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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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车吧。司机扔掉香烟,啪一声关了车门,拉着我俩就走了。车上装了一车猪,全用绳网兜了车厢,我俩站在车前,各自手持一条柳枝,成了押猪的人。三百五十几里路,我俩得走七八天,可这东风车好像是在那专门等着我们俩。树朝我们身后倒过去,日光朝我们飞过来,午时我们就到了一个新县城。司机还慷慨地管了我们一顿饭。牛肉拉面,我和叶子各吃了两大碗。重新起程时司机说你们到底要去哪儿?我说去洛阳。他说你们是一对对象吧?我说结过了婚。这话让他吃了一惊,起身时他说乡下人就是结婚早。可我看不出他是城里人,他脚上穿的是女人们一针一线纳的千层底儿鞋。这年月还穿千层底儿鞋的人必然心眼好。出门旅行有事求人我专找穿尖口千层底儿鞋的男人们。这是人生经验,小看了这经验免不了要吃许多亏。再上车时他请叶子坐在驾驶室里去,由我一人押车就行了。他说猪在车上前五十里路蹦蹦叫叫,五十里之后它就站累了,要卧了,一个人照看就行了。我没有让叶子坐进驾驶室,我说在上边我们可以说说话。我带叶子出远门我要对叶子负责任,我不能把叶子交给一个陌生人,尽管他穿了一双千层底儿鞋。叶子说你真小心眼。

    我说我是你男人,你不知道外面的男人有多坏。

    下午车没有上午跑得快,然只一会儿就到了市区里。洛阳我们都是第一次来,首先看到的是楼房十几层高,阳台上的人就像悬在半空里,可惜司机不体谅人,在市内依然飞驶着跑。市景在眼前一掠而过,转眼就到了肉类加工厂。加工厂停了一大片送牛、送羊、送猪的车,每个车上都有像我们一样押车的人。下了车正要向司机道谢时,他拿过一张条子让我在上面签个字。我没想到司机那么笨,他看不出我和叶子都是高中生,看不出我曾经做过团支书,不想干村长才出门来旅行。他条子上写的是证明他付出了押车费一百八十元。由我签了字,就证明那钱付给了我。这事情来得太突然,一时间弄得我措手不及,握手的笔抖得噼噼啪啪响。

    他说,签吧,随便写个名字都行。

    我说,钱呢?

    他一怔,啥儿钱?

    我说,押车费,没钱我怎么签。

    他的脸白了,霜了一层冷硬的气,恨不得一耳光打在我脸上。可我长得比他高,他不敢真的和我打。他说我把你们捎到洛阳就算不错了,竟还敢要押车费。我说我们押了一路车,颠颠荡荡,和猪坐在一块儿,猪屎擦满了身,当然得要些押车费。

    大哥,叶子说两边各半分,我们出门人,你们是公家的事,一看你就是好心人。

    他说:给你五十块钱吧。

    我说,对半分也得九十块。

    他说,六十,再多一分也不给。

    我说,九十,少了一分也不行。

    他笑了,冷得如寒冬的冰凌条儿从房檐落下来。一分你也别要了,他转过身朝着另一个押车的人身边走,说我找别人画个押儿最多只给十块钱。操,他果真就走了,步子轻快,无情无义,辜负了脚上那双千层底儿鞋。叶子有些急,紧跟几步连叫几声大哥他也没回头。没回头他却说了话,你们走吧,我把你们捎到洛阳啦,出门就有公共汽车,想上哪儿你们上哪儿去。

    我的心陡然往下坠,五十块钱就这样得而复失。要知道叶子偷了家里五十块,已经花去了十一块三,只还有三十八块七。我当然不能让这笔钱归他一个独吞掉,我他妈早该想到他找我们押车就是为了独吞这笔押车费,可我疏忽大意了。我们上了他的当。我对着他的后身高声唤,我说你就不怕我去告你吗。我的话生硬如石,从叶子肩头掷过去,全都打在了他身上。他转过身时,我看见我的话在他脸上打出了许多青包儿。

    他问我,去哪儿告?

    我说,就来这肉类加工厂。

    他说,去告吧,这儿没有我不认识的人。

    我说,你不怕我砸了你的车?

    他说,你敢吗?

    我打开车门,从中取出了车搅把,将搅把举在了半空时,叶子的脸成了菜青色,一下一下去拉我的手,可我一把将叶子推到了几尺外,呵斥着说你给还是不给吧。

    司机说:给。

    他就给了我九十块钱,我便在那纸条上庄严地写下了我的名字,也写下了叶子两个字。九十块钱是我和叶子出门的第一笔收入,凭空而来,挥之而去,尽管叶子持家甚严,我们还是拿出四十块钱住了一家能洗澡的宾馆,包了一间房,把身上的虱子洗掉了。

    进了包房时叶子说,禳,你疯了?

    我说,出了门就是让你跟我享受的。

    城市把洗澡盆子叫浴池,把厕所称为卫生间。操,最脏的地方偏叫卫生间,由此可见,城市是多么不诚实。不过,洗了澡,看着大车店的虱子在澡盆里游着水,身上委实是轻快许多,似乎就要飘起来。只可惜叶子不肯和我同城里人样洗个夫妻浴,非要我出来她再进去不可。这事情弄得我死后都后悔,在人世一生,我没有一次与女人同洗一个澡盆子,真他妈可惜透顶了。

    叶子让我烧上一盆水,说生孩娃后是必须要用的。我不知道生孩娃为什么需要这么一大盆水,难道要把孩娃丢在盆里洗一洗?烧就烧吧,叶子有许多事情我都弄不懂,比如她每月月经时候都要哭一场。月经很疼吗?她不回答,我再聪明也不知道。我能做到的,就是月经时候体贴她,不碰她,偶尔也替她洗一次碗。这已经十分不错了,你不能再指望我做别的什么了。我是男人,男人有男人的尊严。要在村里当村长,别说洗碗,我的脚也得女人洗。不过我不后悔,谁让我一脚踏上了人生的新征程。从叶子那间四方四正土味十足的墓房走出来,我在门口站了站,有许多我不熟悉的邻人围上来,给我端来了锅,提来了水,抱来了柴,让我在门口给叶子烧开水。还有一个婆娘,穿黑绸红花寿衣,说她在那边就是接生婆,住在沟对面的王家坟地,叶子要难产让我在沟口唤一声她就会过来。她要我把叶子的枕头垫高些,床头放一盆煮鸡蛋,床边放一捆旧衣做尿布,在叶子的手边放一把用麦秸花燎过的剪子,再在屋子中央挖一个坑,预备埋孩娃的脐带儿。我没料到生孩娃这么繁琐,料到我就不让叶子生孩娃。其实,我也并没打算让叶子生孩娃,只是一不小心做错了事。人世的事都是乐极生悲,有福必有祸。

    就在墓房门口,青烟一丝缭绕不止,锅里的冷水慢慢有了蛙卵一样的小水泡。那当儿太阳光温柔地抚摸着我的眼,我打量着几百里外的洛阳城,和叶子在那里的那段生活就如烟如雨般飘过来。那时候日子虽艰辛,味道却过得十分足,夫唱妇随,相亲相爱,最长时候,我可以三天五天不骂叶子一句,一个月都不会打她一耳光。我们在郊区的铁路边上买到了一间毡房子,是一对逃计划生育的安徽人在那盖起的,他们夫妻在那间屋里哗哗啦啦三年生了一对半,终于生了一个男娃儿,该打道回府、凯旋而归了,不知道该把那房子怎么办。说出来我都想笑,他们居然对那房子有感情。操,那女人走时抱住门板痛哭流涕。痛哭流涕还是走掉了,接了我给的五十块钱房价,留下了他们的油毡房、破床铺、一张缺腿桌、一套锅灶、一堆柴火,还有半袋儿米面。真是老天有眼,成全善人,好有好报。五十块钱花剩到三十八块七,又从天上掉下九十块的押车费,四十块钱的宾馆包房——当然只敢包一夜,尝尝宾馆让人侍候的味道就行了,第二夜就只能去找郊区的农村旅店或市内高楼的地下室,这样过了三天,吃了六顿饭,买了十二碗最便宜的羊肉烩面,一张洛阳地图,一包叶子每月必用一次的卫生纸,七折八腾,还有六十二块三毛钱。房子照理不算贵,可从六十二块三毛钱中抽出五十块,这房子就显得昂贵上天了。可我是一个颇有主张的人,家是啥儿?家就是有人有房子,房子里还有床和锅碗瓢勺什么的。没有房子那还叫什么家。五十块钱买个家,便宜呀。我这样劝说叶子时,我自己为只有十二块三毛钱感到阵阵心寒。古人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十二块三毛钱,也就是城里人吸的一包烟钱,花掉了怎么办?当然不能坐吃山空。我是男人,我有义务养活女人。在那房里睡了一个安稳觉,第二天十二块三毛钱留给叶子七块三,我拿着五块钱,沿着铁路进城了。走时候很悲壮,太阳时隐时现在头上,阵疏阵密的云彩朝西翻卷着。叶子为我送行,再三说能不能找到活儿天黑都回来,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家。

    我说我利利索索怎么会找不到活儿呢。

    我坚信如我这样的人,不是我去找活儿,该是活儿来找我,无非是初来乍到,这城市对我还不十分熟悉而已。站在铁路的分轨处,我让叶子回家去,该吃了吃,该花了花,不能可惜那七块三毛钱,出门就是为享福而来,为了受罪我还不如在耙耧山脉当村长。

    我就进城了,叶子目送我的情意浓得如耙耧山脉随便哪户人家的玉米生儿汤,黏稠得做浆子贴对联风吹雨打都不掉。那时候我想就是为了叶子那双含情脉脉的目光,我也得找到一份又体面又挣钱的活儿干。我给自己订了两条标准:一是在饭店端锅洗碗在路边清扫垃圾之类的活儿不干;二是一天不给五块钱工资的活儿不干,原因简单之极,我不是来这城里讨饭的乡下人,好歹我也是职高考试第二十一名,也是团支书,也他妈是连村长都不想当的人。我干了我就丢了乡村人的脸。可惜,九朝古都,人心不古。我去一家工厂找活儿,守门老头竟不让我进大门。我想去招待所、宾馆做服务员,却都是招女不招男。我到了一个建筑队,工头盯着我看的时间坐火车从北京可以到南京。

    工头说,你会干啥儿?

    我说,写写画画,收账记账我都会。

    他不知道我是丢了村长出门的,燕雀哪知鸿鹄之志。工头转身走时我骂了他一句操你祖宗八辈子,不用我禳算你瞎了眼。从工地走出来,我推倒了一堆砖,稀里哗啦的响声音乐一样美。那堆砖大约碎了几百块,一块七分钱,直接损失就是几十元。站在古都的大街上,钟楼的时针指向下午五点半,一天就这样在我脚下有声有息地过去了。这事情有些出人意料,我原没想到城市里的活儿这么难找。五点五十分,落日血浆样洒在街面,下班的人流从我面前纵横交错地流过去。那时候,我朦胧地弄懂了一个问题,就是人流中的任何一个人,把工作让给我都可以,都能解我的燃眉之急,可惜谁都不会把它让给我,谁都不会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帮我一下忙。我特别渴望这城市有座高楼忽然之间塌下来,云天雾地,砖瓦横飞,又正值下班高潮,人如蚁群样在楼下涌动,直直地站在一栋十四层的国际宾馆下。我计划就让这座宾馆塌下来,就砸在这条路的人流上,血肉横飞,马嘶鸟鸣,女人的尖叫声一条一块地在半空冲撞着,男人的胳膊腿飞起来倒挂在路边的法国桐枝上,血如熟透的红豆样点点滴滴地悬在树叶上,衣衫上。飞起的自行车,落下来砸在侥幸没有被大楼砸伤的一个汉子的头盖上。还有一辆正好路过的小轿车,本来可以走过高楼的,偏巧遇上红灯,这一停就被一面砖墙砸瘪了,前玻璃碎成小片,在天空刀片样飞来飞去,夕阳在那碎片上波光闪闪,映照着透亮的哭爹叫娘的唤声。救护车从四面八方朝这儿涌动着,仿佛蠕动的一条龙。我本来还计划救护车由于跑得过急,又与一列火车相撞,车毁人亡,案上加案,惨上加惨。可那一会儿我忽然又想起要与人为善,想起我还是要厚道宽容,便什么也不再想了,还是觉得救护车不同火车相撞好,十四层的国际宾馆依旧站着好,下班的人流能急急散回到自己家里好。于是,我便走了,冷漠地望了一眼人流,宽厚地望了一眼高楼,沿着人行道的边沿朝郊区铁路善良地走去了。

    叶子在家等着我,叶子说过让我找到找不到活儿都要赶回家。叶子她爱我。找不到活儿时候有人爱,那滋味世界上只有我一人体味过,实在如同大寒天在外没有棉袄穿,回到家却总有一盆红艳艳的火。

    五

    一连九天我没找到活儿干,在城里看到路边摆着的一行木锯、瓦刀、油漆标记板时,我想我找不到活儿干。我是谁?要留在耙耧山脉不要说做村长,就是仍然做个团支书,村里的木匠、泥匠、漆匠也是任我使用的。可是,他们总有活儿干。我留意第二天在九州路上蹲在木锯、瓦刀后边的人,多半都不是第一天的那些人。这城市有许多待修的厕所、厨房等着他们做,还有封阳台、粉墙壁,七七八八,倒是隐藏着许多能挣钱的活。我这人生性善于思索,入木三分,十分深刻。第九天看到路边蹲的木匠、泥工都是新的面孔时,我便发现了一个问题:操,在这城里我什么都不会,唯一的本事就是能让叶子把饭碗送到我手上,吃毕还能让叶子把碗端回去洗一洗。可那时候我对叶子一般化,骂她打她都不当一回事。我经常以为人世上有一种特殊女人,就是越打越骂她越对你好。比如叶子,她终于把一碗米汤端在我的面前,没有端菜拿馍时,我就把汤碗摔在了她面前。

    我说,你她娘的,这饭能吃嘛!

    她说,禳哥,没米没面啦。

    我说,不是还有七块三毛钱?

    她递给我一张记在烟盒上的清单:

    盐:三斤,1.05元

    酱油:一斤,0.75元

    味精:一包,1.2元

    醋:一瓶,0.8元

    针:一包,0.38元

    扣子:两个,0.09元

    洗脸毛巾:一条,0.78元

    青菜:半斤,0.15元

    葱:一棵,0.05元

    蒜:五棵,0.15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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