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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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如水时那间毡房就到了,房前的那棵小柳树也在月光中随风摇曳,近五月的柳叶嬉闹有声,清脆的音响又白又亮,带着月色露气和薄淡的青稞味从树上跌落下来,又凉丝丝地跳在我蹬三轮车的脚面上。我去敲门。那门是几条竹片儿编着糊了一层纸。安徽那一家,在这儿三年没有给我留下正经的门。我正要敲门时看见房后铁轨上坐了一个人,如痴如醉,半傻半呆,团在那儿端着下巴像找不到娘的乡下孩娃儿。走过去,是叶子。我想她是叶子果然是叶子,端着下巴朝远处毫无目的地张望着,等爹等娘的孩娃也没那份鱼水情。看见她坐着我就放心了。原来我总想这七天她会不会饿死在这间毡屋里。我料定她不会饿死的,可我还是想饿死了我算真真正正对不起了她,想饿死了我该如何把她运回耙耧山脉去,所以说我把三轮车骑回来。也许就是为了这。三轮车叮叮当当如郊区日夜不停的轧钢厂,可叶子居然没听到。

    我小心地叫叶子。

    她没动。她没动我心里紧紧一缩。我这人总是想别人多于自己,总把别人放在心里的宝座上,自己,有吃有喝活着就行了。我怕叶子真的死了,或者傻了呆了,那样我会良心不安一辈子,我用手去摸她,摸她的肩。她没死没傻,猛地从道轨上弹起来,如弹弓射出去的一个棉花弹头儿。往前跑了几步她就回过身。我笑了,她却哭了。我笑的时候心里有些失落,想她如果这七天为了等我果真等成了疯痴人,说话时口吐白沫,见面时却又认不了我,你说那该多动人。把这故事讲给别人,别人感动得不敢相信是真的。到底她还不是孟姜女,对我还没痴情到那步田地里。有些失落,但也只能这样儿。真疯了我也没钱替她医。不疯了也好,就如眼前的模样儿,惊惊疑疑地望着我,在月光中两只眼黑亮明净仿佛旷野的两个清水湖。那一夜我忽然发现叶子的双眼比村长家闺女的双眼深静幽美如旷野中的两个碧净的清水湖。我喜爱那双眼,恨不得将那双眼挖下吞了去。那眼上挂的泪滴晶莹无比大得如青枣果瓜透着酸涩的香甜味。

    她哭了。

    我笑了笑。

    她说,你还知道回来呀。

    我说,我给你捎了九十块钱。

    她说我不是为了钱才跟着你出门的。

    我说没钱出门西北风你都喝不到嘴。

    她说禳哥明天你送我回家,我要回家。

    我说真想走我送你,现在都行。

    她说半夜有车?

    我说屁车。

    我知道她不想走,回去她爹娘会剥了她的皮。和我不一样,没爹没娘,只有一个团支书的衔。她不敢真的回家。我去拽她回屋时,她哇的一声就哭了,趴在我肩上猛然咬了一大口,疼得我差一点掴她一耳光。我呀地一声叫,以为肩上少了一块肉,拿手一摸,发现那儿除了被她咬出了一团火,基本上完整无缺。我本来想掴她的耳光已经举了起来,可她用我渴望的那种使我动情不已、颤抖不止的泪音叫了我一声哥,就扑在我身上哭开了。她哭得哆哆嗦嗦,似乎受了多大委屈。操,我不想着她会哭。既然夫妻了,既然有家了,我七天不回,猛地到家,她应该首先给我端来一盆洗脸水,之后,之后问我想吃什么立马烧什么。可她却哭了,哭得感天动地悲悲戚戚。我心肠太软。我知道善心是人生之大忌,可我挡不住我的软心肠。我没有打她,不仅没有打她,见她哭了我还心里一阵酸楚,下决心一定要对她好,一定让她这辈子过上好日子。有一首歌里唱到一句话,说幸福的日子万年长,那时候我就下决心要她跟着我过上一万年的好日子,一万年后我就顾不了那么多,我只让她跟着我幸福一万年,多了一天我都不打算。我扶着她进了那间一桌一床一锅灶,最多还能放下四只脚的毡屋里。屋里有月有风,是一幅上好的乡村风景,还有一股淡淡的潮湿气息。她要点灯。不消说我们没有电灯。我们的屋里不通电,可我面前的一家宿舍楼,再往前去的郊区村落和九朝古都的洛阳城,都日夜灯火通明,电多得用不完时常打死人。我没有让她点灯。七天没见,毕竟如新婚夫妇,情感又好,好赖也算自由恋爱。我没有让她点灯,毕竟七天没见,你能想到我要做啥儿。我把那床铺弄得吱吱咔咔,惊天动地,像我们乡下人站在山脉上为生命的磨难扯着嗓子朗诵的打油诗,连火车从房后驰过的轰鸣都没镇压住那床铺苦不堪言的感叹声。过程中叶子哭了,她感到快乐幸福,哭着说死她也要为我死,和我死在一块儿。她说她这七天好多次都想死,只是想最后和我见上一面她才硬着头皮活了下来。她在我身子下艰难地呼吸着,从床头摸出一样东西塞进我手里。我操,是九块五毛钱。她说她一连几天都沿着铁路捡垃圾,饮料筒、啤酒瓶、汽水瓶,杂七杂八,统总卖了十四块二毛钱,花了些,还有这九块五毛钱,准备我回来时给我买一只烧鸡吃,或者只买一只烧鸡腿。这叫我感动,心花怒放。忽然想起我给叶子捎的菜和馍,还有半瓶酒都还在外面三轮车上。我知道哪个更重要。事情没做完我就光着身子从床上跳下来,童男一样纯洁地跑到了门外边。

    月光如水。月光真的如水。

    七

    我一切都照着叶子的吩咐做,烧开了一锅水,麦秸火烤了剪子,把我从人世过来带的旧衣服撕成蒸馍布似的方屎布,给叶子手边放了一盘煮鸡蛋。鸡蛋当然是单数,那边人世讲究双,这边格外时兴单。什么都是单数,七个鸡蛋在床边如一盘儿孩娃的头。我去把一床被子往叶子的头下垫时,她抓住我的手说,禳哥,我怕给你生个女娃儿,我说一定要生个男娃儿,女孩儿出世受不完的罪。可我这人知情达理,善解人意,又说生个女娃儿也无所谓,最好你给我生个男娃儿。她说你去一趟西山的娘娘庙,向娘娘诚心磕上三个头,我就能生个男娃儿。

    我说,屁。

    她说,去吧,是真的。

    我就去了。我去了不是为了磕那三个头,是叶子说时流了泪。叶子的泪格外多,我一生就怕叶子的泪。有时候本来要掴叶子几耳光,可她只要一落泪,我就最多打她一耳光,从来没打她两耳光。这话不信你可以去问她,只要她一哭,一耳光打完我就软了手。我不打她时,她就抱着我哭,说她这辈子遇到了好人,打得少,骂得少,对她知疼知爱。她把这话说的和泪一样柔软滋润,我就只能改变主意,一切由了她。我知道我这人没出息,心地太善,可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另一面,是我也受不了屋里潮湿的腥藻味。加上叶子的月子血,有一股薄淡的腐臭,在屋里荡漾不止。叶子在为我生孩娃,我不能在叶子的面前捂鼻子,那样会伤了她的心。我不能再伤她的心,我已经漫无止境地伤透了她的心。好在我们都死了,死了便一了百了,活着在人世她决不会原谅我。也许她会的,她是女人,有一朝,女人真心爱了男人,她就便成了人世上最傻的人。叶子就是这么一个样,她把心掏给你,你想把她的心当做下酒菜,她会主动把心切成一丝一片端到酒桌上。没法儿的事,她就这么没骨气。没骨气的女人才是真女人,有骨气的女人其实是个两性人。

    走出潮湿的棺屋墓室,耙耧山脉的细风凉拌粉丝一样朝我吹过来,浓郁的田野的甜味噎得我直打嗝。我沿着梁路朝西走,三里后我看见我家的土瓦房已经塌成猪圈、羊圈再或牛圈什么的,我看见村庄托了世道的福,居然有人盖起了楼,青砖红瓦,像我儿时挨打后身上的肉。村长在他门口抱着孙子玩,教他孙子学走路。眼下村长已经不做村长了,新村长和他的闺女结了婚。新村长是一个退伍兵,能力大小且不说,长得好就让我受不了。操,居然有一米八的个,整整比我高了十公分,据说在部队上还当过侦察兵,我想要打架我一定打不过他。幸亏这人从来不打架,我回村也就没必要躲着他。村长给他盖了三间新瓦舍,他就和村长家闺女结了婚,本是邻村人,因为村长让他搬到我们村,所以他就羊样温顺着搬了来。搬了来村长就让他做了新村长。这些洪福本该是我的,村长的位置、村长家闺女、村长新盖的三间新瓦屋,都该是我的,可我托手让了人,吃了慷慨大方的亏,直到死后看着这些我还流口水。好在已经死了,人世好事不可复得,想一想有出门旅行那段经历,村长、闺女、房屋丢了不可惜。我飞着去往娘娘庙时想,既已离开人世到了这边,来之则安之,不做贪徒是我在那边的做人准则。我原计划离开大厦餐厅时,要把我骑的三轮车偷卖掉,不卖四百卖三百,不卖三百卖二百。物价气泡一样涨,卖二百块钱是绰绰有余的。因为我人好,正直又善良,不贪不求不偷摸,因此我把三轮车钥匙还给了餐厅赵师傅。事实上,我确真该把那三轮车偷卖掉,那个豪华的餐厅断送了我和叶子的欢乐和幸福。和叶子的那段美满,像带鱼样被餐厅一节节切断油炸了,我当然该卖掉。

    因此叶子她死了。

    我本不想死,后来一转念,也就死了来,实践了人世的几句俗话:叫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操,起初想到这几句从课本上学来的俗语,我觉得如吃了一盘苍蝇炒大肠,可没想到自己还真的皆都抛尽,弄得一穷二白如白纸一张了。

    说起来话长,仿佛冬季的城里、佯装斯文的青年脖子上吊的长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一周,还有一端拖在地上随风飘摆。我和叶子的日子,就是那飘在地上的长围巾,整个夏季都过得青山绿水,诗情画意,除了在她面前摔过几次碗,我对她可说恩爱如山。那个季节里夫妻间的温馨,长围巾样差一点把我给闷死,以为该发生一件事了,果然就发生了一件事。

    转眼间我在餐厅做采买做了二十天,不消说介绍我来顶缺的老头去天津立马就要赶回来。那一阵,我的担心朝朝暮暮黑山黑海样压着我,想老头死在天津该多好。他死了我就可以在那儿日久天长地采买,日久天长每天从买菜中贪污一元两元钱。还有餐厅的鱼肉禽蛋,大米白馍,能隔三差五给叶子捎一兜。可惜那五月初的日子,柳叶枯黄般一片一片地落,终于就熬到了老头将至的最后几日里。

    叶子说,人家回来咱咋办?

    我说,说不定他回来乘的那辆火车会脱轨,轰隆一声翻到沟里去。

    我这人一向渴望灾难,对不幸特别有预感。夜间的话,来日得到了验证,就如天旱时需要雨就下了瓢泼大雨。灾难像物价暴涨后的粮油样营养了我和叶子的爱,使我们吃灾饮难,活得甘甜雨露,心火怒放都来不及。来日我骑着三轮车把菜买回来,在菜室门口赵师傅正一脸喜色地等着我。

    他说,禳,介绍你来的那老头死了。

    我刹车立住。

    他说,说去天津看闺女,其实去住院,上了手术台就没有再下来。

    我还以为是真的火车栽进了沟。这让我震惊又窃喜,对我的预感害怕到自己都有些受不了,可又失落为什么不是火车栽了沟。如果是,我就成为灾难预言大师了。耙耧山脉出了农民预言师,怕北京也会将我请了去。那一天,为庆贺我能在餐厅干个日久天长,我回去偷了一斤肉,叶子炒了个黄瓜肉丝,炒了清水白菜,我还亲手烧了一看就会的三鲜肉丝汤。所谓三鲜肉丝汤,也就是榨菜、肉丝和香菜而已。夜里没月,星星半点一滴的在天上如同老头家里人的泪。我和叶子喝了上次捎回的半瓶酒,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世界就是让你我来享福的。

    我把菜酒吃得鸟蛋尽光。我惊奇我竟没有醉,这证明爹娘生我就是让我喝酒吃肉才来到人世上。叶子说老头真可怜,怕是因为你咒了他才死去的。我说他是为了让我有个挣钱的门路才自己死了的。我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老头好的人,为了让我找到活儿在那厕所门口等了上千年,然后自己死了把买菜这活日久天长让了我。我都想叫老人家一声爹、爷或老爷。叫祖爷亲祖爷我都会,可惜叫了他也听不见。听不见我就不消再叫了。但我为人良善,知恩必报,我不能白白来干老人采买这活儿。

    我把菜汤和酒根儿倒在了铁路边。

    叶子说那菜汤明天还可以烧面条。

    我说人家都死了,你让我尽这一份心,孝敬孝敬老人家。供品虽不好,但我心地善良,知恩图报,老人家他会笑着领了这份情。

    那一夜我和叶子一夜欢愉。叶子说我是什么什么就是想不起那样一个词。我说,你说我是幸灾乐祸?她在我身下惊了一下说就是那意思,人家死了你因祸得福在这儿疯得河里洗澡水花四溅叫人心里不是味。于是我不客气地在她脸上打了一耳光,下手不重,连手印的影儿都显不了,这也证明了我的爱。

    她说,禳哥,你把我打死就算了。

    我说,你真死了说不定我能找个城市的姑娘做媳妇。

    她说我死了你也不会好活着。果然她死了我也没能好活着。我对她情爱如山,世界上也没有比她对我好的人,没有人像她那样养活侍奉我。后来那一段甜得腻人的日子,我和叶子一日三餐吃的是她捡的酒瓶、纸箱、饮料筒。我的工资存在餐厅经理那。三个月没有发工资,我不得不暂时存在那。经理是豫东的一个乡下人,直到大祸临头我才知道他也是一个乡下人。他说三个月不发工资是因为宾馆生意不好、三个月以后一定发。可三个月以后,他不翼而飞,带走了餐厅二十个人三个月的工资,还有刚从银行提出的为一个国际交易大会准备的八万元的伙食费,总计十万余元。他走了,祸就临头了。餐厅部居然让我暂时代管一下餐厅的进出账。让我管账我就下决心有一天一定要和那个豫东经理一个样,提着一兜钱,带着叶子,登上飞机,飞到哪里是哪里。可惜我不是经理,只是让我自己管管买菜的账,算是餐厅的一个采买小会计。我知道那经理也是从采买会计当上经理的,就像我从团支书往村长过渡一模样。因为这个蝇头升迁,我对经理的不翼而飞感恩不尽,尽管他还带走了我三个月的四百五十元,可他给我让出了一条路,是我看到了路那头一个经理的空位正在等着我。

    回到家,我说叶子,我三个月的工资被人偷走了。叶子大惊失色,我的头被人砍掉她也不过是那么一个样,木呆着,两眼直直,眼皮如被铁丝架着样又硬又鼓。我说我真的因祸得福,我当了采买会计。

    那当儿我和叶子还不知道我们的灾祸正是从这采买会计开始的,两个人高兴得想把身后的火车掀翻掉。这一高兴叶子她就怀了孕。这一次是真的怀了孕。怀了孕我就被大厦的红唇引诱了。

    我天真、单纯、聪明、善良,红唇引诱我是她眼力好。换了张王李赵,没人能够成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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