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58)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天亮时,我离开了毡屋。我得到大厦餐厅让几个采买去买菜,我得若无其事,把那些发票报销掉,用以餐厅的资金流动。我得稳住阵脚,追寻红唇儿。我得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我已到餐厅干了半年,以勤快厚道清白著称,我能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人大代表已经开了四天会,他们胸前的代表证红得刺人眼。五百人吃饭,一天你说得吃多少菜,鱼肉禽蛋大车小车往那餐厅拉。因为是人民代表会,人民代表不欠别人的账,所以那些能不付钱的我一律不付钱,一张条一个章,就算暂时结了账。可毕竟有两万元被红唇骗走了。操,两万,是两块、两毛、二分我就不说了。日西尽时,总会计已经通知我明天去会计室清理账,说人大会明天上午结束,我必须把所借款项一并还清。他妈的,你说这算他妈什么事,红唇儿你也太缺德,逃之夭夭度蜜月,把班房的大门朝我打开了,我能就这么进去吗?在那库房我吃了会议上的菜,一盘虾一百八十元,我一个人吃了一整盘,还喝了几口餐桌上余下的三百元一瓶的茅台酒。酒足饭饱后,才发现最好吃的东西和我最不对味,而我最爱吃的是叶子烧的蒜汁汤面条。我提了餐厅许多东西往家走,有鸡蛋、整鱼、海参、排骨、鸡丁,七七八八一兜儿。明天让我去清账,我一定得先把叶子打发走,再不走我就一脚踹在她身上。她走了我也就赤条条无牵无挂了。然而把话说回来,她和我出门旅行不容易,我得让她好好吃一顿,知道世界上有好食物,也不枉跟着我逃开耙耧山脉半年多。

    日尽时我开始离开大厦往家走,乘了两班公共汽车,又正西走了四里路,到那铁道边上我就站住了。始料不及,应该说也在意料之中。在那夜色降临前的最后几分钟,没日光,没月色,然天空异常明丽,火车也似乎全都停开了。什么都他妈的无声无息,只有夜至的脚步,砰砰啪啪地朝我靠近。我看见毡屋不在了,只有一堆黑灰在明丽的天空下,如同摊在地上的一团黑墨渍。没有烧透的毡房梁,还有几丝青烟,铁丝样僵直地升在空中。毡房的坯墙上,那些被烟熏了的痕迹,像城里女人的黑头发,飘柔顺畅,委婉秀美。还有锅、碗、盆、勺、瓷和铁器,都被砸成片儿堆在黑灰前。

    叶子走了。

    叶子烧了这间毡房她走了。

    原没想到叶子是这么伟大的一个人。小学课本上说刘胡兰是时代新女性,生的伟大,死的光荣。我曾经幻想过,刘胡兰活在人世上,谁能和她结婚该是人世最为幸福的人,可惜她死了,活着也是我的奶奶辈。叶子她居然烧了这间油毡房,叶子她居然也敢烧房,敢把锅碗瓢盆砸成瓦片儿,实在让人敬重她。可惜先前我没看出她有这份胆。不消说,她已走了。想必是我走后她哭了一场就烧了这间油毡房。早上我走时她眼巴巴地目送我,我看她可怜回头说了一句同情她的话,我说打点打点行李你走吧,今儿实在不想走明儿走也可以,到家把孩娃生下来,碰到比我好的你还可以让人家明媒正娶过去做媳妇。

    她哭了,我走了。

    我回了,她走了。

    烧了屋,砸了锅,留下一堆灰烬在我眼前展览着。那时候白日和黑夜相交的一段明亮,露水样转瞬即逝,麻雀在铁道边的荒草中,啁啾鸣啼,欢快地叫作一团乱麻,我望着那毡屋的一堆灰烬,把手里的一堆菜,朝着那堆灰烬砸过去,看这腾起的同黑夜一个颜色的灰,说叶子,你把房烧了我今夜睡哪儿?你说这出门旅行算他妈怎么一档儿事!

    十一

    在娘娘庙我捏了一个纸团儿,又捏了一个纸团,硬如铁石的习俗不让我这么做,可我偏就这么做。涂金的木箱就摆在送子娘娘的面前,娘娘的鼻息能把箱上的尘灰吹得风风扬扬,娘娘一抬脚也能把那木箱踢到庙前的山崖下。所有来的人,至庙前都一步一磕头,嘴里喃喃有声,到箱前朝娘娘三叩三拜,才敢把手伸进那纸箱里,战战兢兢地捏出一个纸团。我以为我不这样娘娘会把我伸进纸箱的手指一刀剁下来,可娘娘和我一样,为人善良宽厚,依然那么两眼平视,面容和善,我没有磕头便大步走进去,拉开那些买菜排队似的耙耧山人,说叶子快生了,让一下我先捏一个。我的脚步咚咚山响,最后一脚因为鲁莽还踢到了金木箱子上。所有的善男信女都惊疑地望着我,唯娘娘不惊不诈,一如既往,满脸善意地看着我如看一个初懂人事的小孩娃。我本来是要遵着规矩捏一个纸团,可把胳膊顺进纸箱,发现那纸团轻的就如一片干柳叶,让人觉得为这纸团实在不该千里迢迢到耙耧山的西端来,于是我顺手牵羊,捏了两个纸团。

    捏两个也没人把我手指剁下来。我拿着两个纸团往回走,离开人群时抖开一看,一张是男娃,一张是女娃,便不禁哑然失笑,觉得人世怪诞如孩娃仍在耙耧山梁做游戏,一会儿猪变狗,一会儿狗做羊,皇帝做仆人,叫花子也能成一个驸马郎。七折八腾,鸡归鸡,羊归羊,日出日落,日子还依旧的模样。我想起耙耧山上新近流行的一首儿谣,唱起来铿铿锵锵,莲花落一样,但谁都不知道那儿谣的深奥,还以为仅仅是一首孩娃儿无聊时顺口哼出的歌。

    小鸡巴孩,捣鸡巴蛋,

    问耙耧山人爱吃的什么饭。

    啥儿饭?

    干饭。

    啥儿干?

    饼干。

    啥儿饼?

    烧饼。

    啥儿烧?

    火烧。

    啥儿火?

    红火。

    啥儿红?

    枣红。

    啥儿枣?

    年枣。

    啥儿年?

    1997年,

    他参加了马戏团。

    马戏团嫌他小,

    给了他一毛钱,

    买了一只母鸡两根油条。

    老母鸡,不下蛋,

    带它上医院,

    医院不开门,

    买个小脸盆,

    扣住小日本,

    小日本,

    放个屁,

    一下放到意大利,

    意大利的国王正在看戏,

    闻了这股屁味,

    生了耙耧山的气,

    割了孩娃的鸡巴,

    看你捣蛋不捣蛋。

    从娘娘庙走的时候,站在庙前,望着人世,我忽然一个灵醒,噼里啪啦懂了这儿谣。其实这儿谣的意思也就几个字:操,人世!

    我把这个字咣当一声念出口,就看到我的话圆球样朝那人的头上砸过去。我不知道它灼灼发光朝着哪儿滚,会冷丁儿砸在谁头上。我心地善良,为人敦厚,生怕它落到谁头上。我祈祷让它落到耙耧山脉的荒地里,连红唇儿头上也别落,更别落到那个都市偌大的广场去。那广场我已经撒过了一泡尿,不能再落下这么一个字。

    我真的在那广场上撒了一泡尿,那一夜,我无所事事,叶子她把毡屋烧成了灰,我在铁路上坐着熬至下半夜,星月将尽,秋寒不期而至,我就寂寞孤独地朝着都市去,到广场那儿,看见偌大的广场就我一个人,我就在广场中央撒了一泡尿。我的尿长而又长,无休无止,在广场上汪洋一片,使我感到特别对不起那广场。那广场光洁无比,秋夏两季,让耙耧山人晒玉米、小麦、谷子、豆类格外好。尿了那泡尿,我就在那都市无影无踪了。我神出鬼没,来去无影,国际大厦的人都说他妈的,没想到他乡村的娃儿也有这么一个胆,敢挟着两万块钱跑。他们说这话的当儿,没想到大厦的当夜发生了一件事,住宿部的客房门口地毯上,正中门前都被吐了一口痰,从001号到420号,客房门口,睡前还洁洁净净,来日开门,大都发现门口有一口雪白光洁的痰,仿佛耙耧山脉秋季棉花正开时,一朵朵棉花开在大厦里。不消说,有客人抬头开门,一脚踩在那痰上,气得直想把耳光掴在大厦的墙上去。

    大厦一片哗然,旅客纷纷退房。自不待说,有许多和红唇儿一样的服务员都被开除了,因为那些凡从都市聘来的服务员负责的客房门前,几乎都有那雪白的一口痰。只有那些从乡村来的,门口还依旧空空落落,红地毯上霞光一片。我觉得特别对不住那些和红唇一样的服务员,然我也只能在那门前吐上一口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出了事你们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议论我如同议论一件不相干的事。

    她们本来都知道红唇去了哪儿,知道红唇跟着那个男人离开了那个市,可没有一人甘愿告诉我。我不在那门口吐痰实在便宜她们了。

    然我没想到一口痰把事情弄得小题大做,仿佛满山遍野开满了白痰花。有人竟从那市里到耙耧山脉来抓我,到我家看到那两间风吹雨淋的塌房子,了解到我无父无母、无兄无妹时,叹了一口气,就怏怏回去了。叶子就是因为你们才下决心离开人世的。叶子死时选了一个笨办法,到棉花地头喝了人家的敌敌畏,吓得人家四处说你看你没脸见人了也不该死在我家田头上。再一说,物价飞涨,一瓶敌敌畏早先一块二毛钱,现在已经是七块二毛钱。我知道带了手铐的人到耙耧山脉说了啥儿,他们把我离开大厦说成是逃犯,把那一口痰说成是案件,把耙耧山人吓住了。叶子那时候回到村里,吃了一顿父亲的皮肉之苦,勒令她三朝五日,去把肚里的孩娃拿下来,否则锁在屋里,永不见日光月色。实在说,叶子对我的爱,确真是海枯石烂心不变,爹无奈就只好把她锁进一间草屋里,日不见村人,夜不见父母。然这个时候,提着手铐的人找了来,找不到我,叶子还是可以找到的。谁都相信,找到叶子也就找到了我。终于,我和叶子那段无异于人类臭狗屎的美好就大白于天下,水落石出。早先村人以为我去外面做了什么生意,叶子是去她什么亲戚家里长住下去,原来这对狗屎似的乡村男女,竟敢厚着脸皮到外厮混了大半年。原来叶子的肚子大了,在外混不下去了才回村,从早到晚都猫在家里等着生孩娃。村长把一张铁锨砍在小树上,说无法无天,无法无天。村人说起此事,油条夹馍,津津有味,唯叶子对此不言。叶子的嘴如缝了口的袋,千针万线,不见缝隙。他们要把叶子带回去。他们执行公务,理应把叶子带回去。照理说他们也是好人,良善为本,他们本可以给叶子戴上手铐,可见她肚子隆着如同一座山,他们便很随意地让叶子跟他们走一趟。叶子爹蹲在门口抽烟,抽完了自己打了自己几个耳光,以示请求耙耧山脉赦他的罪。村人也就因此原谅了他,说嫁了吧。等她回来把她远远地嫁掉就算啦。

    叶子爹说,回来,再回来我打断她的腿。

    叶子就走了,走前向爹娘磕了一个头。然后气昂昂地挺着肚子就走了。半山腰那儿日光明媚,往菜地打农药的人在日光中翘首张望,叶子到那儿弯腰仰头,咕咕咕如久渴遇水的牛样喝了半瓶敌敌畏。敌敌畏那甜浓浓的红色糖味,沿着山梁,被风吹遍山野、吹遍河流、吹遍林地,一世界都是了红糖的气息。

    叶子就死了,先我一步来到了这边。

    死了以后,打农药的主人拿着半瓶敌敌畏找到了叶子爹,说七块二一瓶,你看这就剩下半瓶了。叶子爹给了人家两块钱加四个鸡蛋,把人家送到门口说,谢谢你了,多亏了你。

    那人说,都是一道山梁的,有啥儿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