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和叶子订婚了,都和叶子睡过了觉,我不能睡了人家叶子又做你的女婿呀。
村长他半晌说不出话。月色在他脸上薄薄硬成一层冰。他盯着我看时目光是直的,一动不见动,只有云彩在我们头顶柔和地涌。我们木桩着,有一只野兔从我们腿间跑去了,带来的田野的气息呛鼻子。跑过去的野兔站在田野上看着我们时,我们一前一后往村里走,我仍然踩着村长光头的影,可我不再每步都踩着头影拧一下。我这时忽然善良了。
村长说,娘的腿,我没见过你这号傻孩娃。
我说,村长值不了几个钱。
村长说,你就当一辈子团支书?
我说,我把团支书当成馍饼油煎了吃。
我们就走着,村子就朝我们走过来。到村头村长说回家睡了吧,我便解裤子在田头解大溲,眼瞅着村长入了村,慌忙提了裤子朝村头麦场的草屋走过去。没忘记叶子在那屋里等我和她睡。可那夜我没有和她睡,我忽然恨叶子。我想起我曾经发誓说,这辈子要把村长的闺女娶了来,要把村长的位置接了来,可这些眼见到手时,我却对这些索然无味了。我很忧伤,就是死也没有比自己托手把村长的闺女和村长的位置让出去使我感到心里冰冰的凉。
叶子说,你咋儿了?
我说:一听你说话我就脑子疼。
她说:是你让我今夜在这儿等着你。
我说:我今夜要离开这儿你到底去不去了?
她说:疯了你!
我说:不去最好,不去我就留下和村长家闺女结了婚,结了婚我就当村长,当了村长我让你到村委会的广播站当个播音员。
她说:我说不和你去了吗?
我说:民办教师你当不当?
她说:禳,我今夜跟你走,天南地北都跟你走。
就走了。一抬脚踏上了人生的新征程。我在初中的作文中,就爱说一脚踏上了人生的新征程。不消说,是要回家整些衣物的。我让叶子回家偷她家里五十块钱做路费,她说我还没有坏到去做贼。我说不跟我去就算了,跟我去你就得带上五十块钱做盘缠,一路上我可养活不起你。她爱我,往死里爱。她爱我就不能不偷家里五十块钱。我们就用这五十块钱做旅费,踏上了人生的新征程。出村时叶子有了泪。泪在将尽的月色中晶莹如是几滴雪化的水。我被叶子这泪水感动了。原没想到我这人乡情那么浓,照计划是离开村走不够三十里不回头。可是叶子流了泪,我就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夜色中村落黑塌塌如一场大火后的一片灰。望了望我就离开了村,就领着叶子离开了村。脚步声清脆叮当响,如牛车的轮子从山梁上轧过去,将最后看不见村落时,我站在一块石头上,对着村落、对着山梁有了一声气吞山河的喊:
我——日——你——祖——宗——八——辈——,这——山——梁——这——村——落——,老——子——这——辈——子——再——也——不——回——到——你——这——鬼——地——方。
三
月色朦胧,我带个女子出门去。到张家崖村,碰到一股赶早去镇上做生意的乡下人,我说哎,他们说你们去哪儿?我说你们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他们便爽快地唤了一声上车吧。他们开了一个手扶拖拉机,车拖里有鸡有猪,有男有女。嘣嘣嘣的响声地动山摇,路边的杨树、槐树被这响声抹杀了,一棵棵轰然着倒在我身后。走了五里路,到一个岔路口,拖拉机猛然停下来,司机说你们下来,我得拐弯去我舅家拉一架房梁卖。看在都是乡下人的份上我们下了车,原打算我是要随着车走南闯北的。我怀疑他是为了让我们下车才说去舅家拉房梁。或者说,他希望我和叶子各给他五毛钱的车旅费。各给五毛我们就只还有四十九块钱,我说给吗?叶子拿手在我腿上捏一下。我们下了车,拖拉机就朝另一个方向开走了,可只拐了一个弯,就又折回原路上,朝原定的方向——镇子开过去。车上的人们朝着我们哈哈笑。
我没有那种被人愚弄感。我最善体谅别人,我最爱把自己放在别人的位置上想自己。我想如果是我开了这个手扶拖拉机,有人搭车我压根儿不让上。想上你掏出四块钱,从这儿到镇上公共汽车票是五毛钱,可这是夜车,月色朦胧,一人两块,二人就是四块钱。
叶子说,人都变了,越来越坏。
我说,有一天我衣锦还乡,我在这修一条水泥公路,每过一辆车收五十块钱行路费,一直收到钱堆在门口变成大便纸。我们并肩往前走,拖拉机转眼就消失在视线里,只有烟筒吐出的火星在远空星星闪烁着。月色渐暗我们走出村;月光尽去我们走过张家崖;最后几粒星星消没我们走至李家屯;到黎明前的黑暗降临时,我们来到两县之间的新修的石子马路上。借着黑暗,我亲了叶子的脸,她说你是有病呀禳?我说天亮了,不能再亲了。我把嘴从叶子的脸上拽下来,回转身,远东的山上有了一抹红,极像我在城里遇到的姑娘的红唇儿。那红唇儿日后引诱了我,伤了叶子的心,叶子最后一次在古都洛阳离开我,就怀着我的孩子自杀了,叶子的自杀,只是为我指明了一条路,我从这条路上走过来,和叶子相会在另一隅世界里。可那时候我天真幼稚,不知道那红唇儿是我和叶子人生路上的一眼井,不知道我们是正朝那眼陷阱一步一步走过去。
看见东边山上的一抹红光时,我回望我家乡的耙耧山脉,遥远的村落已经无踪无影,就连昨夜刚刚发生过的事情,也已显得虚无缥缈,年代久远。记忆也似乎已被尘封。东边是常见的日出,西边是我们甩开的一脉山梁,南边是四月的麦地,北边是荒芜的草坡。我忽然感到轻松,如同从狱中释放的犯人,对着天空啊了一声,蓝云彩被我喝下零碎几块,凉荫荫落在我们身上。
叶子说,我们去哪儿?
我说:顺着路走。
一丈宽的土公路在晨色中是红的颜色,如同眼下叶子生孩兴痛苦欢乐的叫,从山梁这端伸过来,朝着那边什么地方铺过去。我们走着,轻松惬意,我就下决心要对叶子好。把叶子带出来,又一次验证了我料事如神的特异本领。可试想,不把叶子带出来,在这黄褐褐的山梁上,我孤雁一人,那是何等寂寞孤独。我下决心要对叶子好,我就把她肩上的包袱背过来,说日后你就跟着我享福吧。
她说,享啥儿福?
这我还没来得及想。可我不能对她说我还没有来得及想,不能说还不知道享啥儿福。
我说,走着瞧。
我们边说边走,不急不慢,有下地的村人扛着锄头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我可怜他们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均给了每个下地的人一眼很同情的目光。有一辆汽车从我们身边驶过去,我招手示意要搭车,可他还是不减速地开去了。我骂了那司机的娘,叶子说若是你开车停不停?我说停个屁,叶子说那你骂人家,就不怕人家骂了你的娘。我笑了,笑得开心开怀,问叶子说你不知道我半岁死了娘,九岁上爹给村委会盖会议室,山墙倒塌又死了爹?谁这辈子有我轻松愉快没有负担呢?村委会把我养活大,吃的是百家奶,穿的是百家衣,不这样谁能供起我读高中,谁肯一下学就让我当村中的团支书?可惜爷死了,爷把我养到十五岁,我能干活烧饭就死了。爷好像看我能烧饭了,觉得活着多余便死了。有病不治熬死的,死时还拉着我的手。好在我是孝子,用草席卷着让爷入了坟。埋爷时我没请村中一个人。一张铁锨,挖一个土坑,把爷埋掉半个月村人才知道爷死了。那时候村人就知道我不是凡辈,生下来就要干大事。当团支书时候,和邻村争地界,邻村人一定要把二亩荒地要了去,几十人马在地头黑压压站了一片,架势要和村人打群架。我拿一支火药枪站在田中央,喝一声说,不怕死的都过来,邻村人就被吓怔了,就默默退走了。那时刻,村人为有我这样的晚辈而骄傲,异口同声说,能文能武,就是当村干部的料。
自那时村长才有心让我当村长。
我辜负了村人的期望。燕雀岂知鸿鹄之志。当过半年团支书我就不想再当村长了。原来村长也没啥儿了不起。乡里要把一条马路从山梁上修过去,穿过坟地时,乡长说一个月内把坟全迁掉,村长说公路不能拐个弯?乡长一脚就踢在了村长的屁股上。居然的,村长就让乡长给踢了,一个屁也没敢放出来。村长说他和乡长熟,乡长才敢这样的。可我不信。问鬼去,鬼都不信。眼看着村长挨了这一脚,我的愿望就不再是当村长、栽果树。山坡上的羊群咩咩乱叫,山沟里的果林四处飘香不再是我的人生之愿了。我的愿望被乡长一脚踢掉了。
村长算啥儿,山外有山。
乡长算啥儿,天外有天。
县长算啥儿,世界无边。
我该走出去,带个女子出门去,把世界踩在自己的脚下面。美国的总统小时候也曾做过流浪儿,中国历史上许多大人物不也地位很低。这些事情耙耧山人不知道,可职高的老师、学生没人不知道。语文老师在课堂以此为例,激励学生树立远大理想。苦了老师们一片好心,我今天不实践一下,就着实对不起老师们的厚爱厚望。十七年半之前,娘死了就注定我不同凡响。职高毕业,一百二十七个学生中,一百二十七个乡下农民,只我一人毕业三天就做了团支书。团支书做了一年,村长就又想让我做村长。这就证明了我的不同凡响。可是燕雀不知鸿鹄之志。几个村落,一脉山梁,几辈农人,我当然要领个女子出门去。
黄土马路在我们脚下叽叽喳喳响。叶子的脸是土黄色,我知道她是想爹娘,想她爹娘满山梁疯了一样在找她。我说你后悔了可以再回去。她说我们到底去哪儿?
我怎么会知道到底去哪儿。我说走到哪儿是哪儿。我们就那么往前走,路从迎面朝我们伸过来,又朝我们身后伸过去。过了九个村,过了三个庙,过了四个山梁、八条山沟、七条河道、三座小桥,至太阳热时我们走了三十二里路。该吃饭了。在路边的饭铺我们要了两碗汤、两个馍、一碟儿萝卜咸菜。
一块二毛钱,店主说。
我递给他一块钱,说只有这一块。
他看着叶子不接钱,叶子穿得齐整漂亮,样儿不是只有一块钱的人。我把那钱放在桌上拉着叶子就走了。我说都是庄稼人,赚钱也不能赚庄稼人的钱,再说咸菜没吃完你还可以卖,不能一碟咸菜就收了我们两毛钱。
上了通往县城的公路。
往东去是本县县城,往西是邻县县城。汽车在公路上风驰电掣,尘灰在日光中明媚灿烂。我们往西走。西边是邻县县城,我们当然要往陌生的地方走,尽管本县县城也没有我们一个同学朋友。路上我们搭了一辆拉煤的车,至一个镇上下来,又乘一辆乡村的机动三轮走了二十九里路。买票时我又少给他五毛钱。只有五十块钱,我和叶子不能不节约着花。到午时,我们到县城下车,终于就感到找着了一方新世界。
四
阵痛之后,叶子脸上的笑亮丽起来。她问我想要男娃还是女娃,我说当然是男娃,男娃长大才能干大事,她说男娃要闯祸,女娃才孝人。不消说她是在说我。我说过我宽宏大量,本性善良,当然不会为她的指鸡骂狗不快活。有阳光从墙缝透进来,窄窄一条儿黄金样挂在床腿上,棺材型的房墙呈出泥土色,潮湿的气息和着叶子经血的气息堆满一屋子。我在这气息中走来走去,就像初到那个县城,在县城的街上穿梭一样,忙得不亦乐乎。不亦乐乎这个词我在小学四年级的课本上学到了,写的无数作文中从来没用过,可我却十年过去仍然记下了它。可见我的记性好。记性好是我的才华,和叶子出门旅行的事情我都记忆犹新,枝枝梢梢,点点滴滴,无不铭刻在我的脑际。
那个县城我和叶子只住了三天就离开了,刚到时那种新鲜只消一天就变得陈旧腐烂。所谓是城,也仅一条大街罢了,虽然街上的商品也琳琅满目,逢集时人群也水泄不通,可那商品又多半都是犁、耧、锄、耙、房梁、门板、墙钉、铝锅、木盖、饭铲。有一个带电梯的百货大楼,电梯却从来不开。电梯口竖了一张牌子,上写节约用电,顾客止步。这件事实在倒人胃口,无异于吃饭时有孩娃屙在我面前。再说那人流,不少男人穿西装,女人穿毛裙,可更多的是从乡下走来的庄稼人。庄稼人敢扛着一副棺材挡着汽车在前面走,边走边叫卖,比汽车喇叭的声音大许多。我们出门不是为了到这小县城,我们在那县城住三天已经高看了那个城。
唯一值得留恋的是那县城有私人开的旅店,一张床一夜只要一块钱。我们住了三夜给了五块,店主还把我们送到大门口。我们把店里的虱子带走了,虱子一路上与我们结伴同行,直到在一家宾馆洗了一个热水澡。有家工厂在城郊,一个东风卡车的司机善心大发帮了叶子和我。也是好心人遇到了好心人。原想我带着叶子朝东走,走到哪儿算哪儿,终有一天会走到一个城市里,可那司机看我们出门旅行的模样儿,就朝我们招了手。
去哪儿?司机竟扔给我一根烟。
我说哪儿都行,你去哪儿?南阳还是洛阳?
这儿离南阳二百七十里,离洛阳三百五十里。我猜想他是去南阳,可他说他是去洛阳,他问我们去不去洛阳,叶子脸上顿时红光一片,亮得能照出我的影,她说师傅我俩正想去洛阳,让搭搭你的车吧,不然车票就得十几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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