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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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来!起来!”总管上前一步,把哥扶起来,招呼帮手们赶快吃饭。他问说死人在哪儿?哥说在屋里躺着。总管碎步走到上房,拐进屋里,站到床前。这当儿,爹脸上透着一层安详,只是嘴角稍微歪着,如同睡着时,姿势不舒坦的模样儿。他露在被外的手,依然爪似的勾着,仿佛要去抓啥儿。

    总管对爹端详一阵子,拉起爹的红花被,将那蜡手盖严实,说:“兄弟,走就走吧,先前咱哥俩一道共过事,是烧过一炉香的好兄弟。哥知道,你这些年承包砖窑发了财,没白来世上走一遭,大把大把票子你挣过也花过,值了!今儿你孩娃请我当总管,你万事请放心。我会把你那边的一应事情都安排妥当,要房有房、要地有地、要钱有钱。你女人十年前就在那边等着你,到那里,这边没过上的好日子,你一去全会过上的。老哥我知道你活着时为人正直、克勤克俭,这边的事,我替你操办时,也一样会小钱办大事,克俭克勤。你放下心来,等大礼大孝把你送到那边安乐后,再亲眼看他弟兄两个分开家,钱、财、房、地,还有那四口砖窑,一分为二……你活着没操到的心,这次我替你全操到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匠有失手,马有失蹄,哪些事情我办得不周到,你兄弟到那边也要多包涵,不要再过来给你老哥我出难题……好了兄弟,我忙着为你张罗,还没顾上吃饭哩。”

    说完这番话,总管昂昂然谁也不看,车转身子,径直走到院外,端起帮手舀好的羊肉汤,有滋有味地喝起来,喝得山响地动。仿佛这家是他的、人是他的、天是他的、地是他的,啥儿啥儿全是他的。

    爹的弯食指

    “孝子到了没?”

    “孝服备了没?”

    “寿衣是买还是做?”

    “九寿衣还是七寿衣?”

    “棺材也要买?”

    “老坟是在耙耧后山吧?”

    “我知道那里挖墓准窝工。”

    “土工也要我请吗?”

    “设大孝还是中孝礼?”

    “大孝就是浑身白孝布,不能露别的衣服……你咋连这也不懂。中孝就是只穿白布衫,裤随便穿。小孝是只戴孝帽,穿孝鞋——重孝鞋上全色白,轻孝鞋上包半白,小孝就只包一个鞋头儿,懂了吧?”

    “这么说棺材也不买那么好的板?”

    “哎呀!你懂啥儿?你当啥儿家?快去把你哥找来,再有半个时辰你爹灵前没哭声,他到那边不会安稳的。”

    我忽然发现,总管问我这么一山一海话,都是该哥作答的。然总管从爹身边离开后,哥却在屋里没出来。想到哥这会儿独自待在爹的屋里,我心里怦然一动,猛觉有件事情要发生,似乎我有件东西要被哥悄悄拿去了。于是,慌慌张张的,和总管说声去找哥,我就又返身回到爹的屋。

    果然,哥又在屋里翻东西。这次,他翻得极细密,连墙上糊的旧报纸都给揭去了,用火柴照着报纸后的墙缝看,见我进来,他一个惊怔,尴尬地朝我冷了一眼。

    我即刻明白,哥仍然怀疑爹存有一笔钱,且想背着我,独自把那笔存钱找出来!

    “总管让你去。”

    “我想把钱找出来给爹办后事。”

    哥这样说的时候,脸上的尴尬化开了,惊怔淡薄了,搓搓手,拍拍身上灰,就一步一回头地出去了。从哥扭头投来的目光里,我猛地看出了奸猾和狠毒,看见了不是哥的人对我才有的那种疑心。我眨眼间意识到:哥就是哥,我就是我。哥永远不是我,我也永远不是哥!

    弟,六年前的腊月十八,是咱娘三周年忌日,我和你嫂跪在娘的牌位前,鼻涕一把泪一把,头勾得脖子疼,嗓子哭成破铜锣。我以为你在我身后会哭得更伤心,因为你长到十岁还吃娘的奶;我惹你时,娘总骂我又打我;你骂我打我时,娘就在边上笑,爹也陪着笑。无论如何你也该掉下几滴泪。可我一回头,你却盯着看一个蜘蛛在桌腿之间扎网儿……那当儿,我就知道你长大啦,心里有鬼啦,不是哥能管了的人,不是爹能管的人。

    我有那么坏呀哥

    有

    哥倒好爹身子还热着就去爹身上找钱财

    哥找钱是为了替爹办后事可你别忘了有次哥打破一个碗爹打断了哥的一条腿

    再打爹也是亲爹呀

    是亲爹爹死了半晌你还没掉下一滴泪

    你也没

    哥忙顾不上

    弟也顾不上

    算了算了谁也别说谁啦

    哥转身走出屋子,我从哥的目光品出来:哥心里恨我。

    我心里一样恨哥不早死。我想我一定要独自从爹的手中找出啥儿,让哥蒙在鼓里,至尾两手空空。想到爹的手,我慢慢朝床上瞟一眼。我突然愣怔住了,额上渗出黏黏糊糊的小汗粒。我清清楚楚记得,爹的手被总管塞进被里了,可是这一会,爹有个指头重又露在被子外,是食指。早先手指是弯弯爪样,勾得极厉害,然现在似乎展开了,像要伸开手指朝哪指一指,又没太大气力伸开来,就那么一个似指非指的架势。

    灵醒到爹是想朝哪儿指一下,我浑身一震,心中立马亮了天。

    我发现爹指的是后窗。

    从后窗望出去,天上闪着一轮金太阳,一杆又一杆的光芒,灿灿辉煌,照亮我的天空和大地,照亮我的全身心。

    我想给爹磕个头,可我没顾上。

    爹指的窗后是厕所。

    不消说,爹的钱就藏在那厕所。

    我从屋里走出来,哥和总管正在谈事儿,哥说你来商量商量咋办,我说等一会,我去厕所尿一泡,丁点儿功夫就出来。

    我家的厕所是在房后的风道里,一个水泥池、三棵泡桐树,几条望穿的破墙缝,七、八蓬干枯的茅草,一个放着几年没用的尿罐儿。我站在粪池边,打量了又打量,在那草中拨拉又拨拉,没看到哪儿有异样。最后,我把尿罐提过去,指望能在那罐下找到啥儿,然却只看见几条红虫在爬动。我拿石头在那地方砸了砸,声音很实,没啥儿空音。这使我很失望,心想还好没给爹跪下去磕那个头。

    头上有个麻雀叽叽喳喳叫。

    我抬起头,那三棵树上连个雀窝也没有。

    捡起一根长树枝,我在粪池的汤水中搅搅捞捞,也没啥儿挡着我的棍。只有一股股浓浓的臭味扑上来,在厕所上空飘浮着……

    我浑身瘫软,没了劲儿。

    安静安静好安静

    嫂子去请人向姐报丧没回来,爹的床前仍然没人哭,安静安静好安静。

    死人生意

    我从厕所败兴走回来,太阳已经略略偏西了。院墙外的耙耧山,清晰的淡黄淡红,远处树的枝条一根一根印在蓝莹莹的天空中。有羊群挂在山坡上,“咩——”叫声从远处隐隐传过来。村外上空的黑乌鸦盘旋着,如同一群黑鱼在湖中游荡。家里院落的槐树空寂了,只留下一树乌鸦屎,星星点点播种的枝条上。哥和总管一群人,围着羊汤铝盆子,正商量爹的丧事由总管大包大揽该出多少钱。

    “要是你爹的棺材我们做,七层寿衣我们买,这样的大包干最少得三千。”总管说。

    哥是精明人,他想想,“这期间我家还管你们三顿饭,最后一顿是酒席,三千块……好像没有这价格。”

    总管板起脸,“眼下啥儿不涨价?”

    “上两个月我们村死过一个,你们大包干才要两千五百块。”

    “人家的老坟好打墓,两天一夜就完工,你们家老坟纯是乱石地!”

    “你忘了?我娘死过十年啦,爹是和娘合墓的,压根不打墓,花半晌功夫把旧墓挖开就成了……这样,两千五还嫌有些贵。”

    总管一下哑住,自知失言,脸上飘过一云淡白,张张嘴却无话说,好一阵子沉默。总管,方圆几十里的乡村都知道,是丧事办得最好的大包主。往年,总管领人去给人办丧事,是把事情做在乡间情分上,至多办完丧事,主家用白手打包上一份礼,三块、五块不等,家中富余也不过包上十块钱。到了这几年,总管就拉起了承包队,开了棺材店、寿衣店、花圈店……不出总管家门,丧葬用品一应俱全。他专门经营着包打墓、包棺材、包寿衣、包丧事礼仪的行当。谁家有钱想排场,他还能包来一个孝子队。那孝子有男有女,哭起来同样眼泪婆娑很伤心,哭一天工钱五块,总管只抽百分之二十的管理费,乡间叫做操心忙碌钱。岁月哗啦哗啦淌到今日里,人们腰间都塞着钱,丧事多作喜事办,想让总管把后事办阔绰,想让棺上的“寿”、“奠”金字醒目些,九层十一层的寿衣质地好一些,尤其让那礼仪讲究些、排场些,让那响器班三天三夜、或五日五夜不停歇,吹个云天雾地、翻江倒海的,使全乡、全县都知道谁谁家的丧事办得何等隆重、何等不同凡响。如此来,这几年总管说出的大包价格一向是没人还价的。可没想到今日遇上哥,不仅还了价,且还一事一笔、一事一价和他算,弄得总管哑言,想拂袖离去,又觉三村五邻已经整整一月没死人,一月没包下丧活儿了。于是,就那么僵着,吸了两口烟,终于想到极得体的一句话:

    “老大,你别忘了你爹死得匆忙,后事用品丁点儿没准备,这方圆五十里就我们这一个丧事承包队。”

    哥眼睛圆一下。

    “你这不是趁机抬价嘛。”

    总管嘴角挂着一丝淡笑。

    “这叫啥儿抬价……菜市上没菜,葱叶还卖到两毛一斤哩。”

    哥身子在凳上拧了拧。

    “你忘了……你还是我爹的结拜兄弟哩。”

    总管张口笑出声。

    “过去的事情,眼下不兴了。”

    哥给总管敬上一支烟。

    “事老了情还在……”

    白烟一缕一缕从总管嘴里吐出。

    “不说啦,两千八百块。那两百权做人情钱。”

    哥把手中的火柴棒儿扔地上。

    “两千五百块。”

    “两千八。”

    “两千五。”

    “两千八!”

    “两千五!”

    总管从凳子上弹起来。

    “两千八百块,少一分钱我们不埋人!”

    哥也从凳上弹起来。

    “两千五百块,多了一分我们不让你们承包!”

    总管梗脖盯上哥。

    “不让我们包……让你爹停尸一辈子?”

    哥冷眼瞟一眼总管。

    “我弟兄两个自己挖墓自己埋。”

    总管的身子转过来。

    “老二,你干吗?”

    “干!自己埋最少省两千。”

    “娘奶奶……咋遇到你们兄弟俩……”

    “说吧,两千五到底包不包?”

    “两千七。”

    “不行。”

    “两千六百五?”

    “也不行。”

    “妈的,赔了吧,两千六百块!”

    “说过两千五多一分也不行!”

    “那……两千五百五?”

    “两千五就是两千五!”

    话出口,总管手已伸出来。那手虽老,却少茧多红润,证明总管已经多年没做粗活,靠承包葬人把岁月过得极熨帖、极滋润。哥望着那只手,脸上印着哀求,说家里没现钱,能不能先办着丧事,等几日事完再结账。那咋行?总管说,我们一向是见钱办事的,不然买寿衣、棺材的钱从哪儿出?哥说可现在去借两千多,不是小数目,谁家肯放手?总管就把腰板硬了硬,黑大褂在他身前身后揪了揪。

    “没钱也可以,把你家窑上砖顶上,我家明年想起一幢新房子。”

    “用砖顶……啥儿价格?”

    “一块五分钱,五五二十五,统共五万砖。”

    “你这是来喝我家的血,现在砖价最低都是七分一块砖。”

    “我包你爹的葬钱也是低价嘛。”

    哥的脸白了,“这不行,这样太心黑!”

    总管脸上荡着很薄很薄的一层笑,“不行你拿现钱来!”

    不消说,现钱是没的。也许哥家有,但他不会拿出来。他怕该我出的那份葬钱不还他。他若拿出来了我也真不还,他是哥,奈了弟何!我指望哥能突然一咬牙,从家拿出一笔现钱来。我盯着哥的脸,那张脸被总管逼出一层淡淡缺血的颜色来,到末了,哥在地上跺了一下脚,说总管,有一天你犯在我手下,咱们走着瞧。话毕就答应顶上五万砖,每一块卖五分钱。

    见哥答应了。总管仰脸对天笑了笑,声音混混沌沌,乌鸦叫般在院落荡动。笑毕,他招呼帮手站起来,对着大伙儿唤:

    “抬死人上草铺——”

    帮手们看总管把丧事包下来,且还低价买了五万砖,自然兴冲冲的,几下就摘了上房木板,架起一个床铺,铺了一层厚谷草,进屋去抬爹上死人草铺了。

    死人热身子

    老大,你爹啥儿营养,死半晌身子还热着。

    每早一碗土参煮鸡蛋。

    这才叫日子!我以后也吃土参煮鸡蛋。

    黑账

    我想我得盘算一笔账。爹死了,四窑砖不消说是弟兄两个各两窑。我已经私下一毛一块立下字据卖掉两窑了。哥却五分一块被总管敲了一窑货。如果眼下能和哥分家,至少把四窑砖平分,让总管从哥那两窑拉,我把自己的两窑一毛一块全都卖出去,最后按四成给哥付上爹的后事钱。如此一反一正、一正一反,我能拿到九千块,哥只能拿到三千块……

    不过,这就必须在爹的丧事办完以前把砖窑分开来,不然我卖的高价砖就含有哥的一份钱。

    我的老鸦

    照习俗,照总管礼仪规定,死人上了草铺,头前摆了供品,就有了灵位。有了灵位就必得有哭声。娘死时,我曾经想哭过,却掉不下眼泪来。在死人面前干哭是很急人的,这都是女人家的事。女人们有本事,一哭就有泪。已经过午好一阵,太阳都已摆到村西头,光亮黏稠柔韧,含着秋后的潮味儿。同家族的几个零星晚辈们,都已吃饱中饭,来到院里站着,等待总管派事,让哭就哭,让跪就跪。一切都被总管领导着。

    爹在草铺上静躺着,三炷香有三股青烟在他头顶冉冉地升,日光一照,如三撮丝线吊在半空中。一切事情都是总管安排的,棺材已经派人去抬,七层寿衣已经拿来,响器班已经告知,花圈和纸扎的童男、童女、金斗、银斗等礼品都已摆在了院落里。院落里很热闹,人渐渐多起来,好像都有干不完的事,吵吵嚷嚷的。其实忙的都是别人,倒不是我们主家孝子。

    一切都承包给总管了,我们的事就是听总管的吩咐去哭爹。我席地坐在爹的身旁守灵,听见哥在院里唤孩娃,找媳妇。总管让他们把孝衣穿起来,但嫂和孩娃都不在,哥急得团团转,骂嫂是没有孝心的死媳妇。正骂着,孩娃就从门外跑进来,手里抓一个黑乌鸦,叫着爹呀爹呀我抓了一个老鸦!抓了一个老鸦!哥一见这架势,脚一跺,一把将乌鸦抓在手里,脖子上青筋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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