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婶着了急,把目光求在五叔脸上。
“你去副村长家坐一坐,他说过照顾咱家一副棺材,还能不照顾一个准生证?”
“你吃饱撑的,管那么多事干啥儿?”
“你没听见她说要去医院流娃儿?”
“只要舍得,让她去嘛!”
“你这做爹的……不就是多跑一趟村长家?”
“多跑一趟……你跑去,娘的你跑去!”
五叔要让全家知道这事不好办,知道这事他不出马办不成,要让全家都对他恭敬着。果然吃夜饭时全家就对他很恭敬。五叔如一家人敬的一尊神,心满意足,便决定吃过夜饭再去找一次副村长。怕副村长吃罢饭不在家,想把他堵在饭桌上,五叔的夜饭就吃得很潦草,匆匆扒两碗,推下饭碗立起身。
媳妇:“爹,你去哪?”
五叔:“想去哪去哪。”
媳妇:“人家村委会说今儿要把所有的准生证办利落,过了今儿就不办啦。”
五叔:“你不是要去卫生院流娃儿?还办啥儿准生证。”
媳妇噎着。五叔走了。
五叔走了,媳妇就哭了。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想嫁个独生孩娃独得公公婆婆宠,谁知这亲爹还没有人家后爹亲。说得五婶脸上如同挨耳光,就摇着儿媳肩膀劝。越劝她越哭,越哭五婶就越劝。孩娃在边上,只重复一句话,有啥儿哭,有啥儿哭!说多了,媳妇就对他狠一句:没见过你这窝囊废!孩娃再就不吭声。如此闹腾一阵,气得五婶身上抖,忽然想起副村长媳妇的舅家也是凤村人,和自家兄弟住邻居,扯起来副村长媳妇该给自己尊叫姨,就心里动了动,找来一个兜,盛满苹果晃出门。
五婶到副村长家里,刚好副村长不在家。他媳妇正在洗锅碗。五婶在院里叫了一声外甥女,进灶房把一兜苹果放在案板上。副村长媳妇小时常去舅家住,知道舅家和五婶兄弟是邻居,说起来自然也算一门远亲戚,加上五婶终年病恹恹,今儿死、明儿活,一村人都知道五婶身上哪个部位藏绝症,所以副村长媳妇极热情。又搬凳子又倒水,和五婶扯了很多话,问病情、问粮食、问娘家兄弟事,最后问到家务上,五婶就说儿媳怀孕了,还没领到准生证。听说五婶想要领准生证,副村长媳妇没说话,回里屋把副村长枕头下的一叠红纸卡儿拿了张,出来说你回去让你家媳妇自个儿填吧。
说难也难,说易也易,五婶这就领到了准生证,回到家,孩娃、儿媳都高兴。
这就把五叔得罪了。五叔本来要去副村长家里坐一坐,可刚一出门,就见副村长去了民兵营长家。五叔就在一棵树下瞅死民兵营长家的门,等了有半晌。见副村长出来,踏着,看他回家了,才回身到村头小卖店买了一条高价烟,喜梅牌,十八块五,夹着进了副村长的家。
副村长在屋里烤火,见了五叔,他拉过一张凳子在火边。
“坐吧。”
五叔把烟摆到桌上。
“不冷。”
副村长看看桌上。
“准生证拿了回来。”
五叔一脸感激坐下来。
“让你作难了。”
副村长从五叔拿的烟里抠出一包抽。
“为这,和女干部吵了一架……”
五叔拨着火,手僵住。
“你看,总给你添麻烦……”
副村长伸伸腰。
“近人不说远话,算了。准生证嫂子刚拿走。”
又坐一会儿,五叔听完了副村长和女干部的吵架过程,心里生出很厚一层歉意。听到说五婶把准生证取走了,就赶忙起身回家。
天很黑,坡路埋在夜里,摸都摸不着。五叔两次撞到路边树上。直到推开大门入院,屋里灯光在院落照出方块,他才走出心急脚稳的快步子。孩娃和媳妇都已睡了。五婶团着被子在纳一只小鞋底。
“准生证呢?”
“给了儿媳妇。”
五叔怔住。青筋从脖间暴起来。
“谁让你去领的?”
“我送了一兜苹果,副村长媳妇就给了……”
五叔朝前走一步,看看桌上的另一只鞋底儿。
“妈的,你早死一天也误不了我的事!”
“娃他爹,你真让死我明儿就去死。”
五叔抓起桌上鞋底摔到五婶脸上去。
“以后我叫干啥儿你干啥儿,不叫你干,死在床上你也不能动!”
这当儿,媳妇去厕所,听到吵便拐到上房屋,横到五叔面前道:
“爹……你不能这样待娘……”
五叔想发火,看见媳妇一条光腿还露着,立马把气脸转到五婶这边来。
“回去睡吧,”五婶说儿媳,“我和你爹的事情,你和孩娃谁也不要管。”
儿媳怔五婶一眼,拿个没趣便走了。她到厕所解个手,回屋和孩娃说道一阵就都睡了。睡得很香。五叔、五婶可没睡着。五叔悔得周身不舒坦。五婶一夜从黑里看房顶。
来日,五婶便又病得吃不下半碗饭。
七
五婶的病时好时坏,续续断断。
坏在家事又杂又乱时候,如五叔发脾气,孩娃和媳妇拌嘴,猪跑人家地里吃庄稼,被人家打断一条腿,零七碎八,都会让五婶病情加重。说好也容易,像哪一日天气格外亮,母鸡多生几个蛋,或媳妇肚子忽然又比昨儿大了些,再或五叔和孩娃有了高兴事。而真正重起来,又回到五叔拉她去县医院前的不吃不喝,显摆着是在媳妇生下娃儿那一日。
时候又是农历四月间,气候交仲春,院里的泡桐、门口的槐树、村中的榆树、坡地的杂林,叶都齐齐全全。小麦又竖起腰杆儿。满世界又都是青颜色。那天五叔下了地,五婶扶墙到大门外边晒暖儿,清清爽爽的气息扑一鼻子。孩娃冷丁从家里跑出来,说快吧娘,媳妇蹲厕所,肚子疼得起不来。五婶一听便知她要生,转过身子就往厕所跑。这当儿,连孩娃都惊讶,两个月来,五婶不扶墙是不能走路的。可这一刻,她竟能箭跑,且事情拾掇得极快,不等孩娃醒转来,她就扶着媳妇出了厕所。
“快去把床铺一铺,愣着干啥儿呀!”
听到娘唤,孩娃几步窜进屋,把床上被褥拉平整,一道把媳妇扶上床。哎哟声从媳妇嘴里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跳。五婶说媳妇,咬着牙,把劲儿留到娃儿到门口憋着时候用。媳妇就听五婶话,咬着嘴唇,眼瞪成两只坏苹果,灰灰的,汁水不断朝外渗。
孩娃说:“我去请个接生婆吧娘?”
五婶说:“来不及啦,你娘啥儿都会,生你们姊妹四个连你爹都没动手。”这样说着,五婶就如一股小旋风,在屋里刮过来、刮过去,先抱两床被子把媳妇枕头垫成半人高;再把一块红布挂在门框上,挡住所有邪气不能进;接着把一团开水煮过又晒干的棉花放在床头上,以备擦血用;最后把一把剪刀在火上烧了烧,搁到媳妇脚头上,准备剪脐带;至尾才回头对孩娃说了句,去娘床头把那个包袱提过来。
媳妇的肚疼一阵重一阵,这会儿她终于忍不住,就大哭大喊叫起来。
“你要留下劲儿等一会儿用!”
“疼死我了娘……疼死我了娘……”
“不疼那世上的女人都不叫女人啦。”
“我以后打死也不再生娃儿,打死也……”
抓过一团煮棉花,五婶一把就塞进了媳妇哭喊的大嘴里。媳妇惊着。五婶却不看媳妇一眼,打开孩娃抱来的包袱放床上,从中取出一个新做的花铺垫,两套崭新的娃儿衣,两双虎头小鞋儿,一色儿都是缝制的,都是红颜色,连最后拿出的尿布上,每一块中间都有红线刺出的一块避邪红。看到这些娃儿的吉利物,媳妇突然安静了,不动弹、不哭喊,把嘴里的棉花取出来,捏住五婶摆放衣物的手,眼角有了泪。“娘,日后我死也孝顺你……”
五婶怔一下。
“只要你和孩娃能和和睦睦过。”
媳妇抓紧五婶的手指头。
“爹要再对你不好,你就跟着我们过日子。”
五婶的手拿着一块红布僵在半空里。然不等五婶想透那句话,媳妇的肚痛便又冲上来,一屋子重又响满哭叫声。五婶把媳妇朝上拉了拉,说你留些劲儿,听些劝,然后把头钻进被子里,扒开儿媳的双腿看了看。她闻到了她能辨出的一股血腥味,出来便满脸光亮,扭头对孩娃吩咐道:
“快在屋中间刨个坑……是个男娃儿。”
孩娃和媳妇都兴奋地盯着五婶的脸。
“刨完坑再烧一锅温开水。”
坑刨了,水烧了。
“打五个荷包蛋,媳妇没劲儿时让她吃。”
孩娃打了五个荷包蛋,烧好摆在桌上。
“把你四伯家黄牛牵院里,万一不行就颠生。”
孩娃去牵黄牛了。
孩娃把黄牛牵回来,拴在院里桐树上,回转身就见娘扶着门框,瘫在屋门口。一脸的汗,一脸微笑,坐在地上很安静。她看着孩娃拴牛,想说啥儿没能说出来,便朝孩娃摆摆手。孩娃忙不迭儿朝五婶走过来,问咋了娘,不用牛了?五婶有气无力说,生过了,男孩,进屋看看去。孩娃不顾娘,从五婶身边擦过去,像从五婶头上跳过一模样,窜进屋里看媳妇生的男娃了。
就那一会儿,五婶脸上的高兴突然没有了,回头看了一眼里屋的孩娃媳妇,想站起,拉了一把门框没能站起来,就觉喉咙里生出一股腥。吐在手上看看,是一口黑红的血块儿,就像中药里做引子煮烂的红枣皮。
从此,五婶就回到去县医院前的模样儿,一日一日瘦下去,又成了一把干柴火。
五叔说:“媳妇生了男娃儿,你病该好的。”
五婶说:“我撑到头了,撑不动了。”
五叔说:“屁话,谁不是见了男娃一身劲儿?”
五婶说:“放下了心,就没劲儿了。”
五叔说:“你来世上真是拖累人。”
五婶掉了泪。
“活了五十多,也够了。”
“咋样也得把孙娃拉扯到会走吧。”
五婶想撑着,把孙娃带到会走路。在乡下,虽有了孙儿放了心,但没抱过,没扯过,没让孙儿在身上屙尿过,说到底来世上是少了一些事。可五婶到底没撑到那一天,中间病是轻了些,因为很小一件事,就支撑不住了。
八
事情是在孙娃满月时,家里摆满月席,孙娃的姑、姨、舅、表哥、表姐、外婆、外爷都来了,一个院子挤满人。孙娃被打扮得红红绿绿,绣球样传来又传去,传到外婆手里时,外婆在孙娃脸上亲一口,抱着半天不松手;传到五婶手里时,五婶只一抱,还没来得及在孙娃脸上亲一下,媳妇便把孙娃接过来。你身子虚,媳妇乖乖巧巧说,坐着歇歇娘。五婶心中有底了:让她娘抱孙娃一大晌,让自己抱这么一小会儿,不就是因为自己有病吗?不就是嫌自己身上脏?不嫌脏为啥儿接走孙娃还要在孙娃身上拍拍灰?五婶低头看看自己的灰布衫,上边的饭疤在日光中像片片铜钱儿,再看看亲家母的一套衣,新里新外能照进人的影。不看也就罢,看了五婶猛然觉得喉咙疼一下,像谁在她喉上打下一拳头,差一点把五婶从凳上打下来。五婶挺挺身,忙用手扶着椅子才没倒下去。
开席时候,五婶没上桌,就倒床上睡下了。
五叔忙里忙外,吃到半途发现五婶人不在,到屋里站到床前说,你这人,一堆客人在家里,你就躺下睡觉了?
五婶说:“他爹……我拖不了多久啦。”
五叔擦擦嘴上油。
“别瞎说,你死了孙娃谁来带?”
五婶拉住五叔的手。
“孩娃管不了他媳妇……”
五叔把五婶的手塞进被窝里。
“都怪她比孩娃大三岁……妈的!”
五婶瞟一眼屋门口。
“说死公婆也没有自家爹娘亲。”
五叔用舌头挑挑牙缝夹的肉。
“你挺着……哪一天我把孩娃训一顿。客人多,我也去再吃几筷子。”
五叔走了。五婶这天没吃饭,三个闺女吃完饭都到五婶床边站了站,问娘你吃啥儿?五婶说不吃啥儿。想吃你就说,闺女们说,让兄弟媳妇做,不能因为她生了男娃就把她敬起来。兄弟媳妇满好的,五婶眼里噙着泪说,你们都放心回家过日子,咱家的光景很和睦。
说和睦三个闺女也就放了心,放了心就都高高兴兴回了自己家。
满月席散罢,客人陆陆续续都走尽,媳妇让自家小妹留下带娃儿。说自己明儿就要上街和孩娃卖苹果。
小妹留下来,五婶病就愈加重。
五叔说:“让你娘带孙娃。”
媳妇说:“小妹在家是个闲角儿。”
五叔说:“你娘她想带。”
媳妇说:“小妹认字,能教娃儿小聪明。”
五叔说:“这本就是你娘的事。”
媳妇说:“爹,你是怕我妹吃了咱家饭?”
五叔说:“妈的……”
五婶说:“带孙娃我心里高兴些……”
孩娃说:“你不心疼自个儿我们还心疼……累着你身子谁都骂我不孝顺。”
事情就这样,过了一日又一日,孩娃和媳妇天天上镇卖水果,生意很红火,却很少向五叔五婶说过他们赚了多少钱,也从没向五叔交过一毛一分。不消说,责任田的活路是五叔一人独做着,就是帮工,孩娃、媳妇也该给五叔掏一包烟钱了。然五叔身上却没有一分钱,三天没烟抽;五婶也因没钱有六天没买药了。这样的日子不能再拖下,五叔想,奶奶,真他妈无法无天了。不给些颜色,他们就不知我身上流的还有血。
五叔要给孩娃、媳妇些颜色看一看。
五叔选一个好时候。
麦熟时节,天热得见火就燃,镇上西瓜正走俏,一斤赚一毛,媳妇一天能卖五百斤,五百斤能挣五十块。家里小麦焦穗,一吹风麦粒哗哗落地上。就在这时候,媳妇卖完瓜,回来时给公爹、公婆捎一个,说大热天,吃个西瓜消消暑吧。五叔把西瓜抱进灶房案板上,一刀落下,西瓜露出一层淡白色,以为是新品种的白肉瓜,挖下一块尝尝,半酸半涩,如放了碱的水。生瓜。放久了的生瓜。五叔没言声,把瓜对好放到桌里边,令媳妇家妹子舀了五碗饭,围桌摆一圈,又让孩娃把娘从屋里背出来,坐在桌边靠椅子,说要趁吃饭时候说说家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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