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45)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七

    那件布衫,使鸟孩在猛然之间,看到了凤子遭受暴奸的情景。他内心紧紧一缩,有样东西便塞在了他的喉咙正中。他感到气闷,尤其感到小小的身子,由于气闷而要炸开。他放下手里的酒瓶,蹑手蹑脚朝草庵靠近。远处的地里,有给蔬菜上水的菜农。再往远处,公路上扬荡着汽车飞奔的灰尘。而近处,则安静得十分可以。鸟孩听见了从草庵里传来的床铺摇晃的声音,既嘶哑,又震耳,极如了在他耳边不断炸响的嘶连不断的雷声。随着他一步步地接近草庵,那声音也就愈加响亮震耳,及至鸟孩到了草庵边上,他便感到那竹裂似的声响,已经完全不是从草庵里发出,而是从他的胸膛里传播出来,或者说本来就是他胸膛爆裂的声音。

    鸟孩把脸贴在了草庵上,用手轻轻拨开一条小缝,仅仅那么看了一眼,小手便如被烧了一般,慌忙又缩了回来。然而,一方面说,他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事实真相;另一方面,他又抵挡不了那幕情景的诱惑。他木木地跪在地上,两块石子刺得他小膝盖又热又疼。有风从他身后掠过。他就那么木木地跪着,脑子里一穷二白,一切记忆似乎都被所遇的情事屠杀得一干二净,只剩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冷飕飕地在他脑际。也许过了许久,也许仅仅是眨眼之间,那庵里的响动,亲切地召回了他意识的时候,他感到脸上又有了热的流动。鸟孩又一次拨开了那条草庵的小缝,又一次把脸贴将上去。有一根草棒,针一样刺疼了鸟孩的脸。鸟孩没有顾及这些,他就那样在那缝上看了许久。

    终于,鸟孩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不再怀疑自己看到的一切。    

    从地上站起来的鸟孩,已经显得非常平静,不仅弄清了事实真相,且还有了他的一个可怕的计划。鸟孩决定要烧掉这间草庵,这念头在鸟孩头脑一闪而现,就如一道强光照亮了鸟孩智慧的全部尘封,无须对其怀疑就得到了巩固加强。草庵的头上是凤子夏天烧饭的露天锅灶。所谓锅灶,也就是在金水河的堤崖上挖出一个深坑,将捡来的铁锅、铝锅扣上罢了。就在锅灶的旁边,鸟孩在崖堤半腰挖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窑洞,窑洞里塞了一个防潮的瓦片,那瓦片上便放着凤子引火烧饭的火柴,还有鸟孩捡来的偶然可以打着的气体打火机。鸟孩朝锅灶走去。鸟孩拿到火柴的时候,仅仅跪着转了半个身子,就挨到了庵子头的干草。鸟孩想让你们在那床上狂风乱雨吧,火就从你们身边烧起。鸟孩抽出了四根火柴,把那四个蓝色的磷头并在一起。多好的天气,暖烘烘的,从金水河面散发出的水气,也是又温又热,有着见火即燃的渴求。风也停了,大柳树上过早地有黄叶的飘落。远处的菜农在嘶着嗓子呼唤什么,好像是唤他那远去的狗。为了不把划火柴的声音弄得太响,鸟孩扭着身子,待擦一下划燃了火柴,便又用双手护着火苗,小心地把身子扭转过来。还好,他们没有听见这个声音。他们依旧在床上狂风乱雨,依旧把床板弄得天崩地裂。那本来也就不是床,不过是两堆砖头,架了长短、厚薄都相差甚远的几块木板罢了。那木板都是高楼建筑的脚手架板,上面被砸倒的铁钉一个挨着一个。水泥和白灰的浆液已经渗进板内,把木板凝固得又铁又硬。不过,它再硬也是木板,也是要见火燃烧的。鸟孩慢慢地移转着身子,运载护卫着他那圣洁的火苗。好了,先从这一撮干草烧起,这撮干草仿佛是专门为了让鸟孩引燃,两年来总是高高地翘在半空,时刻等着鸟孩的火苗。那就先从你燃起吧。

    鸟孩把火苗凑上了那撮枯干的麦草。

    草庵里的床铺突然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怪叫,吱吱咔咔,其中还夹杂了凤子的声音。鸟孩的手在半空微微颤了一下。火灭了。是被那响声吓灭的,还是被风吹熄的,却是无从知道。总之,火灭了。火灭了,鸟孩便怔怔地跪着不动。他静心地去分辨凤子的叫声是欢乐还是呼救。如果那是痛苦的呼唤,他就将破门而入。至于闯进屋里下一步干些什么,鸟孩是不去想的。可是,鸟孩想到了那一夜的凤子,赤裸裸地钻进他的被窝,把他的小鸡儿放在她腿间时候,她发出的也是这样一种声音。鸟孩终于明白,凤子是多么坏的一个女人,她本来就是一个淫女荡妇。让她得下疯癫病,原本就是一种报应。不过,鸟孩还是想看看她到底是不是迫于无奈。若是迫于无奈,完全同那夜一样,是遭着暴奸,那一切都可原谅,都可同情。鸟孩又拨开了一条草缝。这草缝正对着扭向里边的凤子的脸。鸟孩看见了凤子的脸,是一种润红的兴奋之色。

    凤子也看到了扒着偷看的鸟孩。

    凤子的目光是一种猛然的羞愧和耻辱。

    鸟孩在和凤子的目光相撞之后,他慌忙站将起来,撒腿就朝着正西跑去。太阳在远处灿红一片,血浆般涂抹了半边天空。金水河岸上的板车土路,如同被鸟孩饿吞的一根艳红的香肠,一会儿就被他丢在身后许多。菜农的狗,在河对面的菜地跑来跑去。鸟孩跑得有些累了,到了河岸上的另一棵柳树下面,他扶着柳树喘了一阵,忽然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跑到这儿,仿佛怕了草庵里的事情。他为自己的逃跑感到荒唐,又不愿重新回到草庵那里,便站在这棵树下望着草庵,仿佛在等着一个故事的结尾。这样默默站了一会,不见那草庵里有人出来,鸟孩便有些按捺不住。这棵树下有一道通向河对岸的楼板小桥。为了进一步看清草庵,把握那故事的进展,鸟孩便踏桥而过,站到了金水河的对岸。没有什么能挡他的视线,草庵精赤条条地走进他的眼帘。还有那草庵上晒的男人的布衫。鸟孩把目光搁在那件布衫上,片刻之后,鸟孩又捡了三颗鸡蛋大小的石头,嗖嗖的三声,一颗石头飞落到了别处,另两颗石头,如愿以偿地砸在了草庵上。

    鸟孩把目光搁到了草庵的门口。眼前是金水河的红流和日光混合的发亮的铜光,且那铜光随水流动,在鸟孩眼前雾一样疏疏散散,起起伏伏。终于,从那黏稠的铜光中,传来了草庵的开门声。

    首先走出来的是凤子。她已经穿好衣服,俨然一个站在自家门口寻鸡问羊的良家妇女,东瞅瞅,西看看,不消说是在寻着鸟孩。为了向她表示自己的憎恶仇恨,鸟孩决定不能让凤子立马找到自己。于是他又走过小桥,躲到了柳树的身后,继而,从草庵走出了那个男人。

    鸟孩眼睛亮了一下,他便英武地从树后转到了树前,期望凤子立刻看到自己,使自己能够当着那男人来表示自己对她的藐视和仇恨。可惜,那男人从草庵弯腰出来,竖在草庵门口,背对鸟孩,赤裸着上身,就像都市建筑工地上没有竣工的半截柱子。他站在凤子的身后,凤子回头和他说了几句什么,就不再在河岸上东张西望了。或者说,也就把鸟孩的出现丢在一边了。从而,鸟孩也更深刻无比地看到了凤子的下贱,甚或,她对自己曾经有过小鸟归巢的舒适之感,也深感痛恶起来。他软软地把肩背倚在树上,眼睁睁地看着凤子不仅不再顾及自己,而且还去草庵头上,拿起那晒干的衣服,在空中抖了几抖,摔出了极响的旗帜飘扬的声音。递给人家穿的时候,她还帮人家拉了一下衣襟,又帮人家系了两个扣子。其做派表现,在余晖斜照里,倒很像了女人帮丈夫整装上路似的。也正是这简单温情的几个动作,一下子彻底击碎了鸟孩的自尊。鸟孩想到,自己同凤子相处了将近两年,凤子不曾帮自己系过一次扣子,也可见凤子对自己那所谓的情善是不如对待人家。这时候,鸟孩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想到了自己终于被人家从凤子的情感中排挤出来,就像被人家从一个温暖的小院赶出来一样。实在说,他虽然对凤子也怀着一种深恶痛绝的情感,可又在极力想找出许多理由,来说服自己原谅凤子。而事实上,他也是非常的想原谅凤子。换句话,他非常想把那人从凤子的情感中赶将出去,就像赶一头猪,赶一头牛,赶任何一只畜生。可是,看到那人高大身躯的时候,鸟孩就深知自己力不从心,不仅没有赶走人家的智慧,也没有与人抗衡的体魄。他对自己的幼小产生了美好的同情,瘫痪似的缩在树下,把自己团成一个团儿,几乎对自己的瘦弱同情到凄然落泪的田地。这样,由于对人家的憎恶感到无能为力,便更加迁怒于凤子,以为今天的事情,都是因为凤子本来淫荡不轨所致。于是便两眼放着蓝光,盯着远处的凤子,如同盯到了一个偷人的贼了。

    凤子帮人家穿好衣服,又从草庵搬出了一个小凳,让人家坐在树下,自己引火烧饭去了。自不消说,她是替人家烧饭,不是替你鸟孩。她的这个贤妻良母的举动,把鸟孩心中对她那已经变得十分微弱的情爱一扫而光。鸟孩决定绝不轻易原谅凤子,要采取一切措施,向凤子实施可能的报复。鸟孩采取的第一个措施,就是要把自己充分暴露在凤子面前,使她知道我鸟孩就在她眼前。之后,再见机行事,让凤子不得安宁。

    鸟孩从柳树下昂然地走了出去。

    凤子端着锅灶上的铝锅,去一家街道小厂的厕所门口打水。她朝北走去的时候,鸟孩就绕过一片荒地,站在了通往那小厂的荒凉路上。凤子是端水回来看到了鸟孩的。他站在路的中央,怒目而视,很像一座正义的雕塑。凤子站住了,她先怔了一下,继而轻轻地叫了一声鸟孩的名字。鸟孩当然不会理她。鸟孩尽其所能,把自己的眼睛凸鼓起来,从那眼睛里告诉凤子说,我看到了一切,我恨你凤子。

    凤子说,我找你半天,晚上咱煮面条吃。

    鸟孩鼓起腮帮,朝凤子吐了一口准备十分充足的唾沫,之后就毅然地车转身子,大步朝那棵柳树去了。凤子手里的铝锅歪了一下,有水流在她的脚上。太阳已经西沉,迟暮也已光临这儿多时。凤子在他身后一再地问他天已黑了,你去哪儿。你去哪儿,天已黑了。正是由于她一再地追问,就加倍地增强了鸟孩报复的信心。他不理她,径直地走,越走越快。凤子看他愈走愈远,便放下铝锅,紧步跟了过去。鸟孩听到身后有她追来的脚步声,便感到了初战获胜的快意,于是就放腿跑了起来。他听到她在他身后边喘边跑,又一边急切地叫着他的名字,他就知道她对自己产生了内疚,这就使鸟孩心中的宽慰更加厚大,步子也就跑得更加快捷急速,仿佛他是凤子面前越滚越快的一个小球。他跑到柳树下,跑过小桥,沿着金水河对岸的大堤,跑过一片菜地,跳下堤坝,跑进了一片箭杨的林地,回头望了一眼,他看见凤子在河岸上越跑越慢,似乎累得就要倒在堤上。这样,鸟孩就决定不再跑了,他要看她对自己说些什么。林地里是一块极美的地方,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来这偏远的林地散步。除了偶尔有都市人扛着气枪来这射鸟之外,其余就是鸟孩来这爬树替凤子拾过干柴。现在,林地里是一片宁静,一根根挺拔的白皮杨的最高梢上,挂着几片最末的残阳。头上的青枝绿叶,建筑成了一个浓绿色的平顶大厅。脚下,则是那终日少遇日光的柔弱废草,散发着淡温的乳白色气息。那是阳光的热气、土地的腐气、露水的蒸气、金水河的腥气和大堤旁青苔的香味共同混杂而成的都市中少见的大自然的气味。这气味加上一些昆虫的飞鸣和落日已尽时的凉气,使鸟孩踏入林地,心胸就先自开阔起来。他对自己说,只要凤子从那堤上追我下来,我就原谅她这次过错,就同她回去吃她烧的面条。

    可是,凤子站在大堤上不再动了,她唤说你回来吧,天黑了你往哪去。

    鸟孩扶着一棵杨树不动,他等着她走下大堤。他以为她走下大堤,才是真正对自己最后的认错。

    “你回来,”凤子说,“你回来我就让他走。”

    鸟孩依然站着不动,想她不走下大堤也成,只要她再求我三句,我就随她回去。有一只青蛙从草地爬了出来,翻山越岭地爬上了鸟孩的脚面,冰冷的感觉吓得鸟孩差一点跳将起来,为了不在凤子面前显出自己初出茅庐的胆怯,并且向凤子表示自己坚决不回的决心,使凤子如其所愿地再求他三声,鸟孩飞起一脚,把青蛙踢到了空中,却不料自己用力过猛,那青蛙竟落到了凤子身上。

    凤子哭了。她看了一眼落地的青蛙,说你回去鸟孩回去我就让他走,不是我让他来的,是他顺着河边走到这儿碰到了我。凤子说他也不是坏人,他说他那夜在二七广场病犯了才听了别人的话。其时,鸟孩在数着凤子说的话,她说到第三句时候,鸟孩已经决定要同她一块回去。鸟孩知道事情的道理是,只有同她一块回去,才能把那人从自己同凤子的生活中赶回到他原有的生活里去。然而,他没想到那青蛙会落到凤子身上,没想到凤子会因此哭将起来,说了那么多的话。那么多的话,终于就无意间击垮了鸟孩在自己心中坚守的一个堡垒。他可以容忍相信那人是世上别的任何一个男人,但绝不能容忍相信了那人是总在夜间出现在他与凤子中间的傻男。鸟孩看见那件衣服晒在庵上,第一次撩开庵缝看见那人的一条大腿,第二次撩开庵缝看见那人的一个后背。以至那人走出草庵,他看见那人黑色的肩膀、蓬乱的头发、模糊的侧脸,他都怀疑那人是那傻男。但由于鸟孩对傻男的恐惧,鸟孩便迫使自己躲开傻男的影子去把他想成别的任何一个与傻男无关的男人。可是现在,凤子已经提到了那件事情。鸟孩觉得自己已经绕不过那个事实,他不能不弄出一个的确了。鸟孩大声地说他是那个傻子?

    “他不犯病了也是好人。”

    什么也不消再说,鸟孩站在林地怔了片刻,他又看见了傻男那丑恶的阳物,听见了他们把床铺折磨得天崩地裂。鸟孩也就只能面对这种境况,毅然决然地车转身子,背对着凤子,朝林地深处去了。前面已经有了落下的夜幕。夜幕是一种黑雾的凉色。鸟孩走进黑凉的夜色之中,听见凤子如母亲样在岸上一声声地叫着他的名字。然而鸟孩已经明白,凤子对他,再也不会有什么欢乐温暖可谈,所给他带来的将是爱的全部丢失的痛苦和不安。这就意味着清晨的安宁,将再也无法寻获,只有离开凤子,才是自己最好的去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