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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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子坐在河边,望着水里的柳絮杨花,她对鸟孩说我该生了,就在这几天。然后从做庵檩的竹筒里取些碎钱,差鸟孩到商店买了一把剪子,她把那剪子在火上烧了一遍,放冷,压在了枕头下边,又让鸟孩买了些从不见她用的最便宜的卫生纸,还教鸟孩怎样把面打成面糊,做成面汤,最后说我生时你给我烧一锅开水放着,凤子这样做时,一直拉着鸟孩的手,庵里庵外地走,交代他什么东西放在什么位置,什么事情应该怎样处置,其样子就像要把一笔家财移交到鸟孩手里,使鸟孩感到了一种不可承受而又快乐无比的压力。风从西边吹来,柳絮杨花飘盖了草庵。远处林地的箭杨,在一夜之间吐出了无数的嫩芽。树身是一种毛茸茸的白色,嫩芽儿在日光中蓝莹莹地发亮。其整个的形象,宛如古时一根根镶满玉珠的龙旗杆儿竖在空中。远处的柳树,枝条儿又青又胀,似乎憋满了一股爆裂的力量。或许在哪一个突然的夜间,会成为满树绿叶的伞冠也亦未可知。河对岸的菜农的田地,青黄相间,而又不见一人,只有一只狗卧在田畦上仰望天空。委实说,田野的空旷能使人心里产生许多激越。而前面路南的远处,隐隐约约正传来工地那起伏不止的机器的轰鸣。站在柳树下面,鸟孩朝四周中打量一眼,最后把目光搁在凤子那田野一样空旷而又平静的脸上。

    凤子说:“都知道了吧?”

    鸟孩庄重肃穆地朝凤子点了一下头,凤子便说我有些肚疼,我去睡了。可在凤子走至草庵门口,鸟孩却突然问她:

    “买些鸡蛋吧,西郊的菜场有卖。”

    凤子迷惑地回头望着鸟孩。

    “买鸡蛋干啥儿?”

    鸟孩说:

    “你吃。”

    凤子摇了几下头,回屋去了。

    这是早晨刚过不久的事情,凤子回屋睡了,鸟孩在春光中站了一阵,觉得女人生孩娃是挺大一件事情,不能不吃几个鸡蛋。鸟孩的裤腰带里卷着钱,这是他瞒着凤子背地里藏的体己,全是卖旧钢毛笔和气体打火机的机壳钱。凤子不知道这两样东西可以卖钱,鸟孩捡垃圾时就把这两样东西藏在一个树洞里面,每周出去卖一次,每次都能卖到三毛或五毛。鸟孩已经有了五块四毛七分钱,他用这些钱作为自己独自上街渴极、饿极的备用。这些钱可给鸟孩带来了极大的安慰。鸟孩决定用这笔钱去给凤子买几个鸡蛋。女人生孩子吃几个鸡蛋还是应该的,也作为对凤子生产的一次聊表心意的慰问和报答。鸟孩在心里策划着,就往西郊的农贸市场去了。

    从农贸市场回来已经午时。鸟孩给凤子买了五个鸡蛋,用去了一块三毛钱。这半斤鸡蛋鸟孩以为已经够凤子吃了,自己攒几个钱也不是件易事。买多了凤子问你钱从哪来的,反而使你无言以对。买五个不算小气。问钱从哪来的?说路上拾的,她也就自然而然不会有什么疑惑了。鸟孩一路上仔细盘算,一副少年老成满脸计谋的模样。太阳在他头顶是一种灿烂的金色,颇像一圆刚出油锅的豆沙饼。倘若你细细致致地把脸仰在天空,面对金黄油亮的太阳,你也就果真能嗅到一股淡淡的油炸的气息。鸟孩用一个随手捡来的旧公文袋子装了那五个鸡蛋,一路上走着。他被自己对凤子的慷慨大方所感动,不时要把路中央的石子、瓦片踢到路边去。有次他踢了一个罐头盖,竟踢着走着走了几百米,后来一不小心把盖儿踢到路边的小沟了,感到了无尽的遗憾和不可原谅的过错。然又懒得弯腰把盖儿捡起来,也就只好怀着对自己的抱怨走掉了。走了很远,他还回头去寻找在路边孤独寂寞的罐头盖,一直快到草庵他还觉得自己对不住那个罐头盖。

    从哪儿传来了女人的哼哼声。

    鸟孩收住自己心猿意马的轻快思想,刚准备去辨认那个凄哀的声音,就又听见从草庵里传来了凤子那青一块、紫一块红褐褐的叫。鸟孩知道凤子要生了。鸟孩丢掉自己的杂念,撒腿朝着草庵跑。鸟孩跑得极快,就像这个季节回到北方的小燕,在空中收住翅膀滑翔一样。他推开草庵门,看见凤子满头大汗,被子盖了她的身子,床边上搭着她的衣裤。凤子的头发像田野上的龙卷风集中起来的一堆柴草棒子,脸是一种黄白的颜色,汗粒又大又圆,晶莹透亮,美丽得如一张洗白的黄布上挂着无数供人观赏的珍珠。鸟孩怔在屋门口,凤子的脸上闪过了一层欣慰的光。

    他说我去买鸡蛋了。

    凤子舔了一下干裂的嘴,说你赶快烧一锅开水端到这来。鸟孩把鸡蛋放在庵边的地面上,端着铝锅去打了一锅水,跑步回来生着火。听着凤子那时而舒缓、时而急切尖厉的叫唤,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他按着凤子的旨意,把黑灰的卫生纸放到床边上,然后,又把一块当毛巾用的湿布放在她手边,把烧热的温水端进来,倒在经过补修的一个盆子里,搁在床边上,把枕头下的剪子取出来,塞到凤子的右手里,最后就站在凤子面前不知该干些什么了。鸟孩不知凤子要剪子干什么,还要把剪子在火上烧一烧。但他知道在剪子的下面,将发生一件非常奇妙、又非常可怖的事。凤子的叫声,一声尖似一声。鸟孩看到那尖叫声穿过了一片红光艳艳的血海,朝着庵外的旷野荡过去。鸟孩有些怕,幼小的内心噼啪作响,仿佛从远处工地上传来的沉重焦虑的灰土飞扬的打夯声。鸟孩不知道凤子生孩子为什么要这样撕心裂肺地叫。庵子外空旷无人,除了树上、草上骚动的青春,在三月的风中弄姿翘首以外,实在是安静得无与伦比了。金水河淌得静默悄息,不到深夜时分,你听不到它的呢喃细语。从更远的地方,时不时飘来火车路经都市的隆隆烦躁的叫唤,或客车出站的青白色的汽笛长鸣。而这些声响,飞越草庵的上空时,都被凤子的嘶鸣赶走。似乎,一世界都布满了凤子的青紫块块的叫声了。鸟孩在屋里有些怕起来,他想你生孩子你就生孩子,需要什么我给你拿什么,为何还要这样一声接一声地叫,庵子外又没人能听到你何苦这样骇人地叫。凤子不看鸟孩,她双眼白多黑少,又大又圆,如两颗不会发光的星,或者,如鸟孩从垃圾中捡到的两颗破了的乒乓球。她的一只手抓住床铺板,一只手在摸那瓶痉挛缓解丸。床上的褥子被她踢到一边了,有血从那光光的席上朝下滴。满屋子都是凤子那殷红殷黑的血的腥气。鸟孩不知道是她哪儿流了血,她踢过去了褥子,却依然用被子盖着身子。鸟孩不知道她就这样叫了有多久,过去喂她药的时候,她说鸟孩你快喂我几块鸡蛋糕,我身上没劲了,生不出孩娃了。鸟孩便喂了她几块鸡蛋糕。之后凤子缓缓安静了,不叫了,像养精蓄锐那样儿。鸟孩想起了自己买的五个鸡蛋,他见过人家白水煮鸡蛋。鸟孩出来用白水煮鸡蛋的时候,凤子又开始尖叫了,先低后高,先缓后急。叫声像穿过了鸟孩的胸膛,惊涛骇浪地荡在田野上、河面上、旷野上和林地里,才缓缓急急地朝着都市飘过去。太阳已经过南,郊野这儿温暖舒适,可让凤子的尖叫一搅和,反而暖得有些令人烦躁了。鸟孩以为凤子应该忍一忍,不能这样无休无止地叫。这叫声让鸟孩心乱如麻,他忽然感到凤子没有先前亲切了。都市和郊区的人们大约都已吃过午饭,可凤子不仅没有把孩娃生出来,且还那样一声一声刺耳地叫。鸡蛋在开水锅中相撞着叮当叮当,为了躲开凤子的叫,鸟孩把注意力集中到鸡蛋上,而有意很长时间不往屋里去。他下决心煮熟鸡蛋自己先要吃一个,或者吃两个,其实给凤子吃三个也就不算少了。水蒸气从锅里漫出来,弯弯曲曲朝着天空升。鸟孩把五个鸡蛋捞出来,丢在一盆冷水里冰一阵,然后坐在一个小凳上,剥着一个鸡蛋壳。剥了壳的鸡蛋,白白嫩嫩如一轮明月照在他面前。透过那层熟蛋白,鸟孩看见内里的蛋黄灿然如一团黄金。鸟孩想把鸡蛋塞进嘴里的时候,忽然发现凤子的叫声减缓了,听见凤子在屋里一声一声地叫着鸟孩的名。鸟孩心里动一下,听不到了凤子的尖叫,他反而觉得事情了不得。也许是凤子把孩娃生产出来了。鸟孩把手伸进水里,捧着五个鸡蛋跑进了草庵里。

    看到鸟孩,凤子便一点也不再哼叫了。

    鸟孩站在草庵中央,脸上僵了一层白。

    凤子转过了脸。凤子的脸上浮着一层云白色。她少气无力,如同死了一样。鸟孩没想到她流了那么多的血。鸟孩不能相信凤子这样一个人,身上居然会有那么多的血。也许她鼓起的肚里原本就压根没孩子,而是一肚子血。床上满席血浆是不消说的了,凤子那样倒在床上,如同漂浮在血海上的一条枯木船。而床的下面,从床铺缝里哩哩啦啦还在往下流。屋子里塞满了黑浓浓的血腥味,是那种臭鱼腐烂的气息。有一条血浆开挖的小渠从鸟孩的脚边流过去。门外,传来了几声带着日光的狗吠,而后那声音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从草庵上一掠而过了。凤子盯着鸟孩,她把咬着的嘴唇松开了。鸟孩朝凤子走过去。她从凤子流的血上走,呱唧呱唧就如下雨天走在泥浆上。到床边鸟孩把剥过的那个鸡蛋送到凤子的嘴边上。凤子没有吃,凤子拿手接过鸡蛋放在枕边上,那鸡蛋立马染上了凤子五指上的血印儿。好像凤子身上的哪儿已经不痛了,已经雨过天晴了。她的脸色除了白,倒是宁静而又温和,如同日光下的一湖水,她看了看床边庵上的第三第四根竹竿儿,对鸟孩说钱和粮票都在那竹竿里。她半痴半呆地望着鸟孩说过几天你就拿着那钱和粮票回家去,城市的讨要不容易。又说也可以把这里的东西吃完再回去,床头上的几袋都是干糕点。最后她就用自己的血手,拉着鸟孩的手在鸟孩脸上摸了摸,对鸟孩说傻男就在南郊公路边那盖楼的工地上,请求鸟孩去把傻男找过来。

    鸟孩站在她面前没有动。

    她说:“你去吧,我怕是活不过今天了。”

    鸟孩依然站着没有动。

    她又说不要让傻男知道那竹竿里塞了钱。

    把鸡蛋放在凤子的嘴边,鸟孩便从凤子的孕血中退着出来了。

    凤子到底还是因为难产死去了。

    而傻男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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