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事他俩坐在林子里,听那沟底的流水声。他的脸上印着后悔,说:
“不会怀孕吧?”
“怀孕才好哩。”
“怀孕我就没有前途了。”
“有了孩娃你就不能不要我了。”
他盯着她,看了一阵拉她出了树林子。
来年,结婚了,她真的怀孕了。她很满意。想不到的是,那喂猪本是女人们干的事,在兵营竟也称做工作,还让他到北京把别人写他的文章一遍一遍立在台上去背,竟也能背出别人的眼泪,让别人为他鼓掌。有很大一个人物,听他背完了,还用手巾擦了泪,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从北京回来,就不是兵了,也不是农民了。那时候她正要生娃,请人写信让他回来,他回信说一辈子就办过一件叫他后悔的事,就是结婚太早了。过了半月,又写回一封信,说他现在才知道,那时候她在树林里自己解扣子,其实是给他系圈套,把他的幸福全给捆走了。他把幸福的幸写成辛,把福写成富,把圈写成卷,可意思却写得很清楚。
一天,她把烧好的荷包蛋端给瘫婆婆,婆婆说,我孩娃在部队名望很大了,连村长的女娃都后悔当初没有嫁给他。
她说:“娘,你喝这蛋茶吧,放了些白糖。”
婆婆说:“你回你娘家住吧,眼不见你我心不烦。”
她就回了这十三里梁。走时婆婆说,我家不去接你就别回了,住三年二年都行的,那边你娘也孤单,你好好陪陪娘。回来了,娘又说,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我怎能收你呢,住几天你就走,责任田分在你婆家,粮食打在你婆家,吃了娘家的,省了婆家的,他家想得好,孩娃都替他家生下了,就是死也得死到他家里。妮子想,我过的算什么日子哟,有家不是家,没家又有家。就这么死死赖赖在娘家住了半个月,正月十五也没往婆家去。
吃完第二碗饭,二婶把妮子的女娃接过抱怀里,左右看了看,用手在那两厢的酒窝抠了抠,说你也是,头胎要给他家生个男娃儿,兴许他家就不会多余了你。你男人在部队成人啦,成了人就一辈子只能生一个,生一个你不是坑害了人家吗?
妮子吃完了饭,把娘的空碗捎上洗涮了。碗碰碗的声音很响亮,像是有人在灶房敲花鼓。二婶说你不会轻点洗碗嘛。妮子说那生女娃也不能怪我呀。二婶就从凳上站起来,说那还能怪了你男人?妮子就不再言语了,想,当然不能怪了男人家,男人也没有让我生女娃;又想,都是一样的女人,一样的和男人做了床上的事,为啥儿人家一生就是男娃,偏我一生就是女娃呢?想着,妮子碗就洗得慢了,声音也小了,眉头也皱得紧了,已经很像很像一个媳妇了,且还把奶奶的饭刮在盆里,盖在火还没灭的锅台角上,又用抹布擦了桌子,把筷篓里筷子的小头倒过来向上,讲究了洁净,最后扫了地,铲了灰,喂了猪,净了手,走出来,说我去镇上邮所吧?不定奶也是去镇上邮所了。
二婶却说,妮子,我有一个主意,把这女娃留这儿我养,你身边没娃儿,你男人就又可以和你生上一个了,你生个男娃,你男人和婆婆也就得喜欢上你了。
妮子怔着。
“行吗?”
二婶脸上浮了薄笑。
“行的。”
妮子说:“部队上知道我生过娃儿了。”
二婶说:“就说伤风扔到林地了。”
妮子说:“这就苦了你娘。”
二婶说:“只要你男人不觉多余你。”
妮子说:“我过两天回去给婆婆说一说。”
二婶说:“你今儿就回去给婆婆说一说。”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一声唤,说二婶、妮子,端出来吃饭啊,好暖和!二婶回唤:我们锅都洗过喽。六乡下女人吃饭是男人们先端碗走出的,其后是孩娃们,最后的才是女人们。待她们出来时,那饭场上已占满了人,男人们占着朝阳的石头,孩娃们圪蹴着在他们面前。有善和的男人,把自己占的石头让给自己的孩娃。饭场是大体固定的,夏天就总是在一棵树下,冬天就随着太阳移动。无论在谁家门口,女人一般是不会把凳子搬出来给人坐的。一是人多不够,二是搬来搬去,总归坏得要快。村人们就这样计较了一年一年,一季一季。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活着。活着的也知道迟早要死。女人们是最知道自己迟早要死的,于是对事情就格外地想得开,格外明白,格外地淡漠又计较。待她们忙完了饭前的事情,端着饭碗出来时,刚好男人们吃完了一碗饭,孩娃们也把饭碗舔净了。男人们不说话,把饭碗递过去。孩娃说,娘,我也没饭了。女人们就赶快接过男人的碗,把自己刚喝了几口的饭倒进孩娃碗里,急忙端着两个空碗回去了。女人们的事情,也是女人们的福分。她们再就家里端碗出来时,脸上洋溢着天伦的乐趣,知足的满意,漫荡在那时已不再年轻的脸上。
十三奶没有这福分。
二婶没有这福分。
妮子也没有这份天福。
没有这福分也要一天一天地过。女人们生下来也是为了活着。
这时候牛在槽上扬起头有一声长长的叫。
狗在饭场上转来转去,寻着人家扔的吃食。
偶尔还能听见婚丧嫁娶的唢呐声,悠悠扬扬,从这条沟里或那条梁上传过来。还能看见飞机像燕子一样从头顶飞过,有时还吐出又细又远的白烟。这时候,人们就丢下饭碗,拉长着脖子。男人们是见过世面的,不看,只管谈着庄稼、收成、风雨,这几年还谈生意,谈计划生育,谈中央又换了总书记。女人们和孩娃们就不谈这些,搁下饭碗,站在高处,听着声音寻那飞过的飞机。也都知道,声音在后,飞机是在头顶,声音在头顶,飞机已经飞过头顶很远很远。她们就这样望着望着,脖子长了许多,眼皮松了许多,就把冬天望过去了。
凡是跟着冬天一块来的,现在都走了。河里又有了水流,沟里又有了湿润。湿润滋养了青草,女人们抽空就把羊、猪赶到草地,不再往人家田里轰,闹得时常争吵,还得说猪、羊是自己闯开了圈,谁能一辈子守着猪和羊?要啥儿也不干,仅单单地去守猪羊,那死了也会笑的,是好大的福气呀。
春天过着过着,不知不觉夏天就来了。发现夏天到来,是先听见蚊子的叫声,才想起,哟,又到夏天了,慌忙去床下找那去年的蒲扇。找见了就好,找不见了,男人们就骂你没用的女人,日子都让你败尽了,稍理些财,也不至于连一副药钱也付不起。这时候,聪明女人就不吭声,蠢些的就问日子穷了能怪我吗?好男人这时被问住了,至多骂上几句。暴脾气的,借着机会,就把天不下雨,买不到化肥,犁地时铁铧撞了暗石,碎了铧面,分责任田分了坏地的火气,一股脑儿泄出来,噼噼啪啪几耳光,打得女人们嘴角流血,哭着唤冤,说我活着还不如十三奶,不如二婶子,做寡妇也比跟着你有福。男人不说话,知道这是咒他像十三奶男人和孩娃一样早些走掉或死掉,就跟着上来几脚,踢在她们的肚子上,知道心疼女人的男人就踢在她们屁股上。
女人受不了,便跑出来向人诉说。三十岁往下的人就说,真不像话,都改革开放了,打就打吧,还往死里打,城里的男人侍候女人还侍候不赢呢。四十岁往上的人就说,这也怪你,他打你,你让他打他就不打了,女人活在世上哪能不挨打。女人们觉得无望,就去找最能理解女人的十三奶和二婶。十三奶说,蒲扇不会丢的,你再找找,总丢也就怪你不在日子上用心了。二婶说,我总盼着有男人打我,可我命苦,没那好命啊。女人就彻底无望了,坐到河边哭,坐到井边哭,坐到崖边哭,哭到半夜,等那男人去寻她。有的男人,到夜里就想到了女人诸多的好处,就寻去说,回家吧,也不怕人笑话,女人就跟着男人回家侍奉男人了。有的男人,管不好孩娃,就寻去说,回吧,半夜了,天怪凉的。有的男人,就硬着脾气,只管倒床上睡了,就睡着了。碰到这样不多的男人,女人就得厚着脸皮回去,到家见那个男人睡得满头大汗便小心着去替他擦汗,或拿着一样东西给他扇风,赶蚊子,以求他的收纳。要不,你就得跳河、跳井或跳崖死去。解放前死的人多。解放后,也就少了。眼下山里也是改了革了的,也就更少了,一年二年,才能碰上那么一个。你死了,人们还都说,她真傻,犯得着去寻短见吗?现在的日子都过到天堂了,有钱连电视机都可以买,一个电视机也不过一年喂大两头猪。
这么说着,人还是死了。男人们千方百计又娶了媳妇,让孩娃有了后娘,自己也做了后爹,成了一个半新不旧的家。这家里的女人就和先前的女人一样活着,日出日落,做着前一个女人没有做完的事,下地呀,烧饭呀,喂猪呀,两家孩娃合成一个窝,就再也不能生养了,就得提心吊胆地防着计划生育。梁上走过一个城里的人,也要慌忙问一下,是不是管计划生育的干部进村了?这样过着,就到了秋天,忙收忙种,天不亮起床,天麻黑回村,才能忙过去那每人五亩七的山梁地。有时踩着月光,看见了死去的女人的坟,上边已长满了草,蛐蛐在坟缝里叫,旱蛙在坟脚下叫,猫头鹰飞了过来,坟下的树还小,刚好擎着它的身子,它就在那棵小柳树上叫,或者小柏树上叫。就把秋天叫走了,冬天又来了。
好不容易过了一年,女人们还说过得真快呀,我的头发都白了,也不知是哪天白了的,你看看,人都快死了,房子还没盖起来,孩娃如何娶媳妇?门口的树总也长不大,做生意又总是赔钱,喂猪又总染猪瘟,这女儿嫁时哪有陪嫁啊!你这疯长的妞,逼我死的妞,命好你就找个好婆家吧,我住女儿家时也能吃上一顿肉扁食。
到后来,闺女要嫁谁,谁能掌握呢?她们总是硬着性子选婆家,选来选去,还是走娘走过的路,少不了有那么一次坐到河边、井边、崖边哭,受得住的就受了,想不开的就跳了下去。好在那是极少的,一个村也就几年出一个。十三里梁村已经二年没有女人那样了。不过,活着的是不断要说,我还没有十三奶和二婶的日子好,她们倒落下一个清静哩。
春夏秋冬,四季不断地往复,女人们自古也就这样着,身就瘦了,人便老了,发也白尽了,就对世事淡泊得不能再淡泊,明白了活着就是过一天,说一天;说一天,过一天。十三奶、二婶、妮子们能过我们还有哪一天不能过呢?仔细想来,人世间哪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哟。
七回婆家
有了一条主意,二婶家就平添了一些喜气。
人总是会被喜气弄得神魂颠倒,不知所措,以为种子一落下,秋天就来了,风调雨顺,那谷仓是准定要堆成小山的,面罐子也要用擀杖实在地捅捅,才能将吃不完的面装下。可落那种子时,种子是否被虫蛀了,土地是否就合适了那样种子,是已经顾不及去想它了。
妮子在准备回婆家的衣物,二婶把将半岁的女娃放在太阳地里,面前搁下一把门锁、一串钥匙让她玩耍着,也来帮着女儿收拾。从门外进来一个闺女,约是十一二岁,说看见十三奶在梁头坐着,脸都被风吹成了青色。二婶就说,唉呀娘哟,你可怜可怜我,让我有一天省心日子吧。说着从灶房取出一块黄亮的油烙馍,塞到那闺女手中,说十三里梁谁都没有你听话,去帮二婶把你十三奶叫回来吧。小闺女就颠着碎步朝村口跑,至于她会不会真的跑几里路去唤,会不会出村了碰到小猫、小狗便玩起来,二婶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妮子已经把包袱打了起来,回娘家睡了半月没叠的被子也齐齐叠在了床的里边。二婶进来说,回去了,得给你婆婆捎样东西呀。
“不捎,”妮子说,“她也没让我给你捎。”
二婶说:“话要说好听,咱求的是人家。”
妮子说:“那就捎些啥儿吧。”
捎些啥儿呢?二婶立在门口,死也想不起来。看看房檐下吊的玉蜀黍,又金又黄,一穗就有二斤重,可这年月,地分到门户,粮食已不是金贵东西;再看看屋里的针线筐,那里有一对铜顶针,灿烂着新,是二婶积攒下一年梳掉的头发,前几天跟货郎挑子换下的。积攒头发时,二婶费了多少心,每天起床,赶猪轰鸡,烧火做饭,其间偷着空儿梳头。那头发花花白白,每天都要掉下一撮,每天二婶都要从梳子上取下那撮头发,塞进窗台下的墙洞。墙洞塞满了,挑货郎担的进山了,在村头高唤——头发换针!二婶便慌忙出去换了,还要和那货郎讨来还去。不讨价你一把头发,他也才给你一个针。
头一年二婶吃了大亏,一把头发才换了一根小针。第二年二婶就明白了,换了一根小针、一根大针。第三年换了一包针,各号针都有,统共六根,用香烟盒中的金纸包着。二婶的头发是从一九七九年中国和越南打仗开始白的。听说男人死了,过了一夜头发就白了;又听说家里既不能做军属,也不能做烈属,头发就开始掉了,就开始积攒着换东西了。最厉害的一年,塞满了两个墙洞,换了针还换了一把桃木梳子。那梳子用了十多年,到今儿依旧还用着。后来日渐不想男人了,头发就掉得均匀了。到今年,听说收购站收购头发的价格提高了,她才缠着那货郎,换了一包针,又换了两个铜顶针,还有一个巧克力糖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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