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塔下的堵塞似乎愈加严重伟大起来。鸟孩在二十五层塔上,看着都市人的忙乱,如同看着一场戏。由于鸟孩追逐落日的余晖,越上越高,看那广场上堵塞的都市人愈发像了蝼蚁在雨前的不知所措。而新任市长的电视讲话,也由于鸟孩身在半空,便听得更加分明清白。市长好像说到了地球和国外,什么西方文明和亚洲四小龙之类。似乎在呼吁全市人民,奋起直追什么似的。鸟孩听这电视讲话又刺耳又烦躁,极像昨天午后听凤子那声嘶力竭的叫。塔顶的那只白鸽依然在顶上歇息,又有一粒鸽屎从鸟孩身边滑落,滴进了都市的人群。鸟孩看到一个民警拿着一块白布,挤进了人群里,白布铺在鸟孩小尸的身边。相撞的小车开走了,事故就要水落石出了。鸟孩在死前,于自己的耳朵眼里塞了一样东西,当那样东西从鸟孩的耳朵里掉将出来,这件交通事故也就告之尾声。有九个民警手拉手围成了一个半圆,两边接着血淋淋的电车车厢,坚不可摧的圈子也就围成了。鸟孩在塔顶看到一个民警蹲在了自己的身边,带了一双又薄又亮的橡胶手套。他开始往那白布上收尸。他想从脚收起,其次是腿骨、屁股、破腹和肠子,手和胳膊,肩和头,最后再清理鸟孩的烂肉,再用水洗马路上鸟孩的污血。可他没有想到鸟孩朝他脸上踢了一脚。他去拿鸟孩被血染红的双脚时,鸟孩有几个脚趾掉在了地上,哗哗啦啦,就像从枣树上被风吹落的几个红枣。随着脚趾的落谢,从脚趾的横断面上流出了几股黏稠血线,极如了几根煮熟的粉丝。他以为鸟孩是彻底地粉身碎骨了,也就想像捡地瓜一样去捡鸟孩的骨肉,及至把鸟孩的双脚捉离地面一尺余高,才看见鸟孩浑身上下,大多都还藕断丝连。重要的部位,如大腿和腰、腰与双肩、肩与头颅等处,都还有坚韧的青筋连着,整个儿小小的尸体,宛如一块被压碎了的水泥制板,样子是四分五裂了,可其中的钢筋、铁丝,还把它们一块块地组织起来。收尸警用了一下力气,连拖带拽,终于没能把鸟孩彻底从马路上提起来。他把手往鸟孩的腿弯那儿移移。鸟孩让自己身下藏的血涌到了他的双脚上。民警是想以一半平衡,藉以自己的力气,一头轻一头重地把鸟孩随便弄到白布上。可他双手卡在鸟孩腿弯用力的时候,鸟孩坚决不让自己的上身离开地面。待民警一用力,鸟孩的右腿弯借着他的手力,极其灵活地把右脚猛抬一下,不偏不倚地踢在了民警的左脸上。民警没想到鸟孩死了一个来小时,他的骨关节还鲜活如初,且动作灵敏,很像木偶在空中轮脚飞拳。冷丁儿这么挨了一下,凉浸浸的血便沾在民警的脸上。他慌忙丢下鸟孩后腿一步,惊骇地捂着自己的脸。
鸟孩在二十五层塔上银格朗朗地笑了起来,终于感到从讨要都市至今,屁股上遭到的无数脚踢的疼痛,伴随着自己最终在民警脸上踢了一脚而烟消云散,云开日出。太阳就要落了,西边的山影已经投到了二十五层塔檐。整个都市除了塔峰和数十层高的大厦,余皆沐浴在阴影之中。鸟孩最后朝捂着脸的民警瞥了一眼,欢欢快快地朝二十六层上爬去了。二十六层塔上,依然是阳光灿烂,春风习习。鸟孩蹦跳走上去,刚转过身子要注目塔下时,始料不及地发现了他的目光能翻越北面那座五星级白天鹅宾馆了。鸟孩让目光,从宾馆顶上的卫星电视天线的一侧擦肩而过,他没想到数十里外的黄河如一条玉带呈现在了面前。正是阳春三月,无雪无霜,时又不值梅雨季节,黄河这时就安安静静,碧青如一条十二分平凡大众的普通河流一样,款款地由西向东不急不慌地流。鸟孩听到那水声时隐时现,很像他将入睡之前,听到夜半中的金水河的流水声,汩汩潺潺,如无休无止弹拉在寂静中的一根琴弦,单调归为单调,心绪好时却也是十分动听。比如在明月之下,比如那一夜他和凤子乘凉,坐在凤子身边,字字句句听她说着什么,听着听着就趴在凤子的身上睡着了,这时候鸟孩就听到了琴弦一样诗诗画画的流水声。三月二十一日的这时候,鸟孩沐浴着最后的落日余晖,听到这声音之时,身上微微颤了一下。死之前他还不知自己死后要往哪里去,这时刻他却忽然明白,原来自己最该去的地方是都市外的正北方,是黄河的岸边。鸟孩目不转睛地朝正北望去,他看见那儿落日辉煌,流水灿烂。黄河边上的那道千古邙山之岭,在余晖中呈出金银之色。也就在邙山岭的东边一面坡上,有着满坡满沟的桃树梨树。值这初春时节,桃红梨白得令人惊奇。鸟孩看到那桃树梨树是相间的种植,于是就红白相错,红便红得一片血海,一片火光;白便白得一树雪色,一树玉光。浓极的桃红梨白的郁香,从邙山那儿云雾一样漫过来,染着艳润的日光,起起伏伏,有波有浪,在都市的上空,时疏时密地飘。塔尖上有一支铜制的避雷针,挂着雾过来的桃红梨白的香味,就让那香味在清风晚霞之中,成为一线一线彩丝,在空中飘飘扬扬,等其挂得多了,也就成了这都市长得最高、最艳的一面旗帜。鸟孩嗅着这浓烈的香味,把目光从桃梨相间的缝里望出去。他忽然看到那桃红梨白的正中,有一块偌大的田地。地里种植的是越冬而入春的小麦,麦苗青青绿绿,呈出浓黑之色。在田地的尽头,有一男一女,正在锄地,新土的肥沃的腥气,在桃花梨花的香味中流来窜去。那一男一女,背对鸟孩,男人赤着黝黑发亮的肩膀,女人把长长的头发辫在背后,每一弯腰起伏,那又黑又粗的辫子就在她背上船桨样摇动。鸟孩在塔上,一手拉着瓦檐,把身子朝前进一步探去,另一只手棚在自己的额上,借以挡着从西射来的日光。他便猛然发现,那女人居然是凤子。而那男人,却又极像傻男,在凤子身边举锄起落,老到熟路地锄着入春的小麦。
鸟孩不太敢相信那人是傻男。
鸟孩忽然后悔自己在葬埋凤子和傻男时候,做下的一件善事。然一旦怀疑那人是傻男后,那懊悔便丝雾雾地如云如潮,漫无止境地朝鸟孩拥过来,终于就把鸟孩淹息了。
说起来那件事情,完完全全落入了被俗言称道的虽然出乎意料之外、然而又在意料之中的套子。鸟孩没料到凤子会在她的临终时刻,而差自己去北郊的大楼工地寻找傻男。据实说,鸟孩是不愿去的,在凤子面前,鸟孩同傻男有着我存你亡,有你无我的铭骨仇恨。但鸟孩惧怕了凤子的眼泪。凤子说我怕活不过今天了的时候,她的双眼忽然间汪汪洋洋一片,显出了对世界和草庵无尽的凄惋和留恋。仔细想想,人世上的力量有什么能大过女人的眼泪?小小的鸟孩,对凤子爱之入骨,又何以能抵挡凤子水汪汪的请求?鸟孩去了。鸟孩走出草庵,撒腿就向着正北狂奔,到那工地时候,也正是建筑工人正要上班的时候,鸟孩站在十余层未完工的楼下,砖、水泥和钢铁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望着脚手架下一个个忙着的男人,终于就在楼东看到了一个宽阔高大的汉子,赤着肩膀,推一车红砖,脸上僵硬了极其浓烈的木呆呆的痴相,使人一眼就可看出这是傻痴的汉子。不过他的力气倒大得使鸟孩惊羡不已,一大车砖块在他手里,他能推得轻松自如。不消说这就是傻男了。不消说凤子往这工地上一趟一趟地跑,也是为了来看傻男。凤子她为傻男流了一屋血海,鸟孩也就只能把一切事情的恩怨再次迁怒于傻男。鸟孩立在路的中央,傻男把砖车推来时候,鸟孩如小木桩一样栽住不动。傻男站住了。鸟孩看着傻男那半醒半痴的木板似的脸,想是谁让他的病轻了呢?为什么不让他一直病到死了呢?他一直病着凤子不就永远不再牵挂于他了吗?
傻男上上下下地看着鸟孩。工地上的搅拌机、升降机一块打开了,满世间都是枝枝梢梢树杈儿一样的声响。
“凤子生不出孩娃了。”鸟孩冷眼看着傻男,扯着嗓子说,“凤子让你去替她把孩娃生出来。”
傻男把目光搁在鸟孩脸上不动了。鸟孩想转身一走了之,他想走回去告诉凤子说,他给傻男说过了,可傻男却痴痴地在工地上不肯来。可在鸟孩未及转身之时,他却看见了傻男的眼睛眨了眨,脸上荡过一层云日,然后丢下车把,沿着鸟孩来路的方向,朝着金水河边的草庵跑去了。
傻男跑过鸟孩的身边时,鸟孩感到有股风差点把自己掀倒。望着傻男渐而远去的赤背后影,鸟孩觉得凤子又一次不属于自己了,还有那草庵,金水河和青绿绿的大柳树。转眼间鸟孩感到再次无家可归了。他又看到傻男丑陋强壮的阳物,听到了他和凤子在草庵把床铺弄出的竹裂的声响。鸟孩开始漫无目的地朝回走,为了不让自己回到那草庵里,鸟孩从一片荒地里穿过去。那荒地上堆满了都市旧楼房的碎砖乱瓦和风化的泥灰。这些废弃物上一穷二白,不仅没长出几棵青草,却连一段铁丝、钢筋或一个啤酒瓶子也没有。鸟孩极其失落地在那废弃物上边寻边走,不觉间也就忘了凤子、傻男和凤子的孕血。他用尽了努力,终于找到一块不知该干何用的五合板。鸟孩把板子提在手里,面向西南,依然是从那个水泥制板的小桥上,跨过金水河,走到岸下的禁地,踏着毛绒绒的细草,呼吸着清新温和的空气,不时地看看箭杨上高挑着的日光,踏一踏林地里一条条的树影。如果有早生的幼小的蚂蚱飞到了自己身上,也就不客气地捉它一阵,再或碰到一只总不飞高的小鸟,就在林地追着小鸟跑上一会。这种小鸟是偶然迷失在林地的黄莺,满身的透亮金色,唯嘴脚是又嫩又红。它们似乎不会飞高,又不惧怕有人,仿佛是在笼子里历经了人训,显得痴呆而又逗人。可鸟孩真的贼着尾随其后,伸手提时,它又叽叽喳喳叫着飞往了别处。这件事弄得鸟孩非常恼火,不捉它时它在你头顶啁啾不止,要捉它时它又飞到了树上,整个把鸟孩的情绪逗得时昂时衰,以致人也累得失魂落魄。最后,鸟孩坚定不移地拿定主意,你就是落到我的头上,我也与你相安无事,不动你一根鸟毛了。鸟孩执意地穿过林地,朝南去了。这样一来,黄莺又异常失意,追着鸟孩的身子在树上欢叫。可鸟孩有言必行地不予理睬,它也不得不带着几分落寂,朝另一个方向怏怏地飞走了。
鸟孩来到了林南的人工湖边。这儿的水碧清一片,在西去的日光中泛着粼粼波光。水里没有鱼腥的气息,这颇让人遗憾。好在从林地吹来的三月的春风中,有着金水河和草木发芽的那种腥藻的气息,一阵一阵,到了湖边,被浩渺的湖水略加滋润,那气息便变得潮湿而又柔和,呼吸起来异常舒适。鸟孩坐在湖边自己捡来的工业制板上,把目光投到远远的几里之外。那儿有一艘汽船,船上有两个水厂的工人,不知在湖里安装什么,不时地弄得水花飞溅。鸟孩很想坐在船上到水里走走,可他知道自己命定没有这道福分,也就只好这么充满羡慕地坐在湖边,端着自己的下颌,徒自来一番空洞的遐想。在湖水的最西边,水面上有两只白色的水鸟,是否是白天鹅也亦未可知。这儿距那边太远,少说有五里之遥,就像鸟孩从出生到十二岁的这么一段距离,所以鸟孩看到的一对水鸟,就像两只轻飘飘的白色小球,在水面上时起时落,射来射去,偶或还能隐约听到一声嘎嘎的叫唤。如此说来,鸟孩想这湖里该是有鱼的,否则那白色的水鸟不是在那儿徒费工夫?鸟孩把目光落到脚下的水里,除了深蓝的颜色和湖边刚露头的几棵水草,别的一无所获。他很迷惘地把目光再一次投到对岸的汽船上,投到西边的水鸟上,就这么坐到日落时分,看着人家把汽船开走了,开进了东边一片楼房的水厂里。而在对岸的水面上,只留下了几个半沉半浮的如大水桶一样的东西。湖的西边,那两只银白色的水鸟,在转眼之间,也都销声匿迹,不知去了哪儿。留下的只是湖面上的带着青色凉意的宁静。
鸟孩想,我该走了,凤子也该把孩娃生到世界上来了。她是为傻男生的孩娃,傻男去了她的身边,她再也没有理由不把孩娃生产出来了。鸟孩也就恋恋地告别了湖水和林地,慢慢地往草庵走去了。
十一
事实上,鸟孩绝想不到他会看到那样一番凄然的风景。凤子不仅死了,而且傻男以他力大无比的优势,竟连凤子的墓都已挖好。当然,所谓的墓,不过是浅浅的一个土坑而已。鸟孩踩着落日的红光,走近草庵时候,听不到了凤子那撕心裂肺的叫,也没有她往日伙同傻男把床铺弄出的竹裂般的响声。金水河在静默悄息地流淌,吐绿的柳枝在夕阳中默默摇摆,唯落日照射的声音,麻雀飞过天空样响在草庵的周围。鸟孩觉得奇异,他被这种前所未有的安静所惊骇,急慌慌又心惊胆战地走至草庵门口,便看到草庵床前的那片空地上,依着草庵的地势,挖出了一个席宽席长的土坑,约摸二尺来深。挖出的红土,堆在坑边,散发着爽心悦目的气息。而庵内的床上,已经徒剩了几块木板。草席与褥子,被铺在了坑底,凤子就睡在坑的北边,占去了半个坑位,被子盖在她的身上脸上,只有几撮沾了血的头发,在被外随意地搭在枕上。她的肚子依然隆起,将被子顶起很高,就像现在鸟孩在塔上看到的一脉山岭。
自不待说,她已死了,为生不出孩娃死的。
而鸟孩的情仇傻男,则借着挖成的土坑,在草庵的三角架顶,系了一根绳子,然后绕成一个圈儿,心甘情愿地把头伸了进去。傻男的头离近草庵,身子在庵顶与地面之间,小腿与脚正好伸在他挖的坑内。他就上吊死了。这事情发生在掐头去尾的下午之间,也不知傻男是到草庵以后凤子死的,还是鸟孩刚刚离开凤子,在傻男未到之前死的。总之,凤子死了,死在傻男之前。而傻男是看见凤子死了才想起死的。这傻男也倒有心计,要死时先收拾了自己同凤子的一间土屋。鸟孩看到这番情景,倒吸了一口冷气。想转身大唤的时候,想起了这四周空旷无人,便只好后退一步,惊战着默默无言。为了改变四周无人的事实,他往周围仔仔细细扫了一眼,只好最终接受了空旷的现状。他立在庵口不动,既不一步跑进庵里,也不转身跑离草庵,就那么把目光搁在庵上。他发现傻男高大的身躯吊在庵上,似乎把草庵压低了许多。看起来草庵似乎要塌似的,却终于是擎住了傻男对它的摧毁,依然是那么歪歪扭扭地棚架在河边。
天是在鸟孩的惊颤木呆中黑下的。黄昏的悄然来临,加剧了鸟孩对凤子和傻男的恐惧。他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就要死去,难道说生不出孩子就一定要死吗?难道说凤子死了,傻男也一定要追着凤子上吊吗?鸟孩以为生不出孩子是照样可以活在世上的,就是说凤子死了,你傻男有必要追她吗?由于突然看到的死亡,由于暮色的降临,鸟孩没有走进草庵里,而是在天黑之前,到金水河边的垃圾集中地上找了一些食物,吃着蹲在了柳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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