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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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的,二掌柜,五百多了些,我要四百九十五,让去五块是咱们的人情钱。”

    我额上血管开始瘪下来,眼珠也不再那么胀痛了。来了一股小北风,窑上白烟朝南面倒过去。有两条黑狗,从麦田咬着往村子里边跑。我乜斜一眼,又轻轻松松把头偏过来。

    “封火后窑里透风,砖就要焦吗?”

    “像眼下,只要把封上的火口捣个洞,里边的砖就烧起来,那砖有多半是坏货。”

    “你不去给我爹磕个头?好歹他也做过你两年掌柜哩。”

    “要去的……我这就去,这就去。”

    火工去了,他走路身子一个颠儿一个颠儿动,双肩摇摇又摆摆。

    狗戏

    太阳至西,红红亮亮,山上、野地、麦田、草坡、村头、砖场,到处都沐浴在日光中。家里哭丧的声音,随风荡过来,又随风荡回去。

    刚走过的两条黑狗,咬进村里,又咬出村来,吠叫声一阵一阵。

    我朝西窑走过去。

    我用锨在西窑的封火口上捣了两个洞。

    我用两个薄坯挡住洞里的火光。

    我从西窑出来时,那两只黑狗跑到了砖场上。它们忽然不再撕咬,不再吠叫,在砖场的坯架间你追我,我追你,像出戏。有几只乌鸦,从耙耧山上飞下来,落到场边的大树上,盯着狗戏,呱呱呱呱叫得极炸耳,如给狗戏配敲叫。

    邻孝叩首三作揖

    家里淡了热闹。

    女主孝初礼已完,第三辈孝子行礼粗粗糙糙,且都男女合并,总管那边喊叩头——这边孝子头戴白孝,把头勾一下,那边喊作揖——这边两手一合,在胸前一竖,完了。夕阳从院中移至院边,如飘扬的一方红旗。看热闹的女人们渐次回去,又该烧饭啦。

    饭前,必须得让爹穿上寿衣。总管着急,行孝令喊得草草了事,他把“次孝一叩首”、“次孝二叩首”、“次孝三叩首”和“次孝三作揖”,一并叫为“次孝叩头作揖——快一些!”

    祭仪一简化,其中就没了滋味,乡间文化浅薄了,使人一眼看到底,人们就愈加觉得丧事冰冷。

    看热闹的人都走了。

    院子中只站有孝子和事上杂人。

    我从窑上回来。初礼已行到邻舍、远亲,嫂和姐都周周正正跪在爹的两侧。哥在门口等我。他满脸急性,两眼着火,见面就问哪去了?我说你刚才哪去了?他说我在厕所解大溲。我说我到门口找你啦。他就回头扫一眼院落里,对总管叫了一声“我兄弟回来了”,然后对我道,“总管有事给咱弟兄俩商量。”

    “是嫌钱不够?”

    “不是。”

    “啥儿事?”

    “他来你就知道了。”

    总管听得哥唤,叫了一个徒弟,替他叫着礼令,就撩下长袍,从院里走出来。

    门外的风景,自然要比家里清秀,山为山、坡为坡、梁为梁。天瓦蓝柿红、风草青土苗、田半紫半碧;还有擎在秋天上的树,闹在村头的狗,挂在坡上的羊,停在房脊上的鸟,缀在云中的鸦,都被西去的太阳抚弄出别种样子的颜色。总管一出门,就仰天出了一口气,说声钱难挣、屎难吃。然后看看哥,看看我,又看看哥,再看我,最后把我俩朝大门一边拉了拉,脸上就成清清洁洁一片圣地了。

    “知道吧?”

    “啥儿?”

    “你们爹还没断掉最后那口气。”

    我哥俩都怔住。

    “不会吧?”

    “我刚才走近看了,他的脸上还红润。”

    哥说:“他先前每早都喝土参煮鸡蛋。”

    总管说:“我这辈子办过三百多次丧事,死半晌脸还透红的人,上半数的能救活。”

    我说:“我爹也能救活吗?”

    总管说:“我万一救活他,你哥俩得照样把两千五百块的丧费付给我。”

    我说:“天下哪有这种理。”

    总管说:“听你哥的,哥大你小。”

    哥说:“总管,你这是成心从我弟兄俩身上敲笔钱。”

    再说话儿,总管扭转身子,几步流星,又回到院落,把徒弟往边上一推,站在原来的位置上,咳了一嗓,抑扬顿挫唤:

    “邻孝叩头三作揖——”

    “再作揖——”

    有群乌鸦飞过去

    有群乌鸦从我家门口飞过去,叫声清脆稠密,屎就屙在我家大门口,滴滴答答落在我脚前、哥脚前。

    兄弟一致

    咋办

    听哥的

    这么大的事情我可做不了主

    爹死自然哥如父哥能做了主

    总管说的是爹没死

    总管也没说爹一定就活着

    总管说能救活咱不能眼看着爹死去

    可总管没说爹一定能救活

    我也觉得爹是没活过来的指望啦

    丧事都办到了这一步

    我说就让总管接着把丧事办下去

    立马就该穿寿衣穿上寿衣就啥儿也不说啦

    又有乌鸦飞过去

    又有一群乌鸦柔和地叫着从院落上空飞过去,叫声落在房坡上,滚进院落里,砸进人们耳朵中。

    胸口上的开门关门声

    哥前我后,我们披麻戴孝,一身素白,一脸哀痛,满心忧虑,轻手轻脚从总管身边滑过去。然却不见姐嫂在哪儿,只几个零星远孝跪在草铺前,在地地道道行最后几道初孝礼。

    行完初孝就要给爹穿寿衣。

    “你嫂你姐呢?”

    “不知道。”

    “找找去。”

    “你去吧。”

    穿寿衣是祭仪极重要一条,关系死人在另一个世界四季春秋的冷和暖,且脱衣掀衣前,得有媳妇端盆温开水,女儿洗脸擦身子。以示她们床前行孝一辈子,直到把老人送到另一方天地里。

    哥到爹的房里找姐嫂。哥到灶房找姐嫂。哥到门外找姐嫂。至尾有人说看到姐嫂去厕所,哥就到厕所门口叫,不见有回应,正要转身走,忽就听见嫂在里边唤:

    “孩娃他爹你进来!”

    “你出来。”

    “叫你进来你就快进来!”

    哥走进厕所,果见嫂子和姐都在厕所里。她们没解溲,孝衣穿得极齐整,脸上露出的东西也齐整,都是板板硬硬的青颜色。见了哥,嫂子一步跨上来,说你看咱姐吧,我来厕所尿尿她也跟到厕所来。

    姐冷眼瞟了一眼嫂,又把目光转过来。

    “爹死前就说过,他死了把玉石烟嘴留给我,可你媳妇拿着不给我。”

    哥柔柔地望了一眼姐。

    “你要烟嘴有啥儿用?”

    “我要送给你姐夫,他眼下吸的烟袋还没嘴。”

    “爹箱子里还有一件皮大衣,你拿回去送给姐夫穿。”

    “你姐夫一辈子不希图吃穿,只希图嘴里能噙一块玉。”

    哥又把脸转到嫂子这边来,见嫂子脸上满满当当盛着气恼,不等哥开口,就摔出一句话:

    “她男人要烟嘴我娘家爹就不要烟嘴啦?”

    “你不会把皮大衣拿回娘家去?”

    “我爹已经有件皮大衣。”

    夕阳如血,爹穿寿衣的祭仪立马开始,没有姐嫂就没人给爹洗脸擦身子。哥说你们先回去,烟嘴以后再分也不迟。姐说不把烟嘴给我我就不给爹洗脸。于是哥就急,盯着媳妇问烟嘴哩?媳妇说你把烟嘴给你姐我就在爹面前一声也不哭,不磕头不作揖!把烟嘴给我你俩都滚出去给爹洗脸吧!哥骂道,爹死了,连爹掉在床上的一根头发都是我和老二的,你们女人家谁也别想要,把烟嘴拿出来,丧事办完由我和老二分!

    哥到底是嫂的男人,烟嘴给哥嫂毕竟放心些。嫂双手气得哆嗦,还是把腰带解开,脱掉裤子,从内裤兜中取出烟嘴给了哥,然后系上裤带。大男人追到厕所要烟嘴,灶房的厨师把馍蒸得那么大,用面就像窑上做砖用黄土,你咋不管你咋不敢管?嘟哝着,嫂就出了厕所。

    姐没跟着走。姐热辣辣看了一眼哥。

    “把烟嘴给我吧。”

    “先去给爹洗脸穿寿衣。”

    “你姐夫再三交代我回去要把烟嘴带回去。”

    “先去给爹办丧事,我也早看上了这烟嘴。”

    姐一怔,热辣辣的目光立马僵硬着,盯哥一眼,说我看你能贪到哪,吸纸烟还想要烟嘴!话毕,就走出去了。

    太阳离西山还有一树高,如剪圆贴在西天的一张纸,薄得一指头能捅破,洒下的光亮血红血红。

    黄昏从山上下来了。

    瑶沟的炊烟晃晃悠悠升上来。

    即刻就要给爹穿寿衣。

    爹穿上寿衣,好歹就到了那边季节中。

    总管喝了几口凉开水,嗓子润好了。

    所有孝子都跪在草铺旁。最前排一边跪着哥和嫂,一边跪着姐和我。供品原样不动摆放着,香炉的三炷高香刚换上。屋里奇静奇静,一片孝子一片白,目光都被总管抓捞走,等着总管那一声悠长悠长的行孝令。只有姐不时用眼角瞟瞟嫂,瞟瞟我,又瞟瞟躺在草铺上的爹,末了她用手在我膝盖上碰一下。

    东西不能让哥嫂全捞走

    我知道

    哥比你精明

    我知道

    哥把爹的烟嘴都装进兜里啦

    啥儿烟嘴

    爹见天噙在嘴上那个青玉的

    值不了几个钱

    孩娃哪儿磕伤碰肿用烟嘴一滚就消肿

    想要吗姐

    你姐夫自打和我结婚就看上了爹的烟嘴

    我从哥手里给姐要出来

    你咋能要出来

    爹死了哥如父分啥儿就得大让小

    姐是嫁出去的女儿不要别的就要这烟嘴

    我替姐要出来姐要替我守好爹的屋

    屋里有啥儿

    屋里没啥儿但一件破衣裳也别让哥嫂轻易拿走了

    我替兄弟留心守着屋兄弟一定替姐要烟嘴

    “孝子注意:准备给寿星穿寿——衣——”

    总管的礼令传来了,嗓音高亢,像一阵风从爹的身上刮过去,把所有男孝孝帽、女孝孝巾都吹得一飘一飘的。听得这礼令,姐碰我膝盖的手忙不迭缩回去,跪着老老实实不动弹。

    “女主孝给寿星洗脸,擦身——”

    有一个女孝端来一盆温开水,另一个女孝手持一条白毛巾,她们从一边屋里走出来。姐和嫂走过去接了,缓缓朝爹灵前移步。总管在她们身后交代说,要说行孝话!要说行孝话!孝子们都把目光搁到姐嫂身上去。能听见夕阳从院落收走的声音吱吱叫。来了几个闲杂人,立在总管身旁看热闹,肃穆重又在他们脸上冰结着。谁家的猫,在门口喵喵叫了叫,突然跑走了。不知从哪儿传来乌鸦的呱呱声,声音由小渐大,由远渐近,愈见清晰,仿佛就是因为爹才飞来的。嫂子端着盆,水蒸气和香烟搅着在供桌周围疏疏地升腾着,姐手中拿着刚买的白毛巾。她们到供桌前,总管叫声男左女右,她们就拐到右边去,站在了爹头前。人都屏气等待着。

    七层金丝镶边寿衣摆在草铺上。

    总管咳了咳,终于直嗓唤:

    “行孝洗礼:揭——阴——巾”

    嫂子把水盆朝姐面前伸了伸,姐把白手巾在水中湿了,拧干、抖开、叠成方块。然后,极慢、极慢地伸出右手,把爹的盖脸手巾揭去了。

    爹的脸一下被摆到了众人眼睛里。

    那张脸除了嘴角有些歪,别的没啥儿变,还是那样深的额头纹,那样上吊的右眼角。脸色呈出黄红色,红在黄中,黄在红上,如同久病却不缺少营养的那种脸。看到这种好脸色,不消说,见过死人的人心里都疑怔,都想到爹活着时日子过得何等肥润流油。这一时,四周极静,有只蝇子在人群中间飞,嗡嗡声就如同村头开来一辆拖拉机。

    孝子们的目光全都盯着爹的脸,表情呆板。

    我偷眼瞅了哥,看见哥的表情不仅木然,似乎还很惊怕,脸上的肉颤颤地动。我心中明白,哥是怕总管说的话应验。

    时间慢极。

    总管终于又唤道:“洗——脸——”

    洗脸并不真的洗,只是用湿手巾在脸上擦一擦。听到礼令,姐就把湿手巾从左手换到右手来。照章式擦三下、六下、九下都可。姐一边在爹脸上轻轻擦着,一边同嫂一道说:“爹,你别动,你女(媳妇)给你洗洗脸。”“爹,你别动,女儿(媳妇)给你洗洗脸。”每擦一下,她们就这么重复一句。可擦到第五下时,姐不说了,仅嫂一个说。姐的手僵在了爹的鼻下、嘴上那一方,就仿佛她的手突然被谁抓住了,脸上充满了黄白色的惊疑,两眼不看爹,只盯着对面墙上的啥儿地方。总管在几步之外唤:“再擦一下!再擦一下就行啦!”姐好像没有听见。看到这情景,哥的脸一下转成苍白色,他问咋了姐咋不擦了姐?姐也同样不作答,如同她冷丁发现啥儿。我从地上站起来,死死盯着姐的手。孝子们都从地上站起来,死死盯着姐的手。姐的手那么僵一样,终于觉出了啥儿东西。她急急扔掉手中毛巾,扒开爹的衣裳,把耳朵贴在爹的胸口听了听,突然直起身子惊叫道:“爹还活着!我爹还活着。还活着……”

    顷刻,惊愕堆满一屋子,所有人的脸上都被压出苍白来。哥拨开几个肩膀,趴在爹的胸口仔仔细细听了听,然后直起腰,一手把头上的孝帽揪下来,说老二你听听。

    我把耳朵搁在爹的胸口上,听到了开门关门那种粗啦啦的吱咔声,一下又一下,节奏匀称。

    爹真的还活着,似乎一会儿他就会折身坐起来。

    我立马摘了孝帽,脱了孝衣。

    所有的孝子都立马卸了孝。

    “快找医生去!快找医生去!”

    屋里开始乱起来,嘈杂一片,如汹涌山洪从耙耧山坡上滚下来。

    “到镇上找医生,快到镇上找医生呀!你弟兄俩还呆着干啥儿呀?”姐的嗓子极尖厉。

    哥看我一眼,我回哥一眼,哥忙不迭儿从人群中跑出屋。

    总管来门口瞟了瞟,回院里燃了一根烟。坐在一张凳子上,悠闲地吸起来,吐出的青烟,由浓到淡,冉冉升空。

    归巢的黑乌鸦

    最后一缕夕阳将尽时,从南边飞来一群黑乌鸦,都染上了天空的红颜色,从瑶沟上空飞过去。在我家、在村里没有停留,就入了瑶沟深处,呱呱的叫声哗啦啦坠满地。

    无话可说

    ……

    木把雨伞和铁把雨伞

    院落里干净下来,清静下来。祭仪总管走了。帮手走了。孝子们也都走了。他们带走了发给他们的白孝布。那东西很有用,做洗锅布、蒸馍布都是上好的。村落里时常有人为没有蒸馍布东借西借。放好棺材的地场,眼下只有两张空板凳。草铺门板又装到了屋门上,那铺过的谷草捆好靠在后门边,过些时日天彻底冷下来,还可铺床用。屋子里被姐扫得很干净,东西都照往日的原样摆放着。

    忙完一应杂事,送走道贺的邻舍闲人,我们家开始吃晚饭。爹在床上倚着被,半躺半坐着。

    姐给爹做了一碗土参煮鸡蛋。大家则吃总管、帮手剩下的余菜、余馍、余汤水。等给爹的土参煮鸡蛋端上时,姐、哥、嫂和侄儿都端碗坐到了爹的身边。

    这当儿,爹看了齐齐全全一家人,如大年三十团圆饭般围他散坐着,就在床上动动身子,说了他活过来后的第一句话:

    “我的玉石烟嘴你们去找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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