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说:“我家有灾了。”
嫂说:“怕爹是真的没救了。”
我扬起胳膊啊的一声叫,那乌鸦不理我,我就捡起一块砖头朝老树砸过去。这一砸,有半树乌鸦惊叫着腾空,只旋了一圈儿,就又都抢着落下来。这样来回几番,乌鸦群还是不肯离去,我们一家就无可奈何地站在院落里。
村里人也渐渐全都挤进院落,盯着老树看奇异,一个个把脸仰在天上,显出很厚一层黑色的忧虑。
终于,就有一位老人站出来,眼光冷冷地瞅着哥。
“记不记得六〇年乌鸦飞进瑶沟村?”
哥望着那老人,慢言慢语道:“记得。”
老人说:“你爹咋样儿?”
哥说:“中医讲摸不到脉。”
老人说:“那就准备后事吧。”
哥说:“可我弟兄俩想最后尽尽孝,把爹送到县医院。”
老人摆摆头,“用不着了。”
我上前一步说:“钱都借好了,汽车也租过啦。”
老人望着我,“把钱用到你爹后事上。”
嫂子扯着孩娃,在门口一直站着不动,这会儿冷丁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嗓子粗粗沙沙,且还夹有道白。我听了几句,是“爹呀,你年纪轻轻就走啦……你不管不看我们啦!”和“我的老人呀,你死了我们的日子可咋过呀啊啊,呀啊啊”就这么几句,反反复复。
有了嫂的哭,那乌鸦的叫声稍微小下去。只是乌鸦屎砰砰叭叭朝着树下落,一点一滴,仿佛扬起的豌豆落下来。有一粒鸦屎从半空跌下,巧巧就落在哥的正头顶,他用手擦一把,摔在地上,说:
“准备爹的后事吧!”
兄弟俩
老二呀爹的后事大办还是小办
大办小办啥儿区别
大办少说得用八千块小办少说三千块
哥啊你说良心话爹的钱到底藏在哪儿
弟呀哥哪能知道呢
找不到钱咋去办后事
指靠窑上的砖
得先把爹的存钱找出来
爹死在床上我们先去找钱要遭人笑话
那我守着爹的屋子你去张罗办后事
叫你嫂守着
嫂子怪忙的还是我守着
让你嫂来守也尽尽孝心嘛
哥
咋
哥呀你难道不知道嫂是外姓人
啊呀你是不信你嫂呀
不是不信我觉得还是我守好
大嫂如母不信嫂你信谁呀
反正我不信外姓人,我只信咱哥儿俩
哎呀真是的没想到你成了这样子走吧我弟兄俩一道先把爹的屋子找一遍
爹嘿嘿笑了笑
跟你说,我家那儿的乡俗很规章。比如人的后事,操办起来,琐碎且极为讲究,其中有很深的道行。在操办后事以前,主人必须根据家业旺淡和死人生前名分,对丧事三等——大办、中办、小办——有所选择。
说到家业,我家当为瑶沟首富。提到爹的名,难以把爹归为大众百姓。好歹,爹是瑶沟第一个致富劳模,曾和县长合过影,曾从县委书记手中接过致富脱贫先进匾,荣誉如月光一般,金灿灿地照过我们家。乡干部、村干部日出日落路过门口,都到我家坐过。只不过后来因一件小事,那光亮就渐渐暗下了。
初春,草都泛出绿色,树都发出了叶芽,暖洋洋的,山上山下,到处青春一片。这时候,河开冻,水生热,是开工建房的好当口。村委会研究决定,发动群众集资办小学。不消说,资源开发都来自村中富户,要求每个典型,少说得捐资五百元。有个正中午,村长带着大队会计来到我们家,一进门就对爹笑了笑。
“钱准备好了吗?”
“早准备啦。”
爹也笑笑,搬了凳子,倒了两碗开水。村长那碗还特意放了一把白砂糖。递上水,爹就从床头取出一张白条子,说正忙着,砖窑要出砖,让村长派人到信用社自己取钱就是了。村长以为爹给的是张存款单,接过一看,却是一张贷款通知单,村长一下就怔在喜悦里。
“家里没存款?”
“有一点,老二订婚全买彩礼了。”
“咋样也不能接你的贷款呀。”
“要么……我把砖降价一半卖给小学一整窑?”
一整窑降价一半,少说也省去三千元,村长听了自然高兴,当日领会计去窑上看了货色,选了一窑好砖。那窑砖扎实周正,颜色天蓝,轻轻一敲就有很亮的叮当声。村长怕爹失口反悔,立马让会计给爹付了一半钱,当日就派车把砖运走了。
爹从窑上回到家,喝了村长剩下的一半糖水,看碗底还晶晶莹莹硬着一层糖粒,就把会计喝剩的几口开水倒进去,用手指搅荡搅荡,仰起脖子咕咕喝了,然后,爹把碗往凳上一搁,擦了嘴,嘿嘿笑了笑。我和哥一同瞅着爹。
“你真的把一窑砖半价卖掉了?”
“真卖了。”
“赔一半?”
“全赚!”
“赚多少?”
“整窑的钱。”
我和哥迷惑不解。爹说以后你们就全知道了。果然,半月后我们知道了——县报、市报、省报,都刊登了爹为筹建小学捐砖一窑的先进事迹。于是,热闹和荣光大步朝我家走来,县长和爹合了影,乡长路过家门口,必得顺路捎脚到家坐一坐,日子好风光。然接下去有一日,物价冷丁朝天涨,爹的砖窑吃了紧,烧煤成了大问题。于是,爹提着十斤花生找县长,一日去,一日回,一日就买了二十吨的平价煤,够窑上烧好大一阵子。可就在爹把煤运回家的第二日,天连降阴雨,哩哩啦啦下了一整月,当雨停日出时,村里刚盖成的小学教室塌了十二间,损失三万元。
全村人愁眉苦脸,爹对塌房嘿嘿笑了笑,说妈的,还想耍过我!
和死人算账
开始在爹的住房找钱了。这时候,时辰已入午,太阳变得很厚重,黄光由早上的薄丽转为混沌,像温热的浑水浇在地上。嫂子去村里找丧事总管承包队,并托人捎信儿报丧,我和哥在屋里翻箱倒柜,箱子、柜子、抽屉、顶棚,该找的地方都去找,连不三不四的地方也都找了一个遍,个个弄了一身灰,吓得老鼠吱吱叫,却依然没发现爹把钱藏到了哪。最后,我哥俩对视一下,一块动手把爹从床上抬下来,把他的铺盖里里外外都翻了,也只找到十一块钱。
我把那一把零花钱像扔纸一般扔在了桌角。哥对那零花钱看也不屑看。
到这会儿,爹的身子还不冷,我们抬他时,仿佛刚把他从被窝拉出来,且腿和胳膊都还软,能够微微打弯儿。我望着那张蜡黄脸,极想问一声,我的亲爹呀,你把钱都藏在哪儿了?想一想,爹承包砖窑一年来,统共烧了几次窑,平均每窑砖瓦能卖几千,减去耗损,爹的手里至少有四万来块钱。
四万呀!我的爹!
我的爹!四万呀!
院外开始响起脚步声,我和哥忙把爹又抬回床上去,然那脚步在门口踢踏踢踏几下就又远去了,仅把虚惊送进门来。
“爹会不会压根儿没有钱?”
“爹是那种不存钱的人?”
“那次他孙子住院他东凑西拼也才弄足两百块钱的住院费。”
“真是凑起来的住院费?”
“我眼看着他还去借了八十块。”
我心中掠过了一道黑影,像一股冷水缓缓朝一堆火浇过去,慢慢那火就有些暗淡了。想起爹第一次烧窑全部还了贷款,第二次有一半坏的,大部分是半价卖出的,于是就找来纸笔,对哥说算一算。
哥坐在一张凳子上,把纸铺在爹的床边儿。爹的那只死手,从被里伸出来,呈出苍黄色,指尖微微地勾着,似乎想把那算账的白纸夺了去。我说哥呀,你趴桌上算。哥冷眼瞟瞟爹的手,说他不会动了,怕啥儿?就在这儿算。
冬日里分羊腿
爹要活着,那是不能不怕的。瑶沟没谁敢不敬畏爹。
有一年的冬天,大雪白皑皑的,四野不见别样颜色。房檐下的冰凌条,如柱子一般,顶天立地挂着。太阳一出来,暖气便被冰雪吞没了,只留下太阳的颜色落在雪地上。后村的羊,一夜间被活活冻死半圈。正是饥饿时候,羊死了,全村人喜形于色,队长一敲钟,召唤村人们到后村分羊肉,按照人头,每人可分一条羊腿。
临近过年,一条羊腿,到镇上卖一半,吃一半,大年不消说,是要过得非常肥厚的。羊腿有大有小,横竖人人都一份,队长就带着几人,把羊腿砍下留着,余下的肉如羊脊、羊腰、羊肋、羊头,都拿去换小麦种子。砍下的羊腿,一律冻成冰块,在羊圈边上山一样堆着。到半晌时分,死羊全部砍完,队长说各家拿吧,于是就轰然一声,人群炸开了。村人们一个个扑向羊腿堆,疯拣疯抢,把大的、肥的、肉多的全部拿去,仅余四条小的,干柴一般枯在雪地,且全是羊的前腿。
那天,爹不知何事,去得晚些,到那里一看,就硬着两眼目光。
“队长,这是我家的?”
“小了些,拿去吧。”
“可我家五口人!”
“总数少一只,总不能再砍死一只羊……”
不等队长把话说完,爹把那四只小羊腿往圈边一放,操起砍刀,一跃入圈,抓住那又高又大的头羊羊角,双手一提,扔到圈外。那头羊本来见那一半死羊就已瘫了胆脚,这会又见砍刀在它面前闪晃,咩咩叫了几声,两眼湿润了,浑泪簌簌地落下来,哗啦啦融化了地上冰雪。队长一见这般,唤着没有羊腿还有别的肉!可爹已手起刀落,吱嚓一声,一条肥硕的后羊腿,从头羊身上脱离下来,吊在爹的手中,红血淋淋立时洒下一地。那刚刚还昂着哭着的头羊,不等血流尽,就重重砸在地上,不动了。
庄稼人谁都知道,羊群好聚,头羊难寻。
队长血红着双眼站在爹面前。
“你疯啦?!”
“我只要够我家该分的五条腿!”
“你别以为瑶沟村没人敢来惩治你!”
“你能把我咋样儿?”
“我汇报到大队去,说你活活砍死一只羊。”
“真汇报?”
“真汇报!”
爹不再说啥儿,回身又提起头羊砍下三条腿。爹看也不看队长一眼,从从容容,又从圈外那四条瘦小的前腿中挑出一个稍大的,和四条头羊腿捆在一起,说你队长既然告我砍死一只羊,我也不能白吃一顿冤枉官司!说罢,把那一捆羊腿往肩上一搭,踩着白雪往回走。
队长被气得手抖脸白。
“你别忘了大队还有一个民兵营。”
这当儿,爹已经离开羊圈好远,走到了一个土包上。他在身后,洒下一路殷红的血滴。听到队长这句吼,爹车转身子,头顶阔天,脚踩大地,盯着队长看一阵,大步默默走回来,到那死了的头羊前,拾那把砍刀,在手里掂了掂。
“队长,我等三天民兵营,等三天大队书记,再等三天公安局,九天过去,没有动静,我就离村去倒卖生意啦!”语毕,爹提着砍刀,大步流星回了家。
爹真的在家等了九天,并未等来风波,连那砍刀都随爹感到寂寞了。
自此,对爹的敬畏就在村中一日一日长起来,直长到爹死了,人人都感到一阵松快。
怕耻笑的哥
爹的手,苍黄苍黄,今儿再没啥儿可怕了。那手曾一拳头打掉过娘的三颗牙,直到娘死时,嘴还合不拢。如今哥就在那手旁替爹清了账。账目让人泄劲儿,把他窑上收入估计小一些,把家里开支估摸大一些,如家里盖房钱、我的订婚钱、姐的后补嫁妆钱,四四三三,杂七杂八一折合,末尾的数字,说明爹手里最多有一千块。这使人感到被爹的辉煌戏弄了,耍骗了。哥扬扬手中那张清账单,说操他奶奶的,想不到这家是空有架子不见货!他松开手,账单在日光里一圈一圈转动着,落到爹露在被外的黄手边。
我总觉得爹会接住那张账单看一看,于是两眼死死盯着爹的手,然而那张纸和爹的手碰出一点响声来,就旋儿旋儿飘到地上,落到我脚前。这使我终于明白,爹真死了。他承包砖窑这几年,全部的存款,就是眼下窑上未出卖的四窑砖。这四窑我已私下卖了两窑大价钱,一砖一毛钱,四窑统共能卖一万多块钱……
“爹的后事,”哥说,“大办还是小办?”
“小办,”我说,“小办也得三千块。”
“三千就三千,末尾咱兄弟俩各拿一千五。”
“我还没结婚,你都成家立业了……”
“成家早,负担大,你又不是不知道。”
“爹死了,嫂如母,哥如父,你做哥的不能不管我。”
“哎呀,算啦算啦,谁让我是哥。后事操办完,咱一并算总账,让出四成,我拿六成,别爹刚死就让村人们耻笑咱。”
“哥,我不是不想对半拿,是我真的拿不出来,哥。”
总管
总管是镇上的老先生。老先生做红白事的总管时,总穿一件解放那年从地主家分来的黑大褂,每走一步,黑褂在他身前身后上下掀动,显出他很老、很大、很有乡间文化意味的身架来。
老先生带着他的帮手,从镇上摇到我家时,正当吃饭时候,哥忙去村头的路边食堂给他们端了一盆羊肉汤,拿了十块锅贴馍,恭恭敬敬捧到众人前,跪下道:“一应杂事请您老多海涵。”
犯不上这般侍候他们的
侍候不好他会让你破大财
“我们家还没舍得大口吃过羊肉泡馍呢。”
他把三日葬改为五日葬,那孝子、帮工一天得吃多少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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