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料到我果真喜爱上了红唇儿。在以后的几天里,她大度地让我亲了她,让我摸了她,亲她时我只差一星半点没有晕过去。我感谢叶子,她让我什么都先自体验了一个遍,要不然,我想我一定会晕在红唇的怀里。那几天我头昏脑胀,上街买菜骑车撞在路边的线杆上。发了工资,我拿出三分之二请红唇吃了一顿烤鸭。是北京烤鸭在这古都开的分店,价格昂贵,可我慷慨大方,感动得红唇直拉我的手,在大街上还挎着我的胳膊走。红唇说她要和我结婚,说在城市能遇到我这么善良、单纯的青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说,禳,你真的没对象?
我梗直脖子,说都给你说了几遍没对象。
她说,我和你结婚你同意不同意?
我说,真的我同意,假的不同意。
她说,要这样你我就算订了婚,你吻了我,摸了我,差不了多少我就是你的人,你要变心骗我,我这一辈子可就全完了。
我说,你不是说你有亲戚在市公安局,我变心骗你,你让他把我抓了去。
她说,抓你容易,可我的名誉一辈子就毁在了你禳手里。
近十月,天气渐寒,我和红唇的情爱如火如荼,热得能烫化白铁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回到铁路旁的油毡屋,看到叶子走路扭腰挺肚,我忽然想一脚踹过去。可毕竟我心地善良,做不出那可恶可恨的事,我最多借口说饭难吃,把碗摔碎在她面前。她哭了,我不得不骂她几句让她止了哭。她说禳哥你变了,你嫌我我可以回到耙耧山脉去。我说你走,你现在就走。第二天我回来以为她走了,可她把饭烧好摆在门口等着我。我说你没走?她回到屋里趴在床上哭,声音嘶哑,感天动地,房后的铁轨都被她哭弯了几道弯。我过去劝她说,别哭了,吃饭去,把你卖酒瓶、纸箱的钱取出来,天日渐着冷,该扯些布、买些棉花,做两套被子熬过冬。我拉着她的手,替她擦了泪,她感动得把每一分钱都取出给了我。
那时候,我有一个打算。别人用不着骂我品质卑劣、心地肮脏,你到我那么个境地,想必你也一定和我一个样。人不那样才真正出了鬼。红唇联系了一笔大买卖,要把省会的牛筋皮鞋运来一车批发掉。她给我买了一双牛筋鞋,我以为牛筋鞋是用牛筋做成的,穿了方知不是那么一回事。那鞋穿了三天就脱了底,红唇笑着说,懂了吧?到省会鞋厂一双只要八块钱,可这古都每双却卖八十块,有人还敢开口要价一百八。她说进了这批货,她负责三天内五十块钱一双全部批发到市场上,减去运费吃喝,一双净赚四十块,十双四百块,百双四千块,千双四万块,万双四十万。当然要进一万双。她拿一张该市的地图给我看,说本市人口是一百七十万,加上如我之类的流动人(操,她说我是流动人)。她说加上流动人口,该市人口最少二百万。二百万人一万双鞋,还不等于僧多粥少,打破脑袋都要买一双最便宜的鞋。再加上周围几个县,每个县都有五十万人,那就不是僧多粥少的问题了。红唇有一个计划,她说做完这笔生意就和我结婚,结了婚拿一万块钱把我的户口买到这市里,两个人辞掉大厦的活,专做鞋买卖,一年四季,让全市一百七十万人,全都穿我们批发出的鞋。我也有一个计划,挣了钱给叶子一万两万。我没想到要挣四十万,我只想能挣一万两万我都给叶子,让叶子拿钱回家,我和红唇结婚永生永世住进这市里。我心地善良,处处都为叶子想。我不再立马要让叶子离开我,她在这一天,还能为我烧一天饭,拿到钱让她再走也不迟。她听我的,我是皇帝她是仆,叫她离开我,她就一定得离开我。最多不过多落几滴泪。十里长亭,相送泪别,还能一个样?
坐在娘娘庙下的悬崖边,我看见红唇在那边人世,过得有滋有味,出门打的还要挑一挑车。红唇她若有良心,她得感谢我,是我帮她在人世顶天立地活得像了一个人,可我他妈的为了红唇却栽了,栽的一路跟头翻不了身,连叶子都跟着受苦受难,泪洒衣襟。红唇说为进那批货,她跑遍天下,只凑了一半资金,既然生意是两个人做,既然做完生意就结婚,希望我能给她凑上另一半。另一半是多少?四万。让我拿四万块钱无异于在抽我的筋。可红唇儿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当我把叶子和我的几百元积蓄托手相送时,她说留着吧,万一你老家有个什么事情,这钱还能顶一下,她说为了生意把你掏空了,你叫我良心过不去。她与我,都是良心极好的人,你说我们如何能不相互爱。为了献上衷心肝胆,我拉起她的手,把那钱硬塞到了她手里。我说中旬宾馆要有一个市政府召开的人大代表会,会议上计划海鲜不断,会议给餐厅几百块钱做流动资金,倒可以拿这笔款子给自己流动流动,只是时间紧,任务急,不能误了人大代表们吃海鲜。红唇儿说,既是这样,钱还是由她慢慢儿凑,人大代表会不是闹着儿戏的,别为了生意,让我从中做大难。红唇儿她对我情真意切,她怕我为难,坚决不要我为她凑这笔钱。只是我仗义侠骨,最后硬为她凑了那笔钱。人家情真意切,你自然也要赤心忠胆。那一天,人代会在大厦正要报到,总经理专门给餐厅人员开了会议,增了厨师,添了采买,我名副其实成了餐厅会计。四个年轻采买由我指挥,东西南北中,满天下买菜买肉,鱼鸭禽蛋,大车小车送到餐厅库房门口,正忙时,红唇来餐厅找了我,把我唤到一间即将住上人大代表的空房里,关上门,先吊着我的脖子亲一阵,之后,打开一个皮箱,露出了一箱钱。那不是钱,那是钱的砖,码在箱里就如一座楼房的墙。那时候我闻到钱的气味,如耙耧山人烙油馍的气息,热暖暖,半紫半红,纯正的小磨香油样清清亮亮,回荡在房间里,撞得墙壁噼里啪啦,响声不绝,仿佛正夏时有一百棵大叶杨树在风中摇摆着。
我说,够了?
她说,差两万。
我说,去哪借?
她说,我无能为力了。
我说,到底几天能还?
她说,最多三天。
我以餐厅采买会计的名义,到会计室那儿果然借了两万元。我知道我本无能力借出那两万,无奈人大代表的会议太重要,从上而下,没人敢为伙食不好负责任,新调来的单瘦女人刚到餐厅经理的位置上,她不懂采买究竟手里需要多少钱。我胆战心惊地陈述一番,她便在借据上签了字,我便水到渠成地拿到了钱。我把那钱交给红唇时,红唇锁了门,我俩在床上滚做一团。先前不让我做的事情她都慷慨地让了我,只是我要从最后一道门槛跨过时,她忽然坐起来,说留到洞房花烛,不然新婚蜜月就没啥儿意思了。我执意不肯,她正要勉强同意,偏偏人大代表来报到,在门口把门敲得地动山摇。这事情怪不得红唇儿,只是代表来的不适时。把红唇从迫不得已中解放了。
我看着红唇头也不回地提着箱子出门了,那一刻,红唇步履矫健,腰肢优美,我的心里空空荡荡,能开过火车,畅跑汽车,就是飞机在我心里起落升降都可以。我至今都认为人世上再没有比我聪明,料事如神的人,红唇消失时我觉得红唇怕再也不会回来,红唇仿佛为了证明我的聪明,果然再也没回来。
操,果然没回来,如我放走的一只鹰,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死也找不到红唇飞到了哪儿。
十
所谓的娘娘庙,也就三间破败瓦房罢了。门口的红漆柱子,漆已脱落,草从柱子的裂缝间探出头来,嫩黄的芽,翘首弄姿地望着求子的队伍。我听见了叶子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叫,血红血红地传过来,一波一浪的在我面前荡动着,如一条河水在我面前流来又流去。不消说,孩娃急想挣出来,阵痛像我的耳光样隔三差五、持续不断地折磨着叶子。叶子跟我出门旅行遭了不少罪,我当然要对叶子好,叶子的每一声哭唤都牵动着我的心,她是为了我生孩娃,我不能让她为我哭成一个泪人儿。我朝那小庙走过去,越过人群,涉过人头,我看见庙前的耙耧山人跪了一大片,黑黑压压,供品五颜六色,有盘子有碗,全都摆在神像前。那供品的香味金光灿烂在像前缭绕着,好像日光中失火腾起的烟。他们有前有后,依着顺序,都把胳膊伸进像前的一个金色木箱里。木箱里画了许多男娃女娃像,每一张都叠成一个小方块,你伸手进去随意地捏,要男娃你准能捏出一张男娃像,要女娃你准能捏出一个女娃像。耙耧山人在这成百上千年地捏,捏出男娃是否果真生男,那就亦未可知了。总之,这次捏男生了女,下次也许捏女生了男,终归要让你家有男有女,儿女成群,猪样羊样满山遍野地跑。叶子说她是爹娘想要一个闺女,才特意捏了一张女像生了她,举出许多例子来,证明像与所生的神秘吻合,我当然就该信她依她来为她捏一个纸团儿。若不是她,怕这个孩娃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来到这方世界上。
那一夜,习习秋风在毡屋前后吹,火车他妈的格外多,轰隆声从天黑响到天明,似乎一个通宵没间断。我料事如神,想红唇不会再回到我面前,她就果真无影无踪了。白天我照着红唇说过的地址找到她的家,清照胡同五十四号院,不想那里死了人,正在出殡办丧事,民间的唢呐声,悠悠扬扬,泉水叮咚着响。我问这儿是红唇的家?人说是她家。可红唇和一个男人跑走了,说死了的正是红唇的娘。说红唇已经为那男人怀了孕,可娘竟不答应他们结婚办手续。娘瘫在床上十五年,垃圾堆中捡钱养活了红唇儿,红唇儿当然听娘的。可红唇儿到底还是跟着那个男人跑走了,说那男人其实挺好的,除了蹲过三次班房,相貌言谈都不错,头天从监狱走出来,第二天就带着红唇出门远行了。
火车在我身后轰鸣不止,我把床铺弄得咔咔作响。叶子说,你睡不着?
我说,叶子,你回耙耧山脉去吧。
叶子说,天冷了。
我说,你我在这熬不过冬。
叶子说,你不回?
我说,回,你先回。
对叶子说,我还有许多事情做,可以到秋后再回去,可以再挣一些钱,可以走前把这间毡屋卖出去。心地是否善良关键时候就水落石出。扎扎实实说,我想让叶子离开我。谁把我看成了一个乡下的普通孩娃,如草石木禾一样普通谁就瞎了眼。我不会让红唇儿白白骗走我两万元,让她骗走,还不如我自己把那两万元揣在怀里,逃之夭夭。有这两万元,带个女子出门去,可以吃喝玩乐,回到家可以盖出一所新庄园,楼台庭院,让耙耧山人真正地把我当做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但我必须先让叶子离开我,只要叶子不在,不要说一个红唇儿,就是这一个世界也没啥儿了不得。红唇说这都市有一百七十万人,我可以在都市的广场上撒上无休无止的一泡尿,把一百七十万人口都淹了,我可以如红唇一样,千方百计地弄到一笔钱。可我不能让叶子受拖累,就是打她也要一耳光把她掴到耙耧山脉去。我说叶子,你明儿一早就走,你在这我啥儿事都给耽搁了。
她说禳哥,你到底要干啥儿?
我说我正直爽快,有句话早晚你得知,不如我自己先给你说了吧。我说我快结婚了,和这市里的一个姑娘,她是宾馆的服务员。长得漂亮是不消说的了,家里富得那个流油,放石头开花,插筷子生芽,说结了婚她答应把我的户口从耙耧山脉买回来,让我给她家管着一个鞋帽商店,权做一个经理吧。说她看上了我为人精明,心地又好,当然,样子也不比城市的任何一个小伙儿差。我把红唇的照片拿出来放到她面前,说家里最俗的话就是人走高水流低,螃蟹找岸鸟飞天,想你叶子不会把我和红唇的事误了的。我说叶子,你最知道我这人心眼儿好,一顶一的善良厚道,富于感情,从来是知恩图报,不做忘恩负义的事。我说你回到耙耧山脉去,待我和红唇结了婚,自然是不会把你忘了的,每月给你寄上一百二百块,有的时候可能会寄上一千两千块,你有花不完的钱,享不完的福,可你在这儿,耽误了我的事,不说和红唇结婚,就是想把红唇领到这毡屋说句亲热话都不能。你看这景况,有些对不住你,可我不让你离开也委实没法儿,有一星半点法儿我都不会让你走,不会伤了你的心。
我说我要结婚的时候叶子从床上折起来,正所谓五雷轰顶,呆的忘了哇的一声哭出来,一如既往样扑在我怀里叫上一声哥。这事儿我至今都没想明白,在一步步走近娘娘庙前时,我问自个儿说,叶子为啥儿没把孩娃去做掉,为啥儿那时候她没有流出一滴泪。她呆了片刻,不看红唇的照片一眼,说她啥儿时候来这毡屋里?我说明儿,你明早打点了行李走,明儿我就把她领这儿。叶子把红唇的照片拿起递给我,她说禳,我叶子啥儿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你这么不要脸。
我笑了,我接过红唇的照片说,你看看,她毕竟比你长得好,你这辈子,给你买了毛裙你都不知毛裙的开口向前是向后,你说人活在人世有谁不往高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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