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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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鸟孩还有些焦躁。太阳已经偏西许久,照理,该到了工人们上下班的时候,该到了交通堵塞的高潮,然这如鸟孩的屁眼儿一样,从圆圆的广场周围放射的五条马路的远处,骑车的人流,依然井然有序,不是他原来想象的拥挤。他必须在塔上看到那无限堵塞的快活的一幕,还必须抓紧去找到先他死去的凤子和那傻男,让他们知道,是我十二岁的鸟孩替你们报了对都市的一箭之仇。而且,那复仇的血地,也正是去年夏天,你们被人赶到一块如猪狗一样做了男女之事的广场之上。

    想起来去年夏天,鸟孩便对那个季节,充满了刻骨铭心的仇恨。若不是白日的酷暑,和蚊子无情无义的叮咬,他与凤子的情谊,是否与都市马路边上情人们丢落的俗语一样,会天长地久?直至等他再长上几岁,同凤子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也是亦未可知的。

    仔细想想,自己同凤子在都市讨来的生活,委实是美满平静,完整无缺。之所以有了破损,最初的缘故,还是因天热所致。凤子是个女人,凤子的孩娃倘若不死,正巧是同鸟孩一样的年龄,凤子便让鸟孩在那草庵住将下来。几束发霉枯干的稻草,遮掩不了他们甜美的平静,即介于都市与山野之间的一种不同凡响的人生。每天夜里,她让他抱着她的双腿睡觉,也不介意他的小鸡儿无端地胀硬起来,如同小辣椒一样,用其无力的尖尖,顶着她柔软的小腿肚儿。有些时候,大多是在冬天,她也会允许他钻在她的怀里,允许他如孩娃一样,去抚弄她的和别的女人一样的乳房、乳头。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这种非母子、非姐弟、非夫妻的同床。鸟孩钻在她那同所有女人一样温暖、有一股无名的肉香和红色引诱的怀里,曾经不止一次的计划,抓紧时间多长几岁,就可以和凤子做一些别的事情,甚或生一个自己的孩娃。不过现在不行,鸟孩提醒自己,现在你还太小,尽管自己也渴望有一样事情发生,毕竟你还恐惧。凤子第一次把你的小手压在她胸上的时候,你不是胆怯地哭了起来?还小。还小呢,抓紧长上几年,等长成一个一下能把女人吓得发抖的男人。

    鸟孩就这样焦急地等着自己的成长、成熟,每天夜里为自己的幼小羞愧恼怒,因此他就特别渴望白天,永久地白天下去。在太阳从草缝照到床上之时,清晨的爽气,白浓浓地从金水河上剥离出来,沿着潮湿的地面,爬到床上,爬到鸟孩的脸上,鸟孩便一如既往地伸伸胳膊,穿衣下床,走出草庵,小心地下到金水河的污水边,撩起一捧脏水,洗了他的小脸。水里的腥臭是不消怕的,沾到脸上,几分钟工夫,就被河边的晨风吹得荡然无存。鸟孩重新爬上岸来,这时候凤子已经在树下生起了柴火,把捡来的钢筋锅放在火上烧饭。她正在日光下伸展一片塑料薄膜,把鸟孩头几天捡来的都市人扔的糕点、馍块、油饼,还有别的什么,倒在薄膜上,让风吹日晒,以准备他们过冬的食物。比较起来,鸟孩感到生活水平的明显下降,不要说吃不到整鱼、肘子,就是连羊肉烩面的余汤,也是极少喝到一口。可是,他极乐意同凤子一道,过这清贫平静的日月。

    他总认为,只有这样,才有一天能和凤子结婚,才能和凤子在床上做一些别的事情。同凤子一道熬过一个冬天之后,这念头就愈加明晰强烈,仿佛在满天大雾的一日晨时,一轮太阳,突然照亮了鸟孩日后漫长迷蒙的岁月。凤子居然能将风干的糕点,用脚手架下的断砖,将其碎成金黄色的粉面,在锅里煮成不稀不稠的面汤。那面汤金黄灿灿,很像是煮沸的一锅金汤,喝起来微香微甜,就着那些风干的食物,和捡来的咸菜,日子也是有着超了常人的欢乐。有些时候,把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废纸卖掉,她会买几斤挂面,再到菜地乘人不备,摘几片菜叶,也就做出了一锅不错的面条。当然,话又说回来,凤子也并不总是让鸟孩处处满意。比如说刮风下雨,天气突然变了,凤子会无缘无故地疯在地上,口吐白沫,要死的模样。这时候鸟孩便有些不知所措,得守在她的身边,直到她又无缘无故地清醒过来。清醒过来的凤子,便要抱住鸟孩的头,惘然地望着白色的天空,把她的泪洒在鸟孩的脸上。比如,自鸟孩在她的草庵投宿之后,她每天早上,便不再沿着金水河边去捡那些夜里清洁工人随垃圾倒掉的食物、废纸、旧书、饮料桶、小木盒之类的东西。这些事情总由鸟孩一个人去干,也不知她在那庵里庵外,进进出出,到底都忙了什么。这使鸟孩感到不够公平。

    鸟孩曾经想过,倘若凤子不是一个女人,不是每天夜里,都让他抱着她的腿睡,还时常容忍他在被窝里的一些不知目的的作为,他绝不为她去掏这份力气。再有,她总是不让他走进都市,如同不让自己的孩子去池塘边玩耍。

    “城里人在你的屁股上还没踢够啊!”

    这样一句呵斥,很像一位母亲对儿子亲昵的怒吼和提醒,就是决计要到都市的大街上逛逛,也只好取消那热热辣辣的念头。最后闹得,连全世界的少林武术大节在本市举行,鸟孩还不知道有过这样的盛况。然而总之,凤子对鸟孩还是好的,直至她和傻男当众有了那样事情。

    回头说去年夏天。

    去年夏天实在太热。金水河边的蚊子成群结队,飞起来翅膀把太阳挡到黑暗里边。落下去的时候,金水河边的水草之上,如同涂了一层漆黑的浓血。在凤子的草庵里,那蚊子好似找到了自己的家园,欢欢快快地飞,欢欢快快地落,坚决地不把鸟孩和凤子当做活人。多半时候,把他们赶出草庵,还要穷追不舍。有那么三天,都市的许多工厂、机关,都放假避暑,只有那些不能停工的单位,工人们拿着同过节一样的双倍工资,依旧站在机器边怨天尤人。金水河边,满是洒热的腐气,水面上遍地白浓浓的小泡,若不是那水还在艰难缓慢地流动,都市人倒可以把金水河当做沼气的资源,进行开发利用。据说,去年夏天,这市内还热死了两个男女市民,只是消息不够准确。鸟孩一直以为,要他和凤子是这市内的公民,也住在市内的高楼之上,那热死的准就是他和凤子了,正好也是一对男女,幸亏他们住得偏僻,从郊外吹来的凉风还时不时地同情一下他们。可惜这样的酷热只有三日,倘是四日,那事情将完完全全是另外一种结果。

    “今夜好多商场通宵营业,不停地放着冷气。”

    “你知道?”

    “我白天去了,还捡了五毛钱买了汽水。”

    第三天,酷暑过后,从郊区那儿吹来许多凉爽。鸟孩和凤子在庵外坐了一阵,百无聊赖至无可忍受,就决定去市内走走。他们心中的市内,也就是二七广场周围的商业中心,最大的诱惑,是每次走在那儿,只要用心专一,只要舍得功夫,他们总可以在那捡些钱或粮票。太多也不曾有过,最多一次,是鸟孩捡了一个女人的钱包,异常精致漂亮,可里边只有十三块钱。这钱数和钱包极不般配,可还是让鸟孩和凤子高兴了一夜。钱包凤子要了,她在那里边,装了许多扣子和针头线脑。钱,凤子到居民区给鸟孩买了一套别人穿旧的衣服,也给自己买了一件女人穿旧的布衫。他们就是怀着这种无比灿烂、美好的期冀去了二七广场。到那儿已是夜晚八点,广场上没有了骇人的警察。各大商场门口,也没有爱管闲事的老太小姐。总而言之,一切都好。鸟孩便和凤子分头行动。凤子负责亚细亚大楼和天然服装大厦的全部楼层柜台,鸟孩负责华联商场和商城大厦的全部楼层柜台。

    今天,在夕阳西下之时,鸟孩安然地坐在二七塔上,沐浴着粉淡艳美的日光,望着自己那已经很令人不快的不再抽搐、不再流血的尸体;望着那些被自己快活的一死,吓得瞪眼歪嘴的都市市民及政府官员,鸟孩便忽然心胸豁达起来,对都市所谓的罪恶持了一种宽恕的态度。想该发生的事情,如正点到站的火车,你总不至于对它的正点,不怀感激而怀抱怨。回想起来,鸟孩是一上华联商场的家电柜台,就看见一对夫妻,女的在抢购着一个移动式空调,就像抢救她的一件落地的华贵衣服;而男的,自不消说是暴富的大款,从一个包里取钱扔给售货小姐,就像取几块砖头,要砸碎面前的柜玻璃。扔钱的时候,他顺带从包里带出了一叠粮票。粮票用一根皮筋扎着,掉在柜台上,如从他衣服上掉了一只多余的扣子,他捡起那叠粮票溜了一眼,没有扭头便将那粮票扔在了身后。其做派,使鸟孩感到震惊。鸟孩一直站在一条镶玻璃的柱旁,他以为那人扔掉这么一叠粮票,准是对自己的一个引诱,不然有谁舍得把粮票有意扔在地上。鸟孩决意不轻易上别人的贼船,自八岁开始自立,九岁开始向都市讨要生活,积存下的人生经验,足可以让他应付日常陷阱对他的献媚。然而,鸟孩毕竟清贫,还一穷二白,出来的目的,也就是为了幸运地捡些什么,万事不可急功近利,也不可疏功不利。鸟孩凭着自己的智慧,把那叠粮票,偷偷踢到不引人注目的柜台一角,然后就蹲在玻璃柱下,两只眼睛,分工东西,一只瞅着偏东的粮票,一只瞅着偏西购货的夫妻。然而鸟孩哪儿知道,在一周之前,本市的晚报上曾经登载过一则消息,说全国所有的各类粮食票证,在本市一律作废。至今鸟孩记得,那一夜,两眼把他眉间的皮肉,扯拉得又硬又疼,孰料人家是果真不要了那叠粮票,直到双双抱着空调走去,也不曾回望一眼扔掉的粮票。

    事实上,倒是应验了事该如此的那句俗话。人家走了,鸟孩旗开得胜一样,慌忙捡起那叠粮票,朝着凯旋门的方向,径直跑出了华联大楼,心中的侥幸愉悦,如一股湍急的河流,越过森林,越过田野,直过都市,流至鸟孩的内心,便再也冲不出他的胸腔,而在他小小的胸腔,而在他小小的胸膛之内,回复往返,流旋不止。直至他站在华联商场的楼下,看见各大商场,斜挂的一行行彩灯,明明灭灭,拒夜色于千里之外,而组成一隅新的都市的世界,他才忽然想到,凤子还不会从亚细亚大楼下来,他们彼此分工,是详详细细找遍两座大楼的柜台。他已经找到了一叠粮票,他已经不需要再鼠眉贼眼地在大楼上溜来溜去。想去哪你就去哪吧,只等纪念塔上的大钟,在深夜连敲十二下的时候,到塔下找到凤子一并回去就成。可又不知该往哪儿去。

    亚细亚大楼和天然服装大楼之间的那条马路上,彩灯闪烁,满天辉煌。而路的中央,围满了都市的男女,仿佛在看一样东西。窃窃的私语和女人哧哧的笑声,如同大风天里,砰砰啪啪接连响起的雨滴声。男人们那“干呀!”、“爬上去!”的哄笑声,倒极如要淹没雨声而有意在树冠上盘旋的大风。鸟孩是有过站在树下倾听风雨的夏天的经历,暴风的呼啸和骤雨的呼叫,是一件令人倾心而又胆怯的事情。鸟孩决定去探个究竟,借此打发忽然间拾了粮票、发了笔横财、快乐过度使人幸福得胸闷的心情。

    他钻进路边界的四道铁栏,绕过十几家卖冰糕的冷饮车,到那马路的人堆边上,最先看到的是亚细亚大楼的14407号服务小姐,一只手捂着她快活漂亮的半面红脸,一手指着人群中间,和另一个男人边笑边说着什么。鸟孩依仗着自己的瘦小,依仗着自己的腌臜,使别人见了都要嗤之以鼻而远远离去的特长和优势,三下五下,就从都市人的胯下,钻过十几层的人围,到了人群的最里。他也就终于看到,凤子又一次疯在马路的铁栏杆下面,仰天躺着不动,嘴里的白沫,如一眼吐泄珍珠的泉水,咕咕嘟嘟地吐个不停,直把她侧歪的半面黄脸,吐得满是玲珑的白泡,五颜六色地映着这都市闹区天空的彩灯,而壮实如牛的一个痴傻的男人,正坐在凤子的身边,解开了她上衣的扣子,望着她那半黄半红、却还算饱满的乳房,一边嘿嘿地笑着,一边不时地去拨弄一下凤子黑红的、熟葡萄似的乳头。

    至后,那件事情,鸟孩睁眼看着发生在都市的大庭广众之下,为都市的生活,凭空增添了许多红红绿绿的乐趣。说来,凤子那女人的躯体,也委实对起了忙碌的都市人。她给他们的闲情之中增加了些许的逸致,也总是没有让都市的垃圾白白养了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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