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儿,日头从东梁爬上来,日光一竿一竿戳在院落里。五叔收拾完院子到屋里,忽觉正屋少点儿啥儿,细一琢磨,发现少家具,要有个立柜竖在墙边上,自然满屋有辉了。可惜这一大间屋子,除了一张老式抽屉桌,再没别的摆设。没摆设家里就没风景。没风景就难拴住人家闺女的心。
想起村头王家刚打了四张红椅子,五叔就去王家借椅子。扛着椅回来,五叔就冷丁呆在院中央。
五婶起床了。五婶居然身边放着一盆水,一手扶着墙,一手拿块湿布在一道一道擦桌子。那四十年前分地主家分来的抽屉桌,被五婶擦出了红颜色,深深的,像干血。
“你不想活到树叶发全啦!”
“我觉得我能下地动几步……”
五婶扭过头,五叔就见她脸上有了活人色,像落日落在她脸上。
“你回屋歇着吧。”
“孩娃今儿相媳妇?”
“相媳妇。媳妇来了你在屋里别出来。”
五婶看着五叔的脸。
“没敢给人家说你得的是绝症……”
五婶脸上的活色没有了,又成了死人色,青里透着黑,颧骨高高扬着挑起两点亮。她的手忽然软起来,湿布就丢在桌子下,身子像棉花要朝地上落。五叔一步抢上去,双手一伸就把五婶捧接着。五婶在五叔手里耷拉着,说人家不会因为我不和孩娃定亲吧?谁知道,五叔说,横竖不能让人家知道你活不上几天啦,要不谁家闺女愿意一入门就穿孝?到这儿,五婶眼圈润出一层湿,说他爹,你把我抱到房后阳坡上。五叔问说想晒暖?五婶说我怕在屋里人家一眼就看出我脸上的死色来。
“问了我就说你回娘家几天啦。”
“可以后……”
“多给她两百块钱见面礼……钱花了,她也就认了这亲。”
五叔把五婶抱到房后阳坡地。那儿刺槐密密,树枝泛绿,但还未见嫩叶。坡地上,去年的旧草,乱糟糟一片。远处有头黄牛,在林里转悠。五叔没有给五婶搬椅子。五婶说揪一把干草垫在地上就行。五叔就拔了一捆干草,厚厚摊在一棵槐树下。五婶就坐在那干草上,身子倚着树,让日头晒在双眼上。
这儿地势高,正好能看见五叔家的院。
回到家,五叔把借来的椅子搬进屋,一边墙下摆两把,屋里顿时就显活气了。又去邻居家借来一套新被窝,把五婶用的换下来,平平展展铺上去;还借来一个水壶、茶盘儿,茶盘上摆了四个玻璃杯,这么往桌上一摆设,整个屋子就显得素洁有物件,把日子也衬得光鲜好几成。
一应收拾完毕,时候已是晌半。五叔便抽烟等着。等二袋烟刚抽完,老大就领着一个闺女来了。闺女身子很柳条,穿戴极像半城半乡的镇上人。见了面,老大说,这是我爹,那闺女就叫了一声爹,吓得五叔不敢应。待闺女进屋和孩娃相面时,五叔问说咋回事儿,老大说人家看上了兄弟是个独生子,结了婚不用和妯娌们闹分家。说那闺女和两个嫂子因为分家时,大树小树分不均,吵得整整三年不说话。
亲事订了,闺女比孩娃大三岁。
五叔上坡去背五婶时,发现五婶已从坡上挪下来,在院墙后边岗上倚着树,死死睁眼朝着院里瞅。五叔说人家对咱孩娃没意见,五婶脸上就浮着一层笑,说我看见她进灶房烧饭了,有意见能进灶房烧饭吗?
三
五婶的病就是不吃饭,吃啥儿吐啥儿。
可眼下五婶想吃了,喝半碗面汤还不饱,且能下地独自走到日头里。半月过去,脸上滋润起来,身上也好像挂了一些肉。这时候,时令从初春进仲春,坡上飘着一层绿,树全了叶子,打眼一望,各山梁、各村庄都碧青一片,庄稼地像深潭里的水,乌乌的蓝。孩娃娶媳妇的好日订在五月初六,过完端午的第二天。日子越临近这一天,五婶的身子越硬朗,到农历四月初,居然进灶房给五叔烧了一顿饭,鸡蛋捞面条。五叔下地回来,手端面条碗,颤得很厉害,想也许她的病真快好了。
“你觉得有指望,咱卖房卖地去一趟县医院,觉得没指望咱不花那冤枉钱。”
“觉得……心上有劲,可身上没劲。”
“我就怕钱也花了,病也不好。”
决定让五婶再挺几日看看,说不定不用花钱就好了。这中间,忙着给孩娃娶媳妇,五婶断不了帮帮手,缝缝被子啥儿的,干些活,她有时饭量能增到一平碗。有一天五婶的兄弟来看姐,见五婶能做活路能吃饭,把五叔叫到一边说,姐夫,把我姐送县医院检查检查吧,花多花少我出。五叔说你能出得起?五婶兄弟说,我前几天倒卖了一批棉花,一下就赚了两千多。五叔说你能出起我也不让你出,我和孩娃们的脸面往哪儿搁?好像我们一家人不想治你姐的病!
“那就抓紧看病呀,不能总拖拉。”
“你咋就知道不抓紧?不抓紧你姐活不到树叶长全就死啦!”
决定把五婶送到县医院看病去。看病前,五叔说得选个好日子。孩娃说不是星期日就成。五叔说,屁孩娃,家事没你参的言!
日子选在四月初六黄道吉日里。
四月初五,三个闺女都回了娘家,都说万一县医院让住院,自个儿得侍奉侍奉娘。当夜三个闺女陪娘坐到下半夜,都给娘说了一堆体己话。
初六一早,村里人都还睡着,五叔一家就上了路。架子车上躺着五婶,车后跟着三个闺女,孩娃架着车辕,五叔掌辕在一边。
县城离五叔家统共五十三里路。
到县城时候,日已高两竿。县城的日头和乡下不一样,它从高楼的缝里挤出来,各家窗户有几块玻璃面着东,便又映出几个日头在窗上。一家人除了五叔,都还没到城里看几次,所以一入城门,就都眼睛不够使,东瞅西看全新鲜。骑自行车上班的人流、商店准备营业的开门声、卖牛奶的吆喝声,都极为入眼入耳。
想不到看病挂号要排一条长蛇队。想不到挂完号内科又要排一条长蛇队。想不到唤五婶的名字了,医生却对五婶说该去看喉腔。
这样七折八腾,时候已临了中午。沤得人腻烦了,老大说出去走走,半晌没回来;老二说去找姐,也半晌没回来;老三骂了几声,让弟守着娘,便脸上荡着气,也快步出去找姐了。
午时候,三个闺女都没回。
挨着五婶看病了。五叔令孩娃守着空车,自个儿挽着五婶去喉腔科。
县医院是座五层楼,五官、口腔、妇科在二楼。五婶一到二楼就被一个护士引进了窥镜室。五叔被隔在走廊里。走廊里墙上粉白,地上水净,不让抽烟,不让吐痰,憋得喉咙痒,五叔就到前边的一行人前去扯天。多是乡下人,搭上话就有得讲。原来十几个男男女女,都和五婶一个症,吃啥儿吐啥儿;再一问,说这医院这号病住了最少有十个,五叔就对五婶又放几分心。
有个医生从窥镜室里出来了,把五叔唤进另一个屋。说是得住院做手术。五叔问医生是啥儿病,医生说喉咙上的病。医生没说是癌症,让先准备一千五百块。
医生在桌上写了几个字,撕下一张纸,递给五叔说,到楼下办手续,就到另间屋里了。五叔拿着那纸走出来,五婶已满面蜡黄在外等着。见了他,五婶说活人也能被他们折腾死,五叔说检查检查放放心。五婶说病重吗?五叔说不轻。五婶问啥儿病?五叔说只让住院做手术,不肯说是啥儿病。
五婶脸上有了汗。她说,娃他爹,你扶我下楼。
五叔背着五婶下了楼,径直到了楼前空地上。
三个闺女和孩娃都已等在那儿。一见面都忙不迭儿把娘扶上车子板,问娘的病咋样。五叔说吃过饭再讲,便拿出干粮分给大伙儿。三个闺女都说在街上随便吃了些,肚不饿,还说想给爹娘捎碗汤,食堂不让乱端碗。听了这,五叔变了脸,把拿出的干粮扔回了干粮袋。
“你们娘得的是癌症,”五叔突然说,“开刀费是一千五百块,每人先拿五百,不够了日后咱再均着摊。”
闺女们都不吭声了。
就很静。
五婶躺在车板上,听了五叔的话,身子抽了抽,又立马不抽了。是绝症本是她早就料到的事。她只感到嘴唇干。她说我想喝口汤,大闺女说我去买,就走掉了。老二瞅瞅五叔,说我去给你买碗羊肉泡馍,就也走了。老三不言声,拉起兄弟的手,朝医院外面走。
五婶问:“真的要花一千五百块?”
五叔说:“真的要花一千五百块。”
五婶就在车上翻个身,脸和天相互平对着,说话时声音极小,就像她是和天在说话。
“一刀下去病就准好吗?”
“谁敢打这保票呀。”
“一千五少了就不行?”
“先拿一千五,还不知再拿多少哩。”
“我的命也不值那一千五……还是留着这钱给娃娶亲吧……”
“听你一句话……”
“不治了,咱回家。”
“回家咱请别的医生看,单方治大病。”
大闺女回来了,端一碗煮枣大米汤,还拿一张鸡蛋饼。二闺女回来了,给五叔买了一海碗羊肉汤和四个芝麻饼。三闺女不知领着兄弟吃些啥儿,回来时兄弟满脸都是油,红润得如在热水中泡了泡。
五叔一家很好地吃了一顿饭。吃完饭五叔说走吧,趁早儿往家赶。三闺女说娘不住院了?五叔说一条命也不值一千五百块。闺女们就都说回家吃药好,回到家我们可以轮流侍候娘。孩娃就驾着车辕,一家人出了县医院又赶那五十三里路。
四
回到家,五婶的病又复原样了,依然是肚里饿,嘴里不进食,吃啥儿吐啥儿,厉害时像要把肠子吐出来。那当儿,五婶就有气无力地说,让我死了吧,我实在受不起这个罪……
这时候五叔就说,咋样你也要活过五月初六,看着孩娃把媳妇娶过门。
五婶就挺着,硬要撑过五月初六。可到了四月底,看着要挺不过去了。七天七夜没吃饭,喝下一口白水,吐出半碗黄水,人就昏到了那边去。有一日,时候正半夜,一村静默悄息,孩娃在厢房睡得死熟,五叔一人在上房,又叫五婶的名字又骂娘,差点儿没把五婶的头从肩上摇下来,可五婶硬是不睁眼。末尾摇着唤着,五叔猛然感到五婶的肩头有些凉,腾出一只手,试到五婶的鼻子下,连一丝气儿也没有,五叔一下就怔了。
五叔扳着五婶的肩膀呆了好半天,忽然明白五婶已经死过去了。他猛地把五婶往床上一丢,就像丢一捆干草,气气鼓鼓道:“要死你早些死,死在这两天,你不是存心不让孩娃娶媳嘛!”
五婶的头从五叔手里掉下去,晃几晃,眼忽然慢慢睁开了,模模糊糊盯着五叔的脸,嘴唇张合张合不动了。
五叔眼一亮,忙把耳朵贴在五婶嘴上。他听见五婶说今儿是初几?五叔说四月二十七。五婶说离孩娃结婚有几天?五叔说整十天,你一定要挺过这十天,看着儿媳过门来。五婶说我怕不行了。五叔说你这几天挺不过,家里办白事,红事还咋办?人家闺女肯嫁给一个守着重孝的孩娃吗?
五婶的嘴唇不动了,只盯着五叔看。
五叔说:“你挺着,挺过五月初六那一天,把人娶回来就啥儿也不怕了。”
五婶就向五叔点了一下头。
五婶就熬过一天,又熬第二天。
突然五婶滴水不进,五叔就总怕她熬不过那一天。真那样,事情就坏了。娶媳妇的面磨了,新房收拾了,床上铺盖准备了,该用的钱借了,只怕五婶这关口咽下气,红事变白事,不消说要折损千把块。那闺女再生出一些麻缠来,日子就再也收拾不起了。
五叔决定抓紧办上两件事:一是再请医生,给五婶看次病,抓包药,让五婶吃了,多熬一日是一日;二是到亲家走一遭,死说活说把结婚日子向前提三天;五月初三。头件事说办就办了,请了医生,开了处方。二件事,五叔找人把孩娃、闺女的属相详详细细算一遍,找到亲家,说五月初六仲春到,满地青草满树叶,把羊牛拴一块,它们就要争草吃。犟牛自然就要抵绵羊,绵羊少不掉要吃亏饿肚子。因为亲家闺女属羊,亲家便认了真。
“孩娃属牛?”
“属牛。”
“你说咋办?”
“提前三天,好日改五月初三吧。”
五叔说着撤身走,顺路捎脚去给五婶抓中药。
抓药时五叔遇到了为难事,一个包儿没装满,一开价就要二十八块钱。
“啥儿药这么贵?你卖我一包便宜的吧。”
“药是对症的,我能随便卖给你?”药把子问治啥儿病,五叔说不治啥儿病。药把子脸上一层谜,就卖给了五叔一包菊黄、陈皮啥儿的,统共花了一块三。
回家五叔给五婶熬了半碗汤,端到床前。五婶喝不下,五叔把药汤推桌上。
“你知道这药价多少?一剂三十八块钱!”
五婶伸伸脖子。五叔又端碗喂五婶。五婶就喝了。
这是九天来五婶第一次进汤水。
有这一口汤水,五婶就挺到了农历五月初三。
五月初三孩娃娶媳妇。
五月初三好天气,天蓝地也蓝。日头悬天上,到处都是光。山梁上一眼能穿十余里,连远处山上碎草细木都可分清亮。近处小麦有了筷子高,叶子青得掉颜色,把一个梁子都染得蓝莹莹。这时候,村落、河流、土梁、山沟,七场八处都透亮,世界就像刚从水里洗出来。新媳妇家里日子好,出嫁用了两辆汽车送,一辆是公路上跑的大客车,坐上新娘和送客;另一辆是东风大卡车,装满了立柜、桌子、高低柜、梳妆台和四把红木椅,加上一些别的啥儿,满满当当一车红。前晌临午时,车子到了村头上,几声喇叭一阵鞭炮,一个村落闹起来,大人孩娃都往村头跑,脚步声敲得各家各户墙壁响。
五婶这天特意换了衣服梳了头。回娘家的闺女给她洗了脸。听到村头鞭炮响,五婶心就怦怦跳,觉得有一丝劲儿从身上朝着腿上浸。扶我走一步,五婶说,我想到院落。三个闺女就忙着朝院里搬椅子,忙着扶娘到院里。
五叔走过来。
“连副村长都来做客了……我忙,你自个儿照看点,媳妇问你啥儿病,你就说是生孩娃落下的老病秧。”
五婶坐椅上,脸上挂着的一层黄皮稍微透些红,说你快去照看村长吧。就一心打量热闹了。这当儿,村头的喜庆朝门口拥过来,各人去做了各人事。大闺女、二闺女,出门挽弟媳,三闺女留下侍奉娘。五叔进屋应酬客人了。副村长就在上房里。孩娃十七结婚年龄不够数,证明信是五叔央求副村长去开的。五叔八块钱买了两瓶杜康酒,天黑到副村长家,往副村长的床头桌上一放,走时又在副村长的被角下塞了两张十块票,一张介绍信就捎到了五叔家。
请客时五叔怕请不动副村长,可副村长不请自来了。进门还说想漏掉我这一杯酒?把五叔感动得没话说。副村长一来五叔就陪着,直到新媳妇向公爹公婆拜天地。
婚事式样很老套,门口放鞭炮,院里做婚拜。想不到的事情有两样。一样是先拜天地,再拜高堂时,五婶和五叔坐在一条凳子上,五婶的腰板挺得比五叔还要直,脸色比五叔还要润,不是皮肉瘦,压根儿看不出有病。第二样是副村长酒足饭饱,到五婶床前说,媳妇到家了,你放心养病吧,日后有啥儿困难找我,我喝了你们家的酒,就要给你们家的日子撑腰杆。在乡下,能听到这话是很难的。副村长走时,五婶下地把副村长送到大门口。好像五婶的病一天之间全好了。
那时候,地上有月光,门外水溶溶,村子里已经静下来。副村长一走,酒场便散落,只留下洞房的笑闹声。五叔和五婶立在大门外。
五叔说:“他娘,你冷丁好像病轻啦。”
五婶说:“我也觉得病轻啦。”
五叔说:“病轻了光景就能过出日月了……”
五婶说:“没想到副村长对咱家这么好……”
五叔说:“我给他口袋塞了五十块钱情面礼。”
五婶说:“没有用红纸包起来?”
五叔说:“包了,是吉祥封……等有一天你身子真的挺不过去了,他说照顾给咱家一棵柳树做的棺材,不要一分钱。”
五婶说:“这样给他五十块钱嫌少了。”
五叔说:“借的。全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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