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捌 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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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捌

    魏神医那对头恐怕真是厉害得很,他给陆修文开好药方后,连一天也不肯多留,收拾完包袱就匆匆离开了。段凌跟柳逸原本也该赶路的,不过一来是多了个陆修文,二来是柳逸的师父快到了,他们干脆多住几日,等大家会合了再说。

    这期间,陆修文虽能自由走动,但是被限制在客栈房间里,段凌跟柳逸轮流看着他,算是形同软禁了。陆修文倒并不介意,他每天被好吃好喝地供着,支使得段凌团团转。

    他好像天生就擅长使唤段凌,一会儿说天气太热要冰块,一会儿又说想吃城东的绿豆汤。这样热的天气,段凌跑得一身衣服都湿透了,偏偏陆修文还嫌弃他办事不力,那一副骄横的模样,与十年前一模一样。

    段凌难免有些泄气。

    从来都是陆修文主动向他示好,他竟不懂得如何讨好陆修文。

    倒是柳逸跟陆修文相谈甚欢,一心想介绍师父给他认识,恨不得让陆修文拜在青山派门下,当了他的师弟才好。段凌当然不准,两人还为此互瞪了一眼,差点喝上干醋。

    段凌也曾向陆修文打听过左护法的事,但他的口风紧得很,只说那左护法整日戴着面具,连他也没见过那人的真面目。

    段凌不知是真是假,便也不再多问了。他谨记着魏神医的吩咐,每日自是汤药不断,这日他将煎好的药端进屋里,却见陆修文半倚在床头,手中把玩着一截枯树枝。

    段凌的心头一跳,立刻认出那是何物了。他上前几步,将药碗放在一边,强自镇定道:“这东西……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陆修文笑着睨他一眼道:“不就是你的枕头底下?”

    段凌为防陆修文逃走,这几日都与他同床共眠,他枕头下的东西,自然是一翻就翻着了。

    “段大侠的喜好真是古怪。”陆修文翻来覆去地瞧着那截树枝,似乎想瞧出特别之处,他问,“怎么将这玩意儿藏在枕下?”

    段凌温言道:“这当中有个故事。”

    “看来段大侠是打算给我讲故事了。”陆修文拍了拍身边的床铺,“你坐得近些,免得我听不清楚。”

    段凌坐下来道:“此事要从十多年前说起。那一年我刚满九岁,上元节时我同家人出游,被一个黑衣人掳了去。当时我怕极了,一路上又哭又闹,那黑衣人当然不会理我,只对我拳打脚踢,我哭一声就挨一顿打,到最后我便不敢再哭了。如此过得几日,我昏昏沉沉地到了一座山上,那山中机关密布,却原来是别人口中的魔教总坛。与我一起被抓来的,还有不少十岁左右的少年,大家被关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那里又黑又冷,谁也不知将来的命运如何。”

    陆修文好生奇怪,道:“这魔教自是天绝教了,可是抓这么多人做什么?”

    段凌没有回答,只接着道:“到了第三日,那一直关着的门终于开了,从外头走进来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我第一眼见他,就觉他生得真是好看。可他的脾气也坏得很,眼睛冷冷一扫,就一鞭子挥了下来。”

    段凌说到这里,嘴边微微含笑。

    陆修文道:“这人必定是那个陆修文了。”

    “是。”段凌大方承认道,“但我一开始可怕极了他。他是魔教教主的爱徒,且总是对我非打即骂。”

    段凌将那些往事娓娓道来。

    陆修文认真听着,时不时插几句话。

    说到段凌被抽了一顿鞭子时,陆修文嗤地笑出来,道:“你得罪了右护法的人,他若不抢先打你一顿,右护法定会找机会对付你,到时候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又说到段凌被那小金蛇咬了,疼了三天三夜,陆修文更是惊讶不已道:“那小金蛇可是不可多得之物,定是有人精心养着的,你被咬上一口,等于白白增了数年功力。嘿,这人把心思浪费在你的身上,真是暴殄天物。”

    段凌呆了一瞬,怔然道:“我从前不知,如今才明白了。”

    他脸上的表情实在是难以形容。

    陆修文这样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不禁动容,道:“这人对你一番苦心,你只要未曾辜负了他的心意,那也不算什么了。”

    段凌苦笑不已。

    可他偏偏就是辜负了。

    故事再说下去,便不可避免地讲到了十年前。

    陆修文练的也是七绝功,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原来教主抓你们回来,是为了助他练功。嗯,这法子倒好得很。不过被吸了功力的人,多半是活不成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有人偷了教主令牌给我。”

    “是那人偷的?”

    “是……”

    “嗯,拿着教主令牌的人,必是有重任在身,看守之人确实会放你离开。不过教主事后追究起来,必定是雷霆震怒。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被教主废了武功。”

    陆修文“呵”地笑了一声,眼中满是嘲讽之意,他道:“真是愚不可及。”

    段凌被那目光刺了一下,问:“若换作你的话,又当如何?”

    陆修文道:“我当然不会救你,任你被教主吸干了功力才好,你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段凌点点头,望着他道:“若他也同你一般……那就好了。”

    陆修文忽觉心中不快,他将手中的树枝扔到段凌身上,道:“你讲的故事太过无趣,我不听啦。”

    段凌抱着那截枯枝,道:“我还未说到这东西的来历。”

    “不过是枯树枝罢了,随处可见,也没什么稀罕的。”

    陆修文说着翻身下床,到隔壁去找柳逸了。

    段凌平日总跟在他身边,这时他却没追上去,只轻轻地抚摸手中干枯的枝丫,自己把故事说完了。

    他说:“这是去年秋天的时候,我在自家院子里折下来的。他那时只剩下半年的性命了,等不到来年的桃花绽放,便让我折下这树枝送他。”

    他静了一会儿,又说:“我跟他认识这么多年,竟只送过他这一样东西。”

    段凌说完后,抬手按了按眼角,将那丑陋的、干枯的树枝重新放回枕头底下,然后才去隔壁找陆修文。

    陆修文跟柳逸十分要好,两人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约好了去哪里游山玩水。

    “听说扬州的狮子头最是有名,一定要去尝上一尝。”

    段凌不得不出声提醒道:“在此之前,我们要先去魔教对付左护法。”

    “啊……”柳逸大失所望,但他很快振作起来道,“那就打完了再去?”

    段凌只是哼了一声。

    陆修文倒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就算将来兵戎相向,我也会饶你性命的。”

    柳逸实在好骗,只这么一句话就让他高兴起来,到了下午,他又得了一个惊喜。

    原来是他的师父提前到了。

    柳逸的师父相貌清癯、不苟言笑,因内力深厚,瞧来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与他同来的,却是一个五十开外的富态男子,身上穿金戴银,手中捏着两枚金丸,一副商人打扮。

    段凌认得此人,知道他正是武林盟主林天福,上次围剿魔教就是他带的头。如今那左护法兴风作浪,弄得江湖上人心惶惶,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柳逸跟林天福也相熟,他好奇道:“林盟主怎么跟我师父一起来了?”

    林天福转动着手中金丸,笑道:“正好有事跟傅兄弟商量,我就同他一道来了。”

    柳逸的师父“嗯”了一声,连一个字也不肯多讲。

    众人叫小二送了茶来,围着桌子说起魔教之事。段凌怀疑此番魔教之人泄露行踪,乃是左护法布下的陷阱,林天福亦很赞同。

    “不过那魔头既然下了战帖,咱们就不得不接下,否则任凭他们为非作歹,只会惹来更多的血腥杀戮。”

    “嗯,连魔教教主都已身死,一个左护法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魔教妖人诡计多端,要提防他们暗箭伤人。”

    大家说了半天,还是决定去魔教总坛一探究竟。

    陆修文身份特殊,他一直待在屋里没有出来。段凌犹豫着如何提起他才好,柳逸倒是爽快,直接说他是被魔教的妖法控制了,如今在自己的劝说下,正打算改邪归正、弃暗投明。

    林天福并非迂腐之辈,得知陆修文已被段凌封住了几处大穴,便也没放在心上。

    他们赶了几天的路,皆是风尘仆仆,因此天一黑就早早歇下了。柳逸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自是拉了师父同住,林天福则要了旁边的一间上房。

    段凌琢磨着一桩心事,也回了自己的房间。

    陆修文点了灯,正在灯下看书,他抬头瞥了段凌一眼,道:“段大侠怎么愁眉不展的,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段凌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看来此事与我有关了。”陆修文指了指自己,道,“让我来猜一猜吧。我刚才在门口看了一眼,今日来的这两个人,步子甚轻,目中精光湛然,想必都是武林高手。其中一个是小柳的师父,另一个的身份肯定也不简单。你们关起门来说了这么久的话,定是在商议如何对付左护法了。嗯,你们明日就要接着赶路了,但是该不该带我一起走,却令你为难了,是不是?”

    的确,此去魔教总坛还有十多天的路程,若是带陆修文一起上路,只怕半路制不住他,若是让陆修文留下,又该将他安置在何处?

    段凌不由得皱起眉来。

    陆修文伸指在他的眉心一点,道:“其实此事容易得很,我既然落在你的手中,自然是任你处置了。你只要……”

    他一边说,一边凑近段凌,道:“你只要一剑杀了我,不就好了?”

    段凌一把捉住陆修文的手,道:“你别胡说。”

    “正邪不两立,段大侠为什么留我性命?因为我这张脸吗?”陆修文说话之时,脸孔与段凌贴得极近,却又偏偏差了那么一些距离,反而勾得人心头发痒。

    段凌强压下体内窜起来的热意,对陆修文道:“时候不早了,你该休息了。”

    陆修文弯起眼睛,笑说:“段大侠也一起睡?”

    “我还有事,先去外面转一圈。”

    说罢,他转身就走。

    但他刚迈出步子,就有一双手从后面环上来,圈住了他的腰。

    段凌轻咳一声,道:“放手。”

    陆修文当然不肯放,手指在他的腰间碰着一样东西,拽起来一看,却是一只香囊。他随意瞧了一眼,问:“怎么只绣了一只鸳鸯?”

    段凌愣了愣,神色有些晦暗。

    陆修文顿时意会道:“是那个人送你的?”

    段凌没有出声,算是默认了。

    陆修文“唔”了一声,皱眉道:“我不爱闻这个味道,先扔在一边吧。”

    “不行。”段凌握住他的手道,“我答应过师兄,除非我死了,否则不会取下这香囊。”

    陆修文便没再理会那只香囊,只放柔声音道:“段大哥……”

    段凌的身体僵了僵。

    “我猜错了吗?那人不是这样叫你的?”陆修文想了想,又换了个叫法,唤他道,“阿凌。”

    段凌浑身一颤,仿佛被这声音抽走了力气,心中悸动不已。

    陆修文不由一笑,他轻轻将头靠在他背上,低声地叫:“阿凌,阿凌……”

    天亮之前,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

    陆修文在这黑夜里睁开了眼睛。

    段凌正在他的身边熟睡。

    他静静地望了一眼,掀开被子走下床来,悄无声息地穿上衣服,从地上捡起束发的簪子,然后轻轻一转——原来那玉簪竟是空心的,里头藏着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剑,剑刃上寒光凛冽,一看就知道削铁如泥。

    陆修文满意地笑笑,将那短剑握在手中,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客栈的走道里亦是寂静无声。

    陆修文白天就看好了地形,因此他毫无迟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走过去,心中默数:一、二、三……

    数到三的时候,他在一扇房门前停了下来。

    他屏息听了一会儿屋里的动静,手中的短剑伸到门缝里一勾,房门静悄悄地打开了。屋里只有一点月亮照进来的微光,依稀可见床上躺着一个人。

    陆修文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走到床边时,忽然觉得不对,他没有听到床上那人的呼吸声!他右手一扬,短剑如一道寒芒般朝床上刺去,只听“噗”的一声,却是扎进了被子里,毫无血肉之感。

    陆修文立刻知道中计,他的面上微微变色,回头一看,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已经站在了门外。

    “段大侠。”陆修文转了转手中的短剑,很快镇定下来,笑说,“这么巧,你也睡不着出来赏月?”

    段凌慢慢地向他走近,因光线昏暗,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道:“我即便是赏月,也不会赏到林盟主的房间里来。”

    “咦?原来这是林盟主的房间?”陆修文故作惊讶道,“可是我瞧屋里怎么空无一人呢?”

    段凌冷然道:“那是因为我识破了你的诡计,叫小二给林盟主换了房间。”

    “什么时候?”

    “就是你我……之后,我出去端水的时候。”

    陆修文的面上笑容不变,问:“你是怎么猜出来……我要刺杀林盟主的?”

    “我太了解你的性情了,你从来不做无用之事,你这么轻易就被我抓住了,又安安分分地在客栈待了几日,一次也没想过逃跑,必然是另有目的的。我一开始猜不透,后来见林盟主与柳逸的师父同来,你又特意派人查过我跟柳逸的底细,我便猜到你的目标是谁了。你前几日对我不冷不热,今夜却突然示好,更加深了我心中的怀疑。”

    “原来如此。”陆修文状似惋惜地叹了口气,道,“不错,我跟左护法打了个赌,看谁能取下武林盟主的项上人头。我年前受过重伤,功力大有折损,要杀他可不大容易。但如果我假装被你所擒,提前住进他下榻的客栈,让他去了戒心,动起手来自是方便得多。可惜我功败垂成,看来是我输啦。”

    段凌冷哼道:“林盟主何等武功,便是那左护法也动不了他。”

    “你若不是叫人替换了房间,而是提前告诉他我要行刺的事,我这时已经着了道了。”

    “若是如此,死的人就是你了。”

    陆修文不禁一笑道:“我就知道段大侠舍不得我死。”

    说到那个死字时,他手中的短剑一挥,却是抢先对段凌动了手。

    段凌并未佩剑,靠一双肉掌同他过了几招,惊讶道:“你的武功已经恢复了?”

    陆修文好笑道:“不然我怎么敢来刺杀林盟主?”

    “你明明被我封住了穴道,是怎么解开的?”

    “这个可不能让你知道,你自己慢慢猜吧。”

    说话间,两人又过了数招,从床边一直打到了窗口。

    上次在湖心的亭子里,两人打得难分胜负,这次却是段凌占了上风。陆修文虽然招数精妙、轻灵诡谲,但吃亏在内力不济,时间一长,就有些支持不住了。

    段凌看准时机,一掌拍向他的肩头,待陆修文闪避之时,他伸手揽住了他的腰。

    陆修文低呼一声,被这么一抓一带,刚好撞进他怀里。

    段凌心跳得甚急,问:“你我……之事,也在你的计划之内么?”

    “当然不是,”陆修文低笑道,“不过是顺其自然而已。”

    他说着抬起头,双目望向段凌。

    段凌正要说话,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毕竟客栈里还住着两位武林前辈,他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没人听见。

    没过多久,就见门外多了几道人影。柳逸的声音最响,问:“段大哥,出什么事了?”

    林天福则道:“段贤侄,可是魔教妖人作乱?”

    陆修文不理他们,只是抓过段凌的手,在他手背上重重咬了一口,直把他咬出血来。陆修文尝到血腥的味道,才低笑一声,趁段凌怔愣之际,身形一扭,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足尖轻轻一蹬,跃上了一旁的窗户。

    原来他自知不敌众人联手,是打算趁乱离开了。

    “段大侠,咱们后会有期。”陆修文衣袂翻飞,在夜色中,透出一点妖异之色,“下次再见,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了。”

    说着,他把手掌横放在颈边,飞快地一划,做了个割下他首级的动作。

    接着往后一退,大笑着跳下了窗子。

    段凌追了几步,探身往窗外一看,只见陆修文身姿轻盈,短短几个起落,就已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中。

    段凌自知轻功及不上他,便也没有再追。他刚才被陆修文咬伤了手背,这时才觉微微刺痛起来,说不出是何滋味。

    柳逸等人一拥而入,见了屋内情形,皆是一头雾水。林天福瞧了瞧凌乱的床铺,倒是有些猜测,不过他老于世故,并不说出口来。柳逸的师父一言不发。只有柳逸一个劲地问出了什么事,他的陆大哥怎么不见了?

    段凌望着窗外一点点亮起来的天色,道:“他受了魔教妖术的蛊惑,已经离开客栈了。”

    “啊?那段大哥你还不快去追?”

    段凌瞧了瞧手上的伤口,道:“等去了魔教总坛,我们自然还会相见。”

    只是到了那时,不知又是何等局面?

    “不错。”林天福道,“我们本就说好了今日启程的,现在天才刚亮,还可以再休息一会儿,等吃过早饭就上路吧。”

    他的眼光老辣,早看出段凌跟陆修文关系匪浅,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段凌武功又高,没必要这时跟他翻脸,所以他出来打了个圆场,将此事轻轻带过了。

    林盟主都发话了,柳逸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嘀咕着跟师父回房了。

    段凌仍站在原处,望着空无一人的窗外。

    林天福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劝慰了几句,便也回去了。

    但只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林天福又将众人叫了过来。原来他回房一看,见桌上多了封信,却是那魔教左护法送来的。信上寥寥数语,措辞客气,邀林天福等人八月初八去天绝教赴宴。

    宴无好宴,更何况八月初八,不正是魔教教主的祭日?看来那左护法为了替教主复仇,是打算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段凌等人自然不惧,将信件传阅一遍后,他们连早饭也没吃,就收拾好东西赶路了。

    因为陆修文提到的那个赌注,段凌心中警惕,怕路上有人对林天福不利,所以他一直小心防备着。不料这一路都是顺顺当当,不曾遇上魔教的人。

    魔教总坛设在一处险要的山峰上,因地处荒僻,没人知道那山叫什么名字,久而久之,也有人叫它天绝山。

    段凌等人日夜兼程,过得十几日,便到了天绝山的山脚下。这时已是八月初了,暑气渐消,有不少江湖人士先到了,只是未得盟主号令,不敢贸然进山。

    林盟主先与众人寒暄一番,接着就取出了左护法的信来。大家看过之后,自是议论纷纷。

    有人说这魔教护法太过嚣张,应当立刻杀进山去,端了他们的老巢。也有人说既然对方将日子定在八月初八,那定是有所准备,不如提早一天过去,杀他个措手不及。还有人说不如多等几天,挫一挫敌人的锐气,过了中秋再进山。

    聚集在此的,多半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时间众说纷纭,谁也说服不了谁。

    林盟主静静地听着,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他手中的两枚金丸一撞,只听“铮”的一声,金石之音响彻云霄,竟将议论声盖了过去。

    众人听了这声响,心弦都是一震,不由得安静下来,谁也不敢作声了。

    林盟主手段圆滑,先是露了一手功夫震慑众人,随后又摆出一副和气的笑容,道:“魔教妖人为祸武林,咱们迟早要与之一战的。早一日晚一日,其实都无分别。依我看来,干脆就八月初八那日进山,免得叫魔教的人看轻了我们,以为我等是贪生怕死之辈,大家以为如何?”

    林天福当了多年的武林盟主,向来威严甚重,去年攻打魔教就是由他带的头,他说的话,大伙无不信服。何况行走江湖的人,最看中的就是名声二字,岂肯被人当作缩头乌龟?那些亲朋好友为魔教所害的人,更是义愤填膺,恨不得明日就是八月初八,好进山去拼杀一番。

    日子忽忽而过。

    众人在山脚下安营扎寨,不过数日的工夫,就到了初八这天。

    段凌是起得最早的那一个。

    天还未亮,他就已经练完了一套剑法。他这几天沉默寡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到了出发时,他却是走在最前面的。论起对魔教的了解,再也没有一个人及得上他,去年攻打魔教时,他也是一路走在前面。只不过那时他一心想着救出陆修言,而这时他心里的那个人,却换作了陆修文。

    天绝山虽然陡峭,但大伙都是身怀武艺之人,一路上山倒也轻松,并未遇上什么阻碍。日正当午时,大家便已到了山顶。

    魔教总坛原本就建在此处,气势也算恢宏,但去年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如今只剩下些断壁残垣,阴森森的颇为吓人。

    众人见此地并无修缮过的痕迹,倒是奇怪左护法会藏身何处,找了一圈之后,忽然有人叫道:“这里有字!”

    大伙拥过去一看,却见一处山壁上血淋淋地写着一行字:正道小人葬身之地!

    字迹笔锋遒劲,自有一种潇洒气度,只是每个字都是用鲜血写就,瞧着好不瘆人。且又用上了恶毒的诅咒,叫人心生寒意。

    当场有人动了肝火,啐了一口,骂道:“魔教妖人,惯会妖言惑众!”

    他说着走上前来,一掌打在那写了字的山壁上。

    轰——

    只听得一声巨响,那山壁竟被他一掌震裂了,碎石纷纷落下,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山洞来。

    众人不由哗然。

    那出掌之人也是惊愕,想不到自己随意打出的一掌竟有如此威力,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却是“啊”的一声惊呼起来。原来他的手掌沾了那山壁上的血,这时已变得一片乌黑,显然是中了剧毒了。

    果然,那人很快捧着手掌惨叫起来,叫声痛彻心扉,令人毛骨悚然。

    众人中也多有精通医术之辈,忙划破他的手掌放出毒血,不料毒血流出后,疼痛虽然消减,却变成了一种奇痒,直痒到人的骨头缝里去。那人虽是一条汉子,却也经不住这痛痒折磨,竟摔在地上打起滚来。

    旁人没有办法,只好向林盟主求救。

    林盟主倒是镇定,他捻须道:“斩去他的右手吧,免得毒气攻心,反而救不成了。”

    性命攸关的时刻,当然是救人要紧,大家也顾不得他会不会变成残废了。刚有人拔出剑来,就听那汉子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口中吐出白沫来,在地上狠狠地抽搐两下,就再也不动了。

    有人俯下身探了探他的鼻息,摇头道:“已经断气了。”

    林盟主神色凝重道:“好厉害的毒药,好歹毒的手段。”

    山壁一震即碎,必是那左护法安排好的,而他早料到有人会被山壁上的字激怒,所以事先涂上毒药,不费一兵一卒就杀了一人。此时正是烈日当空,但人人只觉得心头冰凉。他们是为了铲除魔教而来,然而尚未遇上敌人,就先折损了一人。

    那突然出现的山洞展露着狰狞面目,里头深不见底,不知还要吞噬多少人的性命。

    林盟主并不急着进去,他低头沉思了片刻,转身问段凌道:“段贤侄可曾进过这山洞?”

    “不曾。”段凌想了想,道,“不过我听说魔教依山而建,在山腹中挖了许多密道,除了教主的心腹,谁也不知道这些密道通往何处。”

    去年那场恶战,魔教教主自恃武功,并未用到这些密道,而如今这个左护法,显然是更为狡谲之人。

    林盟主道:“如此说来,那左护法定是在里头等着我们了。”

    众人听了这话,马上又议论开了。

    “难道要进到山洞里去?”

    “这是人家的地盘,也不知还有多少陷阱?”

    “若等咱们都进去了,魔教的人再把山洞一封,咱们岂不是要闷死在里面?”

    林盟主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道:“当然不是大伙都进去。我看不如兵分两路,一部分人跟我进去一探究竟,剩下的人在外留守,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道:“那……谁进去呢?”

    段凌第一个出声道:“我。”

    柳逸就在他旁边,也忙着说:“我我我。”

    之后又陆续有人站了出来,多半是艺高胆大,有两手硬功夫的,或是与魔教有血海深仇的。

    其余的人则在洞口守着。

    众人进洞之后,只觉一阵寒气袭来,竟比外头冷了许多。段凌最熟悉魔教的机关暗器,所以的拿了火把走在最前头,林盟主居中策应,另有一位高手在后压阵。

    他们一路走,一路在岩壁上留下记号,以防走迷了路。本来进得洞来,林盟主最担心的就是洞内千回百转,越走越深,最后被困在其中。没想到这一路走来,却并不见什么岔道,走了小半个时辰后,前方就出现了一丝微光。

    众人精神一振,纷纷做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

    越往前走,道路就越是宽敞,随后只见眼前一亮,却是到了一处像是大厅的地方。里面四个角上点着长明灯,照得四周明晃晃的,厅堂里摆了十几张石桌,桌上酒菜俱全。

    那左护法的信中说邀他们赴宴,没想到还真备下了酒席。菜肴虽非山珍海味,但也尽是些鸡鸭鱼肉,当中的一道菜用一只巨大的银盘装着,上头盖了盖子,瞧不出是什么东西。

    众人记着前车之鉴,倒不敢用手去碰那银盘,却有人禁不住好奇,拿剑尖挑开了盘上的盖子。

    只听“当啷”一响,那盖子应声而落,随之响起的,则是一声骇人的惊叫。原来那银盘中所盛的,竟是一颗人头!

    这人头用特殊的手法硝制过,仍保持着生前形貌,怒目圆睁,好不吓人。

    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接着就有人扑了出来,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二哥。

    旁边有人窃窃私语道:“是王家的二公子。”

    这叫喊声如同炸开了一锅沸水,不断有人用剑掀开桌上的银盘,十几颗人头一一展现在众人眼前,却正是被魔教杀害后割走首级的那些人。

    在场的人当中,不乏这些人的亲朋好友,他们原是为了复仇而来,不料亲友的头颅竟成了盘中餐,被人以这种手段端上桌来。

    一时间,痛骂声与哭喊声不绝于耳。

    段凌见不少人都捧起了盘中的头颅,心中顿觉不妙,叫道:“别碰那些首级!快,快放下!”

    林盟主亦觉不对,问:“首级上可是有毒?”

    段凌道:“这些首级故意用银盘装着,就是为了造成无毒的假象,恐怕……”

    话还没说完,就听一人大喊起来:“虫!有虫子!”

    一种暗红色的小虫从那些头颅的七窍中飞出来,朝人群中散去。这虫子成百上千,不知凡几,离得稍微近一些的人,身上霎时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

    那些小虫如一蓬红云,黑压压地肆虐开来。

    柳逸看得一阵恶心,问:“段大哥,这些虫是不是有毒?”

    段凌苦笑道:“若是无毒,岂会被魔教用在这里?这些小虫以人的尸体为食,一旦被咬中,就会觉得奇痒无比,最后活活抓挠自己而死。”

    那些被小虫缠上的人似乎颇为痛苦,嘴里发出“啊啊”的叫喊,拼命地在脸上手上抓挠。抓着抓着,小虫逐渐坠落,但那些人毫无所觉,仍旧抓个不停,原本爬满小虫的皮肤上鲜血直流,有的人甚至把脸都抓烂了。

    余下的人见了,无不心惊胆寒。

    林盟主见此情景,知道是救不成了,他当机立断道:“快!赶紧离开这里!”

    大厅的尽头处另有一个出口,慌乱中众人也顾不得这许多,都朝出口跑去。至于跑得慢些,被那些小虫咬上的,无一不是血流满面,且都是被自己抓成这样的。

    柳逸心中不忍,不敢回头再看,拼命地往前跑去,出了大厅之后,又是一条狭长的甬道。火把早不知丢去了哪里,跑着跑着,前头的人忽然大叫了一声。

    “怎么回事?”

    “有机关!”

    “是毒箭……呃……”

    敢进这山洞一探的,都是一等一的武功高手,原本不会这么容易中箭。只是刚进山洞时一路无事,接着又在大厅中受了那毒虫的惊吓,大伙一时慌不择路,反而中了机关,不少人竟丧生在这小小的毒箭下。

    而且越是往前,陷阱就越多,一轮一轮地层出不穷,令人疲于应付。所幸那些小虫飞得极慢,倒是没有追上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甬道渐渐开阔起来,眼前终于又出现了一扇门。

    众人不敢莽撞,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只见这次的房间比先前的大厅小上许多,而且布置得极为古怪,白惨惨的如同灵堂一般,正中央摆着一排灵位。大家凑近了一看,那灵位上却未刻名字。

    “奇怪,这是要祭奠何人的?”柳逸一时好奇,数了数灵位的数量,数着数着,他的脸色却变了,说,“林盟主,总共有十七个灵位。”

    “怎么?”

    “我们进到这间屋子的人……也刚好是十七个。”

    柳逸的话一说完,众人都安静了下来,一时鸦雀无声。

    他们这一路上折损了不少人,此刻不多不少,刚好还剩下十七个。难道这些灵位是替他们准备的?

    人人心头都有这个猜测,但是谁也不敢说出口来。

    最后还是柳逸道:“那左护法莫非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知道我们会有多少人进来?”

    “当然不是。”段凌冷笑一声,道,“这地方必是另有玄机,左护法在暗中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所以才能提前布置好灵位。”

    众人闻言,四下找寻了一番,却什么也没有发现。而且这屋子只有入口,并无出口。

    林盟主双眉紧蹙,叹息道:“是我大意了,没想到那左护法割下别人的首级,还有这等用处,这之后的种种机关陷阱,更是一环紧扣一环,看来他早在半年之前,就已经开始布局了。”

    柳逸走过去道:“那左护法用心险恶,着了他的道也是正常,但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定然是邪不胜正。”

    他说完后,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问:“段大哥,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什么?”

    “好像、好像有人在吹笛子。”

    段凌的耳力自然比他更好,他仔细听了听,却摇头道:“没有,我什么也没听见。”

    “咦?那我怎么……”

    柳逸眨了眨眼睛,眼底渐露迷茫之色,眼神由原本的清澈明亮转为黯淡无神。

    段凌见他如此神情,心中忽觉不对,再一看林盟主就站在他旁边,登时冒出一个念头来,叫道:“林盟主,小心!”

    但是已经迟了。

    为了防备魔教之人,柳逸一直将剑握在手中,这时只见他出手迅捷无比,挥剑朝林盟主刺去。

    林盟主做梦也料不到柳逸竟会偷袭他,他虽凭着本能往旁边闪避,却还是被他一剑刺中了胸口。kfYV3CVOqu5RygoNDVhFXYgR7MVO7+MK1n+KdMT6Vtc9XpQgYuCWHP5REKg40ddUbIZxKO3XZlXwIziPYIz09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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