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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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阳光薄冰样滑落在山梁上。乌鸦飞得极高,仿佛凝在空中的黑星星。沟底的河水,悄没声息地流动,像一条被踩在地上的绸带。叔和伯去沟底挑水,栽着各自田地的秧苗。河水边上,被挖出一个水坑。叔在坑里汲满水罐时,顺脚踢进坑里一个大石头,碗一般大,溅起一圈水花。叔挑着水担走了,再返回坑边时,见伯蹲在坑边抽烟。烟雾硬硬地僵在他的脸前。河里的水,又黏又稠,挣脱着往下流。他的身边,放着一个空罐,担子的钩上,挂着系罐的麻绳。

    叔说:“栽完了?”

    伯说:“罐破了。”

    叔说:“在哪儿?”

    伯说:“坑里。”

    叔便放下担子,脱了鞋,卷上裤,跳进水坑,捞出那个石头和罐片扔了,待他要往坑上爬时,哎哟一声,慌忙将脚从水中抽出一只,脚底的血就泉样直冒,且那血口上,还嵌着铮亮的玻璃。伯见了,忙不迭儿把叔从水中拉出,倒下半把烟叶,按在叔的伤口上。    

    “小心点。”伯说。

    “谁能想到坑里有玻璃?”叔说。

    于是,兄弟俩都坐在水坑边,默不言声。伯依然在抽烟。叔捂着伤脚,望着近处的一棵干槐。原先,那槐树上挂着个玻璃瓶,是盛水用的,以备口渴之时,眼下,那玻璃瓶没了。不消说,是伯砸碎扔进了水坑,这点已料断。

    “哥,”叔说,“树上瓶咋没了?”

    “我喝水,”伯说,“不小心碎进了坑里。”

    叔脖子的青筋开始暴起,缠缠绕绕,每根都如锈蚀的铁丝。伯不看叔,他看着他吐出的烟。青烟在月光中呈出金的颜色。时间很硬,在他们眼前总一团一团地搁着,如何也不肯如水样流过。就这么僵了一阵,叔脖子的硬筋忽然软下,慢慢隐进了皮里。皮很脏,罩着一层黑泥。叔松手看看脚掌,血止了,把烟叶浸成黄泥。这当儿,河水有迟缓的声响,如流不动时发出的叹息。

    “哥,”叔热热叫了一声,“我看爹不行了。”

    伯的眼光穿过吐出的烟雾。

    “是活不了几天啦。”

    “爹死了那老屋全归你?”

    “这分家时都已写进了文书。”

    “那时候我压根儿不明白老屋。”

    “老屋有啥儿?其实就是三间旧瓦房。”

    “那我用新宅跟你换。”

    叔这样说的时候,目光很软,仿佛求着哥哥。他说的新宅院,是他同三个儿子几年田野忙碌,镇上出进,粜粮食,商买卖,才盖起的一院青砖瓦房,远看近看,都如一堂新起的寺庙。叔决心用这一堂瓦屋换即将归伯的三间老屋,是一思二思才下了决心的,话一出口,目光就热热切切,唯恐伯会冷了他的打算。然伯真的冷了他的打算。伯瞟了一眼叔脸上的乞求,很轻缓地说了一声不行。他说分家时弟兄俩本该二一添作五,可那时候,你自己选了一所新宅,携媳带娃出去独过了,把我一家留在老宅里,五口人住两间草屋,一住十余年,为的就是爹死了要这三间老屋子。伯说完了,依然悠悠地抽烟,模样里没有丝毫可商量的颜色。这时候,绝望横在叔的脸上,他把头深深勾下,盯着眼前开始澄清的坑水,过了许久,才把头抬了些许。

    “爹死了我借老屋住住咋样?”

    伯惊怔地看叔一眼:“借住?”

    “借住。”

    “不行。”

    叔把目光狠狠地扎在伯的脸上:“你不念起我是你弟也该念起娃们是你亲侄!”

    伯的目光开始有些和软:“娃们咋?”

    叔往伯的近处挪挪屁股:“我让他们轮换住进老屋讨媳妇。”

    伯把烟灰慢慢磕在地上:“我看娃们不住老屋也能讨上媳妇”。伯不看叔,他把头高高昂着,去望头顶的太阳。他忽然发现太阳不圆,就如苹果被削去了一块。他盯着那少了的一块看,阳光冰一般寒着他的心。有风吹过来,在他脸上粗糙地搓动。伯就把头缓缓低下,看着叔的那只伤脚:“白住?”

    “啥儿说法?”

    伯犹豫着。

    叔把胸脯挺起来:“随你说个数。”

    “一月给我一百五十块的房租钱。”

    叔从地上站起来:“这……”

    “其实一百六也不多……”

    叔又重新打量伯:“那就一百六。”

    “要不是看在侄们的脸面上,我要一百七。”

    叔用目光逼着伯:“哥,你说个准数来。”

    “那就二百吧。”

    叔的嘴里响出了咬牙声。“你不是娃们的伯!”

    “我压根儿不想把老屋借出去。”

    “二百就二百!”

    “每个月底,拖欠了我把老屋收回来!”

    最后,伯这么交代一句,从地上旋起身子,用脚勾起地上的扁担,把钩儿上的系罐绳丢掉,昂着胸脯,沿河边独自走了。

    叔忽然有了被伯摔了的感觉,他原想自己要先一步离开水坑,以示对哥的恼恨和不屑,可没想到哥倒先他走了。他望着伯的后影,河水从他身下潺潺地挣脱着流动。伯的影子如船在水上漂动。叔冷丁发现,伯没有他高,影子却比他的影子长出许多。太阳是在正顶,叔的影子淡淡如一张草纸铺在脚下,伯的影却长长地倒在一边。叔盯着远去的伯,唤:“你这个瓦罐不要了哥!”伯扭回头来说,“要——后晌再挑来一个是一对儿。”伯的话音还在河面上飘着,叔就飞起一脚,踢在伯的那个瓦罐上。瓦罐像为这一脚等了很久似的,慌慌忙忙破碎开,一片一片极舒坦地落在水坑边,叔从地上捡起一个罐片,瞄准伯的后脑壳,伯却拐个弯儿随河一道消失在山梁后。叔一怒,转身对头顶的太阳,把瓦片朝着天空摔出去,差点没把太阳再削下一片来。

    二

    正月为大月,三十天。月末这天一大早,婶就起身扫完院子开圆门,到村头割了一斤鲜猪肉。肉很嫩,回家时血还不断滴在她的裤角上。叔是随后起床的,见婶提肉走回来,就独自怔在院中央。

    “不年不节咋割肉?”

    “今儿爹就轮到哥家吃饭啦。”

    “妈的,对你爹你也这样儿?”

    叔骂出一句,摘下墙上的锄,就往院外走。他去责任田里拢红薯秧苗堆,出门时太阳射着他的眼,有条狗从墙角的牛棚睡醒爬出来,把他站直的双腿当成树,翘起后腿朝他裤上尿起来,叔觉得腿上有热,低头朝狗腰上踢一脚,那狗叽叽叫着跑进了村头麦田里。叔弯腰把裤腿上的狗尿拧出来,甩甩手,回身对着院里唤:

    “去给大嫂说一声,让她家做着爹的饭。”

    婶到伯家来时,伯还没起床,娘(伯母)在院里喂鸡食,玉蜀黍籽儿撒落满院子。三间老屋坐落在南上方,窗台下垒了一个鸡生蛋的土坯窝。娘正在把一只母鸡朝着窝里赶,左堵右截,末了婶一闪身把母鸡挤到墙角里,一手就抓到了鸡翅膀,把鸡塞进了一个荆笼中。娘说不行的要塞到这个坯窝里,在荆笼它就是不生蛋。

    婶说:“有蛋哪儿都生。”

    娘说:“我试过,挨着老屋卧,它一天生一个,离开这老屋,它半月不生一个蛋。”

    婶身子僵一下,把目光仔仔细细搁在老屋上。老屋就是三间老瓦屋,眼下爷住着。老瓦屋最先起于谁手,爷也不知晓。爷只知那时候祖爷住在老屋里,手捏一百一十亩地,两座坊,三房老婆。大婆守老屋,二三各守一座染房铺。为了这老屋,祖爷在哪个染房都没连住三宿。到一九四二年,天下极乱,兵马满城镇,就那年腊月,祖爷被几个土匪捆在村头树上,说要么把老屋让出来,要么把老婆交出来,祖爷说哪个老婆?土匪说年轻的。都年轻,祖爷说老三老二才差半岁。土匪说那就都要。就真的用马把老二老三从染房驮走了。祖爷在树上被冻了一夜,回家嘴歪手抖,对爷说快到镇上把郎中请到家,爷说把你病治好了老屋由我住。祖爷哆嗦着把身子撑起来,悄声说你过来,爷忙把耳朵凑过去,祖爷一耳光就掴在爷的耳朵上。那当儿,爷没作声,便到镇上请郎中,从梁顶到镇上,一天只能一来回,然爷一去三天没回,第三天大门口树上有群黑乌鸦,叽喳不歇,把太阳叫升三竿高时,爷领着郎中回来了。

    就那个时辰,祖爷死了,郎中紧走几步,也才赶上摸摸热手腕。

    祖爷死了,爷便住了老屋。爷住进老屋,一生日子都殷实富足,吃穿不愁,几十年没得过一场病,连个头疼都没有。上梁子,下田地,没破过身子扭过脚,一次从沟崖摔下去,都以为他被摔死了,可他身上没破一点皮……

    老屋,不是一般的屋。

    眼下,爷还住老屋。

    婶望老屋这当儿,太阳已暖在东天上,一杆一杆的光芒,挤挤拥拥朝着老屋射。屋上的大青瓦,在阳光中泛出半黄半绿的光亮,瓦缝生出来。有几只灰麻雀,在那草间蹦蹦跳跳,叫声脆得折断青树枝一般。婶说:“咱爹在老屋住了将近五十年。”

    娘说:“他还有一阵子好活的。”

    婶说:“今儿轮到你家管爹的饭。”

    这一会儿娘正把母鸡往老屋窗下窝里塞,听说该自家管公爹的饭,旋即转过身,盯死兄弟媳妇看。“有这么快?”

    “就这么快。”

    “今儿初几?”

    “正月底。”

    娘把母鸡草草堵进鸡窝,回到厢屋一阵,出来说,娃他婶,这个月是大月,还有三十,明儿二月初一才该我家管咱公爹的饭。娘朝婶的面前站了站,说自打婆一死,爹的饭就是一个月一轮回,大月轮到你家活该你家倒霉,小月轮到我家活该我家走运,为啥儿多出一天就把爹提早推到我家来?婶的嗓门也提高了,谁说过一个月一轮回?真那样,我家穷死也不会把这一天饭让到你家来。娘不看婶,转身又到厢房窗下叫,“他爹,当初爹的饭是说一个月一轮,还是二十九天一轮?”

    伯在屋里吼:“你多管一天饭能把家里吃穷啦!”

    娘在窗下跺了一下脚:“吃亏我要吃到桌面上!”

    不说吃亏事情也许就完了。娘说吃亏,婶的脸上便生颜色。你说吃亏?你家吃了啥儿亏?你家没有男娃一群群老屋还分在你男人的名字下;我家三个男娃,借住借住,都是亲兄亲弟,你男人还让我家一月拿二百块的房租钱。说到房租,娘的脚更把地上跺得落坑。二百块你家嫌贵了?嫌贵我家还不愿外租哩。娘说我家没男娃可有上门女婿,女婿住进老屋里,照样生男娃。当初你要不是被娶进老屋里,别说生男娃,不定你连个女娃也不会生!如此越吵越凶,声音大得掀塌房屋,院里觅食的鸡都吓得跑到了大门外。吵着吵着,娘不知想到哪儿,冷丁说老二你这个贼,当初说好爹不死老屋的东西全都属爹的,爹死了老屋的东西两家各一半,可上个月你当我的面,进屋给爹送饭把老屋墙上的老灶爷神像揭下拿进了你家灶房里,难道老屋里的东西是随便拿的?动乱了老屋不就成了光光的三间烂房子?听到这儿,婶她忽然笑了笑,嘴角被笑牵着朝上挑,那笑就像挂在嘴角的两张秋树叶,说落立马就落了。你认为我不知道是吧?闭着眼我也比你睁眼明。婶说你说吧嫂子,你家用的香炉是不是老屋的,还有面箩、锅铲,还有那根又粗又直的熟铁捅火棍,到底都是哪来的?哪一样不是老屋的?难道你就不怕乱了老屋嘛!

    到这儿,娘也不是没话讲,她说老屋祖上传下来的画龙青碗原来专门在老屋供祖用,这一会为啥儿跑到了你老二家?原来婆婆死时留下一筷篓红筷子,上个月还有十几双,这个月你老二家管爹三十天的饭,那筷子咋就仅剩下爹用的一双了?如此的,短越揭越长,情势显得有些紧张,邻舍的人也都从家出来围热闹,把老屋院里挤得密密严,仿佛看大戏。升高的太阳如是一张烤焦的饼,摇摇摆摆系在村头的树枝上。村街中有耕作的牛哞声和疯跑的狗吠声,加上娘同婶的争吵声,各胡同都如一条流动的河。有一只又黑又大的乌鸦,从后山梁上飞过来,落在老屋的脊背,抖落身上的几片浮毛,便静静地站着,盯死院落看。就这个当儿,伯实在忍不下去了,他从床上爬起来,趿鞋走出屋,到院里系紧裤带,又蹲下把两只鞋里的沙土一只一只磕干净,然后站起,上前,一耳光掴在娘脸上,说娘的祖奶奶,你们就不怕老屋的爹听见活气死?!

    伯的这一耳光打得很沉稳,娘和婶都没想到他会为老屋的爹尽孝打出一耳光,一下子满院静寂,人都愣了。倒是婶先灵醒。她说哥呀,你何必当真,妯娌俩不争不吵哪像一家人?伯乜斜弟媳一眼,说你回去吧,月底爹的这天饭我来管。

    婶说:“为老人尽孝,谁管都一样,都应该,我不过是来说一声,大嫂还以为我怕管一顿饭。”

    伯说:“你走吧。”

    婶说:“只要爹有饭吃,我心里就踏实。”

    伯说:“你走吧。”

    婶说:“那我就走啦。”

    伯说:“你走吧!”

    婶就真的走了。人群为她闪开了一条路。

    谁知婶刚转身走掉,忽又转回身来:“哥,有件事忘给你说了。”

    婶朝伯走近几步:“今儿是农历正月三十,是爹七十岁的生日。人活七十古来稀,你别忘了给爹割些肉,包一顿肉饺子。”

    伯怔住。

    婶从人缝挤走了。

    活该发生大事情。等婶刚走出伯家院,老屋里猛地呼咚一声响,好像有一样极笨极重的东西突然倒了地。院落里的人们被这声音一惊,都忙不迭儿朝着老屋跑,脚步声炸满一院落。房上的乌鸦怪叫一声飞走了,旋进天空成了一粒黑星星。原先躲在墙角的狗,被打了似的躲着人腿朝着门外逃。堵在土坯窝生蛋的母鸡,嘎嘎地叫着飞出来,蹬着村人们的头和肩膀,朝着一棵树上的斜枝落,鸡毛茸茸的飞旋一院子,如同落了雪。猛一下,随着老屋中传出的一声响,似乎老屋倒塌了,一切都乱了,没有章法了,惊叫声暴雨样落下来:

    “不好啦——爷倒在地上啦——”

    “快吧快吧!爷倒在屋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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