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娃极惊慌,嗓音发颤。
“老鹰一追,它就落到我脚前……”
哥扬起头来一撒手,那老鸦就扑棱棱挣脱哥的手,白肚子在空中亮一下,身子一趔趄,呱的一声叫,掉头摆正身子飞高了。我盯着那鸦,见它飞得并不高,树顶一样齐,绕着院子盘旋了一圈儿,当它飞到大门前边时,两只眼盯着正屋的草铺和供品,像两粒珠子晶晶亮。那一刻,我从那乌鸦眼里,似乎看见啥儿,心里一动,捉摸到了一种征兆,待我想弄清楚时,它却绕过房顶飞走了,巴掌大一片淡影从爹的灵前滑过去,消失了。
“我的老鸦……”侄子瞅着飞走的黑鸦哭。
“你娘死到哪去了?”哥在吼。
“找烟袋……”侄子哭着道,“娘在爷滚倒的麦地找烟袋……她说爷的烟袋掉到……麦地啦。”
哥瞅着大门外。
“娘奶奶……这死媳妇!”
侄子哭声响起来。
“哭!”哥怒,“去跪到你爷的灵前哭!”
侄子就过来,揉着鼻子,跪到爹的草铺前。涕泪俱下哭得极伤心。他跪下和爹头前的供桌一般高,就那么跪着,直着脖子叫,“我的老鸦……我的老鸦……我的黑老鸦!”嗓子清丽纯净,像绷直的一条白孝布。
爹的灵前,终于有了哭声。
颤抖的啊呀呀
时至半晌,村头上传来颤颤抖抖一声叫:啊呀呀我的亲爹啊……
姐回来奔丧了。
姐一到家就要开始丧事首项仪式啦。
顶真的祭仪
“祭、仪、开、始——上——供——”
于是,我和哥,从爹的草铺两边慢慢走过来,微微勾下头,一人端一只半熟的童子鸡,鸡身上直插一双红筷子;一人端两盘粗供品,油货和三个白蒸馍。我们并肩走到灵前三步远,折转身、同起步,又三步回到供桌前,高高地把供品端到胸前方。
“下跪——”
我俩跪下来。哥瞄了一眼我,我也瞄了一眼哥,目光相撞时有噼噼啪啪的着火声。
“放供——”
我把熟童子鸡放到供桌中间,正对着爹的头。爹的脸上搭一方白手巾。白手巾的一角正吊在爹的头顶上,使那花白的发茬越发白起来,就如人死骤然全白了。
哥把熟供分别放在童子鸡两边儿。从那热鸡汤中,腾腾升起几柱白蒸气,东歪歪,西摇摇,把两盘熟供大部分笼罩在浓白的蒸气里。
收回放供品的手时,我拿眼刺了一下哥。
哥又用眼角刺了一下我,我脸上热辣辣地疼。我听见我和哥眼里的杆杆青光碰撞,就像两根青皮柳棍在乒乒乓乓打得极厉害。
“男主孝初礼,一叩头——”
乒乓碰撞声。
哥呀快看爹的脸上还有些红润哩
是爹喝土参蛋汤养的哩
弟想给哥说个事
说吧弟
那窑上的砖
哥知道贱价卖砖对不住弟
哥是没法儿人家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席
这话啥儿意思人还得死席咋能不散哩
我想我想我想了很久咱们迟早得分家
你嫂子在枕头边上也和我说这话
既然嫂也说晚分不如早些分
爹死了哥是爹哥得看着你娶了媳妇再分家
哥的心真好我想立马就分家
弟真想分家哥听你的咱办完丧事就分家
你没明白弟的意思我想眼下就把家分开
好像你嫂子也说过恨不得眼下就分家
嫂如母听嫂的那就眼下分家吧
爹刚死忙死人哪能顾上分家呀
家好分房地财产二一添作五
爹在面前你不怕爹起来打你一耳光
爹死了,家得分,没空儿就先把砖窑分开来
顶真的祭仪
“男主孝初礼:二叩头——”
我和哥弯腰下跪勾首向爹磕了第二个头。
太阳光温煦地照在我和哥的屁股上。
麦场上的冰凉夜
夜里,月亮冰凉地印在耙耧山那边。麦场上有张桌,桌上有马灯,光亮昏黄如泥,厚厚地糊在月光上。是夏天,风在麦场上刮来刮去。村人们在风中,被那泥糊的月光浸泡着,身上都凉森森的好像坐在井水里。
开会。
承包那四座烧砖窑。
有七户人家承包,队长让各户抓阄儿。
爹把我哥俩叫到场边问,有啥儿法儿才能抓到那个承包阄儿?我哥俩都说没法儿。爹就骂,滚到他娘的一边去,白供你们读了书!连这法儿都没有。正骂着,队长从麦场出来解小溲,哗哗地浇在一棵树身上。爹见势,拉我兄弟俩站在队长面前。
“兄弟,今夜能不能包砖窑就看你的阄儿啦!”
队长勉强笑一笑,“抓阄……凭命吧。”
爹说:“你十年前借过我家一袋谷子你五哥可没说过让你还……”
队长一愣,“我还你。明儿就还你!”
“你还了谷子还不了情!”
“咋样?一篮谷子还咋样?”
“不咋样。你把写承包二字的阄儿捏大些,好有个记号让我抓。”
“五哥……这是黑心!”
“你就黑回心!”
“我要不这样……”
“你家是独生娃儿一棵苗,我家这两孩娃都是七尺高,哪天拼死一个我家还有人续烟火,你家可就绝后啦。”
“五哥,这样太没良心啦……”
“啥儿他娘的良心……走吧,把那个阄儿捏大些。”
队长走了。他来尿时腰板挺直,回去时背就弓起来,仿佛天塌下来压在他头上。
爹望着队长的后影,骂他一句王八儿子。就对我俩说,要包到砖窑以后的日子就有日有月啦,不要两年就会成为瑶沟村头户大人家。你们回去一人扛张铁锨来,今夜有人和爹吵,就拿铁锨砍到他头上!
话毕,爹大步回到了麦场上。
我哥俩一人回家背了一张锨。
月光依然很清冷,马灯光摇摇晃晃,似乎要熄灭。队长把阄儿捏好了,共七个,在他手窝里摇摇摇,摇摇摇,最末他站到人中间,瞟瞟爹,又瞟瞟别的人,说:“开抓吧,谁先抓?”
“我!”队长的语音未落地,爹就旋儿从地上挣起来,“奶奶八辈子,听天由命。天叫承包砖窑我就承包啦,不叫承包就去他娘的蛋!”
这当儿,我和哥就站在场外的一道黑影里。月光在我们眼中极清凉,如流着一道水,有样东西,也许是狗,也许是狼,在场外半山坡上晃动着。我哥俩各自手持一张尖头锨,寒光一道一道映在半天空。看不见爹是咋样抓阄的,只见他朝队长面前晃一晃,站一会,就有人唤说打开看一看,打开看一看!爹就朝马灯下走过去,然后就在桌上擂了一拳头,扯着嗓子叫:
“我承包砖窑啦——”
“我家承包砖窑啦——”
接下,麦场上一阵静寂,散会的脚步声,踢踢踏、踢踢踏,人就散尽,仅剩下凉夜空空荡荡搁在麦场上。
顶真的祭仪
“男主孝初礼:三叩头——”
乒乓碰撞声。
我说弟呀你是不是想立马把砖窑分开来
听口气哥也有这意思
弟是不是联系到了好买主
能略微卖得贵一点
那弟干脆把四窑全卖掉
人家只要两窑货,实在对你不起哥
是这样。弟要那两窑好像比西边两窑要大些
东窑比西窑每个都多装三千砖
三千砖能卖两百多块钱
两窑每茬都能多卖五百块
哥呀那我就把两个东窑要了吧西窑就归你
两个东窑都要吗
都要吧
你该给哥分一个
两个挨着装窑出窑都方便你就把两个给我吧
这样儿哥不说啥儿怕嫂子要闹的
娘死嫂如母爹死哥如父哥嫂要做我爹娘哩
分家的事总是大让小
情同手足弟忘不了哥的恩
弟下死心都要东窑吗
下死心
真下死心了
真下死心啦
那就东大窑归你西小窑归你哥亏由哥来吃
定啦哥千万别反悔我就要东窑
弟也别反悔让村人耻笑咱兄弟
放心哥弟决不反悔决不做对不住哥嫂的事
顶真的祭仪
“男主孝起身初礼完毕——”
总管站在灵位前,每唤一声他的双眼就要望望天。天是淡黄淡红色,日光洁净滑润浇在院落里。孝子行礼肃穆又热闹,一个折子又一个折子往下演。男主孝行完初礼轮到女主孝,男女主孝完毕该孙子辈的主孝们。孙子们行礼同样分男女,孙子们完毕还有邻舍孝、远亲孝、朋友孝。初礼完了行二礼。二礼同样分男女,同样分主孝次孝邻舍朋友孝,且二礼不仅要叩首还要作揖伴哭声。到三礼那哭声就须涕泪同下三叩首九作揖演得哀伤热闹,让看的人跟着掉泪说你是个大孝子。
爹的丧事为小办,行的是最简祭仪礼。然如此都已极热闹,院落里站着不少村人们。偶有几只麻雀在树上叫,或有乌鸦从头上飞过去。谁家的狗,卧在院落边,盯着草铺前的三盘供,嘴里还滴滴答答流着清口水。总管就是站在那狗边喝令的。
“女主孝上香——行初礼——”
我和哥行完初礼回到草铺两边跪下来。嫂拿两炷香,姐拿一炷香缓缓走出来。所有的人又都把目光搁到她们身上去。然哥却把头勾下,选出了一块光地方,拿根柴棒在地上画来画去。我想看看哥画啥儿,就站起来去爹的身上赶蝇子。蝇子恋死人,一团一团飞,嗡嗡声一阵。我的手不停地在爹的身上身下滑动着。
终于我看清,哥是在跪着做算式,乘法、加法、减法。到末了,他把那地上的一片数字都擦去,极慢极慢地心算手写,那光地上就有了一道算式:
25000×8×2=4000
我明白,他是算他的西边两窑砖,一窑有两万五千块,每块若卖八分钱,共两窑,每烧一茬窑能卖四千块。不消说,给爹行礼时,他的心都在他分到的两个砖窑上。
蝇子在爹的身上飞来飞去。
姐、嫂开始一叩首。
她们女人磕头姿势很好看。身子像忽直忽弯的一张弓。偏西的太阳,等她们直起身子时,便在他们的长发上闪出一层黑亮。
“女主孝初礼,二叩头——”
姐、嫂弯下身子时,哥起身从她们身边走过去。我想哥是去解溲。可他却在这热闹时候,打总管身后出了院落去,到了砖窑。
东窑西窑
砖窑在村南,依着耙耧山。在这秋季里,山上光亮秃秃,黄土裸在日光中,如是裸开的阔胸脯,那四个砖窑在那胸脯上,就如四个奶子高高耸立着。砖窑的火道,早上才刚刚由爹封上了。白烟不再从窑顶朝上升,而是从窑四周的土眼壁缝中,抽丝一般极细极细雾样升腾着。这砖窑,东一对,西一对,当间是做砖坯、晒砖坯、架砖坯用的方场地,平平展展,浮着一层红面沙。场地最尽头,有几棵杂树,都已碗粗成材,枝条上,伶伶仃仃点着几只麻雀、斑鸠和乌鸦,它们都把目光搁到砖窑的方场上,似乎在寻啥儿。往日,他们能在那找到被爹包来做砖的工匠的馍粒、米饭粒。可眼下冬来了,那场上只有一架一架晒干的砖坯子,却没有啥儿吃食。
已近冷天,工匠都回家猫冬了,只有专门烧窑的火工孤伶伶地立在窑场上,伴着树上的东西们,影子在落日中投出很长一道黑。
家里在行祭仪礼,哥一直没回来。我知道他去窑上看他分到的西窑了。我想我不能待在死人边上不管窑。爹死了,我要让刚分到的东窑好好活下来。
我悄悄到了砖窑场。
“你来啦?”火工看见我,忙迎上来,“你看我忙着不能去给主人烧张纸。”
“别烧啦……我哥来过吧?”
“你哥说你们分窑啦……他刚走。”
“分窑啦,他来干啥儿?”
“他到他的西窑看了看,说以后让我跟着他只烧西边两个窑,钱还是一分不少拿。”
我站在火工前,朝西边两窑看了看,恨不得撒尿把那窑冲塌。没料到哥的心认认真真黑到了极点儿,刚分窑他就把火工抢走了。砖工好找,火工难寻。他把火工招走我咋办?且谁都知道,这火工烧了二十五年砖,是十里八乡再也找不见的火工啦。
“你答应我哥啦?”
“烧两个窑给四个窑的钱,我能不答应?”
我不再说话,抬脚踩着一条小路朝我的东窑走过去。有乌鸦从我的头顶飞走了。火工看我脸色硬青硬青如是一块板,就静悄悄跟在我身后。我抬头盯着那乌鸦,直到它成为一粒黑豆,消失在红绒绒的西天里,始终不跟火工说话儿。
到东窑,站在两窑中间,热浪一阵一阵朝我推过来。我盯着我的两窑看,好一会儿不扭头。我知道,以后我日子中的金银都靠这土窑啦。我一定要烧出我的一个天,烧出我的一方地,把哥的西窑逼到天地外边去!
这一刻,极静寂,能听见窑中被封灭的血火呼呼啦啦的燃烧声。
“二掌柜,”火工说,“你们兄弟分窑是抓阄还是咋样分?”
“亲兄弟抓阄伤情分,嘴上说分就分啦。”
“那老二……你可吃了亏。”
我猛地转过身。
火工品味着我的脸。
“这东窑没有西窑好。”
“咋的啦?”
“先前你不管窑上事,不知道东窑砌得有毛病,每烧一窑都有一半坏砖,不是过火焦砖就是烧不透。”
我怔着。
火工在我面前矮矮矬矬如是一团泥,眼屎从来没断过。
“一窑得坏多少砖?”
“一半儿。”
“每次都坏吗?”
“有时候也能烧出全好的。”
“现在窑里的咋样儿?”
“第一窑已经焦了一半。”
“你咋知道?”
“夜深人静刮起小西风,我闻见过焦煳味。”
“这些,我哥都知道?”
“他早就知道啦。你是老二,空口分窑你该要西窑。西窑虽小,但它货色好,每茬窑都比东窑多卖钱。”
弟下死心要东窑吗
下死心
真下死心
真下死心啦
那就东大窑归你西小窑归哥亏由哥来吃
“哥真知道这东窑是坏窑?”
“你爹没死时他就说过爹死了分窑东窑分给谁就害谁一辈子。”
该死的哥呀哥
该死的哥!
该死的哥呀哥!
爹死后就轮到你了哥呀哥呀哥……
顶真的祭仪
“女主孝行初礼:二叩头——”
火工的双肩摇摇又摆摆
我直立在东窑的一个土堆上。那黄土是用来制砖的,硬板板的,敞亮出清新的鲜土味,和砖窑的热浪一搅和,呈出半红半白的温香气息,朝我的鼻子一阵一阵挤,余味又从我的鼻下朝西窑吹过去。西窑在我的眼眶里死死嵌装着,如两座土山压着我的红眼珠。我觉得我的眼珠将被哥的西窑挤出来。
“二掌柜。”火工又在我身后轻轻叫一声。
我缓缓拧过身子来,盯着火工的脸。
“这东窑也不是烧不好,你可以修修窑。”
“咋修窑?”
“这山下常刮西北风,在窑的西北加厚二尺土。”
“哥让你只烧西窑一月给多少钱?”
“老价钱,一月四百块。”
“我给你钱多你肯来烧东窑吗?”
“我们手艺人,谁给钱多就跟着谁干活。”
“说好了——我一月给你五百块!”
“四百九吧,五百多了些。”
“五百。你包东窑没坏砖,得保证不管西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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