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塔下的事故调查,似乎已经近了尾声。电车后边撞上的小车,已经沿着路警指定的位置,把车倒在了亚细亚大楼的北侧。之后,另有几个警察,把电车司机叫到岗楼下盘问什么去了。鸟孩看见了司机瑟瑟发抖的身子,暗自在十七层塔上叮叮当当地笑了一声。太阳已经将尽,连十七层塔上也只剩下了一抹阳光。为了追着太阳不放,鸟孩又向上爬了五层。塔高风大,在二十二层塔上,他就不能悠哉游哉地坐在塔檐,只能依着塔壁坐下,静看这人世风光。鸟孩记得去年春节之后,自己有次挤上电车,因为无钱买票,售票员就要将他赶出车门。说来也十分平常,从火车站坐至人民剧场,不过是一角钱的票价罢了,可是电车明明已经启动开走,司机还硬要停车让鸟孩下去。为一角钱的车票,鸟孩想一停一开还不够浪费油钱。然车却停了。售票员踢出一脚是鸟孩应得的最起码的报偿。可鸟孩没有料到,他挨了一脚,还未及完全下车,司机就将车门关了,把他的小脚夹在车门中间,然后回身哈哈大笑一番。这下好了,司机为鸟孩的死而瑟瑟发抖,双眼泪如泉涌,这就诚如俗语所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过颇让鸟孩遗憾的是,他一直认为那个鸟孩死了,警察该取出一副铮亮的手拷,不论青红黑白,先让司机戴上享受一番再说。当然,往深一步说去,让司机偿命蹲监、妻离子散,即使带走关上几天的意思,鸟孩也不曾有过。鸟孩最希望的是能让司机和售票员在大庭广众之下,浑身颤抖,泣不成声,演一场看了让人发笑的好戏。可惜这一着有一半失算,没料到出了交通案件,身上湿的都是司机,而售票员却总可以干在岸上,隔岸观火,幸灾乐祸。如此这戏淡了一半味道,也就没什么好看,只等着如何处置司机就是了。鸟孩在二十二层塔上,环顾了一眼三面风光。他看见西郊的碧沙岗公园,在他目下小得如一方菜园,便对碧沙岗公园的粗糙、荒野,树木的不加修剪,道路的不加粉饰和路旁野草树木的不加铲除,产生了宁静温馨的感情。我们不能说荒野就是美好。可对于背井离乡、到都市来讨要生活的鸟孩来说,在繁华忙乱的都市之中,能找到一片荒野,能使鸟孩有栖身之地,那也委实不是易事不是坏事。
鸟孩在二十二层塔上,看见了那一夜背叛了凤子的那个鸟孩,萎缩在林地里过夜,忽然就后悔了不该这样地固执。凤子是你的,凤子手脚不停的奔忙,凤子浑身的女人气息,凤子的那间草庵、那张床铺,凤子的锅灶热饭,以及凤子犯病后的口吐白沫,本应都归你鸟孩所有,你不能托手就让给可恶的傻男。最重要的,凤子在金水河边酿造的日月温馨,你不该让傻男凭空占有。没想到那夜会少有月色,林地黑成不见边际的胶漆,其形象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月黑风高。在那夏日的夜里,那样的环境,寂静庞大得无可比拟。笔直高大的杨树,一排排、一棵棵都被黑夜吞食得无影无踪。鸟孩本来是要走出林地的,他背对着凤子和草庵,盲目地朝南走去。太阳一天价的余温,在地上水一样淹着他的脚脖。还有一种毛茸茸地开着白花的什么植物,弯弓一样青灰色的茎上,爬满了跳蚤似的虫子。鸟孩从那花茎上徜徉而过,那虫子就飞起来落在他的腿上、他的脸上。整个林地,处在白天和黑夜的相交之处,散发着温热而又爽身的气味。除了那些自鸣得意的飞虫的声音,林地里便是鸟孩在静寂中跋涉的脚步声。他以为他就这样走着,可以走至一方新的天地。可他没想到在林地那边,是一边绕不过去的湖水。那是这个都市民饮和工业用水的基地,是从黄河引来的这都市的血液。往西,是过不去的人工河,往东是有人看守的菜家的田地。油菜花正开得无所顾忌,金灿灿一片在暮黑中沉闷而又忧郁。鸟孩在湖边站了一会,解下裤子,手抓住一把野草,蹲在湖边大便起来。他感觉到他的屁股离水面只有一寸高低,湖水的清凉之气,如湖面的晨风样从他的屁股上一掠而过。还听见他大便入水的声音,极像他立在十字街头,听到的从歌舞厅的音乐中剥离出来的、节奏感极强的沙锤的声响。他还想到被他污染的这块湖水,也许正流进都市的哪家食品加工厂里去。于是,他的大便十分惬意,浑身轻松如那些歌男舞女相拥相抱所排泄的精神劳累和人生的烦恼,一时间居然连对凤子的憎恨也都忘得一干二净。可惜待他屙完了,提裤站起的时候,却发现天是彻底黑了,黑得除了湖水的无用亮光,别的都模糊一片。
鸟孩想起凤子说你回来鸟孩,你回来我就让那人走。鸟孩觉得自己该回到凤子身边,不回去似乎便宜了傻男,也对不起了凤子。鸟孩摸黑沿着来时的大致方向,像一只失群的羔羊,背着湖水北去。当终于走出林地,爬上金水河岸,找到那座小桥时,他看见凤子在那草庵门口点了一根蜡烛,灯光如油菜花样是一片忧郁的亮色。在那亮色里,坐了乘凉的傻男,坐了乘凉的凤子。鸟孩看见凤子把鸟孩从垃圾中挑来的一把扇子递给了傻男。鸟孩就那么痴痴站着,没了恨,也没了怨,只感到小小的内心犹如那湖水样一片凄凉。他车转身子,用力地干咳一声,开始沿着金水河岸,借着流水的亮光,朝下游走去。他知道他的咳惊动了凤子。知道身后远远的脚步声,是凤子在追着自己。他不扭头,终于是顺水而下,走至碧沙岗公园的后围墙一边。这断塌在风雨中的一段围墙,因为临河,因为荒凉,就永远无人整修。鸟孩在这儿回望一眼,看见了跟在身后的凤子的身影,便一个闪身,从断塌的围墙洞里,钻进了碧沙岗公园。他知道那公园的假山后边,有一垛枯草,那是供人观赏的铁栏栅中的骆驼与鹿的粮食。鸟孩就在那草边,找到了等他许久的一个新家。
那是一段同样令鸟孩怀恋的生活。站在塔上,鸟孩看到了去年夏末至秋尾,整整四五个月的讨要,他几乎都在这都市最大、也最具荒凉野味的碧沙岗公园度过。他在那稻草垛的隐秘之处,撕出一个恰可容身的小洞,上半夜天气尚好,他在洞口睡着,等到了下半夜,或者因天凉醒了,就钻到那洞里去。每天早晨,当太阳透出红光,洞口便恍恍惚惚一片,如同一道绸帘挂在洞口,于是他便醒了,就钻出洞来,开始他一天价的平静丰富生活。想起来那几个月的讨要,也颇含着都市的诗情。踏着灿红色的日光,从一片翠烟弥漫的松柏树间散步过去,能看见许多在打着太极拳的都市老人,还有个别练气功的退离休的干部。他们浑身发颤,双手哆嗦,如凤子疯病将犯的前兆。当然,那树上挂有编织精巧的鸟笼。那些黄莺、八哥、鹦鹉,呼吸着被太阳照得发亮的空气,眼望着碧蓝无垠的天空,急不可耐的叫声,也正成了老人们健身的节奏,实在是可怜得很。再往前去,是一片水泥广场,那儿有许多都市的青壮年,男男女女,成双成对,一边跳舞,一边也私自干一些不可见人的勾当。鸟孩是不往那里去的。那里的人见了鸟孩,仿佛在盛宴的桌上看到了一只爬在菜上的苍蝇。鸟孩由此向北,前边不远处是一个金鱼池。这时候那守鱼的老人遛鸟去了,遛完鸟还要顺便去街上吃饭。不到八点三十分的开园时间,老人绝不会回来。鸟孩到这金鱼池边,坐在一棵枯柏的下面,看那太阳射进水里,把池水照成一种发亮的铜色,他那热切亲昵的眼睛,跟踪着彩色的鱼群悄没声息地游动。那里没有人看见鸟孩,他就在那岸上逗留许久,尔后绕道爬上一座假山,在那山上四处转悠,看头天夜里,在这山上拥抱亲吻的男女丢下什么没有。一般说来,他总不虚此行。不是拾到一些人家喝剩下的饮料、酸奶和没嗑完的瓜子,就是捡到一串谁丢掉的钥匙,或女人们遗落的一管口红。这是一天中最愉快的光阴,如收获季节的晨时。不过,也有令人作呕的时候。比如说有天清晨,他既没捡到饮料、瓜子,也没碰到钥匙、口红,却在一丛荆树下面,看到铺了几张草席似的报纸,边上有个崭新的女人的手帕,还散发着印度香水的红色郁味。他走过去,怀着如获至宝的快意,捡起那手帕打开一看,里边包的却是几个用过的避孕套儿,黏黏稠稠一团,极像了都市人喝的白浓浓的果汁中泡的菠萝片儿。不过,这种情况不多,碰到一次就让人久怀不忘。从假山上下来,做功跳舞的人都陆续出了公园,鸟孩沿着林中的小道,绕至公园后墙的槐林。那槐林中曾经有一间小房,房子扒了,砖瓦木头运走了,只剩下地面的一块水泥平地。鸟孩在那平地上画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是傻男,呆头呆脑,头身腰肢、大小粗细均不合比例,倒像一个人头猪肚的怪物。而凤子的画像,鸟孩尽其所力,画得虽不十分相像但却有几分女人的姿色。鸟孩到这没别的事情,就是把憋了一夜又一早晨的尿水,从傻男的头上浇起,哗哗啦啦,声音玄妙,正是应了古诗中的“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形容。鸟孩看着自己的尿水,不更改流向地从傻男的额门上起源,中途流经傻男的嘴角、下额、脖子,然后顺着傻男的左肩,急转直下,沿着左胸脯和中间三个手指,潺潺地流到了水泥地外的黄土里。有些时候,鸟孩还会蹲在傻男的肚上大便。大便时他特意把屎拉在傻男的阳物上。可到了来日,那大便就不见了,大约是被从没碰到过的野狗吃去了。至于凤子,鸟孩从不对她做些什么,每次到来,还少不掉多看几眼,借此回忆一些同她在一起时,所感受到的无可名状的温暖。这种回忆中间,那小鸟归巢的快活舒适是绝对不再有了,多是伴着一些半苦半涩的忧虑。这些事情,都是鸟孩每天早上的必修功课,尤其是到傻男的画上撒一泡尿,鸟孩始终如一,从未间断。到了上午、下午,鸟孩便更加懒散,有时到公园外的商业大厦走走,有时在马路边上站站,能捡些什么就捡些什么,不能捡到什么,就吃喝些自己积存的干糕点、剩饮料。
总之,鸟孩在这段平静的岁月中,生活过得安详、恬静,与世无争,自由自在。他躺在鹿与骆驼的草食之上,时常被一种平静和知足攫住内心。在他头脑中霉腐的稻草的香味里,游荡着无拘无束的金鱼;残破的公园围墙,不加修剪的野生槐林,扒掉运走砖石的瓦房遗址,半夜醒来听到的动物的吼叫,蔓生在小路上的野草,从蒿丛中飞出的蚂蚱,从墙那边飞过来金水河上可恨的蚊子,还有时常从稻草中跑出来的硕大无比的老鼠,这些东西使鸟孩感到沉醉,甚至有时候坐在树荫下,吃着都市里情人们丢下的昂贵食品,如罐头、午餐肉、火腿肠之类,看着头顶飞来飞去的麻雀,感觉到了都市离自己已经远去,高楼只不过是睡梦中的一些建筑,而那些爱在他屁股上踹上一脚的都市主人,无影无踪地远离了他的脑海。鸟孩便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踏进了一片新的国土。在这半是废弃的公园一角,鸟孩度过了在他看来比所有人失去戏闹、失丢荒野更有价值的许多时刻。那些平静安然、与世无争、恬淡散漫的光阴,回忆起来,鸟孩在塔上还充满着自豪、迷恋和梦幻般的奇妙感觉。在那种感受中,他坐在遥远的高处,傲视着都市,傲视着自以为高人几等的浅薄无比的都市人。在那种时刻里,他呼吸着更为自由、更为凉爽、被都市日渐崛起的繁华所遗弃的空气,不怀目的地睡去,又不怀目的地醒来。一切都顺乎自然,一切都寻觅着原始。除了每天早上要到房址的水泥地上,朝着傻男的额门上浇一泡白净的尿水,看几眼令他时有忧怀、又一日日淡漠的凤子,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鸟孩为其所思了。
可惜这样的生活只好了四个来月,公园的现代化建设被列入了都市的总体计划,那鸟孩睡觉、幻想的公园一角,成了儿童现代乐园的最好选址。在几个人的勘察之后,多说也就是几日,草垛被运走了,槐林被砍伐了,草地被挖地基的新土掩盖了,那瓦房旧址和傻男、凤子的画像,被运来的几十车水泥盖住了,就连金鱼池也又搬迁到了新的去处。
鸟孩又一次面临了无家可归的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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