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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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到这完了就完了,但大姐有想法,觉得对象一见面不问自己被撞的咋样儿,手腕上血还没干,也没拉起手腕看一看,说声快去医院包一包,第一句话就是上个厕所你还挑挑拣拣,这下你不挑了吧!说到了赔钱他还变脸改色,赘一句钱都不明不白花完了!难道我想撞车呀?我想白白赔人家二百块钱呀?不管怎样,钱是由对象出了,大姐觉得委屈,也不好说啥儿,只能心里想想。

    可到了对象赔完钱,骑着车子回到一道街,同大姐一块到了衣裳贩子家,事情忽然就全都颠倒过来了。

    “赔了二百块?”贩子说,“镇委会通信员算他妈什么东西,撞他娘一车子就要二百块,也太他妈仗势欺人了!”

    贩子说着,推个车子便走,不一会儿,就从派出所把那二百块钱又给取了回来,啪一下,扔到了大姐的对象面前。

    “公安员也是他妈的一条狗,我说是我表妹骑车撞了通讯员的娘,他立马把钱退回来,说不知道,说没说透,说透了哪有这么一档事儿。”

    这一档事本来都是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却使大姐看清了一层理:在这个小镇上,贩子比她对象有能耐得多。对象算什么?花他三五十块钱就如抽他的筋;不认识派出所的人也不知道人托人找熟人,还真的给人家送了二百块。就这么一件事,大姐有些敬重贩子了,有些小瞧对象了。就这么一件事,贩子问起他和我二姐的事儿,大姐竟不好回绝他。

    “你妹子……啥儿态度?”

    “她说……再想想。”

    “要真不同意就算了。”

    “她同意……就是、她没主心骨。”

    说这话的时候,大姐的对象瞟大姐一眼,大姐也瞟他一眼,目光都很冷。有一会儿贩子出门不知做啥儿去了,对象说,你不是说你妹子死也不同意?我没说她死也不同意,大姐说,我说她有些不同意。对象说,不同意就干脆回绝了。

    大姐说,万一妹子回心呢?结这么一门亲戚你不也跟着沾些光?这时候,贩子从门外进来了,把一个红纸包摆到大姐面前说:

    “让你妹子去洛阳一趟,买两套衣裳。”

    大姐立马不高兴。

    “收起来吧。我妹子初中毕业,人清高。”

    贩子用舌头舔舔嘴唇。

    “真不要了你再拿回来。”

    大姐瞟瞟自己对象,把钱装进了兜里。

    从贩子家出来,太阳已经正顶。大姐和她对象各推一辆自行车,沿街往对象家里走。街面上不逢集日,行人寥寥,只有几家摆摊卖鞋的,开店照相、镶牙的。镶牙铺后边是一个公共厕所。大姐看见厕所,说声等一会,就扎下自行车。对象说又去厕所呀?大姐脸红红,说刚才没去厕所就被人撞了。大姐到厕所,刚好里边空空无人,大姐没解裤子,慌慌地把贩子送的红包拆开来,见里边全是一百块的大票子,匆匆数了一遍,统共二十张。大姐吸口冷气,忙迭迭数出十五张,装进一个口袋里,把余下的五张重用红纸包起来,塞进另外一个口袋,便急急走出来。

    “这么快?”大姐对象问。

    “解小溲。”大姐答。

    大姐和她对象继续朝前走,自行车在他俩手中转出哗哗声。到工商银行门口时,大姐对她对象说,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有啥儿事?对象问,娘在家等你回去吃中饭。大姐生气了,没见过你这人,我有点事情你也问,难道我一辈子就不能有点自个儿的事儿?

    她对象一下噎住了,怔了怔,说那我先走了。

    你走吧,大姐说,又没结婚两人总在街上厮跟着,不定别人咋笑话!

    她对象只好先走了。

    对象走了,大姐转身旋进银行里,存进去了两千块,死期,一年,临出门还特意问了一年死期利息有多少。营业员做了答,大姐想,要存进一万块,利息每月就合城里人一月的工资了。从银行走出来,街面上流动着混浊的光,有条狗在盯着大姐看,狗很脏。大姐看了狗一眼,心里觉恶心,便扭头往东走。大姐没有往自己对象家里走,而是去了衣裳贩子家。

    衣裳贩子正要锁门上街吃饭去。他独自一人,家里窝着钱,想吃饭就总是上街下馆子。大姐一来,说我钥匙是不是掉进你家了?贩子就又回屋找钥匙,翻沙发、看桌底、扒桌面、探箱缝,忙了一阵,大姐就拉了贩子一下衣袖子。

    “别找啦,不定是掉到我家了。”

    贩子拍拍手上灰。

    “晌午错时了,和我一块上街吃饭吧。”

    大姐很为难。

    “对象他家饭都准备了。”

    贩子准备着朝外走。

    “等不及他们也就先吃了。”

    于是,大姐就随贩子上镇中桂花酒楼吃了一顿饭。

    于是,大姐和她对象三天不到也就闹翻了。

    七

    大姐从桂花酒楼出来已是太阳西偏时,满镇都铺着一层透明的浅红。有的临街铺子都早早关了门。大姐到食品店,买二斤麻糖糕,到街上贩子也就结完账,从楼上满脸酒红走下来。

    “你干啥儿?”

    “我总得到我对象家里去一趟。”

    “事情……要抓紧。”

    “这号事情急不得。”

    “那你去吧……”

    “我就去了。”

    大姐到对象家里时,她对象正在扫院子,对象娘在给窗台、门蹲儿上的花草浇着水。有麻雀就落在浇过水的花盆上,看上去情景极悠闲。然大姐一进门就觉出事情和往日不一样。往日里,大姐一入门,对象娘老远迎上来,先问饭吃没,再说没吃我去烧。可今儿,大姐提着糕点到了院中央,对象和他娘还似乎没看见,连句话都没送出口。

    大姐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妥当。

    在街上碰见我二姨,大姐说,我二姨三年五年不上街,我领她到饭店吃了一顿饭。

    对象娘不再浇花了。

    “你咋不领你二姨来咱家?”

    大姐进屋把糕点放桌上。

    “新亲戚……二姨说不合适。”

    如此也就和解了,对象说吃中饭时一家人等了大半晌。大姐说等不上就吃嘛,别总把我当成外人看。这话把对象娘感动得没法儿,忽然觉得刚才的冷淡不应该,忙把屋里大姐买的糕点提出来,无论如何要让大姐提回自己家,让自己娘去吃。大姐自然知情理,死活不肯提,最后对象娘就把一包糕点分两包,大姐便接了一半儿。

    真正大姐和她对象闹翻是在事情的第二天。

    农历九月初三娘生日,大姐二姐给娘买了好吃食,两瓶罐头、一斤麻片,花了五六块钱。这些都是从村头泥屋的商店买回的,一兜儿,摆在桌子上。大姐这时候已经财大气粗,两千块的存折就装在她那挨着奶子的内衣小兜里,还有五百块现金塞在她枕头套里,所以她买了那么一兜东西,又去割回二斤红瘦肉,要给娘好好做一顿肉丝捞面条。娘在屋里吃着罐头享受着,大姐二姐在灶房洗肉擀面条,正忙乎,二姐冷丁说了一句话。

    “姐,我觉得你有花不完的钱。”

    大姐的手硬在了面盆上。

    “谁让你不找一个好对象。”

    二姐洗肉的双手不动了。

    “非要找上好对象才能有钱花?”

    大姐又开始揉面了。

    “自古都是男靠双手,女靠婆家。”

    二姐抬起头,怔怔望着大姐。

    “你说镇上那衣裳贩子到底比我大几岁?”

    大姐的双手重又硬在面盆上。

    “不是给你说过了,大八岁。”

    二姐移下屁股,端端正正坐下来。

    “我和他结婚,人家会说我找个二婚吗?”

    大姐扭头望着二姐的脸。

    “本来他就是二婚嘛。”

    二姐重又低头洗着肉。

    “他家真有很多钱?”

    大姐的额门上渗出了一层汗。

    “妹子,你今儿咋的了?”

    二姐把手上的油水摔了摔。

    “我和我对象闹翻了。”

    大姐猛地转过身。

    “真的?”

    二姐把腰身坐板正。

    “真的。”

    大姐把手上的面泥刮下来。

    “为啥儿?”

    二姐盯着大姐的脸。

    “为啥儿你还不知道?”

    大姐过来蹲在二姐面前。

    “晚了,你晚了妹子……”

    二姐愣了愣。

    “啥儿晚了?”

    大姐拉着二姐的手。

    “我已经回绝人家了。”

    二姐瞪大了眼。

    “不能再去说一说?”

    大姐把二姐的双手攥的越发紧。

    “妹子,咱做人不能去吃回头草。”

    二姐忽然眼里有了泪。

    “都怪我自己……”

    大姐把二姐的双手松开了。

    “等姐有空再去给你说说吧。”

    二姐开始洗肉,大姐又开始和面。和面的时候,大姐教育二姐说妹子你还小,今年还不到十九岁,和高中生吹了就吹了,翻了就翻了,咱不能把一辈子的日子压在高中生的穷命上。大姐说,能嫁给那衣裳贩子更好,嫁不了也不用去后悔。姐比你年龄大,比你看人认得准,我觉得那贩子没有好脾气,说不了结完婚他打你又骂你。男人们不打女人就觉得日子不好过。而且那贩子钱多人却抠,姐去他家几次他都没让姐吃过一顿饭,更别说能从他手中要出几块钱来了……

    就是这大姐正规劝二姐时,大姐的对象突然走来了,像一个棍子立在院落里,手里提一个装满东西的小黑包。大姐隔窗看见对象,忙不迭儿出来接过包,把对象迎进上房里,把小黑包放到桌子上。接下去就吃肉丝捞面条,大姐的对象人虽瘦小,却整整吃了两海碗。吃了饭,他说煤厂忙,得紧赶紧地回去上班儿,大姐就去给他腾那桌上的小黑包。

    大姐拉开小包的拉链,脸上的粉淡红色立刻没有了。那包不是装的给娘过生日的礼品,而是账本和她对象走路热时脱下的汗衣裳。大姐背对对象,让心境静一静,慢慢转过身。

    “吃饱没?”大姐问。

    “吃饱啦。”对象答。

    “没有吃饱再给你捞上一海碗。”大姐说,“我们家里虽穷,一顿饭总还管得起。”

    对象疑疑怔怔地望着我大姐。

    大姐把那黑包提在手上。

    “走吧,我送你。”

    对象本来还想再坐会儿,似乎有话要给我娘说,或是给二姐。可大姐已经把包提在手上走到屋门口,这就只好起身叫了我娘一声,说我走了。娘说你走好,便同二姐一道把他送到大门外。余路留给大姐送。从我家门外到梁脊,是一段缠缓的上坡路。九月份,太阳不热也不凉,风温温暖暖吹过来。山麻雀在路边啁啾不停。这段路上,大姐和他对象不言声,待上完坡,到了梁脊平路上,到了往日送他分手的老地场,大姐的对象止了步。

    “别送了,你回吧。”

    大姐没有把包还给她对象。

    “你今儿来干啥儿?”

    “来给你娘过生日。”

    “那你包里装满了账本干啥儿?”

    “顺便到几家砖窑讨账。”

    大姐说:“你是去讨账,顺便到我家吃一顿娘的生日饭!”

    这句话大姐的对象吃不消,看看梁上,左右无人,就把嗓门抬高了一点,说你是咋的了?这些日子见我就来气,好像我刨了你家坟上一棵树。真刨一棵树,你也不至于这样说话像是嘴里吃了枪子儿。大姐本来从昨天下了桂花酒楼心里就总悬着一件事,饭前又听二姐说她和高中生闹翻了,原因也是为了镇上那贩子,七紧八凑,正好该把一肚子烦乱变成火气泄在对象身上。对象今儿来得好,不提礼品是对的。若要今儿他不来,或来了装了一兜郑州罐头、洛阳糕点、县城的小糖什么的,大姐就不知道事情到底该咋办。你来给我娘过生日,大姐上下松着手里的黑包说,难道就两手空空吗?

    大姐的对象说:“那包里装的不是有梨嘛!”

    大姐忙又把包放地上,打开包,把包里衣服翻出来,果真见包底有四个不大不小的黄香梨。翻包时大姐生怕那包里黄梨有半兜,一看仅有四个,大姐放了心,便胡乱地把他的衣裳塞进包里站起来。“这梨有多少!”

    “没有一二斤?那么大的个。”

    “不是你买的?”

    对象忽然不言声,脸上糊一层尴尬色。

    大姐用脚轻轻踢一下地上的包。

    “这梨到底是不是你买的?!”

    这一踢把她对象踢恼了。

    “不是又咋样?”

    “到底哪来的。”

    “我去讨账出门时,人家塞进包里的。”

    你也太瞧不起我娘了,好歹她是我亲娘。大姐吼叫着,太阳光在她眼前明明晃晃。人家送几个吃剩下的梨就把我娘的生日打发了?昨天我去你们家,日子不是节,你娘不过生日,还花一块八毛七分钱买了一兜麻糖糕,可我娘生日你竟这样儿。把这梨卖掉也买不住那半斤麻糖糕。大姐越说越来气,仿佛忽然找到了多年的一团乱麻头,把话条条理理拉出一大堆。说吧你,大姐把手伸出来,指着对象说,你这到底啥儿意思?我娘过生日,你拿来人家吃剩的四个梨,你是不是咒我娘死,咒咱俩离开?你说呀?到底是不是?到底是不是?!大姐说着,朝前逼了一步,手指差一点儿就指到她对象的鼻子上。

    大姐的对象人虽瘦小。到底是男人。他一下把大姐的手拨到了一边去。

    “你是泼妇呀!”

    大姐朝左右扫一眼,把手卡在腰肢上。

    “是泼妇了你又能咋样?”

    对象把自己的断手捏成小拳头。

    “是泼妇了你就别想嫁给我!”

    大姐脚尖不离地跳一下。

    “男子汉你说话要做数!”

    对象很容易地就在脸上露出一层笑。

    “你以为我离开你找不到媳妇了?”

    大姐抓起地上的黑包扔到对象怀里去。

    “你找去,我看着你找去!”

    对象把包内东西整一整,将包提手上。

    “找就找。我明儿就去找。”

    大姐跳几下。

    “你走吧,你去找你的媳妇吧。”

    对象立在原地不动。

    “走就走!”

    大姐又把手指在她对象鼻尖上。

    “你走呀!你走呀!”

    对象果真就走了。

    梁脊的路是一条黄土道,车辙上又光又亮,闪着白浓浓、黄灿灿的颜色。两道车辙的中间,还长着白毛草,草叶都贴在地面上,驮着一层尘土,如一匹脏了的土织布在车辙中间铺展着。大姐的对象就走在那土布上,手提着那个小黑包,像在山梁上独自晃动着的一只瘦绵羊。大姐看着他越走越远的小身子,觉得身上的包袱卸去许多,身子越来越轻快。到他快要拐过一个路弯,消失在弯里时,大姐又冷丁想起一件事,便把手放在嘴上唤:

    “好马不吃回头草——有骨气你真的把咱俩的婚事闹翻掉,一辈子别回头找我——”

    大姐的声音很响亮,在梁脊上荡荡动动朝着远处散。她的对象听了大姐唤,回头朝大姐望几眼,把小包换个手提着,就又转身把自己埋进了路弯里。

    大姐长长舒了一口气,开始朝着梁下走。

    然走到坡半腰,忽听到身后有人唤。大姐旋过身,看见她对象立在原来立过的梁脊上。

    对象唤:“你回来!”

    大姐唤:“好马不吃回头草。”

    对象唤:“你回来。”

    大姐不想回,看见村街上有人在观望她和她对象,就车转身子折回来。

    对象问:“咱俩的亲事你真的想拉倒?”

    大姐说:“是你想和我拉倒。”

    对象说:“拉倒你把花我的钱全还我。”

    大姐说:“满天下没见过你这么不讲理的人,是你提出和我拉倒的,还又来要我退钱退彩礼。”

    对象说:“那么多的钱,你不能一分不退呀。”

    大姐说:“半分也不退。你见我第一面拉了我的手,第一次单独和我在一块,就跪在地上求着要摸我……你算算你该退我多少钱?”

    大姐的对象张了嘴,没能说出啥儿话儿。

    大姐又回身往家走,再也没有回头望她对象一眼。这时候,二姐正扛着家什要下地,大姐在路上叫了一声妹呀等等我,就和二姐一道下地了。

    这是秋熟季节,人都忙着收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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