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42)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四

    现在,鸟孩在塔上坐着看见那番情景,如同一场淫雨在他眼帘上哩哩啦啦。他看见傻男用来拨弄凤子乳头的手指,粗粗壮壮,仿佛荡出金水河面的一截靠岸的脏木棍儿。他还听见傻男嘿嗬嘿嗬的笑声。情景不容鸟孩想些什么,他忽然明白凤子本是他的,哪容了一个傻子玷辱。鸟孩没有说啥儿。鸟孩也没有喝骂。鸟孩从人群的腿间,飞出去就如射将出去的一粒柔软的弹丸,一下子便射在了傻男的肩上。可是,倒在地上的不是傻男,傻男只晃了一下身子,鸟孩就被反弹回来,摔落在了人群的脚边。鸟孩感到了浑身的热疼。这一反弹,使鸟孩忽然明白你才十一岁,又瘦又小,比较都市同龄的孩子,你小得犹如一粒枯干的枣儿,没肉,也没有核骨。鸟孩从地上坐了起来,眼前有些昏花。被他撞愣的傻男,及围观的人群,看到鸟孩本是一粒枯枣时候,实在觉得不以为然。    

    “上!上!爬上去,爬到肚子上!”人群的呼唤,仿佛被风吹落的青皮核桃噼里啪啦地砸在鸟孩的头上和脸上。那时候,鸟孩还不完全明白要傻男爬至凤子的肚上干什么,他只后悔这一夜不该离开那间小草庵,在心里埋怨凤子,你刮风下雨变疯,为什么这么好的天气也变疯?只盼着凤子能一如既往样,疯后立马醒来,我们手拉手离开这人群。他坐在乱哄哄骚动的人群里,脑子里装满了蝇蚊的嗡嗡傻男不再嘿嗬嘿嗬的笑,也不再去拨凤子的乳头儿。傻男转过脸来,面对着鸟孩,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灿烂无比。不消说傻男也是来都市讨要生活的客人,可他脸上的横肉凸鼓起来,却山一块、水一块,阔大纵横得无边无际。鸟孩想起来自己曾幻想抓紧长上几年,长成一个能吓人一跳的大男人。那时候大男人的形象在他心中模模糊糊,如冬日晨时凝聚在村头的一团白雾。眼下,鸟孩看见那白雾已经剥去,幻想的大男人,也就是这一脸山水沟壑的傻男。他心里有些害怕起来,想傻男只消过来在他身上轻轻踩上一脚,他也就粉身碎骨如碾子下的一粒玉米了。他急切地盼着凤子突然醒来,躲开傻男从人群跑将出去。他实在是恨凤子,这时候你还不醒来,傻男在抚弄你的乳头你还不醒来,还咕嘟咕嘟口吐白沫干什么。灯光明亮,血一片浓一片地照在凤子吐的白沫上。人群是有些急不可耐了。替人家想一想,都市人多么的忙,在这儿耽误不了许多时间的。他们又唤着让傻男赶快爬上去。傻男最后为了报复鸟孩那一撞似的,剜了鸟孩一眼,就动身去解凤子的裤子了。

    凤子也一动不动地任他去解。

    傻男把凤子的裤子褪下的时候,人群骤然间鸦雀无声了。大家都把目光搁在仰躺着的凤子的下半身,所有那枯草干黄的目光,都在凤子的身上吮吸着水分,仿佛要把凤子吸干吸成一片干草地。环境委实是静得很了。灯光变换闪烁的声音呼呼啪啪,从很远的地方打过来。事实上,事情就是那么一回事。傻男脱了凤子的裤,未及看凤子的赤裸一眼,就面对着人群,把自己的裤子脱掉了。傻男把自己的裤带一解,他的裤子就自然滑落到了脚脖上。傻男他本来没穿鞋。傻男赤条条面对大家的时候,都市人以为他污辱了这都市,人群中有欢欢快快的骂咧声,借以这种谩骂,以示都市人的文明和正义。不过,实事求是公证而论,都市人还是文明庄重的。比如走过来的都市女人,压根就没朝人群的最前边挤,她们只躲在人群缝里窃窃地笑。她们又矜持又漂亮又肃穆,男人们让傻男上的时候,她们提心吊胆,一言不发,对凤子表示许多怜悯和同情。傻男最终也对起了都市人,他脱下裤子,挺着他坚硬的阳物,不负都市之望地爬到了凤子的身上。

    这一刻,鸟孩也就最终明白,他和凤子睡在一起,不安分地钻在凤子的怀里,一直想干一件别的事情,而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原来也就是想干傻男干的这件事了。他迷迷蒙蒙地坐在人群中间,看着傻男在凤子身上疯狂地活动着,自己枣核一样的身子,又热又烫仿佛被人投进了炉火。这时候,他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亚细亚大楼、天然服装大楼、商城大厦、华联商场、亚细亚酒楼、二七宾馆、二七纪念塔等,这些繁华的高层建筑斜吊竖挂的不夜的彩灯,照得鸟孩两眼发花。天也热得十二分可以。本来凉爽淡薄,加之人群甚众,水泄不通,风也自然绕道走了。成千上百的都市人的呼吸,白浓浓的蒸汽样笼罩在鸟孩的头顶。鸟孩热极,浑身的汗水,使他感到前胸后背,犹如抓耳挠腮的痒。

    人群依然的静。有谁骂了一句他妈的,我还以为什么事呢。鸟孩听见有人挤出人群的脚步声。鸟孩不知该做些什么事,以求获得凤子的什么暗示。凤子的脸,从傻男的脖子下面偷出来,侧在一边如一张弄脏了的纸。可是,凤子忽然不吐白沫了,眼睛里还有些将醒未醒那种半明半暗的光。凤子的目光,使鸟孩灵醒自己该做的,就是把傻男从凤子身上扯下来。

    鸟孩义无反顾地冲上去拉着傻男撑在地上的左胳膊。

    傻男扭了一下脸,用左脚蹬在鸟孩的肚子上,稍作用力,便将鸟孩踢出了丈余远。鸟孩半飞半退,听见身后有躲他的移动声,然后他就撞在一个男人肚子上,如落果般跌在坚硬光滑的路面上。有人笑起来。这一笑都市人便从沉静的烦闷中解脱了,大家都跟着那笑声惊涛骇浪地笑起来。鸟孩看见那笑声,粉红淡淡,染着都市的彩灯,一波一浪地推到人群外,很快漫过商场、漫过大厦、漫过烟囱,把都市淹没了。离这儿不远的火车站,响起了穿人耳膜的汽笛。开出车站的火车,由慢到快,声音也由小到大,直至又渐次地由大至小,终于就离开了这个都市,无声无息了。

    鸟孩觉得肚子里的肠子,在傻男踢了一脚之后,麻乱地搅成一团,似乎想挣断离他而去地你牵我拉,让他疼得无以忍受。在他落地后的片刻,躲开他的都市人,又涨潮般朝傻男和凤子围过去。他听见被他撞的男人,在身上扑扑嗒嗒地拍灰土。前拥的都市人的腿,森林一样把他的视线隔开了。他看不见了傻男的疯狂,看不见了凤子那已开始醒了的目光。他想试着站起来,从那森林似的腿下钻出去,把凤子从傻男身下救出来,然而试了一下,肚疼猛然加剧,他就相信傻男是真的把他的肠子踢断了。我和凤子今夜是确真不该出来的。鸟孩想,有了今夜的事,怕凤子以后再也不会让我在她的草庵住下了。

    然而,醒后的凤子却对鸟孩没有半句怨言。

    那已经是深夜时分,二七塔上的自鸣钟,一如往常的平静,在敲了十二下之后,无声无息地安静起来。人群在许久之前,都已渐次散尽。人们都忙,不过是在酷热时分,到这都市中心,驱散一下一天的烦乱罢了。傻男在凤子身上做完了他的事情,又在她身上歇了一阵,便无精打采地从凤子身上下来,不慌不忙穿起自己的裤子,嘿嗬嘿嗬笑了几下,朝着人群走了。人们也知道傻男累了身子,很体谅地闪开一条通道,目送他去地下道那儿歇了。火车道下那段长长的地下隧道,有许多傻男这样的都市客人,他们晚上就投宿在那儿,火车隆隆地从他们头上开来开去。傻男慢慢走了之后,都市人感到些微的失望,似乎戏在不该收场之时,提前谢了大幕,且演员也不顾观众高昂的情绪,径自退下舞台走了。这多少有些让人伤心怅惘。幸亏都市的观众都知情达理,体谅演员,也没有说些什么,便跟着陆续散了。他们走过的路上,怏怏的情绪,雨水样淋湿了都市的马路。都市人忙,明天还要上班,还要挣钱,还得早些回去歇息。他们就成双成对地挽着胳膊走了。天也渐渐地凉爽起来,有风从二七路的方向吹过。周围的夜市,有许多便宜的衣物、首饰,有各色各类的小吃,都市一寸光阴一寸金,精打细算,不会把这来之不易的工夫,都搭在这儿。

    凤子在傻男走了之后,似乎慢慢彻底醒转过来。她的脸如从脏水中捞出一张蜡纸,在都市的彩灯下映出许多亮色。也许她是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她不明白傻男都在她身上做了什么。在人们陆续散时,她坐将起来,浑身抽搐着夹紧双腿,萎缩在马路的隔离栏下。鸟孩过去,捡起她浅蓝色的裤子,默默地递给她,她便默默地接过穿了。有一条裤腿扭着,她总也穿不畅通,鸟孩又把那裤管拉展,让她把腿伸了进去。穿了裤子,她便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裤腰缩着不动,似乎生怕有人重新来将其脱了,还是鸟孩跪在地上,像侍候偏瘫病人一样,替她系了腰带。在这个过程中间,她始终没有望鸟孩一眼,而是专注呆滞地盯着都市天空的灯光。灯光委实是美。天空是一道蓝、一道黄、又一道红,交替相映的光带,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新世界的都市天空,就架在大厦之上,低得似乎伸手可及。系完了裤子,她像拦抢孩子一样,把鸟孩搂在怀里,席地而坐,依着铁栏。鸟孩看见她手里拿了几张大面值的粮票,已经被她抓得又脏又烂。鸟孩想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居然没有伸手丢掉她捡来的粮票,可是他已经把自己捡的那叠,早不知掉到了哪儿。他开始四处用目光寻找,不费事也就找到了。在马路中央,在傻男将他踢飞落地的那个地方。他过去把那叠粮票捡来给她。她看了那叠粮票,便又将鸟孩搂在怀里。比先前搂得更紧,使鸟孩透不过气来。鸟孩感到她的胸脯又热又湿,如同在开水中捞出来的两团棉花。

    鸟孩默默地任她紧而又紧地搂抱。

    都市人不再管他们什么。最多是那些散步回家的中年夫妇,路过这儿瞄上一眼,彼此说几句话儿,也就走了。来来往往骑车的男男女女,路经此地,连斜一眼也懒得扭头,便匆匆忙忙或悠悠然地穿梭而过。都市人忙。

    眼下鸟孩十二分豁达乐观,极能体谅别人,他看戏一样看着为他的尸体忙乱的都市的人民,一方面为他的死惋惜而又感叹,说了许多善良的好话;而另一方面,一些人又把他的死视为惊天动地,什么保护现场,什么寻找目击者,传呼负责交通事故的有关单位人员,真是不亦乐乎。太阳已经将尽,若不是鸟孩站在二七塔的四层之上,怕太阳也已西沉去了。从塔顶落下一粒白色的鸽子粪便,和鸟孩擦肩而过,竖在了一个警察的大壳帽上,坚坚硬硬,牢固如警察头上镶着一粒以增威风的弹头。鸟孩抬头看一眼头顶的白鸽,他便看见了去年夏天的那天深夜,都市里夜阑人静,大街小巷都睡得十分香熟。大部分路灯和商店门前葡萄架似的彩灯,也都随其执掌者和它的主人一并睡了。只有火车站的火车,还在连夜赶路不停地从都市的胸膛上辗轧过去。那时候,鸟孩和凤子默默回家。金水河在他们脚下无声无息地淌着,腥臭的气息显得十分清爽。从河面上刮起的夜风,撩着他们的衣襟,抚弄着他们的面颊,使人倍加的清醒。凤子在前,鸟孩静默悄息地尾随其后。月光溶溶淡淡,把他们又瘦又长的身影,写在明亮的金水河面。鸟孩据此以为凤子是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的,要不然她不会一路上默默无言,一路上都用一只手紧紧捂着她腰带的扣儿,直至回到家回到在月光下静候他们的小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