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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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爷摔倒在地上,便不省人事。村里人各有事故,陪同伯、娘一阵哀叹,说些人生凄凉的话语,便都下田去了。老屋里光线很暗,爷在床上躺着,被伯灌喝了半碗水汤,掐了一阵人中,眼皮有了动弹。这时候,叔和婶也都脸上挂着孝心,从门外走了进来。叔的肩上还扛着锄头,到老屋门口,他放下锄来,用脚踢净锄板上的红泥,把锄靠在墙上,正要跨腿走进老屋探望爷的病情,忽然看见锄板腰上亮着一块红锈,铜钱似的,便反转身子,捡起一块瓦片,蹲下去擦那锈斑。

    伯在屋里听到了屋外的响动。

    “是老二吧?”

    叔扔掉瓦片,又用脚擦着锄上瓦片痕儿:“哥,我来啦。”

    屋里有几声踢踏的脚音。

    “爹摔得不轻。”

    叔把锄扶正靠到老屋门框上:“我一听说赶忙从地里跑回来。”

    伯从里屋走出来:“现在又活转过来了……”

    叔忙儿一脚跨进了老屋里:“过来了?”

    伯坐在一张柳木老椅上:“过来了。”

    叔也挪过了一张凳子坐下来:“过来了就好。”    

    到这儿,叔、伯不再说话。伯的烟瘾大,在老屋的正间一口一口抽着烟。从门缝流进来的阳光,晶莹透亮,粉尘在那白光中起起落落。伯吐的烟雾,一丝一丝飘进阳光中,染一些金亮颜色,从门框上方缓缓走出去。伯瞅着那飞出去的青烟,两眼直直痴痴的,仿佛要从那烟中寻到一样东西。叔则把头扭到一边,四下打量老屋的陈设,老桌、老椅、老柜,墙上剥落的老泥片,在墙角卧了几十年的老蜘蛛,总是爬在窗上的老壁虎,他都一一拾在眼里,好像他要出钱把这老屋买了去,连老屋中的一星尘灰都要记在心账上。待他看够了,才慢慢转回头,瞟一眼躺着爷的里间屋。

    “给爹请不请医生来?”

    伯说:“你说请不请?”

    叔说:“你是哥,由你说了算。”

    伯说:“这个月爹由你家养,该你做这个主。”

    叔说:“今儿他婶不是来说过该你家管饭了?”

    伯说:“说过。可这个月到底还没过完呀。”

    叔默了好一会儿,说:“照理该请个医生来,可爹也七十周岁了……”

    伯也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人老了没病也有病,有病就难治。”

    叔说:“不请吧……爹该早些把老屋让给你。”

    伯说:“让出老屋,就好给侄儿们张罗媳妇了。”

    都不再说啥儿,各自都随意地望着老屋的墙。

    婶到伯家后,先拐到厕所做了事情,这时从老屋山墙下面走出来,到窗台下土坯蛋窝看了看,猛地惊叫道:“嫂子,这鸡真的下蛋啦!”

    娘从爷的床边箭出屋:“真下啦?”

    娘接过鸡蛋在手中翻看一圈,说那会儿母鸡从窝中飞出来,还以为是被人惊飞的,闹半天是生完蛋飞走的。婶望着娘手里捧的鸡蛋,仿佛是看见寒冬里娘手里捧了一轮太阳。她眼睛眨一眨用舌尖舔一下些微发干的嘴唇,说嫂子,你家的鸡蛋吃不完吧?娘说反正只要是母鸡,我每天都要把它们在这挨老屋的蛋窝关一阵,关哪个哪个就会生个蛋。于是,婶猛把眼皮朝上抬一下,看看娘的脸,将目光落到从门外咕咕叫着回来的一群鸡身上。

    “你有七八只母鸡,嫂?”

    “十四只。”

    “哟……我去年抓了二十只小鸡全死啦。”

    “说也怪。在这老屋喂啥儿成啥儿。”

    婶扭头看着老屋的墙。老屋的墙是黄土坯,四个墙角用砖垒了柱,三间房子四架梁,都是上好的红松木,椽子又粗又直,出檐的房下,有娘家的生蛋窝,有家燕的泥草窝,还有一个黄蜂窝。家燕刚从热地赶早飞回来,这时候在那清理着它的房宅,啾啾出极好听的响音。冬末初春了,黄蜂也开始从窝里出来晒暖,在檐下的阳光中,飞来飞去,像舞弄的一只只金团子。不消说,乡下人都知道,这些东西是专找富家住,就是家不富,也要有着好地脉,好地气。婶就盯着那家燕和黄蜂,不知想到了哪儿,突然把头转过来:“嫂,我咋一向没听你说过家里有老鼠。”

    娘自个儿也惊讶:“我也怪,我从没在家里见过啥儿老鼠,夜里把剩面条放在面桌上,来日一根也不少。”

    婶叹了一口气:“别看俺家都是新房水泥地,可老鼠成灾。”

    正说着,叔和伯从屋里走出来。叔瞟了一眼婶,说你来看咱爹,在这儿和嫂唠叨个啥儿,还不快到屋里坐到爹的床边上。婶说我都问过了爹的病,七十岁的人,哪能没个三灾两难。依然叨叨着,一边就往屋里走,到门口又问叔说你找啥儿?叔说哥发现屋里门脑上的那块砖头不在了,找找看。这当儿,娘和婶就都看见各自男人的脸上都凝着惊疑和神秘,在房檐下仰直脖子,寻命似的朝着房墙上瞅。婶、娘都明白,事情了不得,老屋的房子有了事,不同于人倒地上腿断胳膊伤的小事情,便都不敢多话,从男人们身边擦着飘进屋里,回头一看,果真门框上方的墙上,眼下有一个洞。原来那儿嵌着一块大青砖,上刻五个字:泰山石敢挡可这会儿那块青砖不见了,留下的墙洞如挖去珠子的眼,黑黑深深地盯着这三间老屋。

    娘和婶悄没声息走进了里间屋。

    爷在床上翻身子,喉咙里有低沉的呼噜声,传到院落里,如同老猫在日光中打瞌睡。这时候,有风从山梁上吹下来,浅寒薄暖,夹有春来的土地生发的那种淡淡温馨。叔和伯寻着找着,沿老屋墙下转绕,到后院的茅厕房,他们抬头就看见了小枣树的刺枝开始泛一层毛白。毛白如霜一样,染在绿色的上面,还有枝上鼓出的绿苞,黄嫩得如同一滴水。在老屋的四周,季节就这么转换了。茅厕在新的季节里,散着极腥的臭味。伯在枣树上溜了一眼,进茅厕转了一圈,出来时见叔正在盯着老屋的山墙看。老屋确是很老了,山墙微微地趔趄着,后墙裂开一条缝。伯过来,他说哥你看。伯朝裂缝丢一眼,打我记事这儿就有裂缝,伯说这老屋再有三百年、五百年也塌不了墙、漏不了雨,嵩山少林寺的寺庙我见过,没有一座房子没有裂缝的。伯不以为然,叔便觉得没趣味,只好接着往前走,然没走几步,伯却不走了,他猛地站下来,盯着叔的后身审几眼,冷丁唤了一声叔的名。

    叔旋过身子来:“找到啦?”

    “别找啦,是死是活你说一句心里话。”

    “……?”

    “你嫌房租贵我可以降到一百八十块。”

    “哥,二百块钱也不过孩子娃们一天的生意钱。”

    “亲弟兄谁也不能隐瞒谁……”

    “你这是啥儿话儿?”

    “实说是不是你把那砖摘下藏起啦?”

    “我摸了那砖手上长疮。”

    “爹不会……”

    “他七十多岁,怕我们把他的后事料理不好。”

    “咋办?”

    “得先给爹治病过生日。”

    “那就先给爹治病过生日。”

    叔和伯从老屋后院走出来,脸上极镇静,仿佛啥儿事情也没发生,到老屋里间,伯到爷床前,叫了一声爹,问爹说咋样?爷睁眼瞟了伯和叔。脸上亮着一层白亮的薄光,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话,却没能说出来。叔上前拉起爷的手,说爹呀,你今儿七十大寿,娃他娘一早就去村头给你割了二斤肉,想吃啥儿你尽管说。伯见叔说了,便忙把话茬接过来,说爹你先前爱吃鸡蛋素饺子,今儿是不是让娃他娘给你包一碗素饺子?婶和娘原先坐在床边扯闲谈,这会忽然见各自男人都对爹这么孝,知道事情里面有事情,竟都上前来,一个说我回去把肉洗一洗,一个说我得赶快去马路边上买一把嫩韭黄。那势态,使老屋一下就充满了亲情和温暖。爷在这温暖中,脸上那层薄白渐渐化淡开,有了肉黄色的红润,他动一下肩膀,用胳膊撑着想要坐起来,叔就忙去扶了他,让爷坐在自个儿怀里依靠着。然叔去扶爷时,自个儿坐到了爷的枕头边。叔的身子颤一下,脸上旋即闪过一道惊怔,忙瞟一眼伯,说哥你扶一下爹的腿,伯就扶了爷的脚,让爷坐到了自个儿的枕头上,很舒适地依着叔的肩。

    伯说:“你想咋样过个生日你就说。”

    爷把目光冷冷地搁在老屋的墙壁上。“那砖你们别找啦……”

    伯说:“你放到哪儿了?”

    爷闭住眼睛叹了口气。

    “老屋早晚都是你们的。先把我的后事操办一下子……”

    伯抬头去望叔,叔也正抬头来望伯。他们相互望了,都说,“后事要备办,还要治好你的病。”

    四

    事情说办就办。

    爷的生日过得不错,有菜有汤,有肉有蛋。婶和娘争着都往爷的床前端,黄绿鲜艳,在老屋的桌上摆设满桌子,香味丝丝股股,缠着老屋的房梁走。尽管爷没吃,仅喝了几口饺子汤,爷的脸上还是有了活人色,说话声音也大了许多。

    过完生日,伯和叔便去请了几个木匠,在老屋门前做棺材。婶和娘专门到县城赶了一个集,买回了绸布和棉花,在老屋的后院铺了席,穿针引线做寿衣,一时间家里很热闹,叮当声、敲打声,从早响到晚,满院都溢动着操办丧事的大喜庆。

    爷本身上没啥儿病,无非年老体弱,一跤跌损了筋骨,这时候歇过几天,身子有些恢复,又听说寿衣做了,棺材做了,身后之事紧锣密鼓在操办,斧子的砍声、锯子的锯声、木头的碰撞声、匠人们的说话声,滋滋润润朝着老屋拥。爷的这个年龄,这个家境,对死仿佛渴极了,若不是身在老屋中,也许三年前奶一死,他就跟了去。现在骨架活顺了,血流顺畅了,身上有了气力想动弹,他便叫娘给他烧了一碗面汤,打了两个蛋。汤蛋下肚,爷就下了床,走路的步子似乎比往日还健快。

    爷走出屋子是午时,下床前他用手把枕头整了整,把被子叠好放在枕头上,然后扶墙到院里,今儿天气好,太阳圆圆大大烤在老屋顶。老屋瓦缝的嫩草都已昂起头,每个小芽都在日光中闪着亮。老屋的青乌瓦,闪着淡绿色的白光晕,屋脊中间落着一只红毛雀,在平日里不多见,每有一次,就说明家里有件大事要发生,且都是可喜可贺的事。依据那红雀个头大小,毛色浓淡,落的时间长短,便就知道贺事的大小。爷在院里独自瞅着红雀看一会,到那房上光气散尽了,把叔、伯叫到了老屋门口儿。

    老屋的宅院很敞大,木匠们在厢房山墙下面做棺材,老屋门前的正院挺静雅。鸡在地上刨食吃。谁家的猫在老屋门墩上晒暖儿。老屋檐下的家燕在衔着泥草收拾房。伯和叔听到爷的叫,走来极吃惊地看着爷,没想到爷的身子竟立马恢复如初了。于是伯和叔,便都极孝敬地去扶爷搬凳子,请爷到太阳地里坐一坐。

    爷说:“你们都看见老屋房上的红雀没?”

    叔伯都说看见了,昨儿落下一会儿就走了。

    爷说:“你们谁家这段日子做了啥儿事儿?”

    叔说:“你的三个孙子上个月合伙在镇上开个饭铺子,专卖炸酱面。”

    爷说:“生意咋样?”

    叔说:“不赔不赚。”

    爷说:“他三个出门前到没到老屋做些事?”

    叔说:“都没进老屋。”

    爷便把目光扭到伯身上:“你家呢?”

    伯说:“大闺女怀孕啦。”

    爷说:“她进没进过老屋来?”

    伯说:“她说她和她男人偷偷地在你的床上做过事。”

    爷脸上立马有一层红光晕,说:“怀了一个男娃。”

    伯肩头震一下,抬头去看那房上的红毛雀。然他刚把目光落上去,红毛雀便扬起翅膀飞走了,又轻又快,如射在天空中一团火,先是直上,后又南拐,一会就消失在了南山梁的梁脊上。伯把目光恋恋地抽回来,盯着爷的那张老脸看,说真是男娃儿?爷说准是男娃儿。有了这话,伯的脸上就生出一层光,淡淡亮亮,如同脸上蒙了一层发光的纸。伯今年五十岁,一辈子生下五女无男。大闺女招一个上门女婿在家里,怀过两胎,都是女娃。如果这次怀上男娃,不消说,伯的这支烟火,就不断了。要再把老屋接住下,不定烟火会像弟家那样,红旺红旺。有了男娃有了后,伯就活出滋味了。爷说怀的是男娃,那就准定怀的是男娃,不信爷的话,不能不信那红毛雀。很长一会儿伯沉在兴奋里,直到做棺材的地方弄出一个大响动,伯才醒过神,伯才瞟见叔的脸上凝着一层灰,就如叔刚从云里走回来。到这儿,伯就猛地醒悟了许多事,对叔说,要外面的生意不好,让侄儿们回来到老屋住一夜。

    叔瞅着爷的脸。

    爷说我想看看那棺材啥儿样儿。

    伯挽着爷的胳膊朝厢房山墙下面走过去,叔从老屋拿出爷坐了一生的老靠椅。爷坐在靠椅上,太阳从他头顶照下来,暖气从他的头皮一下暖到双脚上。面前的木匠们,已经把棺材板解成了二寸厚,刨光倚在院墙上,一块一块散发着浓稠的木香味。爷在椅上坐一阵,起身过去用手量那板的厚宽长,末了拿指关节敲敲寿木板,木板发出一种脆干的响亮来。

    老木匠对爷笑了笑:“板不错。”

    爷对木匠点点头:“手工细致些。”

    木匠用斧头敲刨子:“盖出来准是一间好房子。”

    伯两步走到木匠前:“别急着收工,工钱不够我再添五十块。”

    老木匠望一眼他的徒弟们:“我一辈子没做过粗糙活。”

    爷也朝木匠面前晃一步:“人活两世。下一世我要在你盖的老屋里住上一辈子哩。”

    木匠停下活儿盯着爷的脸:“你这一世还长哩,舍得吃少说还能活十年。”

    爷脸上挂着一淡笑:“长短我知道。”

    这当儿一直站在一边的叔走来:“爹,要么这个月你还在我家吃饭吧。”

    伯过去把爷扶到老椅上,说:“轮到谁家是谁家嘛。”

    木匠又接着做棺材:“听说城里人寿命长是喝麦乳精喝长的。”

    叔又跟到爷的椅子边上弯着腰:“我去镇上给你买些麦乳精吧爹?”

    爷朝叔摇了一下头,说:“闲花钱……”

    木匠脸上溢着红灿灿的笑:“我一早一晚都喝半碗麦乳精。”

    叔在爷前直起腰,说爹呀,女人们嘴贱,我家里人哪儿说话伤了你,你要想开些,千要紧,万要紧,身子最要紧,你多活一天就是我们的福,你能多在老屋住一天,我和哥心里都舒坦。过去的事别往心里搁,我到镇上给你买几瓶麦乳精,你让哥扶着到后院看看她们做的寿衣哪儿不中意。这么说着,叔就果真出去了。

    叔一走,伯脸上的喜气立马淡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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