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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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顿饭吃得很正经。五叔不动筷,没有谁先动筷子。孩娃在五叔对面勾着头,好像他知道五叔要说啥儿。媳妇在边上坐着奶娃儿,不断用脚尖去勾孩娃的腿。五婶的脸,已经瘦成一张干树叶,看五叔时一副偷偷摸摸样。这样默了一阵,媳妇让妹子端碗先到门外吃去,五叔就扫一眼屋里人,极威严地盯着孩娃道:

    “外面生意好吗?”

    孩娃瞟瞟媳妇的脸。

    “凑凑合合。”

    五叔有意用三个烟头卷一支烟。

    “我烟都抽不起啦……”

    媳妇拍拍怀里孙娃。

    “这娃儿一月也得几十块钱花……”

    五叔勾一眼媳妇。

    “地里麦都熟透啦。”

    孩娃脚被媳妇踢了一下。

    “爹多苦些,外面西瓜生意正好。”

    五叔把卷成的炮烟丢在地上。

    “妈的,爹也不是长工……咱们分家!”

    五婶在椅上晃一下,差点倒下。

    “他爹……”

    五叔敲敲饭桌。

    “家务事女人少他娘的参言!”

    媳妇立马脸红,把奶子从娃儿嘴里拽出,说吃、吃,不怕吃死我!跟着孙娃儿便哇哇哭起来,又清又嫩的哭声从屋里传出去,引回一阵狗叫声。娃儿听到狗叫反倒不哭了,一时间,屋里仅余狗叫声。

    就这么静了好一阵,屋里好像一口黑棺材,人都在棺里憋胀着,直到憋不住,孩娃迟迟疑疑开了口。

    “要分……也成。分家了,爹就,闲些。”

    一听这话,五叔身上猛一震,话又软下来。

    “爹是真想分,不是闹耍儿……”

    孩娃看着爹的脸。

    “我知道爹是真想分……分吧爹。”

    五叔咬着嘴唇默一会,猛然把饭桌掀翻掉。

    “分!分!操你娘的就分吧!养个娃儿,还不如养头猪!”

    孩娃料不到爹会掀饭桌,一下仰脸倒地上,四碗饭全扣在他身上。好在饭不热,没有烫下伤,重要的是,媳妇的脚一直在桌下踩着自个儿脚,桌一翻,戏就露了底,面子便伤了。孩娃已十八,很要面子了。他从地上爬起来,二话不说,伸手就结结实实打了媳妇一耳光。媳妇哭叫着,说一辈子爹娘没有碰我一指头,你竟打了我!过不成了咱离婚!明儿咱就到镇上离婚去!离婚去!这么一口一个离婚地叫,媳妇就哭哭啼啼进了自己屋。

    五叔死眼盯着孩娃的脸。

    “你就不敢说句离婚就离婚?”

    孩娃也盯着五叔的脸。

    “娃儿都有了咋离婚?”

    五叔说:“不离就分家!”

    孩娃说:“分家就分家!”

    五叔便也怒打了孩娃一耳光。

    九

    就分家了。

    分家的当夜,五婶又吐过一口血。以为是痰,吐出来才见地上一块红。有了这血,五婶就彻底不进一滴水,到分家的第四日,五婶就死了。

    五婶死得很平淡。以为分了家,媳妇家的灶烟会升歪,可媳妇家的灶烟照样一炷一炷升上天,且油香味浓得呛鼻子。五叔、五婶眼看着孩娃家早上烙油馍,午饭烙油馍,夜饭一样烙油馍。如果单烙油馍也就忍下了,事情不单是烙油馍。分家的第二天,孩娃到镇上给孙娃买了辆三轮车。孙娃才满月,要能骑车少说还得两年,且这乡村坡地,哪有一段平路?哪儿能骑走?不消说,这车不是让孙娃骑的,是让五叔五婶看的。第三天,就更够看的了:孩娃和媳妇上街卖西瓜,出钱请人给自家割小麦,一亩十块钱,不到天黑麦就全割了;可五叔却割了三天才割二亩地。第四天,事情就大了:孩娃家买了一个电视机,十八英寸,牡丹牌,彩色,二千一百八十块,这在村里是罕事。别家虽然也有电视,但都是黑白的。吃过夜饭,天刚麻黑,媳妇就把电视摆到院落里。那时候,五叔下地刚回来,端起一碗冷水喝一半,就听见电视里面唱豫剧。五婶是两年没有听戏看戏了,她极想到电视机前看一看,又不好意思搬着凳子去。分家了,电视是人家的物件儿。她认为媳妇总会过来唤一声,娘,出来看吧,豫剧。然媳妇没有叫,却到左邻右舍邀了邀。没有叫,五婶就坐到床沿听。听着五叔就从灶房进来了。

    “咋的?你同意孩娃买电视,孩娃和媳妇也没来请你出去看?”

    这话是双层。五婶听明白就倒下睡了。院里挤满人,都知道是五叔怕替孩娃种地,才和孩娃分家的。五叔觉得妈的有理说不清,不想多见人,也就上床睡下了。

    老夫妻默着无语,趁着灯光瞅房顶。到外面电视停下时,五婶突然轻声说:

    “他爹……”

    “睡吧,有啥儿叫。”

    “我想我死了,你还是和孩娃合锅吧。”

    “你死了就别管我咋过……睡吧你!”

    来日,五叔觉得五婶身上凉,一蹬不见动,起身猛一看,五婶就死了:面向墙壁,双手揪住枕头,像死前哪儿疼得忍不住。这时候,五叔想起五婶死前说的最后一句是,我死了你还是和孩娃合锅吧,就说五婶,你实实在在一辈子没出息,临死还说上一句求人累人的话。

    副村长说话很算话。五叔拿着一瓶杜康酒,一条喜梅烟,去他床边坐了坐,他就照顾给五婶一副薄柳棺材板。五婶死了谁也不惊讶,两年来她都是今儿死、明儿活的那种人,都觉得五婶该死了,就死了。死了少受一些罪。三个闺女、孩娃和媳妇都哭得很伤心,不过人一埋,泪就都干了。都有自个儿的家,都有自己的日子,谁也顾不了许多事。

    五婶死后,五叔独自烧饭吃。孩娃看不过,给媳妇商量说,和爹合锅吧,好歹他是爹。媳妇很通理,说合锅吧,没娘啦,我们不照看爹让谁照看爹?孩娃便去找爹说,合了吧。

    五叔想想也说合了吧。

    就合锅吃饭啦,就又成了一个家。

    终日是孩娃和媳妇上镇做生意,五叔在家带孙娃、种田地,有时还烧饭,主要干这三件事。孩娃和媳妇生意做得很不错,家事都有五叔去干着,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过得依然很像一首嗦诗。

    两年以后五叔也死了,得的和五婶是一号病。病时孩娃说,去县医院看看吧,五叔说不看,犯不上花那冤枉钱。媳妇过来劝,说家里有钱,看吧爹。五叔说有啥儿看,我早就活够了,早死早安宁。

    五叔就死了。

    五叔死后,孩娃和媳妇提一兜苹果,拿了两条烟,到副村长家坐了坐。副村长叹口气,照顾给五叔一副柳木薄棺材,便把五叔下埋了。

    《耙耧系列》 Ⅰ 从军行

    一大清早

    冬日从梁背上过去了,刮了一夜风,寒寒的透心,山坡都冷出了牙颤的响音。到了来日,太阳便跟随着暖暖地照下,小小大大的村落们,抖抖缩了整个隆冬的肩膀,舒展着挺挺地立在阳光下的山腰上、小河边、池塘头,还有坡脚下。

    起早的村人,闪圆面东的大门,日光灿灿着扑在他的脸上,他心里呀了一叫,用手在脸上抹一把,日光还在脸上铺着,眼却开了,他骂说,操他奶奶,睁不开眼。

    这时候,狗从院里窜出来,闲逛在村街上。

    忙了一夜的猫,溜着墙根往家走。

    出窝的鸡,飞跳到大门口,公然做着情事,完了,原地打转着飞。

    村落醒了。有人挑着粪担朝责任田里走,粪味在早晨的清新里散开,像丢进河里的一块黄土。水浑了一线,越发显出河水的清丽。二婶立在大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嘴清气,嚼嚼咽下,问说:

    “你见我的婆婆没?”

    一个男人从村头走回来,挑着空箩筐。

    “又跑了?”

    “我一醒,床就空了。”

    “你们得给她治治病。”

    “吃过两剂药,花了十多块,都是冤枉钱。”

    男人叹了一口气,说找找大医院,二婶说,她也将近七十岁了,除了疯,没别的病,能吃能喝,又不靠她做什么家里活,治不好了白花钱,兴许疯着也是福。倒也是,男人从二婶面前走过去,说我没见到她,就迎着一堆草粪拐走了。

    在门口立一阵,二婶将手搁在额上,瞅瞅爬上山顶的一轮太阳,回身开了鸡窝门,又把猪圈的猪赶出来,轰到村边的一块麦田里。有人在梁脊上唤:二婶,那是我家的地——二婶再把猪朝前赶了,看那猪啃了一阵麦苗,回来时又见自家的鸡在墙下刨食,刨了手掌样一浅窝儿,那窝里居然有一芽嫩嫩的黄草,如刚吐头的一棵豆芽。二婶把鸡轰开,弯腰拂掉芽上的灰土,将芽拔掉捏在手里,急步回到院落,直在院中央,对着厢房大声地叫:

    “妮子,你睡死啦!”

    从窗里走出一个声音:

    “没睡死。”

    “没睡死还不起床!”

    “起床干啥儿?大冷的天。”

    “暖和了,地都发芽了。”

    “碍我啥儿事儿?”

    “你不怕把光景睡回去。”

    “那才好呢,我再睡一冬。”

    “天暖和你去把那笤帚卖掉吧。”

    “今儿镇上又不逢集日。”

    “起来去把奶奶找回来,一夜不在家。”

    二婶开始烧火做饭,炊烟一丝一缕从房檐升起,金亮金亮地散在空中。山喜鹊在房顶上雨一样啁啾,二婶从灶房出来,手里的木柴还烧着黄黄的火苗。看着那喜鹊,二婶说怕是棒子今儿该来信了吧。并不等谁回话,也没人会向二婶回话,二婶说着,将着火的燃柴塞进火灶,到房檐下,从玉蜀黍吊儿上摘下一棒穗儿,剥掉,撒向院落,房坡上的喜鹊便挤着拥着飞下来,抢着啄粒儿。

    “你倒大方,鸡都舍不得吃。”

    妮子已经起床,竖在屋门里,如塑在一方木框中的泥像,眼角有白浓浓的跟屎,一个孩娃捂在胸上,吊着她的奶。她的胸脯敞着,映着太阳,亮滑得如一块白绸,可她立直的脖子很黑,如一截从火灶抽出浇灭的燃柴。

    “你别管。”二婶说,“闲下多想想咋样管着你男人。”

    妮子还是走出来,赶走了满院的野喜鹊。

    “让鸡吃了也能生个蛋。”

    二婶瞅着飞去的喜鹊们。

    “你兄弟今儿有信来。”

    妮子从大门外把鸡轰回院。

    “信,信!我的事你也该上心想一想。”

    “想了怎样?你自己没能耐拢住男人的心。”

    妮子不再说话,恶了二婶一眼,转身出了门。锅里的汤已经滚漫出来,滩了一锅台,从一条裂缝朝下流。二婶取过一只碗,去接那饭汤,用手抹着将那锅台上的饭汤擦进碗儿里,又把碗里的倒进滚锅里,拿手在衣襟上擦干净,坐下烧火了。火灰轻悠悠地飞扬着,落进饭锅里。

    太阳已经很高,山坡上金着一片,做活人的影子又细又长,从这条沟伸到那条沟。妮子喂着孩娃的奶,在村胡同里走来走去,见人便问,你见我奶奶没?你碰见我奶奶没?人都说:没见。又问你男人现在咋样?她说:

    “他死了。”

    那人就怔住。

    “你说啥儿?”

    妮子重复:“他死了,让炮弹炸死了。”

    那人说:“别咒人家,当兵的忌咒。”

    妮子说:“他活该。”

    那人走了,妮子望望人家的背影,朝麦场上走去。十三里梁村有十七户人家,场上有十七个麦秸垛,妮子把十七个陈旧的麦秸垛找遍了,没有奶奶的影儿。又到村那头玉蜀黍杆堆里找,仍是没有,就慢步回来,到一棵树下,看见村里的水浪正在整他包里的剃头工具。妮子说,你去镇上,浪?水浪说哎。妮子说挣了不少钱吧,水浪说找女人睡觉用不完。妮子乜一眼他,说我跟着你学学吧,总在家闲着不是办法。水浪整完东西,抬头盯着妮子,详详细细打量,眼饱了,笑了笑,说:

    “行啊,白天跟我学,夜里陪我睡。”

    妮子脸上死着青色。问:

    “你娘不是夜夜都闲吗?”

    水浪脖子哽一下,嘟囔一句啥儿,背起行囊走了。水浪在镇上开了一间发屋,名字很雅静,是从洛阳移植的名,叫咪咪发屋。水浪早先在部队时给全连人理发,技术日渐高了,回来时下决心洗手不干,一家人都说饿死不当剃头匠。可日子久了,熬不过钱。娶媳妇要钱是理上的当然,不料的是,赶集到镇上,到谁家讨口生水喝,也要一碗二分钱。这在先前都是不曾有过的事,且早先一盒火柴二分钱,眼下一盒一毛钱,盒子还没先前装得满,磷头还没先前凝得大,水浪就不得不到镇上开发屋。他在门额上写的是发屋,可人们仍说那是剃头铺。水浪朝前走一程,刚走出大树的阴影,忽然立下,旋回身来。

    妮子仍然站在那树下。

    水浪说:“妮子,我说的是真的。”

    妮子说:“你不是不知道我还没离婚。”

    水浪说:“反正他不想要你了。”

    妮子说:“我怀里抱的是他的娃。”

    水浪说:“他要三年五年不回家,苦得还是你。”

    妮子说:“我乐意。”

    水浪说:“没有见过你这样的死心眼。”

    妮子说:“以后你看我眼睛正经些。”

    镇上比你好看的女人多得是。搁下这么一句,水浪大步走了,肩膀一松一耸,走得很快,仿佛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似的。水浪一走,妮子脸上慢慢浮着一层灰色,人微微缩了些,她把孩子的嘴从奶上拉下,按在肩上,悠荡着晃动,直盯着水浪走离村街,上了大路,还不见水浪有回头一望,便眼角挂了红润,踩到身边的一块石头上,嘶着嗓子叫:

    “水浪——路上你让汽车撞死!”

    水浪回唤:

    “你男人明天就碰上打仗,后天让地雷炸死!”

    他回头了,唤时还用手握成喇叭接在嘴上。妮子擦了眼角的泪,嘴唇上哂着一层浅笑,从石头上跳下来,说炸死才好呢,然后转身往家走。太阳已经升到村头,如烧在树上的一团火,饭早的人们,已经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拿着烙馍,左手还夹着一只菜碟子,蹲在日光下的石头上。见了妮子,问说没找到你奶?妮子说不见影儿。吃饭的人又说,吃饭吧,她丢不了的。便把汤喝出了流水的声音,妮子便从那声音中走过去。

    二婶又在家里剥着玉米喂喜鹊。

    妮子说,又喂。

    二婶说,你兄弟今儿准来信。

    二跑老日

    一行队伍从十三奶奶面前走过去,扎进了县城。开过去的汽车,隆隆如从天上滚下的旱天雷。日光很黄,冬日的温暖荡漾在山坡上,驮着粮食的大马,走在队伍的中间,远远眺望在山梁的顶端,山下的队伍,仿佛一截流动的河,碰出的叮当声,清清泠泠朝着山坡上响。

    “原来这就是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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