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做老大已多年

    即使在繁华热闹的街头，也从不缺乏安静的去处。比如这里，闹市一角有家小小的牛丸饭馆，向来是我写稿子的圣地。不为别的，安静。老板是个四十多的汉子，光头，脸上有伤疤，为人却不错。即使像我这样一碗牛丸坐半天的人，也常常和和气气，有空还和我扯扯闲篇。

    “看你忙得吃饭也不安生，写什么？”“剧本，关于黑社会的。”我边打字边说。

    “黑社会？现在不时兴这个叫法了，叫社团。”我点头，不过没有改动的意思，这年头卖字也讲个眼球经济，还是黑社会来得来得生猛，就像碗里的牛丸般筋道。

    这时大约是下午四点，店里生意最清淡的时候。每到这时，闲到郁闷的老板通常都会喝两口酒，然后找人闲聊，但今天实在没别人，就找上了我。大约是看我爱理不理，他突然抛出猛料：“你有没发现，我的店有点怪？别处常常有地痞流氓捣蛋，我这来可从来没有。”这句话把我的思想拉了回来，细细一想，的确没有发现过，这里安静得出奇，连大声说话的都没有。老板见我抬头，这才满意地摸一摸光头，轻轻对我说：“因为他们都不敢。你看我像不像社团老大？”

    我不由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位老板：光头，左脸有道灰太狼式的伤疤，如果再戴个墨镜，那么直接可以上演《古惑仔》了。这时我的剧本正写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正需要灵感，于是我决定和这位疑似老大聊聊。

    门一关，我主动发问：“敢问老大怎么称呼？属于洪家哪一个字头？”这是我从电影里学来的。老板笑得直打颤：“你当现在是清朝啊。这么着吧，我就给你讲讲我当年的故事。十多年前春节前，也是这么一个下午，也在这家店，我正想找人闲聊，忽然有一个光头闯进来。”

    以下就是老板的故事了。老板姓王，人称阿庆，那一天，阿庆的店门被一个剃光头，戴墨镜的青年推开。光头不是来买牛丸的，反而要卖给阿庆一堆东西，“鞭炮要不？过年图个喜庆，算你一百块一挂好了。”阿庆知道这就是讹诈了，这种鞭炮放市面上，最多五块钱。他小心地说：“不巧了，昨天刚刚买了鞭炮……”话没说完就被截断：“老板，你要过年我的兄弟就不要过年了？你这店还想开不想开？至少五挂！”

    就这样阿庆被讹去五百块钱。那时候的钱还是有点钱样子的，阿庆算一算细账，这钱得卖七千八百颗牛丸才能赚回来，不由心如刀绞。想一想以后还可能有这种人物上门，他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就是自己也剃了个光头，也弄一副墨镜戴上，说不定再来“兄弟”能含混过去。

    他当然知道这种想法很可笑，其实也是种发泄的方式，但绝没有想到，居然真起作用了。第三天，上回卖鞭炮的光头又上了门，这回拿的是财神。然而刚进门，看到阿庆的样子忽然就张大了嘴，活像塞进去一颗特大号牛丸。然后就像见了鬼一样跑出去，不见了。

    阿庆大感得意，想想自己不过剃了个头，就省下五百块钱，不由多喝了几杯。就在他晕晕乎乎的时候，又进来一伙人。这些人客客气气地把阿庆请到门外的一辆汽车上，然后护卫四周。车里只有一个男人，光头，墨镜，一身西装，阿庆怎么看怎么眼熟，当他看到汽车后视镜里的自己时，忽然明白，两个人竟是非常相像，唯一不同的，就是对方左脸有道伤疤。

    伤疤男人看看阿庆，说：“我是这条街的大哥，你可以叫我大哥坚，也可以叫我坚大哥，大坚哥也行，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小弟。”阿庆的脑子糊里糊涂，但他还是不想混黑社会，就连连摇头：“大哥坚，我一个小本生意人，平平安安就是福。”大哥坚瞪着牛眼看他半天，忽然笑了：“你不要想歪了，如今我们社团做的是正当生意，比做白粉赚钱多了，不用打打杀杀的。”

    见阿庆还是摇头，大哥坚拽出个皮箱来，随便抓出几沓给他：“只要你帮我做事，这些都是你的。”阿庆知道这钱拿着烫手，还是不敢接。大哥坚终于生气了，脸上的伤疤一抖一抖的：“不要钱也得帮我办事，不然你的店就不要开了！”

    牛丸店是阿庆祖上传下来的，这是他的软肋，所以只好闪闪缩缩地问，要他做什么。大哥坚告诉他，其实很简单，明天社团话事人有个很重要的会要他去开，但是同时他有个更重要的事要办，实在脱不开身。刚才小弟发现阿庆和他长得很相像，就想让阿庆假冒他出席。事成之后，不但保证没人敢到他店里找麻烦，还送十万块钱酬谢。

    阿庆明白，这事答应不答应都得做，就干脆点头，还混个好态度。大哥坚又郑重嘱咐他：“会上你一句话都不要说，以免被看破，你要说一个字，我就砍你女儿一根手指头！”

    二、有的座位不能坐

    见阿庆答应，大坚哥明显松了口气。他让二当家四眼仔给阿庆装扮一下，先换了一身和大哥坚一样的西服，又用油彩画了同样的伤疤，墨镜再一扣，真的几乎一模一样了。照阿庆设想，黑社会的会议多半就是找个隐秘所在，摆一溜八仙桌太师椅，然后大家上香背切口。四眼仔笑着告诉他，没那回事，他根本就不用说一句话。

    果然，会议是在一幢气派大厦里开的，墙上贴着楼盘图，桌上摆着沙盘模型，好像一个地产企业的会议厅。为首位置放一把老板椅，估计就是社团总当家，也就是话事人，下面是一拉溜两排椅子，分别写着名字，不用问是各条街的老大。阿庆由四眼仔领进来，自行找到写着大哥坚的位子，坐下来。按照预先的设想，他捂起了腮帮子，一有人问询，他就指指腮帮子装牙疼，一言不发。

    人员陆陆续续都到了，个个西装笔挺，表情严肃，要是事先不知道，会误认为这是一个地产企业联席会议。整九点，一个穿唐装的老者来到，做到主位上，大家纷纷起立点头问候：“龙四太爷好！”阿庆也装模作样，先点一点头，再指指腮帮子，然后坐下。

    会议开始，龙四太爷发言：“大家都到齐了，好。”阿庆听到这里就纳闷，实际上东南角的椅子还空着，上面写着个“义”字。看样子叫义的老大还没有到，怎么说都到齐了呢？不过他当然不敢问。

    下面各老大鸦雀无声，龙四太爷又开口了：“那件事以前商量过了，我建议大家投票，有没有问题？”同样鸦雀无声。龙四太爷足足等了十分钟，这才又开口：“休息五分钟，然后回来投票，投完票散会。”

    阿庆感叹，到底是社团，这会开得真有效率，全部加起来就三句话。这时他感到尿急，就奔卫生间解决了一下，回来一看，各老大都板着个脸，有的还直冒汗，不住地掏纸巾来擦。他想回到自己的座位，忽然发现椅子上有一摊水渍，左手那位老大估计有羊癫风，端着茶杯的手直抖，把水抖到自己椅子上了。有水的椅子怎么坐？还不把自己这一身名牌西服毁了？阿庆一转脸，就看到右手边的写着义字的空椅子，他想反正义老大没来，就坐到这把椅子上了。

    五分钟到，龙四太爷坐到主位上，眼光往下一扫，看到阿庆的时候，忽然就激动起来：“我当话事人十二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义举！你们整天拜关二哥，说什么兄弟同心，义字当先，可有谁能比得上阿坚？现在不要投票了，剩下的事，你们该知道怎么做了吧。”剩下的事让阿庆瞠目结舌，一个接一个老大站起来，把身上的所有值钱东西放到他跟前，现金、存折，银行卡、手表、还有钻戒。面对眼前的珠光宝气，阿庆有心想问又不敢开口，正想把这些东西都装在口袋里，左手的那位老大抢先夺走了：“坚哥你放心，这些东西我替你保管，保证不出差错。”只见他一双手稳如磐石，跟刚才判若两人！

    阿庆这时就觉出不对了，但还是不敢问，他怕花骨朵儿一样的女儿真被剁去手指头。就这样，他被两条大汉拥进一间空房里，给了他一个编织袋：“大哥坚，您自己方便吧。”然后锁上门，守在外面。打开编织袋，阿庆就真正傻了，里面三样东西，一根绳子，一瓶安眠药，还有一把刀。刀居然还是名牌，瑞士军刀。

    三、义字是这样写的

    阿庆就是再笨也猜到个大概了，刚才那些钱就是买命钱，这是要让自己自寻了断。听听外面，那两名大汉正聊天，说大哥坚好义气，帮大家弥补了一场天大祸事，咱们就给他多段时间吧。看样子，这两人一时还不进来，阿庆就拿起瑞士军刀来，悄悄撬窗户。撬开来往下一看，还好，这是五楼，下水管道就在不远处，他就沿着下水管爬下来了。

    一下楼他就狂跑，想跑回店里接了老婆孩子赶紧跑路。没想到刚到街口，就被一辆保时捷拦住了，大哥坚探出光头来说：“上车。”阿庆往四外一看，所有出口都被车卡死，知道跑不掉了，只好上车。

    车里还是只有大哥坚一个人，他一见阿庆就把一个纸袋子扔给他：“这是十万安家费。本来你活命的机会很大，可你坐了不该坐的椅子，抱歉了。”

    在众兄弟的车前后围绕下，保时捷缓缓驶上公路。这时大哥坚边开车边说明来龙去脉，原来本市的老大们发现做房地产比卖白粉还来钱，就入股建了个地产公司，董事长就是社团话事人龙四太爷，各位大哥都是董事。问题是一座在建的大楼倒了，砸死了不少人，警察方面迫于舆论压力，要地产公司给个交待。大家知道必须有个董事出来顶罪才行，但是让谁去才合适呢？眼看各位老大又要打起来，龙四太爷就说出个民主的办法，投票！谁得票最多谁自杀。之所以选自杀而不是自首，因为大家互相信不过，万一进去咬别人怎么办？

    事情也是巧了，剃了光头的阿庆被小弟看见了，和大哥坚真是神似啊，所以大哥坚就让他冒充去开会，这样假如被票选了，就让他顶罪。本来不至于就被选上，但阿庆坐的那个位子有说法，叫做“义字位”，是给关羽关二爷留的神位，每回社团开会都要留下的。阿庆一坐，就是表示他要学关二爷的义气，所有罪责一肩挑！

    说到这里大哥坚满脸歉意：“知道繁体义字怎么写吗？上面是羊下面是我。就是说奉献在上个人在下。为了社团众兄弟，我这个做大哥的不能死，只好委屈你阿庆兄弟了。”阿庆的脑子都不会转了，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自己会被杀掉。就在这时，前方忽然出现一个路卡，警察正在盘验行人。阿庆还不怎么样，大哥坚大惊失色，因为他知道这不是普通警察，这是反黑特警！

    刹那间大哥坚再也顾不上兄弟之义，猛打方向盘朝旁边他的手下兄弟的车撞去，因为旁边有小路可以逃。两车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对方的车被撞下路面，大哥坚的车刚驰下小路，却冷不防后面四眼仔的车又横插过来，于是产生更大的碰撞。保时捷登时像乒乓球般弹起，然后摔到路旁。

    说到这里，我已完全被他的讲述吸引了，不由问：“你俩没事吧？”“我当然没事，不然就不会坐在这里。”阿庆说：“但是大哥坚死了，然后，我就当了大哥。”

    四、谁是真正聪明人

    那一场车祸太严重了，两人都是脸部受伤，昏迷不醒。不过不幸中的大幸，因为离路卡远，反黑特警们没有过来查问，只是当普通交通案处理了。阿庆被送到医院，两天后醒过来，这时四眼仔过来喊：“老大，你终于醒了。”原来他和大哥坚同样的衣饰，同样的头如黑炭，更妙的是同样脸部受伤，掩住了那道伤疤。大哥坚昨天抢救无效死了，临死前没有片言只字，这样四眼仔就拿不定主意，眼前这位到底是谁，出于稳妥，还是先叫声老大对头。

    阿庆知道社团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忽然就起了冒充的念头，等稳定下眼前的人，再去接老婆孩子跑路。想到这里，他就含含混混问四眼仔，目前是怎么个情况？四眼仔没听出破绽，就说事情闹大发了，已不是当初的找个替罪羊那么简单，现在警局高层动怒，要借倒楼案清扫黑道，那天特警设卡就是抓人的。现在龙四太爷脑部中风，已辞去话事人的职位，其他老大自感资历不够，都想推举阿庆做新话事人。

    阿庆生怕露出马脚，哪敢答应，忽然想出一条脱身之计，说自己受了这么一场伤，有点心灰意冷，想把老大之位传给四眼仔。四眼仔一听顿时感激涕零，当了这么多年二当家终于转正了，说不定还能再上一级，直接当了话事人。趁四眼仔高兴得有点失常，阿庆说自己金盆洗手后，打算去接手那家牛丸店，因为他喜欢牛丸。四眼仔拍胸脯保证，今后没有人敢去捣乱。

    故事讲完了，我不由对阿庆刮目相看，他也算是个曾经沧海的人。正在感叹，阿庆又凑到我跟前说：“还记得我犯的那个错误吗？位子一坐错，后果很严重。所以，”他忽然加大嗓门：“以后不要一碗牛丸占半天位！”

    老天，我哑然失笑。原来编这一大篇故事的目的，只不过是赶我走路，我还当真了呢，我只好收拾电脑离开。

    以后的日子里，我还会去阿庆的店里吃牛丸，但是吃完就走，不敢逗留。平心而论我还要谢谢他，那段故事已写到我的小说里，很精彩。但是第七天我吃完要走的时候，一个大汉走了进来，说他要去夏威夷旅游，临行前要吃一碗牛丸。我一看就吓了一跳，因为跟阿庆太像了，脸上的伤疤也像。难道阿庆讲的故事是真的？但这位要是大哥坚的话，他为什么没死？

    等阿庆盛完牛丸，我就偷偷拉住他，问这位是谁。阿庆看看四下没旁人，才悄悄对我说：“这位就是大哥坚了，其实那天他也没死，醒过来后就想趁机洗底，借诈死跑了，他跑的时候还跟我打了招呼，留给我一笔钱，说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后来我才明白他这话的含义，真正是江湖诡诈啊，头脑简单的四眼仔还以为借机上位，当了话事人，可第三天就被警察抓去蹲了牢房，吃上了警察的免费便当。其实人家都拿他挡警察的枪，他一被抓，龙四太爷的中风病马上就好了，重新做了话事人。”

    “那么，现在是龙四太爷的天下了？”我问。阿庆呵呵一笑：“他也在夏威夷晒上了太阳，不过是永远的。几年前，一颗子弹把他留在了那里。其实真正能晒上太阳的，就是那位聪明人。”说着，阿庆一指角落里嚼得嘎吱有声的大哥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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