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郡主,猛于虎-每个月都有三十来天在互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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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时过后,辛沭来给我送汤,据悉,还是黄莺特地炖的爱心猪蹄白豆汤。我意在聊聊他俩之间的进展,无奈这小兔崽子总给我摆出一副无可奉告的模样。问了二三十句都没有下文,我兴致索然,便转而拿出一本《风流王爷俏王妃》,准备陶冶一番情操。

    辛沭匆匆瞄了一眼内页,脸色当即泛了红。

    我就此事对他表示了强烈的鄙视,并声色俱厉地训斥了他。身为我苏霸天的关门大弟子,他居然随随便便就脸红,传出去我还怎么混!

    他冲着我啐了一声,又坐立难安,在床畔僵立了半晌,终于道:“跟了你这么久,从未听你提起过你那位故人。”

    我一顿,挠了挠头:“有些事,一旦提及,就是字字诛心。当然了,你还小,不会明白我情路坎坷的伤感,等你以后有了三妻四妾,而且大房和二房经常开撕的时候你就明白了。”

    辛沭明显不太想和我聊下去,但左右斟酌,还是开了口:“慕容楼主与你故人很像?”

    “嗯,”我沉吟,“七八分像。”

    “天底下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哼,”我冷笑了一声,“你也觉得这巧合简直跟话本子里说的集齐七颗龙珠就能瞪谁谁怀孕一样离谱吗?”

    辛沭无语。

    我接道:“所以,我也宁可不信。”

    因为不信,他就还活着。

    我陷在对过往诸般的迷惑里无法自拔,辛沭完全不顾我的感受,揉着眉心道:“跟你说话,每说两句就会有一种想欺师灭祖的冲动。我只想问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准备在这日月楼长住下去?”

    我想了想:“始终要得他一个答案,否则,我死也不瞑目。加之,还有傅瑾的事。”

    “傅前辈……你有何想法?”

    “这个……”我刚想说“除了直接上,我目前还什么想法都没有”,话尚卡在喉头,忽然,门口有人轻咳了一声。我和辛沭同时转过头去,便见穿着蓝色衣裳的慕容谦长身玉立,似笑非笑地说道:“看来,在下打扰苏姑娘与辛公子了。”

    他与慕渊一样,嘴角无时无刻不噙着浅笑。

    他又与慕渊不同,那笑未达眼底,里面是一片捉摸不透的冷意。

    我对辛沭微微颔首,他明白我的意思,起身简单打过招呼,便退出了房门,顺带还把门关了个严严实实。我觉得这小子也就这点开了窍。

    收拾好小黄书,随意理了理衣襟后,我招呼慕容谦坐下。

    他甚为自然地落座在我床边,问:“住得惯否?”

    “尚可。”

    他沉默了一阵,又道:“依你个性,这几年,你倒是过得风生水起。”

    我闻言一怔,面无表情道:“如果你是说收了一个徒弟、走了几个地方、喝了几壶烈酒、做了几年噩梦算风生水起的话,那的确,我过得很不错。”

    “你……”

    “先生这般语气,我可不可以理解为故人再见,心有不忿?”

    他轻笑一声:“确是故人再见。七年前马嵬山一夜,苏姑娘让在下印象深刻。”

    我不由自主地又觑向了他的臀部。

    慕容谦无语。

    气氛不太妙,我急忙干咳一嗓子,迅速转移话题:“便是先生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先生。”

    “如何?想要算账?”他半敛下眼皮。

    我道:“有些账,自然是要算的,时机且看先生罢了。不过今日,却不为此事。”

    “哦?”

    他特别具有高人风范地赏了我一个字。我略尴尬,对他撇了撇嘴。

    “瑾姨隐居北漠二十余年,若我没算错,她应该是当年北曌与大燕交战时去的那处。先生讲,她要报仇,需等到北曌进军,为何?瑾姨的仇人,是北曌皇室,还是……”

    后面的话,我没点明。

    慕容谦的表情有了几分恶趣味,他悠悠地盯着我:“苏姑娘何以不问她,反倒来问我这个事外人?”

    “能问个清楚,我还要你来干吗?”

    慕容谦无语。

    片刻后——

    “嗬!”

    我以为他要动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上了枕边的重剑,趁着他没出招又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真要帮瑾姨筹谋报复?她的故人又是谁?”

    屋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和慕容谦僵持着,彼此不相让。蓦地,他猝不及防地向我倾身过来,我本能地往后一退,背撞在床栏上。他的手亦撑在床栏处,身体离我不过咫尺的距离,温热的气息扑打在我脸上,我甚至能看清楚他深邃瞳孔里的自己。

    我咽了口口水:“先生是想亲阿悦吗?”

    我恬不知耻地往前一凑,他巧妙避开,笑道:“苏姑娘怎会有此想法?”说着,他伸出食指在我嘴角一抹,道,“有渣滓罢了,嗯,苏姑娘中午吃过芙蓉糕?”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这是我特殊造型的一部分,他面上笑意不改,食指一转,伸出舌头,舔去了那芙蓉糕的渣滓。

    我顿时目瞪口呆,连我这等厚度的脸皮,也不禁耳根子一热。

    “先生是想勾引阿悦?”

    慕容谦神色从容地挪回原处,不答反问:“苏姑娘想知道?”

    “啊?”

    “傅瑾之事。”

    原来他是讲这桩事。

    我点了点头,又道:“苏姑娘、苏姑娘,一口一个苏姑娘,喊得如此生分。从前抱着人家举高高的时候叫人家阿悦,现在开青楼身边姑娘多了,就叫人家苏姑娘。”

    “在下这处日月楼,并非青楼。”

    “从阴盛阳衰这个本质上来看,和青楼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在下也并未叫过苏姑娘为阿悦。”

    “那不如从现在开始叫吧?”我真诚地咧开嘴,“你要试着举高高也行。虽然我现在重量增长了些,而且你举我的时候可能会被我的胸打脸,但是也不妨,毕竟是情趣。”

    慕容谦沉默了一会儿,眼里有了一种想捅我一刀而后快的凶残意图,我被他的直白吓了一跳,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他许是冷静了下来,按下摔门而去的冲动,道:“关于傅瑾的前尘之因,在下的确略知一二,某些事情,也曾答应过为她谋划。但……”

    我竖起耳朵仔细听。

    “我凭什么告诉你?”

    我傻了,愣愣地坐在床上。这种没素质、吊人胃口的话,一点儿都不像我以前认识那人会说的!面前这位公子,你快告诉我是你这几年被洗脑了,还是我产生幻觉认错人了!

    我难以置信地对上慕容谦一脸“不服憋着”的炫酷表情,道:“先生不说,阿悦也不勉强。那么另有一事,先生能否解答?”

    他转头去看窗棂。

    “旧时我的故人远居风华谷,王上亲赴请之,故人本可拒绝,辈分之故,王上不可能强行迫之,最后故人却为何仍选择来到王城?”

    半晌后,蓝衣人微微仰了头:“我已说过,我并非苏姑娘故人,你又何以认为我能解答?”

    我想了想,埋头轻声道:“因为先生总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少不更事那阵儿,我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都会替我一一解答,于是我养成习惯了。如今再见先生这副容颜,难免犯了老毛病。我只是想知道,如果当年我不是长不大的小丫头,他也不是病重将逝,那么在他心底,是否也曾有过那么一刻,想与我携手白头。先生,你说呢?”我抬起眼,恰好撞进他黑白分明的眸底。视线渐渐有些模糊,我不可抑制地想起了秦风峡里百花盛开,夕阳西下,我与那人靠在树下,无能为力地看着时光飞逝的场景。

    而我,救不了他。

    再回头,我只能见他容颜苍白,将来和过去都在那一瞬间寸寸龟裂。

    这个梦魇,纠缠了我整整七年。

    眼睫毛上不觉沾染了水雾,我深吸一口气,想要稳住情绪,不经意间,睨见那人神色里一闪即逝的温柔。

    他说:“何苦?”

    我道:“我也希望明白自己何苦,或者为何不如他之凉薄。若能得他一句答案,便是再用七年、七十年,我也甘愿,只求是在有生之年而已。”

    大概是我的目光太过灼热,慕容谦不得不移开了视线。他默然许久,说:“我不是姑娘故人,不知他有怎样的想法。但,有红颜知己如此,终是不悔在世上走这一遭。”

    如同七年前的婉拒,他将人隔在心门外时,总让我无所适从。

    我苦涩一笑:“来日方长。”

    话音未落,慕容谦凝视着我右手上的伤,随即执起我的手问:“有药吗?”

    我忍不住一个激灵,不断打量他的表情。由于他的半张脸隐在阴影里,我想入非非,只想知道这是不是一句情到浓时由心而说的话。于是,我垂目去看他的下身,天真地问:“壮阳的吗?”

    半炷香的时间后,我的哀号声响彻含谷上空。罪魁祸首慕容谦在无情地痛殴了一个伤患之后,终是甩着袖子摔门而出。辛沭和傅瑾被我杀猪般的声音惊动了,过来看我时,我正抱着腿,一边打滚,一边扯着嗓子哭。

    他俩问我怎么回事,我就道:“这死没良心的,看我手上伤口没包扎的眼神就像看我没穿衣服一样,我怎么知道他是想上药,不是想上我,我理所应当地就联想到他肾亏的过去了!”

    然后,傅瑾这恶鸡婆给了我一记大耳刮子,曰:“下流!”

    我无语。

    辛沭:“活该!”

    我心好累,好想去开……不对,我已经在青楼里了。

    是夜,我躺在床上独自沉思,满心都是慕容谦那昙花一现的柔情蜜意。都说女人的直觉向来准,特别是对自己心上人。我也如此以为。过去与现在的画面重重叠叠,都描出了那张风华绝代的脸。

    思至情动处,我睡不着,索性拖着伤体跳上了塔楼之顶,坐在上面看星星。

    时值戌时三刻,底下的人还没睡。窸窸窣窣的谈话声传来,是慕容谦与一名女子在交谈。

    女子道:“这几年难得见主人笑颜,近日却多了,是因为她吗?”

    “非烟,你逾矩了。”话意虽是谴责,可语气仍是平缓。

    “非烟只是替主人欢喜。”

    “你如何看?”

    “率性坦然,赤诚待人,除了对主人,无欲亦无求,的确是个难得的妙人儿。难怪主人以前提起她,都说她总是在挨别人的打,但身旁人都对她十分爱护。”

    慕容谦轻笑出声:“那么多的破绽她不询问,偏偏只问了一桩最为浅显的事。”

    “那是……”

    分明话题未尽,说话人却习惯性地卖起了关子:“夜深了,下去吧。”

    叫非烟的女子只道了一声“是”,我便听见房门开了又合的声响。不一会儿,烛火熄灭,万籁俱寂,徒留夜鸦展翅飞过。

    我听得不尽兴,无奈又不能以淫威逼迫慕容谦这厮,只能作罢。

    放缓了动作,我仰面躺在瓦片上,以双手枕着头。

    许多问题,不是我不明,只是,我不愿去细究,事隔经年,也失了去细究的意义,而今我最在乎的,唯有我在那人心里的位置。

    这个叫非烟的女子,看人果然透彻。我还当真应了她所说,除了对慕容谦,已是无欲亦无求。只是不知这世事,是否又能尽如我所愿。

    翌日。

    傅瑾来给我换药,我再次旁敲侧击地问了一遍她的故人是谁,却依旧没能套出半点儿信息。左思右想,我都觉得这事和小叔应该有点儿关系,可又不能直接提小叔的名字,否则她转眼就能掀桌暴走。无计可施,我只好闷不作声。

    处理完我的伤口,她赞许了一番我的恢复能力,而后就如同往常一般,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天到晚我也看不到她几回。而辛沭这两日也特别忙,黄莺这姑娘,热爱创新,特别是在厨艺上,所以,我的爱徒近来不是在尝奇奇怪怪的蟾蜍老鸭汤,就是在茅房里蹲着思考对策。

    我认为,这小子极有可能继承了我情路坎坷的师门传统。

    真是呜呼哀哉。

    我一人无所事事,便闲庭信步,晃去了塔楼上找慕容谦,想和他聊聊对传宗接代一事的看法。彼时,他正在廊屋处抚琴。远山如黛,烟云袅袅,衬得他有如出尘一般。桌上一只香炉散发淡淡清香,升腾的白烟迷蒙了他的容颜,致使我看不清楚。我尚未开口,他五指将琴弦一按,琴音骤止。

    “苏姑娘这么早便来寻在下,当真是好兴致。”

    我回过神,自顾自地扯了一把椅子坐定,道:“你弹你的,不用管我。”

    他双眸一敛,便真要依我所言,我又缓缓道:“我觉得,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你觉得这话是对还是不对?”

    慕容谦动作一滞,饶有兴味地睨向我:“苏姑娘想说什么?”

    “哦,是这样的,你也知道我苏家是名门望族嘛,讲求一个贞烈。既是我苏家人,就不能勾三搭四、夜半笙歌的。”

    慕容谦的表情似乎在说他正在看一个智障。

    我翻白眼,装没看到:“虽然你现在是还没入我苏家族谱,不过我以为那是迟早的事。有些东西,我们还得先说清楚。”

    慕容谦眯眼。

    “所以,你看,以后大半夜还是别让其他姑娘进你房里了,毕竟男女有别,总是不好嘛,你说是不是?”

    “哦,”这厮似笑非笑起来,“若是你能不踏入我房里,这条规矩尚可考虑。”

    “这怎么能一样呢?!”我朗声反对,“我都摸过你屁股、占过你便宜了,如果不负责,天下人会骂我负心的!”

    “苏姑娘。”他凉凉叫我。

    我一听这语气,霎时兵退三千里,抱住柱子准备慷慨就义。不料在这时,一名紫衣姑娘端着两碗糖水芋头款款进了屋。她瞧见我时,笑盈盈地冲我一弯身子,道:“苏姑娘,用早膳了吗?”

    我茫然摇头。

    这声音,充分说明她便是昨天夜里在慕容谦房里的人。

    我上下打量她片刻,发现其容貌真称得上艳若桃李、沉鱼落雁。她穿着一袭繁复长裙,浑身不见武息,唯有一股子江南女子的温软娴静。

    她把一碗糖水递给我,又将另一碗放在与我相近的木桌上,末了,对我道:“苏姑娘请慢用。”

    我诧异:“全给我的?”

    她颔首。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紫衣姑娘不语,颇有深意地一笑,而后对着慕容谦道:“主人,非烟下去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有心人刻意安排。

    他还记得,旧年我在王府时,最爱喝这糖水芋头。

    鼻子有些酸涩,我讷讷地叫了句:“先生。”

    慕容谦没看我,只是低着头从容弄他的琴弦。我坐回位子上,一边狼吞虎咽地吃芋头,一边忍不住热泪盈眶。吃得一碗见了底,我感动道:“冲着这碗芋头的情分,就算这几年你在外面瞎搞,哪怕有一天有个男人抱着孩子来认你当爹,我也决定不计前嫌!”

    我以为慕容谦听见这话,会和我一样感动得涕泗横流。结果,他只是眉一蹙,起身捏了剑指,并不留情面地道:“嗬,每个月总有那么几日,我无法抑制地想打死你。”

    我撇了撇嘴,甚是委屈:“我也是。”

    一指剑气削在我手边的木桌上。

    我连忙解释:“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我也想打死我自己。”

    他终于满意了,十分开明地没有与我大动干戈。

    这日过后,我便养成了习惯。除了去书坊等新书的时候,一般我都在塔楼上,或是听慕容谦抚琴,或是看他独自对弈。我也曾试图问起往事,他都以并非我故人来相拒。我更试图打听傅瑾的过往,他更是一脸高深莫测地说:“你自己去问她。”

    我无语。

    而非烟便每天都换着花样做点心给我吃,糖水芋头、糖炒栗子、桂花松仁等等,极少重样,将我的口味照顾得面面俱到。久而久之,我那道形同虚设的“不准姑娘夜里进出慕容谦房间”的规矩,便对她作废了。只是非烟识趣,向来不在夜晚去寻慕容谦。这一点,深得我心。

    后来,我更是干脆夜里都在慕容谦的房顶上躺着休息。

    那一阵,我感叹人越年岁渐长,便越受不得失去。连我这样自诩洒脱不羁的人,也怕某一日醒来,发现这是一场梦。

    好在每天黎明,我都会发现自己躺在他房间的床上,虽然我问他是不是他将我抱下来的,他压根儿不会承认,只会说我是梦游。

    当然了,事情也偶有意外。

    譬如,某天夜里我得寸进尺地去调戏他,在他耳畔吐气如兰:“先生,阿悦想听你念诗。”

    然后,他刚说了一句“苏姑娘”,就恶狠狠地擒住了我的手腕,说:“你在解我的衣带。”

    我嗷嗷直叫:“哎,松手松手!疼疼疼!”

    慕容谦随即一把将我扔出了屋外。那一天,我挠了大半夜,也没能挠开那扇坚实的门。更惨绝人寰的是,第二日一大早,我在房顶险些被冻成冰条,他也没来抱我下去。

    简直无情!

    我就这么插科打诨地挨到了七夕节。

    我兴致勃勃地花重金让一个写信的书生替我写了封情意绵绵的书信,然后交给了慕容谦。信上大概表达了这么几个意思:耽搁数年,难得良辰美景,你我何不把酒言欢?若酒兴所致,再来个幕天席地亦无不可……

    因此,未等到夜幕降临,我便迫不及待地打扮一番,去了约定的地方守候。

    约莫两三个时辰过去,身后的脚步声终于渐行渐近。我心头一喜,打个响指,用五十两黄金雇来的小厮当即点燃了八方焰火,一时天际亮如白昼,流光溢彩,绚烂夺目。

    我取下腰间的酒壶,饮了一口烈酒,像是饱经了人世风霜。

    “好看吗?这是为你而放的焰火。我年少不知事时,只晓得胡作非为。若不是遇见你,我也不懂人心原来能生出如此深刻的牵绊。可惜,我无法把握住。你于我而言,就像这场烟火,璀璨而壮美,却一闪即逝。在你之后,我方才知道,原来无论武功多高,权力多大,终有想留而留不住之人……”

    我叹了口气:“所幸还能相见。这一回,我会尽我所能,哪怕你终究不会如我所愿。不过,说到底,你又何曾如我所愿过呢,是不是,先生?”

    背后的人沉默了片刻。

    我当他是被我的深情感动,正在酝酿情绪,下一刻就会温柔地环抱住我,喊我一声“阿悦”。

    可我实在没想到……

    “我说……这种说辞你在小黄书里也能学到吗?”

    我一口酒喷出来,扭头一看,一袭黑衣正迎风飞舞。

    我指着他,手指抖个不停:“你这逆徒……怎么会是你?!”

    辛沭泰然地望了眼天上的焰火:“不然会是谁?”

    我急问:“慕容谦呢?”

    他同情地睨了一眼我已经病入膏肓的模样,淡定道:“慕容楼主说你恐怕被门夹了脑袋,叫我来好好关心一下前辈。”

    没人性!

    我捂住绞痛的心窝子,一个劲儿抽搐。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我立刻翻身上马,扬长而去,径直奔回了日月楼。

    我轻功一使,如履平地般跃上塔楼七层。重剑顷刻解封,怒指向还在悠然抚琴的某人。

    “为何不赴约?”

    “在下何时答应了赴苏姑娘之约?”他反问得气定神闲。

    我气息一滞,险些吐口血出来。

    “慕容谦!你要叫我苏姑娘到什么时候?!”

    穿着蓝衣的人似是感觉好笑地抬了下眼皮:“我不明白此话何意,不叫你苏姑娘,还能叫什么?”

    我一偏头,当真有了丝丝腥甜涌上喉咙。他分明不该用这样生疏的称谓,分明也该知道我要的不多,我不过是想确定他的心意罢了。

    我问:“有这么难?”

    慕容谦装作不解。

    “这些年,我走过很多地方。你说极北的雪原,我去了;你说苗疆,我也去了;你说大漠,我在那里等你,你却没来。我只是想完成长久以来的一个梦,这也不可得。或者,当真是我认错了人?”

    大概是我嘴角不经意溢了些许猩红,慕容谦一向云淡风轻的神色忽然有了半点儿动容。我已不想再去细究他现在内心的考量,无力地放低了重剑,用一只手捂住半边脸,微微颤抖。

    “你不是他也好。你不是他,我就不用日日夜夜都在想,你当年何以如此骗我,使我肝肠寸断;你不是他,我也不用辗转难眠,想你这七年为何都不来寻我,我苏愉悦,在你心里,又到底算得上什么。”

    温热水汽沾湿了掌心,我竭力压抑着情绪,不让自己发出更多的声音来。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了我一人,如此孤独,如此难受。

    过了许久,这心痛才稍稍平复。我擦掉眼角并不多的泪水,将剑急速收回:“今日把话说破,也好断了我的念想。慕容楼主既不是我故人,苏愉悦也无留下的理由。故人忌日将近了,明天我便会返回王城。这段时日多有叨扰,抱歉。”

    我抬眼,最后看了看那张熟悉的脸庞,狠心转过身,迈出了决然步伐。

    “告辞!”

    我走至房门前,背后极其低沉的声音突然传来:“你又怎知,我未曾寻过你?”

    我身形一僵。

    他再道:“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我一怔,愣愣地回头:“你说……什么?”

    他敛了惯有的笑意与我对视着,像要看进我心底。我叫了他一句“先生”,他才突然回过神,重新有了浅淡笑意,随手执起琴案上的书册,漫不经心道:“碰巧看见这首诗罢了。”

    我把目光移至那书上,将信将疑:“有这么巧?给我看看。”我快步走近,欲伸手夺书。他动作迅速地把书往烛火上一放,书角很快便燃了起来。我想抢,“嗖”地一下,他将书扔到窗外,冰凉的手指冷不防握住了我的手。

    温柔的低语便在耳畔盘旋,字字致我心乱如麻:“小心,别烫着自己。”

    “你……”

    “嗬,”他凑近些,如深潭一般的眸子里映出我的模样,“这性子,依旧如此倔。”

    我眨了眨眼:“你当真是……”

    话音未落,他再将我拉近半寸。隔着琴案,我与他之间只余下一指的距离。

    我的耳根子不禁发烫,他嗤笑一声,唤我:“阿悦。”

    我愕然仰头。

    他又道:“将我逼至此步,是你赢了。”

    我没出声。

    “就不知,如此一来,我的阿悦是否满意了?”

    我认真想了想,勉强地哼哼唧唧:“算你识相!”

    难得我没有开黄腔,他也没有打我,气氛十分和谐融洽。

    慕容谦多拿了一张圈椅出来,放在琴案旁,让我与他并肩而坐。一轮皓月银辉漫洒,数颗星子光芒闪烁。我靠在他肩头,听他抚着很多年前慕渊也曾弹奏过的那曲《渔舟唱晚》。我虽是仍不明曲中意境,心里却是同样满足。我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他没回答,但我知道,他有在听,这就够了。

    下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之际,感到他的指尖在我的脸颊上游走。

    他问:“倘若我真是慕渊,你会如何?”

    我撇了撇嘴:“拖着你战个三天三夜,不到断手断脚绝不罢休。”

    “嗬,然后呢?”

    “然后?”我闭着眼,“回家办喜事、编族谱,摆流水宴!日夜不停地吃一个月!让全天下皆知!”

    “那皇太子怎么办?”

    我用不怎么清楚的脑子想了下皇太子是谁,然后诧异道:“我办喜事和慕向南有何关系?”

    我发誓,那时候我是真心忘了身负婚约这档子事儿。

    慕容谦沉默了一阵,捏住我的鼻头,笑道:“痴子。”

    我不满地将脑袋往他怀里拱,又听他说:“只怕将来有朝一日,你会后悔今日抉择。”

    为何?

    我有什么理由后悔?哪怕这条路充满腥风血雨、布满荆棘,我也不悔。

    大镇国将军府的人,终身不言一个“悔”字!

    我坚定不移地想着。

    没过多久,绵绵的琴音似有催眠之效,我没忍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夜好梦,我再也没梦见某个黄昏,百花丛中,古树底下,那令人撕心裂肺的一幕。

    至十月底的时候,天气渐渐转凉了。城外十里的胡杨林长得枝繁叶茂,换上了一片一望无际的金灿,在阳光下望去,就如同绸缎一般,绚丽得耀眼。

    我躺在屋顶上,一边拿着新买来的典藏版小书看得津津有味,一边不时默默点评,这里明明就该配一张应情应景的插图,来突显下这段野外激战有多么惊心动魄。要是我来写,肯定不会写得这么隐晦!嗯!然后我扔了一颗松仁进嘴里。

    我正看得起劲,楼下传来突兀的说话声,听这似莺鸟啼鸣般的声音,当是黄莺无误。

    她道:“辛公子,我很好奇,你和你师父是怎么认识的啊?”

    我爱徒没有说话。

    “依你这闷葫芦的性子,和苏前辈相处得来吗?”

    我爱徒没有说话。

    “说说嘛。”

    我爱徒还是没有说话。

    最后实在抵不住黄莺拽着他的胳膊大幅度摇晃,这小子的冰块脸终于挤了个表情出来。

    “如果不是遇见她,我的话比现在更少数十倍。”

    “那是什么样子?”黄莺睁大眼睛问。

    “哦。”辛沭回了一个字,片刻后想起来,才解释道,“就是这样。除了‘哦’字,基本不说其他。”

    黄莺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你和苏前辈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啊?”

    辛沭:“能不能不谈此事?”

    “可我想知道。”

    纠结了一会儿,我的爱徒想必被黄莺期许而天真的眼神攻破防线,直接败下阵来:“好吧。”然后,他就讲起了那段过往。

    也就是我和他的初遇。

    那阵,帅得逆天的我路过渝州一个小镇,恰巧碰见一伙穷凶极恶的人强行征兵。镇子里的百姓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一听是朝廷征兵都傻了,想反抗又不敢,只得任那伙人抓走自己的丈夫和儿子。我几经打听,才知道那伙人哪里是朝廷的,根本是某个山头下来的土匪,想抢点儿廉价劳动力回去。

    于是,我堵在他们必经的一处盆地,闪亮登场了。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我威风凛凛地站在山头上,对盆地里的土匪头子用刚学来的渝州话大吼:“喀喀,下面那个秃了顶的龟儿子,你们已经被我包围了!速度把手里的小鲜肉们全部上交!听话的,洒家只打胸不打脸!”

    瞧,多么义正词严。

    然而,那群土匪不知中了什么邪,居然奋起反抗。我见劝说无效,只好武力镇压,一不小心打死了两个,其余的全都送去官府回炉重塑。辛沭应该是被我当时犀利的武姿所折服,从此心甘情愿成了我的爱徒。

    说起来,这小子初跟着我时,的确疏情得紧,通常都是与我相隔二十丈外,后来时日长久,被我的爱心感动,整个人才慢慢有了些人情味。

    黄莺听完这一段传奇,微妙地沉默了片刻,然后不解地问:“那……那么……你是怎么想的,为何会跟着苏前辈呢?”

    喂,这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幸好她补充了一句:“因为苏前辈的人格魅力?”

    辛沭立刻表情惊悚:“你何以扭曲至此?”

    黄莺无语。

    我也无语。

    辛沭:“我是怕她早晚死在那张嘴上,跟着她想给她收个尸当报恩好吗?”

    “逆徒,你给我跪下!”

    我大喝一句,提着重剑想跳下去清理门户。倏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名诡异的女子,猛撞了黄莺一下。黄莺没有防备,踉跄着跌进辛沭怀里,那女子匆匆低头道了声歉,也不等黄莺回应,便跑进了塔楼中。

    我觉得哪里有点儿怪怪的,刚想去一探究竟,还未有所动作,乍见远处胡杨林外,一群百姓像疯了似的往城门口跑。天地一线间,红云似火,我刚站起来,万簇火箭便如一张密布的巨网倾覆而下。一时间,哀号四起,十里红光。

    我眉间一蹙,纵身跃下塔楼,不由分说地抓起还在享受温香软玉的逆徒,轻功一使,迅速奔向城门。辛沭也不问发生了何事,只是见我神情严肃,也跟着表情凝重了起来。半途,我抛金夺了两匹马,与他各骑一匹。

    “傅瑾呢?”我问。

    “不知。”辛沭摇头,目光牢牢锁定在城墙外逐渐升起的浓烟上,“从早上开始便没见过她。”

    “不会是出城了吧?”我不禁有些忧心。

    他安慰了我两句,说傅瑾武功比我高,应该是不会有危险的,随即一勒缰绳,往城外疾驰而去。我拍了拍马臀,亦加快了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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