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子胖了。
她怀孕了。
鸟孩把目光盯在凤子的肚上,宛若看到自己的母亲在一夜之间,又给自己送来了一个弟弟或妹妹。鸟孩弄不明白事情竟会是这个模样。也许知道凤子是这个模样,鸟孩压根儿不会回来看她。然而,事情已经展览在了鸟孩面前,凤子的肚子无可掩饰地又鼓又胀,如同令人作呕的演员的肚里塞了一个枕头。而她的脸却是瘦了,脸上是一种肥皂的黄色,下巴显得又尖又长。而且,她老了许多,完完全全可以称作鸟孩的母亲。可她的眼神,却不见有什么痛苦,且仿佛比往日亮了一些,似乎含有晨晖般的光芒。忽然看见鸟孩站在她的面前,不知凤子是有意丢掉了手中的粮袋,还是粮袋从她手中自然落在了地上。她皂黄的脸上,轻轻地掠过一丝浅红,随即就又复成缺血的皂黄。她望着不动的鸟孩呆了一阵,轻轻地叫了一声鸟孩的名字,就快速地移动着她笨重的身子,过来把手放在鸟孩的头上,毫无目的地又摸又搓,语无伦次地说你回来了,你去了哪里鸟孩。我让傻男他再也不要来了,以为你三朝两日就会回来,可你竟走了一个季节。凤子在摸鸟孩头的时候,她穿的一个自制的肥大的布衫,被她的凸肚高扬起来,在鸟孩的脸上蹭来蹭去。这使鸟孩在恍惚之间,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即凤子怀孕了,快生孩子了,以往她所带给你的快乐和幸福,都已成为过去,而你要在这儿常住下来,就必须承担起一些责任。在凤子那母亲的抚摸下,鸟孩感到了肩头有些沉甸甸的重量,他从凤子那母爱般的他所不愿的爱中挣脱出来,过去提起落在地上的粮袋,从凤子的面前默默地走了过去,提进了他所烂熟的那间草庵。
鸟孩又同凤子过起了陌生的全新生活。虽然早上太阳照在庵上,他仍然是做功课一样,应时地捡垃圾中的有用品,千方百计地准备过冬的食物。而凤子却再三地嘱托,见到无论多脏多烂的内衣破布,都要捡将回来。鸟孩知道,她在准备她孩娃的出生。由于这个草庵里将要增添一个新的人口,即便是重复着去做往日的事情,也改变了原有的意思,有了新的内涵。而凤子,也依旧是手脚不停地忙乎,可忙的时候,她脸上就总是放射着一种病态的光芒。她时常抚摸着鸟孩蓬乱的头发,发自内心的说一句,你回来了,你回来我就不怕了。这亲昵的有所依赖的话语,弄得鸟孩感到自己责任重大,仿佛肩上总是压着一副担子,在凤子面前承担着使命。他不让她去那工厂的厕所门口端水了。他不让她来回提那要晒的都市遗弃食物了。他不让她到处跑着拾柴和准备过冬了。他眼看着她的肚子气吹样一日大似一日,他以为她不是今日就是明日就要生出一个孩娃来,可她总是拖拖拉拉又不肯生产。他为了让她烧饭方便,把锅灶从庵南换到了庵北,更加借用了河岸的地势,使她烧饭时不用痛苦地弯腰,站直身子、挺着肚子也就行了。他看她坐那矮凳时笨重而又小心,他特意沿着金水河走了几里路程,为她从垃圾中找到了一个松散的靠背椅子。鸟孩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神圣而又伟大,充满了自豪和傲慢,因此他站在金水河边,傲视着都市、都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和南边马路上,上下班高峰期时蝼蚁般的人流。他对自己盲目地充满了自信。然而,看着凤子坐在他捡来修好的椅子上,一针一线地缝一些必备的小衣小裤,把红的绿的拼在一块,终于缝出了一些奇妙的图案,鸟孩又感到有了些莫名的苦涩和担忧,如同这个初冬所涌起的河雾一样,笼罩着鸟孩的心灵。他担心凤子孩娃的出生,将使自己失宠于凤子,在凤子面前失去自己应有的地位。幸亏这种忧虑还未最后形成势力,天便冷了,冬天不可扼制地如期而至了。在一天的大风之后,所有河岸上的树木,连一片黄叶也不再存在了。菜农的田里,除了几行塑料大棚下还有点滴绿色,其余土地都是光秃秃一片。说起来上午还有些许的日光,到了傍黑,金水河边居然就有了青色的薄冰。夜间睡时,鸟孩正为寒冷发愁,凤子却从床下拉出一个纸箱,居然也就从那装过烟的纸箱里,取出一床又厚又大,沉重无比的被子。被面显然是从河边捡的,老化的红面上,有许多花色的补丁,而被里,却是无数衣裤的布块连缀而成,有绸、有丝、有斜纹洋布、有的卡灰布,还有一块工作服的劳动布。而其中的棉花,不消说是她多年从垃圾中捡来积存的棉套,洗洗晒晒,到郊区弹棉花房里稍做加工而成。凤子把棉被抱出来放到床上,又把纸箱踢到床下。
“盖吧,是给你过冬准备的。”
盖上这样的被子,使鸟孩享受了许久没有享受的温暖。这次返回到凤子身边,虽然她仍然让他抱住她的腿睡,仍然不拒绝他有意无意去碰她身上的哪儿,可想到她将要生出一个孩娃,想到她的肚子又丑又大,想到她怀的孩娃是那可恶的傻男的种子,鸟孩便对那些一度渴求的温暖,索然无味。想自己若不是义不容辞地承担了照顾凤子的重担,是绝不会和凤子触摸而睡的。倒是这下好了,凤子竟给了他一床被子,她说他若不自己从外边回来,她就得东跑西颠地去找他,把被子送去让他过冬。这话弄得鸟孩满身的舒适润和,如同被一桶热水泡了一样,把鸟孩心里的一些忧虑,洗涤得干干净净。甚或使鸟孩觉得有那样的忧虑和对凤子的不够信任,委实是对不起了凤子。
冬天就这样温暖而平静地过去了。
九
到了今年春天。鸟孩发现了三点异样,一是凤子的肚子不再长了,而凤子的脚脖和脸,却是水亮,胖得出奇。鸟孩总担心要发生一件天塌地陷的事。而凤子却说,她第一次生孩娃时候也是这样。二是凤子时常腆着肚子,朝西郊偏南那儿走去,鸟孩问她去哪儿了,她说走走身子,不能总是坐着,总是坐着就会难产。鸟孩曾经几次尾随其后,有两次发现她远远站在一棵树下,朝着一处盖楼的施工工地凝望许久,有两次发现她在那里望望,朝一家民间诊所去了,回来时拿一盒痉挛丸或别的什么药。第三,是睡到半夜,她会突然亮灯坐起,围着被子,坐到鸟孩这头,满脸放着晨时绚丽霞光样的彩辉,痴迷地望着鸟孩,拿手在鸟孩脸上抚来摸去。及至鸟孩醒来,她又淡然说道,你睡吧,我不瞌睡。
鸟孩猜想,她是想生一个男孩。
也就终于到了她该生的时候。
这是春初时光,柳树吐满了绿叶,菜农们又在菜地忙里忙外,把青菜运到都市里去。远远的那片箭杨的林地,冬天时枯黄着旗杆样竖在天空,这时就青枝绿叶起来。河面上又开始有了淡薄的腥气,不过这多是在午时阳光充足的时刻。而更多的时候,河面上则是漂浮堆积着棉絮似的柳花杨絮。杨絮是一种深红色的穗子,如同瓜熟蒂落的果子样,大量地落在林地,少部分随风而去落到岸上和岸上的一块荒地。尽管这是一小部分,然等西风一吹,有时还有些微不足道的旷野的龙卷风,它们便被集中到了河里。加上那无时无刻不在飞舞的柳花,彼此卷在一起,到了河岸上就围着一蓬新绿的野草,长歇不走了。到了河里,那就轻轻飘飘,自由自在,随水起伏着流进都市里去,饱览了都市的风光。
春天就这么到了。
“我该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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