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流年遍开花-习惯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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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城市有很多秘密,很多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

    有时候我闲极无聊,会一个人从城东一直游荡到城西。城市里虽然有很多高楼大厦,也有许多偏僻寂静的老地方,那些是在岁月荏苒中沉淀下来不曾改变的一些东西。

    那些小巷里有青色的苔藓,淡黄色的茉莉花,绿油油的枝叶,古旧的砖瓦,还有老屋地基上残破的小石狮子,清明朝代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感觉恍若世外。

    穿过这样狭窄的深巷,尽头便是一所古旧的基督教堂。

    显然顾宗琪那类人,每天的活动范围都是局限在可怜的医院和学校医学部,大好人生的时光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他对城市有这么一隅景致有些惊讶,那双明亮的眼睛不住地打量周围的一切,我边走边笑:“顾宗琪,别急,你以后有时间慢慢看这些东西。”

    他有些不明所以,我耸耸肩:“你退休之后,每天端个紫砂小茶壶,中午吃完饭再摇椅上躺一会,走到巷子大院里的石桌上喊几个老头老太搓一桌子麻将。”

    他居然很诚恳地回答:“我不会打麻将。”

    我觉着挫败,只好改口:“那算了,就打牌吧,斗地主。”

    “我也不会斗地主。”

    我翻翻白眼,思忖这家伙是真跟我较劲了还是什么的,结果他认真的说道:“不过我会下象棋,下围棋,这样安静的地方,很适合静心。”

    “每次我看书看不下去的时候都会乘地铁到这里,然后走上好远,就到了这里。”

    潮湿的水汽蒸得那些常青藤的叶子绿得似乎要滴出水来,小教堂顶上有一轮圆钟,到整点的时候会叮叮当当的发出沙哑的声音。

    连耶稣的圣象都有些惨淡,百年前唯一保存完好的就是那些五彩的玻璃窗。

    天气有些昏暗,但是彩色的玻璃映着夕阳的光芒,交织出各种美丽的色块。

    礼拜早就开始了,很多人,有些是诚心来做礼拜的信徒,有些人就是我和顾宗琪这样的看客。我指指最后一排长凳子,小声说:“随便坐下来,什么都不要想。”

    我没跟他坐在一起。感觉是种玄妙的东西,有些快乐需要别人分享才会更加的快乐,而有些寂寞和体味是只有自己才能品尝的。

    很多人在唱歌,我不会唱,听了很多遍就小声地哼起来。我看着旁边老太太,一脸虔诚,让上帝保佑她的家人和生病的孙子。

    有一个词语叫身临其境,好比你不去医院,永远不知道世界上原来有那么多人在遭受病痛的折磨;你没有去过教堂,就永远不知道人内心是多么的脆弱。

    我很容易就把教堂和医院联系起来,殊途同归。

    但是明显地教堂比医院,听上去神圣多了,但是上帝不能救人,医生也不是上帝。

    礼拜结束之后,人们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我看了一眼顾宗琪,他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我没去打扰他,翻出手机看到一条信息。

    是秦之文发来的,他说拜托我跟他去吃一顿饭,原因是他被怀疑是Gay,所以急需证据洗脱冤情。

    我想哈哈大笑但还是忍住了,连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弯的,更何况别人。

    和他在一起已经有二十三年的岁月,从我们两岁时候开始。

    于是我回答到:“好。”自从他那年回到他所谓的“家”开始,我们的关系越来越远,想我们之间好像很久都没有这么亲密过了。但是最近有解冻的迹象,这次姑且称之为“破冰之旅”吧。

    我正在跟秦之文闲扯,旁边有人坐下来,我一看是顾宗琪,他微微仰着头,两只手握起来,手臂支撑在前排的椅背上,很闲适的样子:“这里真不错。”

    我低下头来继续处理短信:“嗯,是啊,我很喜欢这里的,没事就来。”

    “感觉有些不一样了,但是也不知道怎么表达,不过,喻夕,谢谢你。”

    我把手机丢回包里,笑道:“你觉得好就好。”

    彩色玻璃反照的色块,融在有些湿意的空气里,他脸庞边缘有种近似透明的光华,眼睛微微眯起来,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眼角这么修长。

    “谢谢你,喻夕。”

    我觉得自己做对了一件很伟大的事情,于是又在心底默默地喊了一声:“欧耶!”

    准备回去,却发现不知何时下起了连绵的小雨,雨丝细细长长的,连成一条线。

    顾宗琪撑起伞,对我说:“走过来一点,别淋到了。”

    我却本能地把包挎在右肩上,谨慎地挨着他,脚下一步一步走得艰难。他步子却因为照顾我放得很慢,我脑中一片空白,雨越下越大。

    忽然间我手臂贴到顾宗琪的衬衫上,很轻的触碰。冰冷的雨点中,他的手臂居然还那么热,顾宗琪停下脚步,有些为难地说:“喻夕,你别躲我躲那么远。”

    原来我越是在意,越会刻意地疏远。雨下得极大,伞只有一把,而我越走离他越远,不是脚步跟不上的原因,不过是心理作用。

    我这才发现他右肩,水滴从手上坠落,再看那件浅蓝色的衬衫水渍已经有蔓延的趋势。

    这时候我真觉得自己不是那个总是在幻想把顾宗琪手到擒来的喻夕,我骨子里那么多年积蓄下来的自卑和抵触,在某个时间怪异地控制住我的神经。

    难道是真的喜欢他,所以才会本能地自卑和抵触,那颗心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可是我没有时间想那么多,顾宗琪喊我:“喻夕,不早了,快点走吧。”

    一瞬间,我看到他的笑容,他的手臂贴着我的,暖暖的,我有些迟疑的把手伸出去拽住他的袖子,头昏地说了一句:“顾宗琪,我只是挺久没跟男生在一起,所以很多都忘记了,不是真的躲你。”

    那时候我都语无伦次,不知在在说什么,类似一种辩白,或许是一种暗示。

    他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可是并没有拒绝我拽着他的袖子。我想,某种意义上,顾宗琪多半是拿我一点辄也没有,另一小半,是真的有些纵容我。

    后来想起来,那句辩白却是我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总算是在天全黑之前到了医院,顾宗琪领我去教工食堂吃饭。恰巧是人潮高峰,来来往往实在惹眼,有人熟识顾宗琪,有人知道我,问来问去不过两句话。

    “喻夕,你男朋友?”

    “不是。”我笑着回答,但是内心挺纠结的,于是我默默地在心里添加一句——以后吧。

    亦有人问顾宗琪:“你女朋友,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他随意地笑笑,也回答得干干脆脆:“不是。”

    我看着他,一瞬间心里五味陈杂,可是我又不能盼望他说“是”,我也需要心理准备。

    蒸腾的水汽中,冷暖交融,我看到一个熟悉的人,他目光不断地向我这里看来。

    我吃饭习惯极好,没有话,只是埋头辛苦地扫食。

    顾宗琪也不说话,我晓得他本性就是很认真的人,不光是在工作学术上,他连日常说话都一丝不苟极其认真,我揣测大约在日本留过学的人,性子里多少有些较真。

    我想到《code blue》的剧情,问出来:“顾宗琪,你说那种病人血压下降,然后医生往他们胸口捶上一拳是做什么的?”

    他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我:“心脏病突发的病人,会出现心脏骤停,除了进行人工呼吸外,还可以朝病人胸骨下三分之一部位用力捶上一拳。”

    “胸骨?在哪里?”

    我看他手伸出来,然后猝然地收起来,他的脸,不知道是热气蒸的还是刚才那无心的举动,竟然微微泛红,他别过脸说:“喻夕,你去借本解剖学书,我讲给你听吧。”

    “那空气针是怎么回事?”

    “空气进入血管,如果空气量小,分散到肺泡毛细血管,和血红蛋白结合,或者弥散到肺泡,随呼吸排出体外,这样就没什么事。可是进入的空气量大且比较迅速,则由于心脏的搏动,会将空气和心腔内的血液搅拌形成大量泡沫,当心收缩时阻塞肺动脉可导致猝死。”

    我慢慢在头脑中消化这难以理解的东西,然后顾宗琪的电话就响起来,病房有病人情况不太稳定,叫他过去看看。

    于是我一个人把剩下来的汤喝完,端了餐盘想丢到盥洗间的垃圾桶。也许是忙着顾及脚下湿滑的地面,旁边有身影一闪,我手臂撞在墙上,顿时酥麻掉了一片。

    我抬起头看,是那个我在普外见过的小护士,挺张扬的一个人,说话做事干练,她抱歉地冲我笑笑,我也没放在心上。

    倒是后面有人喊我的名字,然后问我:“喻夕,你手机号码还是原来那个吗?”

    我丢下餐盘,甩甩手,挑眉:“你打打不就行了,还是这两年连试探的机会都没有,童若阡,你还真是薄情寡义。”

    我晓得他嘴巴其实生得毒,只是心底对我有愧疚不能太肆意发泄。

    果然我先刻薄,他也不再客气:“顾宗琪是你new favorite?”

    原来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达成这个共识了,连童若阡这个小王八蛋都知道,我觉得再掩饰都觉得矫情。我大大方方地拍上他的肩膀:“没关系,不管我有多少new favorite,你一直都是我的old love,这点你一定要相信。”

    他的表情,如被雷击。

    这么多年,我忘记了怎么跟男生相处的方式,连接吻的姿势都忘记,可是我还有这张伶牙俐齿的嘴,去面对过去的那些不愉快。

    在顾宗琪面前表现得很傻,因为我喜欢他;对童若阡刻薄,因为我已遗忘他。

    一瞬间,我在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了某种光芒。这是不熟悉的眼神,我从来没有见过,但是隐隐觉得和以前很不一样,有种他不再把我当作傻瓜的感觉。

    想起两年前我多一伶牙俐齿的娃,硬是生生的栽在了童若阡的毒舌上。

    有次我让他帮我去图书馆借书,他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我想想这句话也很有道理,但是我心理别扭,恨恨地对着他“哼”了一声。

    他那时候头都不抬,直接刺我:“哼什么哼,只有猪才哼哼。”

    那时候我真的痴呆了,愣愣地看着他,硬是反驳不出一句话。要是换到现在,这个小王八蛋敢跟我这样说话,我肯定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狗娃,嘴别那么贱,小心找抽。”

    我现在变得越来越淡定了。

    后来跟他分手后,我渐渐找到了当年挥斥方遒的风采。

    考英语八级前,我跟一群哥们在QQ群里哭我悲惨的考试,打了一大段发现自己在自娱自乐,因为他们一直没啥同情心,终于等到一个学日语的问我:“哪尼?”

    我没好气地说:“这里。”

    他还算有点同情心:“唉,你当时要是学日语多好啊,多简单啊,我一级早就过了。”

    我很鄙视地打了一个表情:“废话,日语嘛,肢体语言。”

    这句话把群里潜水的人都炸出来了,我继续问道:“毕业你准备干啥,卖碟贩A?”

    他很兴奋说:“我要去日本学动画。”

    我“哦”了一声:“去学吧,以后回来画H漫,振兴文化产业。”

    他一边擦汗一边说:“喻夕你真是越来越H了。”

    我有些找到了损人的感觉:“哪里哪里,要用科学发展观全面发展的看待人类。”

    其他人说:“喻夕,你真TMD发展,被童若阡刺激多了吧。”

    我说:“是啊,我跟他分手了,有识之士、青年俊才快来追我吧。”

    “敬谢不敏!”

    童若阡看着我,唇角无奈地翘起一个弧度,很好看,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他一样。他嘴角弯起来平静地看着窗外,他说:“喻夕,你变了好多。”

    我也深有感触,迫不及待地告诉他:“我这几年来最大的收获就是变成一宅女,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呢,但是我最近囊中羞涩,就不请你吃饭了,会意一下就好了。”

    “那我请你吃饭吧。”

    我眨眨眼:“不用了,孔子曰,不食嗟来之食,孟子曰,孔子说得对。”

    “那是孟子说的。”

    我的耐心终于被耗光:“你管谁说的,爱谁谁说去,关我啥事。”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背后是渐渐平息的大雨。风把雨点送到我的脸上,凉意十足,他笑起来,那双眼睛微微地薄凉起来:“喻夕,我们还是朋友吗?”

    于是我开始头痛了,努力回想我什么时候跟他做过朋友。

    事实上,我跟童若阡是一个高中毕业的。我高二时候才从德国回来,阴差阳错地被分到强化班的最后一排,后来我提前参加了这个学校的外语类自主招生,这才逃离了高考。

    童若阡坐在我前面,一抬头就看到他挺直的腰脊,瘦削的肩膀。他的睫毛微微卷翘,在光线下看得十分清晰,秀气得有些过分。

    那时候我就光顾着去看他的睫毛了,而且他太高了,我总是只能看站在他的阴影里。

    但是他可以给我挡住老师的目光,我可以肆无忌惮的睡觉、看小说、玩游戏。

    直到高考结束,我都没有跟他说过几句话。那时候我已经极少去学校,终日和秦之文混在一起吃喝玩乐,基本上我的上半生都是在吃和睡中度过的。

    我和童若阡没有做过朋友,即使在一个学校,也只是很平常的点头之交。大学时候某一个晚上的选修课上,一张纸条偷偷地被传到我的手里,而那个心理学教授在上面滔滔不绝地说:“处于被动方的男同性恋,与处于主动方的女同性恋,常常是真正的同性恋。”

    我打开一看,心跳漏了几拍,橘色的灯光下,他的字好像要漂浮起来,在我眼前幻化:“喻夕,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但是他不说喜欢我,我说“试试吧”,结果我一试就把自己赔进去了。

    所以这时候我回答得有些牵强:“试试吧。”

    他还是那副风清云淡的样子,散落在额间的头发被风吹起来,面目有种模糊的感觉:“喻夕,说实话……”然后他顿了顿,“算了,现在说这个没什么意思了,总之你说能做朋友,我觉得很开心。”

    我最怕别人的柔情攻势,只好木讷地应了一声:“哦”,他看了看手表然后跟我道别。

    我看到刚才我跟顾宗琪坐的位置上,他的伞靠在我座位的墙角下,雨伞那抹蓝色依偎在白色的墙壁上,很是惹眼。

    我想起,顾宗琪走的时候,雨下得正大,而我居然没留意到他把伞偷偷地放在我脚下。

    我弯下腰捡起那把伞,然后握住伞柄,轻轻的撑起来。

    天空中只有朦胧的细雨,我一直撑着伞到宿舍楼下。

    我洗了澡,无聊的上网游荡。

    恰巧高伊辰师兄也在线,很久没见到他了,我跟他打个招呼,然后跟他说起童若阡的事情,他神秘地沉默了一会:“哦,他后悔了。”

    我只当他开玩笑:“得了吧,他那时候说他不会后悔的,开玩笑吧。”

    “男生会很贱的,然后后悔,跟哈巴狗一样,会求着你回头。”

    “绝对不可能!”

    “口是心非的事情,是人都会。”

    我沉默了,然后他又跳出来说:“那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后悔?”

    “要是我,我一定不会后悔,在那种情况下。”

    “男女有别吗,我是男人我了解的。不过喻夕,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想,打出四个字:“敷衍了事。”

    等了很久他都没回答,我一不小心点进了高伊辰师兄的QQ空间里,上面比较空,我原来以为会有一群莺莺燕燕给他留言,没想到空空荡荡的。

    只有一篇文,很短的字数,——都市男男女女,诱惑太多,变数太大,没有人心甘情愿垫底或者收拾烂摊子,亦没有人心甘情愿落单或游离情事之外。而很多时候,浪子的改变,不是因为某一个人,而是他想改变的时候,那个人正好出现了。

    我思忖着,越发搞不懂高伊辰师兄。

    我刚想问问他那篇日志的意思,他的消息就来了,我一看,立刻把QQ退出了。

    “喻夕,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我第一觉得他没创意,第二觉得他没诚意,第三觉得我自己更没诚意。

    他不说他喜欢我,而我,不喜欢他。

    连他喜不喜欢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做他的女朋友?

    这个世界上,我所要的不过是沿途风景再美,或是再险恶,有个人跟我十指紧扣,不离不弃。仅此而已。

    很早以前我觉得干脆利落是解决事情的最好办法。

    可是现在我真的对那句“做我女朋友”这么干脆的话,产生了反感和厌恶。

    不是不浪漫,只是这样太过于直接和自信的态度,反而失去了恋爱中忐忑的心绪,没有了欲语还休的浓情。在恋爱中的太有把握和自信,会变成伤害对方的利剑。

    也许他不爱你,不喜欢你,只是为了一些理由想把你变成一个身份的附属。

    我决定屏蔽所有跟我说这句话的人,包括将来不知是否会对我说这句话的顾宗琪。

    晚上,我躺在床上,QQ是决计不敢上了,手机也调成了静音,也不敢往上面看,我承认我怕。逃避是宅女的职业素养,关键时刻一定得顶上。

    我索性把手机关了,爬上床继续看我的《code blue》,我越来越后悔没有去学医,当山下智久对失去了右臂的黑田医生说:“医生,名医是什么?”

    “这个答案只能在急救现场找到。”

    我抱着本本,那一刹那,我想发信息问顾宗琪,对他来说名医是什么。我想了解他,更深地探究他,心底有种可怕的占有欲,一点一滴地啃噬我的心。

    手机关机了,于是我往枕头上一倒,懒得开机受虐了。

    第二天早上我都不敢开手机,磨磨蹭蹭了半天到图书馆借书看看。逛到四楼医学类图书的时候忽然想起之前跟顾宗琪讨论的“胸骨”问题。

    我觉得有必要通过学术研究加深我们之间的情谊,于是我就找了几本解剖学的书。

    后来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师兄看到这些书,很好奇,翻开一看第一页是骨头,第二页是肌肉,第三页是脏器,然后默默地把书放回去。

    “我还是去打点素菜。”说完他急匆匆地走了。

    于是我就大摇大摆地抱着那些书跑到东华医院,从桥二东边的电梯刚出来,就看见几个白大褂的医生手里拿着报告诊断书向手术室走去,然后就是我干爸的声音:“再开一台手术,护士呢,人都跑哪里去了!”

    他几乎是用吼的,我的头发都一竖一竖的。

    然后走廊那里跑过来两三个小护士,不停地道歉,后面有人拍拍我的肩膀:“喻夕,怎么现在过来了?什么书?”

    很多人都看着我,我觉得我头发都竖起来了。

    很讨厌这么多人的目光都看着我,但是喊住我的是顾宗琪,他不甚在意别人的眼光,低下头看看,笑道:“哦,是这几本书,帮我放在办公室里。”

    我听到这话也愣了一下,“哦”了一声就向办公室走过去,我边走边觉得顾宗琪真是很精明的一个人。我来粘他,他在别人面前做出麻烦我的表象,实在是顾全了我的面子。

    办公室里只有两三个实习生,我在顾宗琪办公桌上坐了一会,他推门进来,笑眯眯地问我:“有手术,要不要去看?”

    我欢喜得跳起来:“你的?”

    他笑笑:“小手术,所以我就上了,疝无张力修补,对了,陈教授的手术是肝尾状叶巨大血管瘤切除,还有一台是胆总管下段切除,起码要做上十几个小时,有兴趣去看看吗?”

    我笑的眼睛都弯了:“去啊,去啊,当然去。”

    他把我领过去,护士帮我穿上手术服,戴上帽,口罩,还有鞋套,我行动艰难得冲着顾宗琪嘀咕:“我要不要刷手啊?”

    他那双好看的眼睛冲我眨眨,摇摇头:“你别伸手就可以了。”

    他低下头用刷子蘸了肥皂水,从指尖刷起,那双修长的手指浸泡在叫新洁尔灭的溶液里,浸了好久用纱布擦干,这时有护士过来帮他穿手术衣。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手,突然间有很多话要跟他说,我想问他泡手时候皮肤疼不疼,每天要刷多少次手,有没有后悔做医生,他心目中的名医是什么样的。

    于是我真的喊住了他,大手术室里有很多玻璃门互相隔起来,可是还是看到很多人忙碌的样子,我说:“顾宗琪,等下手术结束的时候,你的手能不能给我看看?”

    他眼神有一瞬错愕,但是很快恢复如常:“好。”

    顾宗琪是给一个八十岁的爷爷局麻进行腹股沟无张力修补术,看上去很简单,但是那个爷爷有点胖,而且肌肉很紧。听一旁的实习生说,本来刀口开得就不大,再加上厚厚的脂肪,解剖结构就更不明显,组织分离很困难。

    手术气氛还是很轻松的,实习生一边跟我讲话,一边拉两个钩,我看着他的姿势就别扭。最后他忍不住了手发抖道:“顾老师,手术快结束吧,我的腰就要断了!”

    我扑哧一下就笑出来了,随后就被护士哄下了手术台。隔壁是我干爸主持的肝尾状叶巨大血管瘤切除手术,他在白花花的灯光下低着头,那边麻醉师很紧张地喊:“主任,血压太低了!”

    我原以为我干爸会小小地紧张一下,结果他很豪迈地吼道:“想办法,给你发工资就要做事!”

    身后立刻有低低的笑声,顾宗琪从手术台上下来,站在我身边,悄悄地附在我耳边说:“这是你干爸的口头禅,我们做手术时候,最怕听到这句话了。”

    暖暖的呼吸轻轻地掠过我的耳朵,不知怎么的,我的脸“唰”地就红了。脊柱骨处有种酥软温麻的感觉一路攀升,心口猛然被揪起来,甚至我敏感地感觉到刚才那一瞬间,他的嘴唇擦过我的耳廓,暧昧而性感。

    他走到一旁的手术室里,患者是一个胆总管下段的癌症,需要将胆囊、胆总管、胰头、十二指肠、胃的一部分全部切除,然后再作胰十二指肠吻合,胆肠吻合,胃肠吻合。

    顾宗琪是做副手,我看了一台手术都困得不行了,可死撑着要去跟。结果我干爸瞪我,旁边护士告诉我,这台手术起码要做上十个小时,于是我就默默地退出了。

    我在办公室里翻着书看,顾宗琪桌子里有一本《十家论庄》,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埋头看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实习生已经拎了外卖上来,我茫然问到:“几点了?”

    “六点半。”

    “他们还没下手术台?”

    “没啊,旁边手术室都熄了灯了,还在做,差不多七个小时了。对了,你要不要吃饭,我帮你叫一份外卖?”

    那边手术室里的护士跑出来,喊道:“饿疯了,疯了,疯了。”跑过护士站的时候,头往里一探,“叫外卖,连器械护士的,一共7份。”

    实习医生笑笑:“知道了,大概还有多久啊?”

    “吻合了,大概快了。”

    我觉得很累,办公室又没有可以睡的地方,于是我就昏昏沉沉地趴在顾宗琪的桌子上。

    门边吱呀一声响起,实习生在隔壁房间说:“顾老师,有没有零钱,我钱不够了。”

    我一下就跳起来了,顾宗琪站在门口,手指按在太阳穴上,很疲倦的样子。他看着我狼狈的样子无奈地翘了翘嘴角:“喻夕,麻烦你,钱包在我桌子左边抽屉里,病人刚到ICU,我要去看看,等会回来。”

    我“哦”了一声,拉开抽屉,里面躺着一个黑色真皮钱包,手感很好,而且很别致的样子,我暗自觉得顾宗琪的品位不错,走过去跟实习生说:“多少钱?”

    “给我五十。”

    我翻了一下,他随身也就带了七百块钱不到,不过倒是有很多卡。里面有一张卡很别致,我偷偷地抽开来一看,是Tiffany的保修卡,我心下纳闷,连忙收了回去。

    我抽了一张五十的给实习生,他说:“再找两块钱零钱。”

    钱包里有一个暗扣,我原以为是装硬币之类的,打开一看,一个银色亮圈轻轻地滑落在掌心。是一枚戒指,素白的颜色,没有任何花式,圈环比较大,看上去就是男款的。

    那一定会有一个女款的。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我默默地把那枚戒指放回原处,不动声色地给了实习生零钱。

    我只是觉得冷,空气中充溢着淡淡的花香,好像是某处初雨中的桂花,悄然地绽放。我身上似乎有股腥甜的味道,窗外的黑暗,无边无际,好像是我看不穿的顾宗琪。

    想起一句话:“尽是相对,其实刹那不对,亿劫相别,其实刹那不离”。

    把钱包放到桌子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外正在下小雨,细细密密,车灯恍然而过。我掏出手机打电话给秦之文,一摸上去才发现手机已经关机了一天。

    他正在外面吃饭,我说:“小蚊子,我饿了,很饿,我站了七个小时的手术。”

    我听见他那边酒杯碰撞的声音,他笑道:“夕夕又不是医生,你是不是又在东华医院胡闹什么啊?怎么了,心情不好?”

    我淡淡地说,“所以我讨厌医生,很讨厌,还有我饿,快疯了,你把我带走吧,只要有吃的我哪里都跟你去。”

    只是不想看到医生,看到我喜欢的医生。

    那边沉默一下:“你在东华医院是吧,好,我马上过去。”

    我放下电话,上面有一条信息,高伊辰师兄的——喻夕,你可以逃避,但是你不可以不面对。

    这句话很模棱两可,因为手机屏幕被雨点打花了,所以短信看起来,也很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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