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婶和十三奶都知道出事了,坐着等谁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天是阴天,很闷的。
县上的干部说你们谁说吧。
公社书记就说支书你说吧。
支书就点了一支烟,吸了几口,望了二婶,又望着十三奶,说你家孩娃真是不争气。
十三奶说咋了?
支书就把烟擦灭,说他人没有了……你们不是军属了,也算不上烈属了。
二婶身子晃了一下,瞟一眼十三奶,见婆婆嘴闭着,极平静,就学着婆婆咬着嘴唇不动了。这样安静一阵子,部队的干部开了口,说三连长很好的,快当副营长了。可在云南,仗打到第十七天上,才轮到营里有任务,营长派他带着三连去把一个山头取下来,领任务时他没吭气,回到阵地上,抱在猫耳洞闷了半晌,突然枪就响了。枪响了,战士们冲进去,他已经不行了。从枪口看,好像他是自杀的,又有点不像,好像擦枪时不慎走了火,无论如何,他是死了……
二婶没有恨男人。
十三奶也没有恨孩娃。
她们都后悔不该把那神仙请到家里跳。
爷奶奶桌上又多了一个黄牌位。
部队上的干部走前到二婶家里坐了坐,年轻的说我是三连长接的兵,是三连的副连长,也是山里人,和三连长一样是农民。再就没说啥儿,从身上取出了三百块钱放在了桌子上。
二婶不要那个钱。
老点的部队干部说,你们接了吧,让老人补补身,钱是三连副自己的,一点心意。
最后还是没有收下那个钱,追到镇上将钱扔进了他们坐的长途汽车上。
十捉雀
二婶已经很怕部队上来人了。
可二婶挡不住,部队上还是来了人。
路上二婶想,万一是部队上来的人,那就让那来的是说妮子离婚的事情吧。
可来的人不是说妮子离婚的事,而是从国边上来,来说棒子的事。
棒子再也不会来信了。
棒子掉进了雪坑里。
二婶回到家,果然见门口石头上坐着两个人,扎着两辆自行车。一个是早先当书记的老村长,另一个,村长说是乡里管民政的吴干部。吴干部见了二婶很热情,欠起身就去接二婶怀里的女娃抱。二婶说她认生,就开门把客人引到家,让在一张凳子上,说我们乡下人,家里脏。你们来找我有要紧事情吧?
村长瞟了一眼吴干部。
吴干部瞟了一跟老村长。
老村长就弯下腰,捏一根草棒在地上划。
二婶心慌了,眼呆着,看那吴干部,又看老村长。
有一只老鼠从大家面前跑过去。
接下来一群喜鹊在院里树上叫。
二婶想起来一句话,说喜鹊早叫报捷,晚叫报灾。可早上喜鹊在家叫过了,晚上还没到,这也才临近午时候。她不知道中午喜鹊叫,是报捷还是报灾。她心里很慌乱,抱女娃的手抖得很厉害。她把手塞进女娃的棉袄里遮起来,只让脸上显出一层苍苍的白。她说有事你们就说吧。
吴干部暗踢了一下村长的脚。
村长不在地上划写了,他看着二婶的脸。
“棒子没有来信吧?”
二婶的手突然不抖了,似乎知道是为了棒子也就放心了。
“没来信。”
村长朝院里望了望。
“日子还好吧?”
二婶看着村长的脸。
“吃不完的粮。”
村长说:“十三奶不在家?”
二婶说:“许是去镇上找棒子的来信了。”
吴干部这时接了话,说早饭前后他在梁头碰上了十三奶,不认识,后来见了村长才知道她就是十三奶。说早知是,他会骑车把她带回的,不会让她往镇上跑大远的路。吴干部说话时眼光虚,不知他要看哪里,瞟房上,瞄人脸,瞅院落,看门外,不把目光落在一个实处死盯着。
二婶却盯着吴干部那双虚飘飘的眼。
吴干部被盯得心慌了,说村长,这家里哪儿需要照顾了,你们就直着跟我讲。二婶已经明明白白知道有事情发生了,大事,人命关天的事。她又一次想起十年前她和婆婆被叫到十三里外的支部院,一院人和眼前一样躲闪着,不去说那发生的事。别人不说,她也不语,似乎都不说就等于那事情没发生。
终于村长熬不下去了。
村长说:“二婶,家里出事了。”
二婶说:“啥儿事?”
村长说:“要塌天了。”
二婶说:“是妮子还是棒子?”
村长说:“是妮子就好啦。”
二婶说:“部队上来人了?”
村长说:“是坐了飞机赶来的。”
二婶说:“人呢?”
村长望了吴干部。
吴干部说人在县上。我是接了电话先赶一步到来的。说吃过午饭也许就进村了,乡长也要来,县民政局长也要来。还说我先来一步是让二婶和老人心里有个底,没想到老人已经为孙子想疯了,你看真是的,我刚调到乡里管民政,不知该对你说些啥儿好。说我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你有难处尽管朝我倒出来,解决不了我可以替你去找县里民政局。
二婶没有说她有啥儿难处。
二婶只是静静地听,压根儿没有插话。
二婶这一阵子死死看着怀里女娃的脸。女娃睡着了。睡着了就格外显出和妮子的像。妮子睡着时也像二婶的脸。二婶看见女娃左眉间藏了一颗痣,很小的,如尘灰中飞落的一颗小黑点。乡里人都知道眉间藏痣了,女娃是要富贵的,说古人杨玉环眉间就藏了一颗痣,貂蝉眉间也藏了一颗痣。都是说的,并没谁当真见过。不过有了总比没有好。二婶倚在土墙上,等那吴干部把话说完了,她说我去把娃放床上,就抱着娃儿进屋了。
二婶进屋好一阵子没出来。
吴干部说:“她不会出啥儿事情吧。”
村长说:“都是熬下了日子的人,她不会。”
可是二婶仍是没出来。
二婶不出来,总归是叫人心慌的。村长在外间屋咳了咳,还是没有将二婶咳出来,他就对着里间屋的门框说:“出来吧,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后沟李姓家,一共五口人,一月不到死了三口,翻车的,砸死的,闹病的,前后相差几天连着死,留下孤寡二老,不也挺着把日子朝前过了嘛。一辈子不见灾遇难,那哪算人的日子啊。”
二婶出来了,脸上没有泪,眼角也不红,平静得如同棒子出事她早已知道了,或棒子压根儿不是她的孩娃儿,她不消有什么伤感的。她出来把额前的头发朝耳后理了理,将进屋咕咕叫着的母鸡轰出去,抓一把小麦撒进院落里,回身坐在屋边的一张条凳上,说:
“我给你们烧碗荷包蛋吧,走了大远的路。”
吴干部说:“你别忙,已经让你难心了。”
二婶问:“出了哪样的事?”
吴干部说:“听说是在去执行公务的路上,他走在最后。路很窄的,被雪封住,规定除了那路哪儿也不能去。可他走着,看见路边的一棵雪松上卧了一只野麻雀,他扬了一下手,见那麻雀冻僵飞不动了,他就过去抓,走了两步便滑进雪坑了。雪坑有几丈深。”
二婶问:“没救呀?”
村长说:“你细想人家部队能不救?”
吴干部说:“扒出来都已经不行了。听说在那里,每年都有掉进雪坑死的人。”
二婶不再言语了,一切都明明白白了。
无论如何,人是死了。
三个月前的时候,棒子还在她身边转着。让他去把地边地角刨刨,他说多冷的天呀。让他把树根劈劈,他说斧子该磨了。二婶说你磨吧,他说我找不见磨石。二婶说你都十七岁了呀,他说我知道我是十七岁了呀,可我不想干你说的活儿。
二婶问你想干啥儿?
他说我想去当兵。
二婶说你不知道你爹是咋样死了的?
他说我知道,可知道我也想去呀。
二婶说你少说疯话,上山拾些柴吧。
他就去了。中午回来时,他两手空空,手里提着一只野兔子,说娘蒸蒸吃吧,用兔皮咱一家人每人缝个耳暖,冬天谁的耳朵都不会再冻了……想起来他还是一个孩娃,心里装满的是野兔、蚂蚱、麻雀,和骑着山羊捉蜻蜓,可是他说走就走了。走了三个月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永生永世不会回来了。
十三里梁这个村落里,还住着他那想他想疯了的奶奶,还有二十多岁就守寡的母亲,还有他那出嫁了却又要离婚的姐姐和躺在床上熟睡了、对一切都浑然无知的外甥女。
外甥女还没来得及叫一声舅呢,他就走了。走得着实也够狠心了。
孩娃们都是不等着娘死便先人一步死去了。
好轻松啊。
一人五亩七的地,他们再也不管你如何种了。收秋时,也不会去帮你一把了。
那地里的草,总是十分的盛旺,现在是与他们没有瓜葛了,全都让老弱的女人去锄了。
二婶端端地坐着,两手平放在膝上,双眼望着歪斜的山墙。墙已经快倒塌了,房也该修了。村里人新盖的房都是青砖青瓦,不见一块一粒泥灰。先前还想过要修要盖,给棒子娶一房媳妇,眼下看来也不需了。倒也省心。
都不说话了。
吴干部是把该说的说完了。
村长觉得也都把话说完了。
人家都是客家,主家自然不该让客家感到冷淡。二婶说我还是去给你们烧些茶吧?都说不渴。二婶又问,就炒些花生吧,炒了你们吃着,我去把婆婆找回来,把我家妮子叫回来。吴干部说不吃,你也别去找她们,来回十里二十里的路,待到下午人都到了,让县上的车去找,找着接回来。我家没男人,也没烟,二婶又说,总不能这么闲坐着。村长就从凳上起来了,说有花生就炒吧,吃过午饭要来一屋客人的。
二婶就去炒花生了。
二婶出去时,村长追到院落悄声说,到了后晌部队和县上的干部都来了,问你有没有啥儿困难时你要哭,要哭着要求给棒子评烈士。
把端的花生放在窗台上,二婶问:
“能评吗?”
村长说:
“按说棒子是犯了规定掉进雪坑的。”
二婶说:
“棒子他还是一个没成人的孩娃儿。”
村长说:
“要按说他是去执行公务掉进雪坑的。”
二婶说:
“他爹不是啥儿我们也把日子打发过去了。”
村长说:
“他爷他爹和他,三代人不能不落个军烈属。”
二婶把一瓢花生重又端起来。
“落不落我和婆婆也是一天一天地过。”
村长把嗓门抬高些。
“吴干部讲,一哭也就能把烈士要到手里的。”
二婶撤着身子走。
“中午让吴干部吃些啥儿?”
村长说:
“就擀一团黑面条吧,让他知道家里苦。”
二婶进灶房了。一会儿就从灶房响出了噼噼啪啪的炒花生的声音,香味弥漫了满院子。
十一在镇上
镇上和十三里梁就不一样了。自古不一样。要不如何就叫它镇上呢。现在更不一样了,已经模仿了很多城里的建筑,姑娘小伙也穿和洛阳人一样的衣饰,扎耳朵眼也是很普遍的小事了,拿刀子扎死人也都干得出来了。
一街两行的小生意,也都知道在秤上做些功夫,多赚一些钱财。卖成衣的人,也知道专卖次品的,活儿粗的,但款式却是时新的,卖时又说买这衣服多么的贵,在洛阳多么的流行。
十三奶到镇上时,已经是晌午,她整整走了一晌的路。是疯子,她对镇上却也不陌生,有时说的话,也能同常人一样。她进到镇上时,从大街上穿过去,径直地走,路两边的店铺看也没去看。
店铺是也不消看她的。合作社、百货店、食品店、理发铺,还有十三里梁人开的咪咪发屋,门面修补得都十分的光鲜。她没有进去,也并不会有人招呼她进去。她照直走到车站前,在一家饭铺门口立下,把口袋翻过来,找到一方脏手巾。脏手巾中包了五毛钱。她用那五毛钱买了一个夹肉的芝麻烧饼,将烧饼包在那方手巾里,揣在怀里向南走去了。
早先她每次来镇上,都要给棒子捎回一个夹肉的芝麻饼,现在她也一样地捎,不知道她要给谁捎。她朝南走去了,步子很急的。邮电所在镇南。她也许知道午时那所里是要下班的。
阳光已经黏糊得很浓了。公路上跑的汽车也都跑疯了,扬起的尘土把太阳遮去了。十三奶就走在那尘土中,一只手伸在怀里抚摸着那夹肉的芝麻烧饼。肚子里的叫声重又响起来,咕咕咕咕的,活脱脱如一只粗嗓门的蛐蛐卧在她的裤腰上。
这时候,邮电所是该下班了,可邮电所的那个小伙好像是为了等着十三奶,才晚下班了几分钟,才使十三奶没有从十三里梁白跑十余里,而不见一个人。十三奶来时那小伙正在整理邮桌上的信件和报纸,看见十三奶,他说别进来,我要下班了。
十三奶还是进来了,她说:
“我来取我孙子的信。”
“谁是你孙子?”
“我孙子叫棒子。”
“哪村的?”
“十三里梁。”
那条线的信邮递员早就送去了。小伙子说着,从柜台里走出来,让十三奶出去,他要锁营业大门了。十三奶不理他,探头往柜台里面瞅,她突然看见那里放了一捆信,就一蹦跳起来,叫唤着说,那就是我孙子的信!那就是我孙子的信!
十三奶叫唤着,扑到了柜台上。那小伙子一怔,忙抓住十三奶,说你是疯子呀,那都是朝外寄的信。就一把将十三奶推到了大门外,把门锁上了。
锁很大。
小伙子走了。
十三奶追在他后边,从怀里取出那个芝麻饼,说你吃了吧,夹肉的,吃了你把我孙子的信给我。吃了你把我孙子的信给我……
小伙子没有回头,骑上车子往镇上走去了。
突然立下来,十三奶瞅着远去的小伙子,嗷嗷地哭起来。哭得很嘶哑,哭得很苍老,也哭得很荒凉,叫人觉得春天刚来,秋天便跟着来了,树叶便落了,霜便也就下了,冬天也就又来了。觉得这世界呀,过得真快,心还没有热起来,就又冷了,想人间可真是幽渺哟。
哭到吃过午饭,或许再晚一些的时候,就来了一辆吉普车,停在邮电所的门口,下来两个人,把十三奶扶着架着拖上了车,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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