解成你是突然发现了爱的是我才要判何适死刑么?”

    袁喜僵了僵身体,抬头直视着步怀宇,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我想何适也会问这个问题,你总得给他一个理由。”

    袁喜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低着头用力地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别咬了!”他说,“到底是什么样原因让你突然决定不结婚了,而且连个理由都不能给他?”

    “别问了,行么?”她说。

    “不行!”他的口气是这样的咄咄逼人,直把她逼得无处可逃,她不自觉地往后缩着身体,却被他一把拽过来,钳住了她的肩膀,强硬地说道:“说!”

    她闭了眼,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可他的手掌是那样的有力,就那么坚定地把她的肩膀钳制在那里,支撑着她的重量,让她想要委顿下去都不行。

    “睁开眼睛!不要逃避!”他严厉地说道。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浓重的有些过分的眉毛,微有些凹陷的眼窝,强势的眼睛,深不见底的瞳孔……

    “他母亲来了。”她说道。

    他讥笑:“你会怕她?我知道你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人。”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她给了我一份大哥的检查报告,痴呆,遗传性的痴呆,世界上都很少见的病例,所有的子女身上都会有那样的基因,我也有,一代传一代,一半的发病几率,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时候会生出傻子来,也永远不会终止,就像是个诅咒。”她的声音是那样的平静,仿佛就是在说别人的事情,毫不相干的人的事情。

    “还要结婚么?还要把这样的基因传下去么?”她盯着他,问。

    他看着她沉默了好久才说道:“就算他知道了他也不会因为这个放弃你的,只要他爱你。”

    她轻轻地笑:“没错,他母亲也这样说,还说如果我坚持,仍是可以嫁进他们家,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不想因为这个把儿子也丢了。可我能嫁么?她母亲说得很对,我什么也给不了他,给得只有包袱,只有累赘,到最后,我连他有自己孩子的权利都剥夺了,让他的生命连延续都没有。”

    “不是还有一半是正常的么?”

    “一半,只有一半,”她咧着嘴角,“你知道一半的含义什么么?那代表着我从打算要孩子的那一天起就得提心吊胆地等待着,猜测着未来出生的孩子会是哪一半。我受不了,我会崩溃的。而且就算生出像我这样的,又能怎么样?再经历一遍我的生活?这样的基因还有必要传下去么?”

    步怀宇停了停,问:“也不打算告诉他?”

    她坚定地摇头:“不想让他再去矛盾,如果我给不了他爱情,何必再让他的亲情产生裂痕。”

    步怀宇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只抿了抿唇,用力地握了握她的肩膀,缓缓放开了手,说道:“有很多不能生育的女人,她们一样有着婚姻,有幸福的家庭。”

    她笑了,笑容很惨淡,说:“我知道,就是这些还打不倒我。在得到那个判决之后,我回了家,我想找个地方让自己睡一觉,我告诉自己说只要休息一下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你知道我进了门我妈和我说什么?你猜猜,我说你一定猜不到。”

    步怀宇看她笑得反常,忙伸手握了她的手,轻声说:“先别说了,你不是想学吸烟么?我教你吧。”

    “她让我把何适给我的戒指送给那个小红,说她看上了我的戒指。还说反正我也要结婚了,那玩意还有什么用啊。我让她滚,她说她是我妈,我怎么敢让她滚。我就想,是啊,我怎么忘了她是我妈呢,于是,我就自己滚了。”

    “别说了,”步怀宇柔声说道,伸手把她揽入了怀里。她把头搁在他的肩上,轻声问:“你说那些不能生育的女人也有我这样的母亲么?她们也有一个痴傻的大哥么?”

    步怀宇没法回答袁喜的问题,只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哽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把她抱得更紧。

    她在他的耳边轻轻地问:“你让我别问人为什么要活着,要问怎么才能好好活着。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好好活着,好不好?怎么才能好好活着。”

    她的泪无声地落在他的肩上,润成片,透过衬衣烫到了他的皮肤,于是他便忘了她给他的所有的伤害,只拥紧了她柔声说道:“还有我,还有我。”

    她的身体突然僵了一下,然后便抬起头来缓慢而坚定地推开了他,静静地看着他说:“不,我只有我自己,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既然开始我负了你,现在也不会回头,我所做的一切我都不后悔。”

    他沉默地看着她,半晌之后终于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下,冲着她笑了笑,然后缓声说道:“对不起,是我一时冲动了。”

    袁喜心里一酸,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避开了他的视线,看着茶几上的水杯发呆。她以前一直认为爱是纯粹的东西,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爱情到了她这里却突然模糊了。她确定自己是爱何适的,可对于步怀宇呢?如果这种感情不是爱情,那么又会是什么呢?她糊涂了。她突然自嘲地笑笑,现在还去想这个问题干吗,即使想明白了又如何?反正她既然不会去拖累何适,就也不会去拖累他,哪怕他可怜她。

    两人正默默地坐着,步怀宇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接起来,过了一会挂了电话,看着袁喜说道:“是张恒的电话,何适在找你,张恒没告诉他你在这里。”

    袁喜愣了几秒钟,脸上神情几次变化,到最后终于咬了咬牙说道:“把你手机借我用一下。”

    步怀宇往后微仰着身体审视地看着她,她硬着头皮让自己和他对视,正忐忑间,步怀宇缓缓地把手机递了过来,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忙把手机接了过去。在手机上按出了何适的号码,她却犹豫了,拇指轻轻地在拨出键上滑动着,却没能按下去。

    “真的想好了么?”步怀宇淡淡问道。

    她身体不由得一僵,是啊,真的想好了么?这个电话打出去的后果,她都想好了么?与何适的点点滴滴在眼前飞速地闪过,年少青涩的他,意气飞扬的他,柔情蜜意的他……可她还能给他什么?她闭了眼,所有的一切终将过去,终将过去。

    几乎电话一响何适就接了起来,他听不到袁喜的声音,急切地在那边问道:“喂?袁喜?是不是你?袁喜你说话!”

    袁喜润湿了一下唇瓣,嘶哑着嗓子说道:“是我。”

    何适在那边急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妈说你什么也没拿就跑出去了,怎么了?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接你!”

    “我没事,”袁喜说道,又抬头看了一眼步怀宇,深吸了口气说道:“我在张恒家里,你能不能过来一下,有些事情我想和你说一下。”

    何适在那边明显地一愣,因为刚才他打电话问过了张恒,张恒却说没有见过袁喜,而现在袁喜却说她在张恒家里。

    袁喜挂了电话,把手机慢慢地递给步怀宇,他挑着嘴角嘲弄地笑笑,接过手机站起身来说道:“你等着何适吧,我先走了。”

    袁喜一怔,慌忙拽住他的衣角:“你要走?”

    他回头看她,脸色平淡:“我没有义务和你配戏,如果你想演一出新欢对旧爱的戏给何适看,你可以找张恒,他应该会演得不错。”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凄楚地看着他,像个无助的孩子。他硬下心来转身欲走,却发现衣角仍被她拽着,不肯撒手,他终于火了,回过头冷冷地看她,寒声问:“袁喜,你不觉得你太残酷了么?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对我?就因为我爱你?”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爱。话一出口不光是她呆了,就连他自己都愣在了那里。僵滞了片刻后,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松了手,又往后缩了缩身子之后垂着头小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你走吧,你走吧。”

    一句话就把她吓成了这个样子,他苦涩地笑了笑,转回身在她面前蹲下,双手握住她的手放缓了声音说道:“袁喜,你太自以为是,知道么?这并不是好事。你以为这样的欺骗就是爱何适了么?如果是我是他,我只会更加的恨你,因为你连让我得知真相的权利都剥夺了,你连让我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那你告诉我,”她起头来,眼睛里蕴含了泪光,倔强看着他:“爱情是什么?它能支撑多少年?它足以支持婚姻里的一切么?支撑住双方的家庭,几十年的朝夕相对,能么?”

    他的唇的抿成了苍白的线,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她弯着嘴角笑,笑容苍凉而倔强,说出来的话却是无赖至极,她说:“你走吧,我不用你给我配戏,我也不用张恒,因为没有人会信。就算你不在这里,我还是要拿你出来,只有说是你他才会信。他的脾气我最清楚,他不会逼着我要解释,他一气之下只会离去。也许过段时间后他还会回来,可那个时候我已经换了工作搬了地方,他就是想找也找不到我,时间长了也只能再回去,从那以后他就会过自己的生活了。”她的声音渐渐低下来,“没有什么人是忘不掉的,只要时间够长,都可以的……”

    他无言,过了好久才无奈地说道:“自以为是的女人是最恐怖的,自以为是的顽固女人更是不可理喻。既然你决定了,那么我没权阻止你。我只是希望我们以后如果有这一天的话,我不要有同样的待遇。我什么都可以接受,就是不能骗我。”

    她一愣,缓缓地抽出了手,轻声说道:“不会的。”不会怎样?不会和他有这一天还是说不会骗他?她不知道。

    何适来得很快,步怀宇开的门,两个男人的目光意外地交汇。何适脸色一冷,看了看步怀宇,又看了看沙发上的袁喜,眼神中升起怒意,却又强忍着压抑住,只是大步走向袁喜。

    步怀宇侧身让开,一手扶着门,看着他在袁喜面前缓缓蹲下,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是苦涩还是嘲讽,拿出一支香烟默默地点燃,淡淡的烟雾在他和那两个人面前升起。

    “袁喜,出什么事了?你怎么就这样跑出来,手机也不带,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何适拉着袁喜的手,却感觉她的手指冷冰。

    “袁喜……”心中没来由的一慌,何适握紧了手指,看着袁喜。

    “坐下吧,这样不好。”袁喜强压心中的痛楚,冷淡地道:“对不起,让你着急了。”

    何适看着她不语。袁喜这样跑了出来找张恒,可是张恒却不告诉自己她在这里,刚刚袁喜打自己电话的时候用的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步怀宇的。到了这个时候,她原来却还是和他在一起。

    “何适,我想了想,有些话我今天必须告诉你。”袁喜看着何适的目光,感觉这样的谈话简直是折磨,就像有人用刀子将心一下下地割着,痛的连血都流干了,可她必须还得活着。

    步怀宇靠在门前看着他们,握着打火机的手紧了又紧,直到几乎被尖锐的边缘划出血来。他快步走到窗前,打开了窗子,新鲜空气和嚣闹的声音一下子涌进来,才终于可以呼吸。

    袁喜听着这些声音,仿佛感觉自己又活了回来,人这一辈子就是这样,要么狠下心选一条路,要么就纠缠不清,她不会选择后者。她已给不了何适幸福,那么就让她把他推向幸福。

    “何适,我们分手吧。”袁喜将这句今天想了无数次的话说了出来,心里并没有想像的那么痛,“我做不到,我回不去了,虽然我已经很努力,可我还是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他看着她,唇微微有些颤抖,连带着他的声音也跟着颤了起来,他拒绝地摇头:“不,我们已经回去了,我们就要结婚了,不是么?”他更紧地握了她的手,却意外地发现她一直戴在中指上的戒指没了,他的心更是往更深处坠去,有些惊慌地抬头,痛苦地问:“你把戒指都摘了?你真的不要我了么?”

    袁喜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苦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何适:“我们不要欺骗自己了,好不好?”

    “是你一直在骗我!”何适悲愤地叫道,猛地从地上站起身来,“袁喜,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你告诉我要分手,我父母明天就要到了,你告诉我要分手!袁喜,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就算让我死也得让我死得明白点,是不是?”他叫喊着,却突然又想到了些什么,忙又蹲下了身体,扶着袁喜的肩膀急切地问道:“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又出什么事情了?你为什么从家里跑出来,是不是你妈那又找什么事情了?”

    “放开她。”旁边沉默了好久的步怀宇突然冷声说道。

    何适动作一僵,缓缓地转头看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站在窗边冷冷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敌意。他慢慢回过头,盯着袁喜的眼睛,轻轻地问:“是因为他?”

    袁喜深吸了口气,重要用力地点下了头,僵硬地说道:“是的,我真的骗不了我自己了。在你离开的日子里,是他陪伴了我,是他给了我温暖,我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你回来了,我动摇了,我以为我自己爱你,我以为我们可以回到过去,可是不行的,他已经在我心底了,已经融入到我的生命里去了。何适,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我尽力去忘记他,可我真的做不到,你放过我吧,好不好?”

    一段话终于把何适心里所有的热情都浇灭了,果然是这样的,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虽然他已经极力地去避免了,可它还是发生了。他默默地看着袁喜,缓缓站起身来,认命地点着头,问:“你这回是真的想明白了,是么?”

    袁喜不敢去看他悲伤的眸子,低垂了头:“是的。”

    “你不爱我,是么?”

    “……不爱。”

    “你爱的是他,是么?”他又问,“抬起头来袁喜,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爱的是他,是么?”

    抬头,抬头,袁喜告诉自己要抬头。她努力地把头抬起来看向何适,用平稳的声音回答道:“是的,我爱他,从你回来前就已经开始爱了,所以我才会怕他,才会躲着他,因为我爱他,所以我才会害怕。虽然我一直在逃避,可我爱的就是他,所以在他住院的时候,我才会去偷偷地看他,因为我放不下他,从来就没有放下过他——”

    步怀宇的手极快地抖了一下,像是被烟烫到了手。

    “够了!”何适喊,他苦涩地笑,“是我让你为难了,也许,我根本就不该回来。”他一步步地往后退去,直到门口,“如果我够风度,我应该笑着祝福你们两个的,”他说,笑着看了看步怀宇和袁喜,眼睛里却隐约闪过了泪光,“可惜我真的没有那么好的风度,我做不到。”说完便甩门而去。

    袁喜怔怔地看着大门,只觉的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这就结束了么?这就是结果么?她想不清楚,不是应该心痛难忍么?为什么她只觉的胸口空空的,一点也觉不到心痛的感觉?是因为她已经痛得麻木了,还是说她压根就没有心?

    步怀宇沉默地看着袁喜,脸上的神色万般复杂,好一会才淡淡说道:“你这样的女人,够拧,够狠,也够会做戏。袁喜,其实你一点也柔弱,你的心……真硬。”

    “是么?”她苦笑着问,“心不硬怎么能活下去?我得活下去啊,我真恨不得连心都可以不要了才好,那样才能活得轻松一点吧。”

    她抬头看向他,问:“我的戏是不是做的很好?”

    他看着她,目光冷淡,没有开口,只有夜风从他身后阵阵吹了过来,让人清爽,却也透露着丝丝寒意。

    他送她回家,车子到楼下的时候她却没有下车的意思,只是呆呆坐着。步怀宇先是疑惑,可眼光往车外一瞥便明白了,嘴角带了些嘲讽的笑意,说道:“谁也不是傻子,你突然给他来了那么一出,他果然还是不肯信的。”

    袁喜半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过了好一会才有气无力地苦笑道:“过来帮我开一下车门吧,我怎么觉得自己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呢。”

    步怀宇看了袁喜片刻,还是下了车绕到她这一边替她打开了车门,然后又伸了手出去扶她。袁喜扶着他的胳膊从车里出来,在他没反应过来之前就突然环住了他的脖子,闭着眼睛把唇凑到了他的唇边,慌乱地压了过去。

    他的身体一僵,瞬间就明白过来她的用意,心里的怒火不可抑止地烧了起来,恨恨地看她,射出的目光烫的炙人,恨不得能透过她的眼睛看到她的心里去。

    她眼里含了泪,慌乱地闭上眼,有泪珠顺着她抖动睫毛滑落下来,渗入他们相贴的唇上,带着丝苦意。他紧咬着牙关,手在体侧攥成了拳,身上的每块肌肉都僵硬着,就这么死死地盯着她,心里突然恨起了这个女人,她把他当作了什么?

    她的身体抖做一团,仿佛随时都会虚脱在地上,唯有手臂坚定地环着他的脖颈,死死地往下拽着,仿佛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胳膊上来支撑她的体重。

    这不是吻,这是对三个人的折磨。伤了他,折磨了他,然后又痛了自己。

    袁喜只觉的自己再也撑不住了,就想放弃吧,做了这么多,伤了这么多,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无力地松手,身体刚要往下滑落的那一刹那,他的手臂突然勒住了她的腰,那么用力,那么狠。她惊惶失措地抬眼,看进他蕴藏着暴怒的眸子,他在她耳边发狠地说道:“袁喜!你给我站直了!既然有胆量做了,就要有胆量去承担后果!”他的手来到她的脑后,用力地压向自己,然后就狠绝地吻了下来。

    她慌了,她是真的慌了,在这一刻,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做戏都从她脑海里逃离了出去,只剩下一片苍茫的白,她这是在做什么?是扎何适的心还是扎步怀宇的心?

    旁边有车被发动着了,刺目的车灯猛地打过来,把两个纠结的影子无比放大地推出去,荒唐而诡异。然后那车便箭一般窜了出去,擦过她身后的车子,发出刺耳的声音,却仍是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她的手从他的脖颈上滑下,挡在两人之间,用力地推着他的身体,可他是那样的强硬,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吻着,唇在她的唇上辗转,舌在她口中掠夺。

    袁喜的泪再也忍不住,决了堤地冲下来。步怀宇微怔了怔,更加粗暴地吻了下来,她的唇早已经被他咬破,腥甜的味道弥漫了他的口腔,可他却仍不肯放过她,唇舌强悍地席卷着她,把她直逼到再也无路可退。

    如果说这个吻是起于算计,那么现在就是他的报复,冷酷而狠绝。既然她伤了他的心,那么他就让她也来尝尝痛的滋味。

    回到家里,袁喜已经是心神俱惫,只一天之间,她仿佛把别人一生经历的悲喜都尝过了。客厅里还亮着灯,母亲正坐在沙发上沉着脸等她。袁喜淡淡瞥了一眼,眼神中除了漠然与麻木什么也没有了。袁母看到她这样的眼神也是一惊,可随后心里便腾起了更大的怒气,中午的时候女儿竟然敢让母亲滚,现在又是这种眼神看自己。这是什么?这是对她母亲权威的藐视。

    “你还知道回来?”袁母冷声说道,“翅膀真是长硬了啊,你现在是用不着我了,敢让你妈滚了!你忘了是谁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养大的了?我养条狗都比你有良心,你——”

    “够了,”袁喜冷漠地看了母亲一眼:“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去养条狗。不过现在你最好闭上嘴,不然我不介意让自己的良心更少一点。”

    袁母张嘴结舌地看着女儿,想不到她会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来,于是憋红着脸颤着手指着袁喜:“你!你!”

    “我以后就是这个样子了,如果你看得上,我不介意继续管你叫妈,哥那里我还照常管,如果你看不上,你看谁好就找谁去!”

    袁母的脸色都气青了,颤声骂道:“畜生啊!我是你妈,你敢——”

    袁喜冷笑道:“我知道你是我妈,不过我真恨你是我妈。”她说完就转身往屋里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说道:“对了,那个戒指你得还给我,我和何适结不了婚了,我得去还给人家。还有,如果你最好死了给你儿子娶媳妇的心吧,娶也是生小傻子。我可一辈子养一个傻子就足够了,别逼急了我,不然我什么都不认了。”

    袁母先是愣了片刻,然后上来揪扯着袁喜怒道:“你胡说什么呢?你要是怕花钱就直说,不用咒你哥。”

    袁喜冷笑,甩开母亲的手回到门厅那把包里的检查报告掏出来摔给母亲,冷笑道:“是不是胡说你自己看看吧,这是人家给大哥做的检查,遗传的痴傻,不光他会生傻子,我要是生孩子也是一半的傻子。”

    袁母彻底被这些话打傻了,她虽看不懂检查报告,可那“遗传”两字却真真白白地写在上面,她傻了,片刻后才不死心地嚷嚷道:“尽是骗人的,东街上的胡四娶了个疯媳妇,人家生的孩子更聪明,一点事都没有,你大哥怎么就不行了?他又不是死傻!”

    “信不信随你,你愿意去娶就去娶,不过我再也不管了,我就当没有这个大哥,没有这个家!”袁喜自嘲地笑笑,“不过我本来就没有过什么家。”

    袁母还没有从这个巨大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只是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那几张纸,过了片刻后突然问:“何适就是因为这个不要你了?”

    袁喜心中一痛,不是他不要她了,是她要不起他了。

    袁母见袁喜不说话,还以为自己猜对了,一下子就恼了何适,气道:“这就是你看中的人?他眼皮子就这么短?我早就觉得他不行,这样的人早散早好,省得以后也是靠不住!你大哥是傻子碍你什么事?你又不是,你又不会生出傻的来!”

    “够了!妈!”袁喜突然喊道,抬头绝望地看着母亲,“我真希望我不是,我真希望我没有你们这样的父母,没有这样的大哥,我真恨不得现在就拍屁股走人,再也不回来,我真得受够了,受够了……”

    袁母愣在了那里,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女儿,嘴唇张了张,却终究没能发出声来。青卓的房门被打开了,他穿了身睡衣站在那里,怯怯地看着袁喜,撇着嘴带着哭腔地问道:“小喜,你又要不要我了么?我听话,我再也不去乐园了,你别不要我了,好不好?”

    袁喜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忙别过头擦了两把,勉强笑着对大哥说道:“哥你怎么还没睡觉?快点去睡觉吧,”回头又对母亲说道,“妈,你赶紧哄着大哥去睡觉吧。”说完就急忙进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把自己扔到床上,她用被子蒙上头,还是哭。她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么的能哭,哭累了便歇一会,想着想着眼泪又下来了,于是接着再哭,不知道哭了多久,只觉得眼皮已经肿得撩不起来了,这才仰躺在床上看着房顶发呆。狠话、气话都说了,可她也知道没用,她真的能狠下心来一走了之么?她不能,如果能,四年前就走了,何必会熬到现在。母亲再不好,可她生了自己养了自己。大哥再痴傻,他也是自己的大哥,真的能忍心不管么?再说还有父亲,那个老实巴脚的父亲,如果她撒了手,父亲怎么办?

    这一夜,注定是无眠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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