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大厦是古都的大宾馆,挂不上星级但机构庞大得我在那干了许久还不认识住宿部的一个人。做了采买会计我就有机会和她们认识才有幸被引诱。餐厅经理不翼而飞,餐厅部的许多事暂归住宿部的经理管,这就给我往大厦走去修了一条路。三朝两日之内,我必须去向那瘦高不正眼看我的女人清一次采买的账。给我多少钱,付出多少钱,结余多少钱,有她签字我才能拿到会计室去报账。那时候,我不知道这瘦高的女人快要调到餐厅做经理,还以为经理的位置也许真的是给我留在哪儿,弄得我兢兢业业,尽心尽力,连一天两块钱的贪污都不敢,每一笔账都滴水不漏,为的只是让这女人说一句这乡下的孩娃真能干,何不让他把餐厅的事情一揽子全管了。为这句话我朝思暮想,等得年少白发,眼角纹提前几十年挂在眼角上。当然是挂在眼角上,而不是眉毛上。就在我苦等苦干的当口上,红唇有幸引诱了我。红唇是一楼服务台上的服务员,我每次从那走过她都坐在那儿守电话,穿着服务员统一发的红毛裙,戴着统一发的藏青色的瓜皮帽。一副风华正茂的肃穆庄重,也镇压不了她扑扑外冒的沼气样的青春气息。这号人,我原以为国家主席娶她做儿媳她也不会应,没想到她竟看上了我。
九月的一天,夏尽秋至,气候凉爽,大厦里住满旅客。我从她面前过去时,她说哎,我以为是叫我,回头一望果然是叫我。后来我发现她长得没有叶子好,然那时叶子说她怀孕了三个月,我一看肚子果然微微高隆着,走路有些像河边爬动的蟹,这种境况下我就误以为她比叶子好。可惜叶子这一辈子永远没有如红唇那样穿过毛裙子,永远没有描眉画唇。错就错在她没有描眉画唇,是个耙耧山脉的乡下人,才使我不得不被红唇迷惑着。
红唇说,你是餐厅采买吧,能不能找些黄瓜吃。
黄瓜。黄瓜餐厅一年四季有,别说吃黄瓜,就是黄金我也不能不给她。我一眼就看出她是这市里的人,可没想到这都市的人也与乡下人一样爱吃生黄瓜,始料不及她问我要黄瓜。既是这九朝古都人,话音清脆仿佛永远不会缺水喝,我以为就不该想吃生黄瓜。可她确确实实对我说她想吃黄瓜。她给我说话时吓得我浑身发抖,汗流浃背,想跪下给她磕个头。想到我好歹是个男人我自然不会磕。我说餐厅有黄瓜,她就跟着我飞虫一样飘了去,到餐厅拿了洗了吃了,在餐厅左转右转晃动了一个遍。
去时我希望餐厅最好没有一个人,赵师傅带着他的徒弟一定不在餐厅。结果,事情如愿以偿,他们都去外面车上卸那拉回的一车酒,把我和红唇留在餐厅一边的大厨房。
红唇说,你是会计?
我说,管管账。
她说,一月多少钱?
我说,哪能和你比。
她说,我一月才一百二十块。
我说,你闲呀。
她说,闲得被捆死在服务台。
我说,我得天天往外跑。
她说,你买两张电影票咱俩看电影。
天呀,她说让我买两张票和我一块看电影,让我包两个电影院和我看电影都求之不得,何况是只买两张电影票。我立马上街,买晚上六点四十分的电影票,看完电影八点二十分,不误红唇赶回家。我替她想的周全无比,和她的父亲一个样。六点三十分,我准时到了电影院门口,等了几秒钟,她款款到来,穿了红裙子,涂了红唇儿,人未到,笑先至,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脱口而出说没关系,也刚到。说完这句话,我为自己应答的自如感到惊讶,仿佛转眼之间自己已经是这市里地地道道的老居民,仿佛自己祖祖辈辈都是这古都的人,能脱口而说出这样的话。我对红唇就不再胆怯,不再战栗,毕竟我是当过团支书的人,在全村的团员大会上,曾口若悬河地讲过话,在职高毕业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把五页的讲话稿背得滚瓜烂熟,话从嘴里倒出来如同一车滚山的石头从青石山崖上滚下去。谁要把我当成地道的耙耧山人谁就瞎了眼,谁把我另眼高看谁就有眼力。那时候,我觉得除了叶子,看准我的就是红唇儿。
电影是国产电影,一个剧院只有上百人。本来我可以买别处好的电影票,可这儿一张影票只要一块二毛钱,别处的外国电影票却要四块五。权衡再三,我就买了这一块二的电影票,没想到国产电影也照样好看有滋味,照样是男人和女人在床上。男人和女人在床上忙的时候,她拿了几颗小糖给我吃,吃糖时候她拉了我的手。也许是我先拉了她的手。重要的是我们拉了手,激动得我浑身发颤,牙齿敲打就如寒冬雪天我没有衣服穿冷得上下牙齿打群架。她的手和叶子的手截然不一样,手掌丰厚,肌肉滑润,我细心在地上找针一样在她手上摸了一遍没有找到一个茧。那时候,我生怕她把手抽走像我打叶子样在我脸上掴下一耳光,可她没有那样,她任我摸着就像母亲任孩子在她胸上钻来钻去找奶吃,无边的宽厚、无边的爱,粉红淡白得如早霞样温暖着初涉人世的小孩娃。
她说:你,叫啥儿?
我说:禳,姓王。
她说:多大?
我说:二十。
她说:这么小。
我说:是周岁,虚岁二十一。
她说:结婚了吧?
我的心呼地一下炸开来,立马想到叶子正在铁路边的毡屋里烧饭等着我,且历来是我不回去她饿死也要等着我。倏忽间,苍白色的不安晨雾样黑浓浓地卷过来,冷得我额上的汗珠一下全落了。我说过我宽厚善良,心眼儿好,不然我不会有什么不安和愧疚。我把她的手松开来,将背倚在座靠上,正经八百地看着电影说:
才二十岁,一事无成结啥儿婚。
她说:有对象了?
我说:没。
她说:没了就好。
我不知没了就好是啥儿意思,这话儿的后味无穷无尽,放在嘴里嚼了上千遍我没品出是香是甜。回到铁路边的毡屋里,叶子自然烧好了饭还在等着我,吃饭时我又把那话嚼回来然后嚼回去。睡觉时我拉起叶子的手。摸着那一片茧子差点说出露了马脚的话,幸而我聪明,我说叶子我从心里喜爱你,你把肚里的孩娃去医院拿掉,咱都还没家没业不能要娃儿。说着时叶子就哭了。叶子的泪在挤进来的月光中,呈出深蓝色,像商场摆着供人参观的蓝宝石。我用手替她擦了泪。想起红唇儿说没结婚就好,便一夜睡不着,起床坐在月光中的铁道上,秋季风从南边的田地沿着铁轨吹过来,又沿着铁轨吹过去。夜阑人静,偶有火车开过、车灯刺眼的明亮,我就像一颗苍蝇卧在灯光中。车过之后,脚下又归平静,月色便减弱许多,地上除了柔韧的铁轨,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我也便如苍蝇样融进了这都市的夜海里。那一刻,我头昏脑胀,猜测红唇儿一定看上了我,一定是想和我结婚过日子。
我被红唇的棉花团儿的手给迷惑了,我不知道我该把叶子咋样儿,忽然对叶子恨得牙齿响,想叶子她为啥儿不回家,想叶子爹为什么不来这把叶子领回去。我决定给叶子家里写封信,说叶子在这怀了孕,想家想得天昏地暗,恨不得一夜哭八场,人瘦得风吹草动,一天吃不了三碗饭。我为我这个计划的周全感到得意,料定叶子爹看到信后会连日赶夜找过来,然后把叶子接回去,我就可以和红唇结婚过日子。能和红唇结婚当仁不让要结婚,你找不到红唇哪儿不比叶子好,找不到叶子比红唇强到哪。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世上谁都懂得这话的理。
拿定主意后,我从铁轨上站起来,一转身太阳从东边的郊野,砰啪一声跳出来,大地上便红红艳艳,四处流血。连九都古城最高楼上的大钟,也在日光中红成一片,血淋淋仿佛早市上刚刚挂在架上的鲜猪肉。叶子起床了,她就站在我身后,说禳哥,你一夜没睡,是因为我怀孕?
我说,我没让你怀孕,是你自个儿要怀孕。
她说,要么去流产。她说她也想了一夜,说孩娃来得的确不是时候,毕竟还没登记结婚,是偷偷跑出家门,带个孩子回家死了都不让进祖坟。
她说要么去流产,我忽然感动不已,正中下怀的感觉甜腻腻地洒满我全身。我拉着她的手,说流产也得找个好医院,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受这份罪。我的话生动润耳,感人至深,叶子听了眼角有了红。不知她是被我对她的关心所感动,还是为肚里的孩子流产在伤心。总之,她的眼角有了红,我坚信她是被我的体贴关心所感动。我下决心要让她去流产,流了产少些拖累也许红唇真的和我结婚亦未可知,然无论如何我是决心已定。我为我的果断而自豪。我为这个自豪而后悔得天长日久,水深海深,直到我去娘娘庙的路上,还看见我对那个决定的内疚仍如一场雨样,哗哗啦啦淋湿了整个耙耧山脉。我越过四道山梁,七条河沟,到耙耧山脉的最西端,看见一脉青山,耸立在葱绿的林地中,像从绿水中竖起的一个塔。在那塔顶上,悬挂着一间小房子,一条小路如从房上随意耷拉的一根线。我知道,在那线上走着的人,都是去娘娘庙求子的善男信女,而我也是那善男信女中的一个。叶子说你快去快回,你不回来我肚子疼死也不生。我不回去她当然不能生,没人给她用力她哪能生得出。我在那一间墓屋里,她疼得想哭,我说想哭你就放大悲声哭出来,她就不哭了,她说她马上就要临产,我说越快越好,我实在等不及,她快生的孩娃就忽然掉头往回走,不仅不临产,还让她安安稳稳睡一觉。她离不开我,离开我我想她一定不知道该怎样把孩娃生出来。来求子的人在那一绳小路上涌动着,我大度雍容,不想和他们争先恐后便坐在路边歇了脚,虽是耙耧山脉的人,然活着时不曾到过西山的这座庙宇,这时忽然一见,才知道这边风景果不其然地好。左边是一条浅水河,能看见爬动的蟹把河边的石头拱得微微晃动。右边是悬崖深渊,峭壁上横三竖四长的荆树藤条,碧绿着遮掩了陡壁崖空,有淡淡雾气在那深沟中丝线样时聚时散,飘飘浮浮。能听到崖底有泉水跌在石上的叮当之声,庙里的钟声从远极的地方飘过来。如果有人从崖头落下去,我想一定得落三天三夜才能到沟底。我站在沟边望了望,想红唇儿在这儿该多好,青山绿水,风景秀丽,找不到别的不是绿的杂颜色。只要红唇儿在这儿,红毛裙便像开绽的一朵花,我把她往这沟里轻轻一推,那朵花就提前入秋谢败了,我就能看到她头下脚上,四肢舞动,惊惊诈诈地朝下坠落着。我想起一个词儿叫迅雷不及掩耳。红唇儿就是迅雷不及掩耳地往下落,她的毛裙在沟空的白雾中,如开在水面的红莲花。还有她的腿,那两条藕嫩雪白的大腿,如什么似什么我就不说了。那时她知道死之将至,悔之莫及,含泪朝崖头上站着的我唤了一声禳弟——我哈哈一笑,声震山河,看着她越来越小,远去的飞虫样,最后变为七星瓢虫似的一粒红点,消失在了这深沟的白雾中。三天之后,我再次来到这沟崖,才隐约听见红唇儿落在沟底青石板上的响声,如一个装满水的袋子从半空落在一堆暄虚的土堆上,既不清脆,也不刺耳,只是袋破水流的声音,哗地一下便摊开一片,无声无息了。
那摊开的,是红唇儿身上毛裙似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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