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死时刚好二十岁,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弱不禁风的年龄露水似的一碰就落,滴答一声响,碎裂开死在了那边,却活到这边来。我来找叶子。叶子这名儿其实有些讨人厌,让我闻到一股秋后枯败的气息,一丝淡淡的、常使人想到村头弥弥漫漫的牛粪味。有一阵,提到叶子我就吃不下饭,倒胃口,恶心她。可后来她为我怀了孕,肚子圆鼓嘟嘟,丑陋又耐看,因此我就原谅了她。我这人生性宽宏大量。宽厚和善良是我的本能,不信你满可以去问那边世界。那边世界上留了一地我善良的证明。当然,也可以来这边问叶子。这边和那边一模一样,都是一隅天地,天老地荒,有山有水。我在耙耧山脉的村中找到了她。她正在一间草房中为我生孩娃,月子血的腥味红绸带一样把我牵进了屋。屋子里很凌乱,棺材型,木墙壁,塞满了叶子青青紫紫的叫。我说叶子很疼呀?她拉着我的手,脸上荡漾着幸福欢乐的光,粉红着一亮一亮,照亮了我的心。我把目光搁在床中央,中央隆起的山头正有生命活动着,似乎那儿正酝酿着一个火山爆发口。火山爆发我是在那边看过的,电视上。这边没有电视了,只有树、草、庄稼、房屋、田地、河流、叶子和我。别的到这边过活的人我们不相识,可他们都说他们原来和我们一个村,或说同住在耙耧山梁上。一道山梁上一年要死许多人,我们当然不相识。他们是生老病死,我们是悲欢离合,压根不是一码子事。叶子说禳呀你看啥儿么?我说看你的肚子哩。她便笑了,桃花烂漫,红红艳艳,湿津津的笑。
她说,你摸摸,禳,你摸摸我肚子。
我说,敢吗?
她说,你的,敢哩。
我叫禳。活着时都说这名儿好,能消灾保安。其实,屁也不是。既然名儿好,为何还让我生在耙耧山脉呢?为何不让我生在北京、上海、天津和广州?这四个城市有三个是国家的直辖市,二年级课本上写着的。生不到城市县城也行,镇上也行,至少赶集不要跑三十七里路。可他们硬说这名儿好,硬的就像一棵棵老榆树。
要不是这名儿你能当村里的团支书?鬼。
我无言以对。我一下学就当了团支书。村长说禳娃,你过来。我走过去村长就拿目光在我身上看了一个遍,说毕业啦,我说毕业啦。
村长说,当团支书吧。
我说,当村长、支书还差不多。
村长说,你娘的,慢慢着来。
我就当了团支书。我是当了团支书以后死了的。叶子说,禳,咱俩死了吧。我说要死你去死。叶子说你不死我为啥儿要死哩。我俩坐在耙耧山脉的山梁腰,有落日,有晚风,麻雀唧唧喳喳叫,收工的村人,从自家责任田里走出来,踩着我们的脊梁从山梁顶上走过去。叶子依在我怀里,我一把一把去她的胸上摸,就像女人们秋季去棉地摘棉花。风把她的头发撩到我的下巴上,痒痒酥酥,忍不住我就得去她的胸上摸。叶子说,一个山梁上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人。我说都睡过了你犯啥儿真。她从我怀里挣出来,眼睛盯着我。
她说,你到底娶不娶我呀。
我说,摸都不让摸。
她说,不娶我我去告了你。
我笑了,仰躺着望了天。天和我脸平行着,一蓝一蓝耀人的眼。告吧,我说,告了一世界人都知道你和我睡了觉,别说我不娶你,猪都不娶你。叶子又坐到我的身边来。她不得不坐回到我的身边来,脸色灰暗,没有前途。她不说你摸吧,可她把我的手拿起来放在她的胸脯上。我在她小馍儿似的奶上捏一下,学了一声小鸟叫,忽然坐起来,抓了两把土。黄土细碎,沙样从我的手缝流出去。我看见她眼上挂了两滴泪,我说叶子,你这妞咋这样没出息。她说我咋办?我说啥儿咋办。她说我上了你的当,我和你睡了觉。我说睡就睡了吧,今儿黑我还在那屋里候着你。她说我不去,死也不去,我已经不是处女了,我再也不去啦。
我说,不去就能变回处女了?
她说,禳哥,你到底娶我不娶我。
我说,他妈的,我想出去跑生意。
她说,禳,你不想当支书啦?
我说,操,支书能值几个钱。
叶子盯着我,十七岁的脸上,飘荡着没见过世面的迷惑。她十七,最远的路程是每月去镇上赶一趟集。错了,她还去过一次县城。她爹偷东西,抓走判了一年刑,在县城劳改时,有年冬天她去给她爹送棉袄。我说你以为我真想当支书呀。她说,你要我和你睡时不是说你立马就要当支书?我说我又不想当了,她说不想当你让我和你睡啥儿觉。我说支书真的不值几个钱,我想去外面闯些钱。她说带我吗?我说累赘。她就又哭了,哭着说我今儿黑还去那屋里找你吧。我心软了。吃亏就吃在善良上,我说你找我了,我出门就带着你。她说可我娘从娘家回来了,半夜前我必须得回家。我说我还得去村委会开个集资会,早去早回,多睡一次得一次。我俩分了手,黄昏便来了。落日如水,最后一抹儿从我脚下收走,涂到叶子远去的后肩上,把她的头发染成了红铜色,在半空荡荡下了山,入了村,回家了。
我的手从被子下面伸过去。叶子的肚子很滑润,圆凸凸隆起一个小山包。手指爬上山顶时,有人在山内踢了我。我浑身上下一个颤动,知道那踢我的是我的孩娃,我说我是你爹呀,他在她肚里便歇着不动了。上床歇着后,我说你怎么会怀孕。她说我咋就不会怀孕哩。很早我们在云里雾里时候这样说。说怀孕她就怀孕了,弄得我措手不及。真是的,女人真他妈没出息,说怀孕就把肚子高挺着。我说过,我这人本性善良,要不是她怀孕我就好歹在那边活在人世上。可这边也挺好。空气湿漉漉的,含了腥鲜的土味,人都面善如我,碰上头,素不相识也问候。再说,叶子要为我生孩娃,我就不能不过来。在学校时,书上就说要与人为善。我一辈子都与人为善。我把手从叶子的肚上往别处摸去时,我发现,她的肚子表面润滑,如云样从我的手缝流过去,可内里,忐忐忑忑,如山梁上不平的路面。我把手停在一颗坚硬的卵石上,像抓住了河水中的一颗鲤鱼头。她说你轻些。我问是啥儿呀,她说是你孩娃的头。我的手软了,一股热流轰然泻遍我全身。我竟抓住了我孩娃的头。我的面孔僵住了。娘的,我竟捏了我孩娃的头。松了手,我抚摸着那一块白云似的嫩肚皮,沉默着,等待一场山洪暴发。果然,真的是果然,我松了手,我孩子将叶子的肚皮用力顶一下,我的手便如从弹簧上一样弹起了。他还活着。我以为我把孩子捏死了。他似乎要挣出来,一阵拳打脚踢,使叶子凸一块凹一块地叫。月子血的气息在屋子里一波一浪地流,叮叮咚咚,泉水样响了一世界。叶子肚子疼,微笑着大声叫,那笑声把血味搅得又黏又稠。我轻轻在她肚上抚摸着,一寸一步,激动不已。从生到死,一辈子我没有对她这么温顺过。我是男人,男人就该有个男人的样。我打过她,打得她满地找牙。可她很幸福。只要和我在一起她就很幸福,她最大的幸福就是和我在一起,不信你问她。
怎么样?
她会微笑着朝你点点头。不是这样回答,我就把碗摔在她面前。她怕我摔碗。在人世时,她怕什么我专干什么。可是我本性善良,做人宽厚,离开耙耧山脉时还是把她带走了。原是不打算带她的,可我想出门远行不带个人挺孤独,我就把她带走了。带个女子出门去,那是很不错的一件事。眼下我死了,她也死了,回想起来,在人世最值得回想的就是带个女子出门去。
二
那一夜,我带个女子出门去,一抬脚踏上了人生的新征程。走之前,我去村委会开了一个集资会,讨论让各家各户集资办学校,一个人头要交十元钱。我说村干部也交十元钱?村长说那当然,我说这样当乡村干部还有个屌意思。村长说你出去找盒火柴让我点根烟,我便出门让月光照了照,在墙角尿出了一泡尿。尿声震天响,黄河决口也就那个样。尿完了我捏着一把月光回了会议室。村长说,火呢禳?我说磨破鞋底儿没找到。村长说,娘的腿子,村干部是不应该和百姓一样集资的。村长收了烟,说散会吧,村干部不交一分钱,但回家不能给外人说村干部没交一分钱。
山梁上月光清凉又明净,犹如我的心。我和村长一前一后走。我踩着村长光头的影子就像踩着一个泄了气的黑气球,每走一步,都用脚尖在村长的光头上踩蚂蚁样拧一下。村长说我有些偏头疼,这些日子总是偏头痛。我说你该让贤了,村长干了几十年,哪能不头疼。村长扭头望了我,嘴角挂了形色如初春杨柳似的生动的笑。说你真的等不及了?等不及了你老伯我就把村长让给你。
我说,不干,干个鬼。
村长站下,笑也收了去,盯着我看时,山梁在月光中板板正正,如同村长那张脸。他说,禳,做你伯我的女婿吧,和我闺女一结婚就把村长让给你,从今后这山梁上的三千多口人都由你一人说了算。
叶子为我生孩娃时我还想着那句话,情景如初,历历在目。我把手放在叶子光洁温暖的肚子上,我的孩娃一脚一脚踢着我,我一把抓住了我孩娃红萝卜一样的小脚儿。叶子肚疼得很厉害,哭起来连天扯地。当初我把耳光打在她脸上她也没有这么声嘶力竭过。然而她幸福,她是在为我生孩娃,不是村长家闺女为我生孩娃。叶子疼痛的哭声,半青半红,河流一样在山梁上汩汩潺流着。冬日已过,冰封消尽,初春时的河水有一股煮红薯的甜腻腻的紫色的味。我听着叶子的哭,就像听着一首歌。当然是乡村民谣那种歌,随风飘浮,掠过山梁。待阵痛过后,她拉我的手上出了一层汗。我看见我的手背上有她五指掐过的青紫痕。她盯着我的脸,和那一夜村长盯着我一模样,目光半痴半求,说你在想啥儿?
我说我后悔那一夜没能给村长说出那句话。
实在说,我敦厚善良地过了头。一年前,村长说你娶了我闺女我就把村长的位置让了你。我知道村长的闺女比叶子长得好,穿一件红裙子,在乡村小道上仿佛滚动的一团火。她常常无端地勾起我洪水般的欲望,我知道和她睡觉同叶子全然不是一个味。叶子如同一团泥,在床上捏扁捏圆都由你。可她决然不是那样儿,她爹是村长,她当然不能如叶子样成为一只羊。有一次,放学的路上,她让我去树上给她摘柿子。那时候深秋已近,柿子红棉花般软在路边的枝头上。我说柿树那么高,我不能白摘呀。她说要咋样?我说高中毕业你就嫁给我。她学着城里姑娘的模样发了脸上的怒,可脚下是乡村闺女的样子,无可奈何地跺了一下脚。臭流氓,她这样骂了我,转身就走了。那时候在树下我浑身轻快,得意之极,感到身价百倍,乡下人只骂流氓是不要脸,城里人才骂流氓是臭流氓。我快活有人骂我是臭流氓。这一骂我仿佛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城里人那才叫做人,连上学都骑新的凤凰牌自行车。乡下人,摊开说也就是替城里人种些地,打些粮食给他们送过去,别让人家嫌粮食干瘦就行了。村长家闺女不过是村长家的闺女吗,上学不也得和我一样翻过一道山,再沿着一条河道走上六里路。可她说我是臭流氓,意思是她把我的做派当作了城里人。承她瞧得起,在树下站着时,我想我一定不能对不起了她,一定得把她娶到手,一定得把她爹的位置接过来。那时候我们都在乡里的中学读高一,我怀着如此的愿望奋发向上了整一年,毕业时考了全校第二十一名。第二十一名自然不能上大学,何况读的是乡村职高,攻的是农村果木课。曾经幻想毕了业要把整个山梁都栽成苹果树、梨树、山楂树、葡萄树。有一出戏叫《朝阳沟》,有两句戏词是山坡上的羊群咩咩乱叫,山沟里的果林四处飘香。每每想到这戏词,我就能看到那人生的曙光,火球一样朝我滚过来,我想我把村长的闺女娶了来,把村长的位置接过来,我就一定能实现乡村的英特纳雄耐尔了。可村长说把她的闺女嫁我时,我却想,和她睡一觉一定和叶子不是一个味。想起她骂我是流氓时,我就想和她睡一觉。我极想对村长说我想和你家闺女睡一觉,想尝尝她是啥儿味儿。然我本性善良,没能说出那句话。我不能伤了老村长。说起来他也年近花甲,土埋脖梗,不定哪一天生病或者撞了车,说死也就死了去。我敦厚善良,没能说出那句话,以为村长六十岁,三朝两日就要死了去,我不能伤了村长的心。可是,我却先自死在了他前边,他还在人世做村长,管辖着整个山梁子,几个自然村,三千多口人。我后悔我没能说出那句话。
我说,我不想当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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