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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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场下的玉蜀黍地里充满了蛐蛐声,玉蜀黍在那声音中点点滴滴地朝着天空窜。月光没有了,星光很浅淡,草和庄稼都是一种乌云色。二姐立在那片扔过手帕的乌云里,无论如何找不到了那挂在玉蜀黍叶上的一片白。地上没有,就近的地场也没有。她在田地里钻来钻去找,终于是啥儿也没见,就又钻出玉蜀黍地,沿来路往家走。可路上她冷丁拾到一个白布条。又拾到一个白布条,再拾到一个白布条。零零碎碎,她拾到十几条。那白布条上都有字,全是她写的,于是二姐心里豁然明白,高中生已经回来捡了记账手帕,已经把手帕撕成了白布条。

    那十几条布在二姐手里系着像二姐牵着一束云,随着二姐的脚步飘抖飘抖很厉害。二姐知道,自个儿上了高中生的当。不扔就永远记住了他的账,扔了就无据可查了。二姐想,这东西到底比我聪明,到底是个高中生,先我一步就把记账手帕撕碎了。可你撕了我就不能再记了?天下婚事少有女方比男方花钱多,可我花得多,花得多我就不能不记账!

    回到家,二姐把手里的布条拼起来,把上边的账目抄到了一个旧本上,规规整整,抄到东天发白,才倒床上睡。

    来日,一天无事。

    又来日,大姐的对象来了,和大姐在大姐屋里钻一阵,大姐就出来找二姐。

    “镇上那门亲事你到底同意不同意?”

    “不同意。”

    “你会后悔一辈子。”

    “我情愿。”

    “人家说只要你同意,要啥儿给你买啥儿。”

    “我要彩电他买吗?”

    “人家连咱娘的棺材都答应置办啦。”

    “横竖我就是不同意,我就看上了邻村的。”

    大姐车转身,和她对象一道去和娘说叨一阵子,娘叹口长气躺床上,大姐和她对象劝一阵,都出门骑车去往镇上了。

    大姐一走,二姐很空落,如同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她追到门口唤了一声姐。

    大姐扭过头。

    “有啥儿事?”

    二姐把头微低着。

    “没啥儿事。”

    大姐回走几步,立在二姐眼皮下。

    “你仔细再想想。”

    二姐把眼皮朝上抬一下。

    “你去哪?”

    大姐拉起二姐的手。

    “你不同意我得去镇上回绝人家一声呀。”

    二姐把手从大姐手里抽出来。

    “你去吧。”

    大姐死眼盯着二姐的脸。

    二姐转身就走了。

    大姐无奈,只好推着车子,朝梁脊路上去。

    就这天,高中生一早去了镇上,回来给二姐买了件羊毛针织衫,装在一个塑料袋子里,红得就如装着一包血。他从村里走过时,村人都把目光搁在袋子上,人家问说那是啥儿?他说羊毛针织衫。人家说给谁买的?他红着脸,说给我二姐。人家就说你家里满屋病人,四处都花钱,你还给对象买啥儿衣裳呀。他就说我从来没给二姐买过啥儿衣裳,花的钱还不及她替我花得多。这样说完,村人们就说高中生到底是高中生,懂事情,明事理;说我二姐这闺女也少见,没向男方讨要过一双袜子一根线,还给高中生家老老少少买衣物。就说二姐和高中生是天生的一对儿,结了婚一辈子没气生。就在这种声音里,高中生穿过胡同,到了我家,站在院子中央唤着二姐的名字叫。

    时候已是正午,街上都有人端碗吃饭,没吃饭的人家,灶房里炊烟缕缕。一个村落,唯我家极其安静,上房门掩着,厢房门掩着,灶房门也是掩着。高中生叫了几声,娘从上房打开一条门缝,把脸从门缝挤出来。

    “以后你别再来勾引我家闺女啦!”

    高中生一怔,未等灵醒过来,上房门就又合上了,娘的脸就又不见了。到了这会儿,高中生心说谁求谁,满天下都是闺女,好坏总有我一个!他正要铮铮骨气朝外走,二姐揉着睡眼从厢房走了出来。

    “你到厢房来。”

    “你跟我到村外头。”

    “我不想出门。”

    “我在你们家里难受。”

    “你给我买羊毛衫儿了?”

    “你跟我到村外头。”

    “来,让我试试羊毛衫。”

    “你跟我到村外头。”

    二姐就跟着高中生朝大门外边走,将出大门时,她听见娘在上房窗口对她有意咳一声,二姐就在门口淡了一下步,又加快步了。村里吃饭人多,都坐在各家门口树荫下,盘在石头上。高中生为了避开人眼,他朝东一拐,从一个牛棚下面钻过去,到了牛棚后一棵椿树下,把自己埋在树荫里,回身盯着二姐看。二姐说:“把衣裳给我试一试。”

    高中生说:“你娘还不同意咱俩的事儿?”

    二姐说:“她管不了我。”

    高中生把羊毛衫儿递过来,二姐把手伸进袋里摸了摸,说这是羊毛吧?高中生说是。二姐把衫儿取出来,在手里掂掂重量,又走到太阳地,把羊毛衫儿对着日光照了照,回来在身上比试着。

    二姐问:“好看吗?”

    高中生答:“不是穿羊毛衫的天。”

    二姐说:“秋罢凉快穿。”

    高中生说:“试试大小,不合身了再去换。”

    二姐开始把衫儿往头上套,隔着一层血红的衫,她看见红的村落,红的山梁,红的田地,红的庄稼,红的日光。红的日光如粉淡雾丝在她眼前飘动,而那一圆太阳,如一圆红月亮在她面前贴着。

    二姐心里好轻快。

    “这衫儿多少钱?”

    “十五块五。”

    二姐顶住衫儿不动弹。

    “多少钱?”

    “十五块五。”

    二姐立马把衫儿脱下来,团在手里盯着高中生,说这不是羊毛衫。是的,高中生说,卖衣裳的人说这比羊毛还要好。即刻,二姐脸就涨出红,说这是腈纶纤维,以为我就不识货,拿这种东西哄骗我。我每次到镇上都要到衣裳市上走几遭,这连十五块五也不值,我亲眼看着别人十块钱就买一件装进包里拿走了,还以为我不知道呀!

    如果这时候,高中生说句我不会买衣裳,买时确是十五块五,那就啥儿事情也没了。可偏偏高中生听了二姐的话,脸就红得和衫儿一样红,说我实说吧,这衫儿是十二块五毛钱。

    二姐把衫儿胡乱塞进塑料袋。

    “那你为啥儿要说十五块五?”

    高中生脸皮僵硬着。

    “我也觉得……十二块五,太便宜。”

    二姐把目光搁在高中生红亮的额门上。

    “那儿不是有四五十块钱的羊毛衫。”

    高中生默了一阵抬起头。

    “那也太贵了……就这还不敢让爹娘知道,是我从抓药的钱里偷买的。”

    二姐一下把那红衫摔出去,打在高中生的胸膛上。啊,二姐说,我一个黄花闺女准备嫁到你家里,还多给你家花了那么多的钱,让你给我买个羊毛衫,你还怕你爹娘知道,好像我一下把你的家当穿尽了,房子穿塌了。眼下没结婚为了我你就这么怕你爹娘,只顾爹娘不顾我,结了婚,以后不定你还咋样哩。二姐说这些都不讲,就说你家满屋病人钱急缺,可你买了个腈纶纤维的,回来硬说是羊毛。退一步,这些还不讲,就说你不懂,可明明一件是十二块五,你却硬说是十五块五。你这不是不把我当人看了嘛,太瞧不起我了嘛,好像满天下小伙子,除了你我就找不到对象了!

    “给你说,”二姐说,“镇上比你家富上几十倍的人家还求到我门上,说只要我点个头,要啥儿都给买。”

    高中生为买这件衫儿在镇上跑了大半晌,实指望二姐穿上衫儿会欢心,不料惹出二姐冒出这么大的火。只这样也许会好些,至少自己把价格多报三块钱是对不起人家了,可二姐把镇上卖衣裳的商贩求婚的事抖搂出来了,这就叫高中生无法忍受了。

    “怪不得总嫌我为你花钱少,”高中生忽然间全都明白,“原来有钱人跟在你背后。”

    二姐说:“就是跟在我背后,人家连我娘死后的棺材都答应结婚以前买。”

    高中生说:“那你为啥儿不答应嫁过去?”

    二姐说:“你以为我没心答应呀?”

    高中生说:“那你答应呀。”

    二姐说:“我就去答应。”

    高中生说:“你去嘛!”

    二姐不再说啥儿,乜斜一眼高中生,转身就往家里走。这时候秋阳正在头顶上,有一种焦干的热,好像到处都天旱,三年五年没下雨,地上裂开了缝,空中生了烟,二姐心里也跟着燥干了。没血流动了。她极渴,很想回家把头伸进水缸喝个够。但她走到牛棚时,冷丁儿又旋回身子来说:

    “你多花我那么多钱咋办?”

    高中生仍然立在原处树荫里。

    “昨夜回去我想了,我给你娘扯过一块布,黑颜色,半毛的,在梁脊我亲手交到你手里。就是你娘去年过年穿的那个布衫,统共花了三十二块一毛钱,你那手帕上,没有记下这笔账。”

    二姐想了想。

    “这样我还比你给我花钱多。”

    高中生没有想。

    “你比我多花十二块钱。”

    二姐回走几步,离高中生近一些。

    “十二块钱也是多。”

    高中生前走一步,竖到二姐面前。

    “这衫儿就是顶着那十二块的账目去买的。”

    二姐伸手从高中生手里取过纤维红衫儿。

    “这到底多少钱?”

    “十二块五。”

    二姐从口袋取出五毛钱,塞到高中生手里,说两清啦。高中生接过那五毛钱,往口袋一装,也说声两清啦,就回身从一家宅院后边朝自己家里去。他步子走得随意,就像收工回来一样,看不出有啥儿别样来。二姐以为他不会接那五毛钱,不想他接了,这叫二姐很后悔。早知这样,偏就不还那五毛钱,看你能怎样?可二姐却给了。她看着高中生拐过房角,走进玉蜀黍地里瞧不见了,想起自己还给高中生的妹妹买过半斤糖,一个铅笔盒,也花了不少钱,可抬头再瞅高中生时,他已走进庄稼地的深处里,连个身影也没有,只有脚步声很有节奏地留下来,二姐只好轻声叹一下,把大红衫儿取出来,弯下腰,并着双膝,在膝上把腈纶衫儿方方正正叠好,装回塑料袋,用胳膊夹着袋儿回家了。

    六

    大姐在镇上出了一点节外生枝的事。

    本来是和对象一道去衣裳贩子家回绝婚事的,可大姐生怕那五百块钱贩子要回去,一路上又没想好回绝婚事,又不退钱的好主意,到一道街口时,不好往贩子家里进,她就把车子朝二道胡同骑过去。对象说你去哪?大姐说到二道街厕所尿一泡。前边有厕所,对象说,别跑那么远。二道街的厕所好,大姐,说干净得没一星臊味儿。于是,大姐上厕所,她对象便立在胡同口,等着大姐上厕所,可大姐刚进二道街骑了丈把远,迎面走来一个老婆婆,撞倒了大姐的自行车。

    大姐的手腕流血了。

    老婆婆躺在地上不能动。

    如果这老婆婆是平民百姓也作罢,可人家孩娃是镇委会的通信员,和镇长、书记都极熟,派出所的人没有不认识的。通信员听说娘被车撞了,不由分说,用镇委会的吉普车把娘送到了卫生院。尽管出事地点离卫生院仅有半里路,还是用了镇上唯一的一辆吉普车,闹得卫生院的医务人员很紧张。这一边,老婆婆刚被拉走,派出所就接到一个电话,就派出一个人,把大姐和自行车一道带到了派出所。

    带走大姐的是一个中年人,穿了半套公安服,下身蓝,上身是一件自制的粗布白衬衣。这就是处理镇上日常纠纷的公安员。公安员坐在一张椅子上,问了大姐姓名、事由,说那老婆婆腰折了,你先回家取上二百块钱来。

    大姐身上装有贩子的五百见面礼,本来可以先交二百的,可她忽然想起对象在镇上人很熟,不定这公安员也认识对象呢,所以大姐的胆子稍微壮了些。

    “撞一下就要二百块?”

    “二百还算少,不够你再添。”

    “我对象也是镇上的……你不该要得这么多。”

    有了这话,公安员身子在椅上坐直了,问说谁是你对象?大姐说出了对象的名字,公安员又把背依在靠背上,点了一根烟,说我以为是谁,原来是那个卖煤的。公安员说人是熟人,可公事得公办,你回去取钱吧。无奈何,大姐就把自行车丢在派出所,出门去找对象了。

    对象还在街口等大姐,他听大姐说了出事前后,先自跺了一下脚,说上个厕所你还挑挑拣拣,这下你不挑了吧!

    大姐本指望因出事,能让对象在镇上显露一下本事,那老婆婆不就孩娃是镇委会的通信员?可她没想到对象反来埋怨她。

    “你难道在派出所就没一个熟人啦?”

    “人家去洛阳拉煤气罐儿烧,我咋能认识人家呀?”

    大姐觉得有一厚层失望压在心头上。和对象见面订婚那一天,也是赶在将过年,大姐本来对婚事不同意,觉得对象丑,个头还没大姐高,人瘦得如同扁担条,还又少一个手指头。可偏那一会儿,有三个烧砖窑的想买煤,为开春烧窑作准备,一会儿一个提十斤麻油去了对象家,又一会儿又来一个夹了两条烟,最后一个到对象家里来,竟用肩膀扛了半扇红猪肉,到灶房啪一声将肉撂在案桌上。这啪的一声就把大姐惊醒了,她把媒人叫到另外一间屋里问:

    “这都是来送礼?”

    “不送礼哪有煤烧呀。”

    “天……还得了!”

    “人家管着煤,你说谁家烧饭能离了煤?在这个小镇上,没有人家不认识的人,没有人家办不成的事,你找他就找到福窝了。”

    大姐脸红了。

    媒人问:“婚事同意吧?”

    大姐说:“我不是看上了他管着煤厂的煤,不是看上他没有办不成的事,见天都有人来送礼,就是我同意,也是看上他人挺厚道的。”

    媒人说:“那就成。”

    婚事就成了。

    成了一年多,大姐真以为他在镇上没有办不成的事,凡是要烧煤的人家,都得见他老远点头打招呼,可没想到这镇上居然有人不烧煤,像城市人一样烧煤气。大姐无可奈何了,瞟了一眼她对象,说:

    “咋办?”

    “没法儿。”

    “白给人家二百块?”

    “那通信员还是镇长的干儿子,不赔二百还咋办。”

    大姐说:“那就……赔吧。”

    对象说:“钱哩?”

    大姐说:“你问我要?天下哪有男人向女人讨钱的,何况我还没嫁到家里。好意思!”

    “钱都不明不白花完啦!”最末,对象丢下这么一句,就骑车回家取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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