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叶子的墓屋回去时,耙耧山上风习习,暖融融。冬春相交的季节,山梁上开始了一片浅绿色,苏醒的小麦芽,嫩绿着在土地中挣着身子。野菊花、二月兰、白草、春黑、大角齿、花花菜,都碧绿着迎我来去。山清水秀的图景,使人觉得死了的好,死了世界就五彩缤纷,无所谓四季冷暖。我健步如飞,路边的房屋、树木、山峦,一路上被我抹杀着,它们像收割过的玉米秆儿似的,一排排往我身后倒下去。我听见叶子阵痛的声音,清丽婉约,如从林间穿过的一股泉样隐隐传来,间或还夹杂着对她禳哥的呼唤。我感到快乐无比,幸福无比,有叶子这样一个女人为我生孩娃,委实上是死后锦上添花的好事情。我被其感动,直想对着耙耧山脉山崩地裂地笑一场。看那所谓的人世,也无非是一面杂草丛生的山坡罢了,而在这一边,才是真正的流水小桥、桃源泉池。我极敬佩我的果断,说来就来了,不含糊,不犹豫,找到幸福就如牛在山上找草一样极容易。我后悔我比叶子晚来几个月,那几个月在人世历尽沧桑,饱经磨难,惨兮兮,老鼠过街般躲来又藏去。然我始终没有离开那九州古都的洛阳城,指望着有朝一日在街上碰到一个姑娘,一抬头竟是红唇儿,那两万块钱她就得还给我。几个月我风餐露宿,连狗食猫饭都吃过,却终于没有碰到她妈红唇儿。
我想回到耙耧山脉去,正愁没有路费时,我在厕所捡了一张人家擦过屁股的旧报纸,看见有则启事,说谁能解释出蒙娜丽莎为什么笑,可以拿到一笔可观的奖金。少则五百,多则一千。如果其解释被国际蒙娜丽莎专家所接受,奖金是一万、十万就难以估价了。起初我并不认识蒙娜丽莎,以为她是一个人,原来却是一张画,且那画就印在启事的左上角。我蹲在厕所看着那张画,忽然想到红唇最初让我给她黄瓜时,也是那神情,也是那微笑。我想到蒙娜丽莎也许是想吃黄瓜了,便用脚踩着那报纸的一边,用手撕了那启事,走出厕所,在答案一栏里写了一句话,说那笑是妓女招揽客人的笑,我便把身上仅有的两毛钱分开来,五分钱买了一个上好信封,一毛钱买了市内邮票,还剩五分买了一支铅笔。照着启事的地址将信寄到了美术馆,以为自己不仅是在宾馆吐了一口痰,在广场上撒了一泡尿,完完全全是蹲在大厦的楼顶朝着那座城市拉了一泡屎。
拉完屎我想我该回耙耧山脉了。便把一家工厂的钢筋偷出来卖了十四块钱,买车票回到了耙耧山脉来。
说到底耙耧山脉是我的家。可惜我回来就死了。死后几天那蒙娜丽莎的笑是妓女拉客的解释就获得了两万元的重奖,不消说那奖金寄到了大厦餐厅部,等于我还了那两万元的债。两万元对我不是小数目,本可以吃喝玩乐或者回到耙耧山脉盖上一栋楼。可惜我死了,要活着我绝不让那钱落到大厦餐厅部。可惜我死了。我死了那钱归人家水到渠成。死了还把钱还上这样美德在那边世界绝无仅有,这件事使我对自己肃然起敬,我看到我的高尚金光灿烂、霞光一片,直到死后还感动得我差一点流出热泪,日后和叶子说起这件事,双眼直直盯着我。
叶子说原来你借了人家两万块。
我说我还了,过来就还了。
叶子说你不该还,该用那钱在耙耧山上盖房子。
我说借债还钱这是自古之理,我禳堂堂正正做人绝不让人说半个不字。
这样说的时候我后悔我早死了三五天。我本来还不想到这边来,还想着回来当我的团支书,接着再当村长或者村支书,至于是我和叶子结婚是和村长家闺女结婚那得看情势。照理我得与叶子,叶子已经怀了我的孩娃,可我怕不做村长家女婿我就不能做村长。当然我也计划过,答应着村长,等我做了村长也许就不和他闺女结婚了。可惜我回到耙耧山脉后,首先看到的是叶子的坟,叶子的坟上青草萋萋,土已经变得如长了几季庄稼一样旧,霉腐的气味白白淡淡和着青草的腥气伤风感冒样伤鼻子。其次,我看到我家的土瓦房一年不住人,竟土崩瓦解,碎瓦片落满山梁,狗尾巴草竟从土坯缝中长出来,风姿绰约地摇头晃尾,压根儿没把我当成那房的主人,其实要住也可以,还有一个房角没有塌,可我走近那房角时,才发现那房角里卧了一头猪。第三,叶子爹总跟在我屁股后问我要叶子,好像是我把叶子逼死了,弄得全村人都懒得和我说话,饿得心慌也没人给我一个蒸馍一碗汤。早先村人对我不是这样儿,他们变了,天翻地覆,谁都不是谁,且我回村那天新村长正和村长家闺女结婚,唢呐声声,民乐满山野地响。
幸亏我果敢,能当机立断。
我去站到叶子的坟前,叶子挺着山似的肚子,唤了一句禳哥说,你回来了?
我说回来了。
她说你来这边吗?
我说咋样?
她说青山秀水,吃穿不愁。
我说那我当然去那边。
她说啥儿时候来?
我说就眼下。
她说我烧着你的饭。
那时候村长家闺女正被人挽着绕过村头在山梁上依着民俗走百步,唢呐班子吹得声动山河,我便借着那民乐的优美曲调,乘船样坐在民乐上,飘飘欲仙地朝沟底落下去。
于是,我就到了这边来。
在这边,叶子一阵剧烈欢乐的阵痛后,她果真给我生了两个孩娃,双胞胎,一男一女,我一脚踏进土屋,就看见叶子的笑月色明朗星光闪烁,一波一粼地朝我银格朗朗荡过来,继而我听到孩娃的哭声甜美秀丽,清纯如水,叮咚叮咚地响了一世界。
《耙耧系列》 Ⅰ 黑乌鸦
乌鸦飞来
你没到过瑶沟村,没见过那种景观。那里的黑乌鸦,多得没法说,飞起来满天满地,蔽日蔽云;落下去铺铺盖盖,抑山压水,隐山又掩月。终日里,满世界都能听到乌鸦的呱呱叫声,硬邦邦地响出来,撞着山梁子,回应出灰黑的音响,滚滚地荡出深深的瑶沟,漫上耙耧山坡,溢进村落里,在胡同中汩汩地流淌。
这当儿,村中就有人吱地推开一竖门缝,把头挤出来,黄脸挂在大天上,骂:“娘奶奶,又叫!又叫!”
往日里,瑶沟没乌鸦,一沟深厚的黄土,如九月的天空落在地上,干干净净的,可在一个黄昏的时候,从正西方向飘来一群东西,渐渐近了,便能听见那东西的伶仃孤叫,沙翠沙翠从空中跌落下来。村中老人们捡那叫声仔细听听,说怕是乌鸦。末尾就果真是乌鸦,在村子上空盘旋一阵,正要落下,老人们便扯着嗓子叫唤。
快敲铁盆!
快敲铁盆!
即刻间,村中便响起了敲锅的、敲锣的、敲盆的、敲门板的、拍巴掌的、拍树皮的、打锄头的,杂七杂八、响声震天。老汉们用烟锅敲鞋底,老婆们用锅铲敲瓦皮,孩娃们用石头砸石头,姑女、媳妇把针线筐举到头上拍。叮叮当!叮叮当!啪!啪!响叫声连天扯地,足足半个时辰,且还夹着男女老幼的直嗓齐唤:
“瑶沟不留你——你朝东飞!”
“瑶沟不留你——你朝西飞!”
“瑶沟不留你——你朝南飞!”
“瑶沟不留你——你朝北飞!”
最后,那群乌鸦顺着瑶沟朝西南飞去。
村人们以为它走了,便收起家什,停敲歇打,不想那乌鸦听不见响声,就在沟里崖上歇下,住了一宿。又住一宿。终就在瑶沟长久地住下了。
乌鸦飞来的日子,是一九六〇年春,那年天下大旱,数月不下雨,庄稼十分收成难获一二,小小瑶沟村,饿死十七口人,我爷我奶都饿死在那个苍苍黄黄的日子里。
人们从此就惧怕了黑乌鸦。
爹像死了,蝇子在他脸上蹦蹦跳跳,将睫毛当成树枝丫,攀过来,蹬过去。日光从窗缝间冰凉地流过来,贴在他那黄瘦得如腊肉一般的干脸上,又像几条白绸在那脸上搭着。
嫂伸手把那蝇子赶走说:“讨厌……爹,你醒醒。”
爹不吭。
蝇子重又过来,嗡嗡声如二胡的弦音。
爹仍然一动不动,悄没声息。
哥试着把手放到爹的鼻子下。
“好像没有一丝热气……”
我试着把手放到爹的鼻子下。
“没多少热气……”
哥泄气地坐在床沿上。
“咋就倒在这时候!”
我倚着桌角。
“祸嘛,闯来还择啥儿日子。”
接下,就都不再扯淡。屋里潺缓地流动着静寂。阳光变得黄亮如金。深秋的气息,冷漠地在屋里弥漫。嫂子把爹枕边的衣服整整齐齐叠成方块儿,码到一边。哥望着墙角的一只蜘蛛,眼里叮叮咚咚淌着亮光。那蜘蛛虎视眈眈地站出一种架势,它面前的网上,正粘着一只越冬的黑蚊子。我依然盯着爹的脸,盯着爹的眼,呼吸着秋后的悠悠凉气,想冬天将至,这蝇子竟还活得滋润,飞上飞下,仿佛要在爹的脸上寻些啥儿。
能有啥儿可寻?
突然,门外传来侄儿的尖叫:
“爹——快来看!”
“快来看呀!”
抢先出门的嫂子,人未出屋,话先拐了回来,“哎呀呀,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嫂的嗓子极好,清脆柔嫩,话音如条条绿绸,一丝一丝的亮。哥听得那叫声,把目光从蛛网上收回,说有啥儿看!人却离了屋。
仅余爹和我在屋里无话。
蝇子在日光中翻飞着,翅膀的反光在墙上闪出薄薄一层光亮。那蜘蛛终于吃了蚊子,卧在网心,悠闲地睡去。爹的脸上,开始泛着紫色的光晕。我的心怦怦地响起来。哥在院里叫,老二,你出来看看!我就忙不迭留下爹,旋儿着上了院落。
爹独自在床上死着,蝇子在他脸上蹦蹦跳跳,嗡嗡声如拉不断的胡琴。
堤腰上,扔了二分钢镚儿
深秋在今儿,天气不好也不坏。太阳从东天云缝中嘶嘶叫着挣出来,薄淡的暖气,片污片白地浸在大地上。耙耧山坡,染下一块黄亮、一块淡黑。羊群聚在黄亮中,拉长脖子咩咩地叫。村落里的狗,夹着尾巴晒暖儿。村头我家的砖窑已经封了火口,黑烟滚滚,半个瑶沟村淹没在浓烟中。
爹悠闲地从窑上走回来,叼着玉石烟嘴,小声哼着乡戏调儿,心里拨着啪啦啪啦的算计。村头的四口砖窑,是爹承包的,这秋末的最后几窑烧尽,帮工们各自散去,他就要和女人结婚了。女人是个极好的角色,小他十五周岁,刚过四十,邻村人,脸上还有很旺的水色。那女人曾做过大队妇女主任。前几年,大队改为村,她就闲置下来,在一个日子里,她男人做生意,一笔大买卖,连本带利赔干净,上吊死了。她打算改嫁时,爹寻到了她家里。
“你看这门亲事……”
“我同意。让媒人给你说过了我同意。”
“可我大你十五岁……”
“只要你把我男人的欠账都还掉……”
“我就知道你是看上我包了四口窑,手里有笔钱。”
“我让媒人给你说过我是图的你有钱。”
“啥儿时结婚?”
“你孩娃都同意?”
“不同意咱就和他们分开过。”
“我没想到你会对我铁下心。”
“媒人和我提过几个女人,比来比去就数你最年轻。”
“你看上了我年轻有水色?”
“不这样谁肯替你还那一笔大债务?你也不想想。”
“倒也是。可你没想过我能帮你掌管那四口砖窑吗?能帮你管管账目啥儿的?”
“我的账目谁也不用管。孩娃、儿媳、还有你,最好谁也别过问。”
“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吧……你啥儿时还清了我这边的债,我啥儿时和你合铺过日子。”
黄沙大堤上,杂草都已枯尽,两边树木赤裸裸地挑着几条窑烟。小麻雀在枝条上跃动,抖落的羽毛旋儿旋儿落在爹的肩上。爹嘴里的乡戏,像一眼细泉,从嘴里潺潺流出,朝远处扩散。存款是不消动的。爹想,只要把这四窑青砖卖掉,足以还掉那女人的债务,把她轻轻松松接过来。女人在爹的盘算中,四窑青砖也在爹的盘算中。耕种劳作,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粮食山堆在麦场上,鸡和猪在麦场外面打转转,鸟在场子上空盘旋着,却始终不敢落下来,因为爹就站在场中央。这就是爹未来的日子。爹沿着大堤走时,心里思谋的就是四窑砖和那四十岁的女人。然他正思谋着,便看见路上扔着两分钱,在沙堤腰间的草棵中,闪闪烁烁。爹是吸纸烟不扔烟头的那种人,曾经在一个过去的日子里,因为买不起烟叶吸过芝麻叶。这时候,爹看见那个钢镚儿,一星点点都不想别的啥儿,径直往大堤腰上去捡。事情原委就这么简单,爹一弯腰,脚下一滑,就跌了一跤。然后,整个身子实实在在倒在沙堤上,几个翻身滚到了沙堤下……
沙堤不高,顶破天也不足三米,照常理,爹五十五岁,滚上滚下几个来回,也不过像往日耍儿戏,且沙堤下又是暄虚的小麦田。可是,爹一倒下就不再言语,滚入麦田不见动弹,如同在麦田睡着晒暖一样。
这是罢了中饭的时候,太阳还未全部从云中挣出来,麦田里青色很浓。远处有几只白猪在田里拱着土,小麦一棵一棵走进猪的嘴里。当那猪把麦田拱下极大一块时,这块责任田的主人去井上打水,又去田里赶猪,才看见爹躺在大堤下,脸上僵着蜡黄的扭曲,过去叫了几声,不见回应,用手去摸,爹的脸冰冷冰冷,把人家的手吓了回去。村子上空,响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唤:
“不得了啦——来人呀——不得了啦——”
落下一树黑乌鸦
爹被抬到家里是半晌时分。
毕竟算是一件大事,村里立马热闹起来。咚咚咚咚的脚步声,朝我家一阵一阵拥。屋子里即刻就人头压人头,肩膀靠肩膀。询问声,吵闹声,被人群挤成又薄又窄细细的一条一条。后来,当大伙儿清楚了爹是一跤摔下就那么断了呼吸,先是一怔,后又想想,也并不奇怪。村子里曾有人头天夜里说说笑笑上了床,来日便再也不会动了,半夜里安安静静睡死了。十三爷才叫奇怪,吃着饭,说好烫嘴,搁下碗凉一凉,头一歪,就那么死去了。这样想来,爹还毕竟跌了一跤,真死也委实算不得怪事。如此,村人们的心就化开了,惊奇淡了许多,人走了一半,热闹也自然弱了许多,直到镇上的老中医款步走进我家,翻翻爹的眼皮,号号爹的脉,说了那么几句话,人便陆续散尽。
“你们兄弟俩来一下。”中医说。
我和哥跟在中医后,走到院里的槐树下。这槐树比爹的寿命长,约有八十年,已有一围粗,秋天它的叶儿落尽了,只留一身爪枝在空中支叉着。就是在这老树下,中医阎王似地说:
“你们的爹不行了。”
“没救了?”
“找不到脉。”
“他才五十五……”
“我爹四十五就下了世。”
“可我们不能眼看着爹死呀。”
“想尽尽孝心也可以,赶紧租个汽车送到县医院。”
“得多少钱?”
“少不掉五百块。”
“能救活吗?”
“指望不大。”
哥不再言声。我也不言声。中医说我走了,就转身进屋提起了旧药箱。那药箱是六块泡桐木薄板钉成的,每一块都用毛笔划了红十字,眼下那十字都被中医手上的脏污一点一点盖上了。岁月悠悠,日久天长,连桐木板也成了黑颜色,仿佛是坐久了的板凳面。中医也时常把药箱当成板凳坐。中医站在屋门口,停下步子看我们兄弟俩。
“都是熟人,拿五块钱吧。”
我瞅着哥。
“我身上连包烟钱都没有。”
哥摸摸口袋,犹豫一下,走进屋里,去爹的兜里摸。爹一动不动,任哥在他的身上翻,也果然翻出了五块钱。
中医接钱走了。
村人们也走了。
屋里仅余我、哥、嫂。
爹在床上躺着,如压在大伙儿头顶上,浓浓的死气仿佛带着香火的余味儿,缠缠绕绕在屋里弥漫着。大哥说:“咋办老二?”
我说:“你是老大,你当家。”
嫂说:“不能眼看着让人死,先拉到医院去。”
哥说:“拉到医院是对的,可钱从哪儿出?”
嫂说:“爹的钱准放到那女人手里啦。”
我说:“把你们家的先垫上。”
嫂说:“家里只有五十来块钱,顶屁用。”
我说:“我先前有一点钱,也都准备结婚家当了。”
哥说:“钱不怕,四窑砖出来能卖一万两千块。可就怕钱也花了,命也没啦,人财两空。”
就都默下,谁也不言语。爹的床是老式木床。往日,他躺在床上,那床不断地咯咔咯咔响。每一次呼气吸气,床都在他身下动弹叫唤。今儿,爹躺在床上,仿佛床也死了,嫂也死了,哥也死了,我也死了,连空气也死了。奇静奇静。然就这个当儿,侄儿在门外一声尖叫,嫂子出了屋。嫂在门外一声尖叫,哥又出了屋。哥一走出屋,同样传回一声尖叫:
“老二,你出来看看。”
我忙不迭跟出去。
院落里,一片好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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