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唤:“日本人放枪啦!”
有人问:“呀,这就是枪响?”
有个老汉说:“我们没动,他们凭啥儿打枪?”
接下去,有个女娃惊叫着哭:
“我娘死啦,我娘头上流血啦——”
“都来呀,我娘头上流血啦——娘!娘!”
村人们回过身去,便都看见一个女人倒在路边上,血如水似的咕嘟嘟朝着地上流,浸出一团团的红泥来,腥气很大,女人的手还鸡爪似的在地上抓。跟着有谁看见了,嘶声地叫——羊!羊!人们再朝羊群望过去,看见山坡上倒着几只羊,羊血哗哗啦啦地流,羊腿在空中踢来蹬去,似乎踢那正暖的太阳。过一阵,羊腿不动了,就翘在黄爽爽的半空,死了。别的羊,惊一阵,醒过神来,朝着这边的人群跑,于是,村人们望着羊群,又看见了从那队伍中跑出来几个人,端枪朝着这山坡上追。
十三奶奶最先唤:
“快跑啊——老日来啦!”
“快跑啊——老日来啦!”
十三奶唤着,回身拉上自家的男人便往岭上跑,跟着人群就散乱开来,脚步声踢踢踏踏,雨点一样砸下。岭上的黄土路,扬起很高的尘灰,像一群惊马从梁岭上跑过去。女人们的尖叫,孩娃们连天扯地的哭,还有跟在身后惊了的羊群,把山坡、山沟、河面、田里,到处弄得是骇人的声响。
又有一排子枪声跟过来。
胆大的狗爷跑着突然立下叫,都别跑了——日本人打的是羊,他们要羊吃,都别……
可不等狗爷唤完,有颗子弹从狗爷后心穿透飞上了天,狗爷扑通一声栽倒了,闷闷的,如倒在麦场上的一堆粮食。人们回头瞄了瞄,叫了几声狗爷、狗爷,不见有应,就越发跑得快。
有人往十三里梁村跑。
有人唤,不能进村,老日跟在屁股后——
女人们说男人,你回去把箱子的半匹蓝布拿出来。男人吼女人,不要命啦!女人就哭,那是我的陪嫁呀!那是我的陪嫁呀……
十三奶年轻,深山里人,娘家门口的山一早一晚高得连着天,从太阳出到太阳落,这些时候才能看清山是和天分着的。山路跑惯了,黄土岭跑起来比别人快许多。她扯着男人跑在最前边,快到村顶时,说男人你快回去把孩娃抱出来,见男人不应,又猛拉一下手,说你是男人,快回家里,孩娃还在床上睡着哩。仍不见有应,十三奶脚步淡慢下,回身一看,才知道自己手里拉的不是自家的男人,而是村中杨姓的一个傻子。傻子握住十三奶的手,跑得一脸涨红,还看着十三奶傻呵呵地笑。十三奶急了,立下,把傻子的手扔到一边,茫茫地看着人群唤:
“娃他爹——娃他爹——”
村中几十口人从她面前跑过去。
她又茫茫她问:
“谁见了俺娃他爹?谁见了俺娃他爹?”
有个声音:
“我看见他朝东沟跑去了。”
该挨枪的!十三奶骂一句,跳下一条土堆,风样朝村中旋过去。有人说,日本人在后边,你不能回村呀!她回头,我娃还在床上哩。十三奶跑着,眼前的土地如被她一步一步吞进了肚子里。到村后她没有往街上跑,翻过后院墙进去,又翻过后院墙出来,抱了孩娃,还在口袋塞了几块红薯。她翻过院墙时,日本人已到了梁上,嗷嗷的叫声很古怪地传过来。
十三奶没有再敢往岭上跑,她捂住孩娃的嘴,南一拐,钻进了一片落完叶的槐林,跑进了一条沟,躲进了守羊圈的窑洞里。
在那窑洞里,她没有听见村里有声响。
一天没声响。
太阳迟迟地落在背后山梁上,一抹余光淡红地染着村庄最高的房脊和树梢。十三奶小心着走出窑洞,拍拍身上的羊腥味,抱着孩娃,远远看那村庄的房屋安稳地卧着,野雀悠闲地在草房上找着草籽,她便试着脚步回了村。她在家的门坎儿上坐下来,放心地喂了孩子一肚奶,看着自己的大门口,像望着一方无边的世界。先前那儿总有收工、下田的村人走过,牵着牛或赶着羊。那是村中的正街,很热闹的,进村出村必然得走过那儿,可这会儿,日已落了,村街上静静如一片坟地。
待孩娃睡了,十三奶独自出来,在村中走了一圈。有三条狗不知躲在哪儿,这会儿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咬她的裤脚。
十三奶引着狗上了山梁。山梁上只有死了的人,没有死了的羊。
羊被日本人背走了。
十三奶孤零着同半岁的孩娃在村里睡了一夜,来日有人开始回了村。
三日不到,村人们大都回来了,唯十三奶的男人没回来。
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三梁头
时光悠悠,四十五年过去了。说过去也就过去了,很快的。山梁子还是原样儿,几道山脉在远处横着,无论阴雨晴亮,总是青黛间或乌黑,而这近处的梁子,却是黄土硬硬,托着一层薄薄的暄虚,少树,也不明,有石头。梁下的沟,极深极深,崖壁上有几眼小洞窑,碗罐似的镶着,住满了乌鸦。沟底少水,只是哪年雨旺,才听见两季叮咚。到了冬天,是绝不会有水的。就在这梁脊上,蛇背样挑着一条十三里长的土道,从耙耧山的那端伸过来,扭扭拐拐,绳样拴下几个村落,渐渐高起,又猛然低下,仿佛无力了,突然滑落,跌进了东西上百里的伊河平川。
十三里梁村是这十三里梁子的第一村,所以干脆就叫了十三里梁村。
这十三里梁子的最高处,跌落的界上,也便是梁头。
当年的跑老日,就是从这梁头起脚的。
十三奶的男人,从这梁头朝东跑,一去再也不曾回来过。这梁头是进山的人,必得经过的路头。二十来岁时,十三奶年轻着,看着一行队伍过去了,她立在梁头上。今儿她依旧立在梁头上,花昏着眼睛朝着梁下瞅。
太阳照亮她的脸,像晒着一张用过几年的蒸馍布,她唤着,我的男人——我的孩娃——我的孙娃!她一遍遍地唤。四野静着,能听见太阳升起的声音。有只狼坐在对面的另一条山梁上,安详地朝着她望,就像一个无望的孩娃望着他的娘,想要些啥儿吃食,又明明知道做娘的没有。望久了,许是累了,那狼徐徐地下了沟底。
有个人从梁上走过来,挑一担沙梨,去镇上卖。担子很重,沙梨很黑,像挑了一担圆圆的黑卵石。他走过来时十三奶拦在了路中央。
“你去赶集?”
“卖梨。”
“去镇上把我孙子的信捎回来。”
“谁是你孙子?”
“你不认识?当兵啦,从军打仗啦。”
那男人绕道一边走,十三奶又朝一边横了横,将胳膊伸开来,上下扇动着,似乎指望自己飞起来。她笑着,让头上枯干的白发散在额门上,说:
“我家三代人从军,在全县找不到第二户。”
男人擦把汗:“我肩上的担子沉哩。”
十三奶说:“不怕。我孩娃一点都不怕死。”
男人说:“这离镇上还有十几里,我得走呢。”
十三奶说:“我孩娃死在了云南,比你远吧?”
男人把梨担子换了肩,说你让我干啥儿你说吧。好人,十三奶说,我在这儿遇到了好些人,数你是好人。男人索性把梨担卸下来,搁在地上,说你说吧。十三奶说你是生意人,你都跑过哪儿?男人说我下过洛阳,到过郑州。十三奶问见过火车吗?男人说还坐过。这就行了,十三奶跳一下,把双手拍在膝上。膝上的土灰雾腾腾地升起来,又慢慢落下去。你是走南闯北的人,十三奶说,你见我男人叫他回来看看我,人家说他还活着,跑老日入了游击队,打过朝鲜国的美国人,当过省里的副省长,现在歇了,还依旧住楼房,坐卧车,你见他让他回来看看我。
“行。”男人把担子挑起来说,“我走吧?”
“还有我儿子。”十三奶忙抓住梨担子。
男人说:“我见他让他也回来。”
十三奶说:“他死了,你把他骨灰捎回来就行。他人死了,说火烧了,可骨灰还在山外哩。”
男人说:“我把他骨灰捎回来。”
十三奶说:“还有我孙子的信。”
男人说:“我全都捎回来。”
十三奶说:“记清了?三样。”
男人说:“记清了,共三样。”
十三奶说:“你走吧。你是好人。”
男人挑着梨担从十三奶身边过去了,担子在他肩上悠着起伏,咯吱咯吱的声音在梁头上扩散。十三奶脸上平平静静,像事情有了着落,和善地瞅着那男人,她对自己说,好了,这就好了。男人走得很快,下梁头的坡时,仿佛是在小跑,几步就将十三奶丢下了。十三奶唤,好人,你记住——从那看不见的地方,传过来一声回话:记住了——你等着!十三奶脸上洋溢着很年轻的笑,动着半大的脚,原地打着转儿,待转到面对太阳时,她立下脚来,眯着双眼,扯着嗓子对着太阳叫:
“我男人、孩娃、孙子快要回来啦——”
“我男人、孩娃,孙子快要回来啦——”
十三奶有副好嗓子,不哑,也不尖利,嘹嘹如戏台上的唤冤声。也许十三奶要唱戏,会成为常香玉、马金凤,或者申凤梅。十三奶这样唤时,你在对梁的哪里都能听到的。那狼就是寻着十三奶的唤声从沟底上来的。它上来走得极闲致,眼睛亮亮绿着两点,灰黄的枯毛和十三奶的头发一样,披散在肚子上,那肚子瘪得厉害,肋骨一根一根分明着,耳朵微微地耷拉。它已经很老了,冬日熬掉了它身上不多的肉。若不是那两眼绿点,你找不到它哪儿还有生气。它上来走近十三奶,到约有几步时,突然立下,怔怔地望着十三奶。
十三奶看见了狼。
她说:“你要吃我?”
狼迟迟疑疑朝前挪了一步,很可怜地瞅住十三奶的脸。它的额门很宽,看十三奶时,额上的短毛盖不住那皱起的老皮,皮皱里夹了些黑色的草籽。你过来,十三奶招着手,把我吃了吧,我男人丢了,孩娃死了,孙子从军打仗了,你把我吃了吧。十三奶说着,朝狼走过去,像要把自己送到狼的嘴里去。她一步一步走着,朝狼靠近了,那狼却一步一步朝后退去了,越发离她远。
她说:“我做梦今儿我孙子会来信。”
那狼不动了,怔怔地看她。
她说:“我不是疯子,你别怕。”
狼依然地站着。
“你坐那儿陪我吧,咱俩说说话。”
狼把舌头吐出一点,舔着它枯干的灰唇。
她说:“想吃你就把我吃了吧,我六十九岁了。”
狼把舌头咽下了,瞅她时歪着头。
她说:“不吃你就坐在那儿,这儿没有别的人。”
狼就真的坐下了,后腿曲着,前腿直直地立,像坐着的一条狗。太阳已经很高。从狼的背后升上来,圆圆一盘儿,灿灿暖暖,晒着山梁、沟壑、坡地。梁下的伊河,流水亮亮,似一条无头尾的白带。十三奶也坐了下来,坐在一蓬干干的白草上,问狼说你常来这梁头吗?狼不理她,只静静地看。有群乌鸦从沟里飞出来,团着从梁顶飞过去,叫声杂乱如当年在梁头跑老日。十三奶瞟着头顶的黑乌鸦。乌鸦的影子从她脸上滑过去,凉凉如渗了一层水。待那乌鸦飞远了,太阳重又晒上脸,她说狼你别常来这梁头上,这儿热闹行人多,我孩娃参军,几个村人都来这梁头上送,李家沟、张家营,还有狮子庙那几户人,聚到一块二百多口子,敲着锣,打着鼓,乡干部在我孩娃胸上戴了花,花比胸膛还要大。她说满世界的人那时都想当兵,一个公社那年就我孩娃当上了。他们县上都知道,我娃他爹虽几十年没回过十三里梁,可他终是十三里梁村的人。她说我男人在游击队时就谋了官,在省城做着大事情,不回家也能管到县乡的干部们。我知道他们送我娃当兵,是想让娃他爹每年替他们买几车化肥的,他们就从这梁头把我孩娃送走了,走时我孩娃一脸笑。十三奶说着,放眼从狼背上看出去,像孩娃刚走远,两眼神神的。她看见有个人影在晃动,突然转了话题对狼说,就是那人替我去取信,你看,就是那个卖梨的。
那狼果然扭头朝后看了看,却忽然惊起,恐慌地望着十三奶,眼睛的绿光也跟着鲜艳,猛然染上了水蓝色。十三奶说你不用怕,他是好人。十三奶这样安慰狼时,却见了那人不是走去,而是走来,且手里还推着一辆自行车,在慢慢地爬坡,朝这梁头上行。
“你走吧,来人啦。”十三奶站起身。
狼不动,眼里的绿光却柔和了。
来人上了半坡,是高高大大一条汉子。
“你走吧,快走吧,这人不是好人。”
十三奶说着,双手在腰间摔动,像要用力将狼赶走。那狼就真的走了,扭头朝后瞅了一眼,又朝十三奶注了一目,从十三奶身边过去了,脚步很轻,没有一点声音。它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十三奶急切地说你走吧,你快些到那沟里去。
狼走得并不急,缓缓步子,到了路边的田里。田里种了麦子,冬雪润了几个月,春来了,雪尽了,田土粉得细碎,松软的麦行间留下了一行瘦狼的脚印。它走到沟边时,又回过头来仔细地看,十三奶向它摆着手,瞟着走上了梁头的男人。狼似懂了,掉过头去,身子一跳,下了土崖,便不见踪影了。
十三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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