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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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车转身,一棍打在他的头上,说回屋歇去,大晌午你不歇着有啥儿野。傻老大怔怔地望着爹,拿手捂了额门,觉得手里有了热粘,说你还打我,赵家老二真的强奸了苗家的老四。傻老大本还想说些什么,如他在槐树林边上看到的赵家老二脱人家衣服的情景,可爹又一脚踢到了他的肚子上,一个趔趄,他差一点倒在地上。这当儿,牛却叫了,哞的一声,又灰又粗,长长拉开如一条水流。

    爹又去给牛拌料了。

    老大从家里出来,在门口站着。村落的静默,和没有村落一样。日光红白,暖得人身上发痒,猪粪鸡粪,旧的干了,新的在路上被日光晒着起烟,一丝淡淡,摇摆着上升。老大去院墙上抠了半把老土,把额门上的流血止了,拍拍落在衣上的灰土,朝村东槐树林去了。

    槐树林不大,在山梁腰上。可林里有水,几汪水泉,养旺了槐树,一蓬一蓬,密密地连着。四月时候,叶早已齐全,林地里终日一片阴潮。草也旺盛,绿了一地。洪家老大在这闲逛,便看见赵家老二把苗家老四的衣服脱了。苗家的是提了一个菜篮,这是个挖野菜的好季节。赵家的脱人家衣服时候,菜篮就在地上放着,有个麻绳圈儿系在篮上,有一把菜盖了篮底。他立在槐林高处,听不见赵家的说了啥儿,只看到苗家的脸色惊白,木然着不动,任由人家把她衣服脱了。后来,后来洪家的老大就往村中跑去了。报告了。又独自往林地走回了。

    他在路上折断了一棵死树,桐木,去了枝梢,三尺有长,持着朝槐林走来。他想从赵家的身后走去,一棍打在赵家的头上,像爹打他一样。可是,他从槐林一侧绕到那儿,一汪泉的边上,却没了赵家的老二和苗家的老四,有被压倒的草,有血。血在草上黑着,血气腥了一林。还有系了麻绳的篮。

    二

    苗家老四十四岁,个儿高,单瘦,读高小。她哭着回家,说了林地的景况,脱了裤子给爹娘去看。爹娘正要下地。爹把家什扔在地上,又把一个喝水的碗给摔了,坐在屋门槛儿上抽烟。娘哭骂着畜生、畜生,烧了开水,又去村头小店里打酒。小店卖散装烧酒,店主说多少?

    她说二两。

    店主说够喝?

    她说闺女她爹扭了脚,烧擦烧擦。

    店主让她不够了再来,她便端着烧酒回了,一个街上都漫散着她端的酒香。回到家里,把大门闩了,用酒去擦女儿的下身,疼得女儿要叫,娘说千万不能叫哩,女儿便流着眼泪,哆嗦了身子,由娘里外擦了,消了毒,又用冷开水蘸着洗了,让女儿躺在床上睡着,出来缩在男人面前,说,咋办?

    男人不语,抽烟。烟雾腾腾。

    女娃儿一辈子哩。

    男人把烟灭了,起身欲走,又回身说女人嘴要严些,万不要说给邻人。

    苗家爹出门去了,脸有青色。走出院落他又把大门掩了,在街上咚咚走着,有人问他什么,并不多答,只哼了嗓子,问的人怀疑许久,在他身后立着不动。他去了赵家。赵家住在村间正中,种地,兼有生意,在镇上开个铺子,间半房屋,一间门面,半间仓库,卖乡用家具,如杈、镰、锨、耙、绳和门环儿,箱扣儿,锤和斧头。五日一集,集时赵家爹赵林去镇上营业,不集回来种地,铺子有亲戚看管。赵家的日子过不过那些私做药材生意的暴户,可在村落中也殷实得十分可以,去年盖了上房,浑砖到顶,不见半点泥土,连地上都铺了水泥。水泥中掺了玻璃,屋中央铺出一朵亮的莲花。今年,赵林计划再盖厢房,依然浑砖。他正在院里收拾地基,挖出槽来,立马就要动工。苗家爹推门进来,不转身便关了大门,看见赵林正在挖土,便竖在院落中央,脸上青出紫色。

    你家老二哩?

    赵林停了活儿,不在,找他有事?

    你是他爹,你去我家看看。

    赵林扔下铁锨,出事了?

    你去看看你养的畜生把我闺女弄成了啥样。

    赵林懵懵地望着苗家的爹。

    是老四,今年还不足十四。

    赵林灵醒过来,脸上掠过了白,说苗家兄,我们两家无冤无仇,我教育的孩娃我知道,他好歹也是读毕业了初中的,不会轻易干了那种事,你这样说是抓住了还是看见了?赵林这样说时,额门上有了汗,望着苗家爹,把一个凳子放到了苗家爹的屁股下。苗家爹并不坐凳,他脖子上的青筋又高了些许,说我不用抓,也不用看,你把你儿子找回来问一问。

    赵林让媳妇出门去找儿子了。

    两个男人在院里默站着,僵了一会儿,赵林给苗家爹敬递一支香烟。苗家爹没接那烟,自己装了旱烟抽起来,乜斜了赵林,看见他缩回递烟的手时有些抖,他脖子上的青筋便平平地隐了一半色,心里些微有了轻快感。他努力着去想赵林这辈子哪儿有对不起他苗家的,却是苦苦没有想出来,种地地块没有靠在一块儿,住房又不在一条胡同上,没有地界之争,没有房宅之争,赵林又没当过村长队长,也没有分配上的不公。赵林在镇上开铺子,他去买过一张锄,用了一天,发现那锄上有裂缝,又去换时赵林不想换,说挨了土这锄没人再买了,再说裂缝不在锄刃上,用三年五年断不了。可是最后赵林还是给他换了锄。苗家爹努力去想自己有哪些对得起赵家的事,搜肠刮肚,把烟吸得粗重深长,也仅仅想起去年收麦下雨,赵林拉一车麦在梁上爬坡,他从坡下把他的车推到梁顶上。实在不见瓜葛,无仇无冤,无恩无怨。这使苗家爹有几分泄气。倘若他对自己有仇,自己对他赵家有恩,都可以借此一抖而落,可是,一丁点儿都没有。他不能把他家儿子强奸他女儿的事情弄得再大些,不能因此使赵林对过去的事后悔莫及。他后悔他们中间为什么不早时结下些或恩或怨的事呢。

    去找儿子的赵林媳妇没回来。

    院子里倒是安静,麻雀把新挖地基的红土蹬落在了基槽里,啁啾的叫声叮当一片。

    苗家爹磕了烟,说,我不信你儿子去哪儿你能不知道。

    赵林微抬一下头,我又不能把他拴在胳膊上。

    苗家爹白了一下眼,我闺女十四,村里没有她认不出的人。

    赵林把烟拧灭在鞋底上,我养的儿子他啥儿德性我知道。

    苗家爹半转过身子去,给你说赵林,政府一查就人证物证了。

    赵林站起了身,你不用去告,是我儿子我让他吊死在房梁上。

    迟疑一下,苗家爹走了出去,出门时把赵家的大门甩了一下,要关的一扇门板关上又弹回去了。赵林没有送客,立在院子中央,脸上的灰色硬了一层。

    苗家爹从赵家出来,在村街上小小站了片刻,他看见有人赶着牛,扛了犁往村外走去,是姓洪的文鑫。洪文鑫答应犁过地把牛借他用几天,将他后梁上的荒地翻一遍,说好了用牛一天,给十块料和牛的苦费钱。他觉得偏贵,外村都是八块,想追上洪文鑫再商量,走了几步,想到床上的女儿,便又犹豫下来。

    三

    苗家在耙耧山脉不算大户,不如赵家姓广。但在洪家峪村,赵家也没有几户人家,苗家也没有几房院落,彼此都是无势可依,具体下来,苗家的是四个闺女,清一色梳了长辫,表面上有些势单力薄,但自大闺女出嫁到镇上以后,情况就有了改观。苗家女婿的亲戚是镇上派出所的工作人员,职务不大,干的是接了通知以后,把人暂时看管起来的活儿。这件事情,和法律有些干系,便总觉得十分要害,因此,苗家和人家也串成了亲戚。偶尔,人家从梁上走过,也拐到苗家借口水喝。有次,苗家还给人家烧了一顿饭吃,鸡蛋捞面,人家吃得十分满意。

    村里多已知道,苗家有亲戚在镇上派出所工作。苗家爹娘,也给人说,亲戚在派出所专干抓人的差事。加上二、三闺女,双双读了高中,学习成绩很好,住校在城里的重点一高,家里的日子,目前还嫌贫薄,为了女儿读书,苗家时常把正长的猪赶去卖掉,把不成材的树砍下卖掉。责任田也种得格外用心,老二老三,每学期要背走许多粮食。日子虽然贫薄,但村里有眼光的人都已看出了苗家的前景,两个女儿,将来都考上大学,也未可知,亦未不能。正是这些,苗家爹才有气力把赵家的大门重重甩了,使门板关上重又弹了回去。

    回到家里,日已西去,院内染了红色。苗家爹坐在院子中央抽烟,媳妇过来问他情况,他说四闺女咋样?媳妇说不再疼了,躺着就好,只是不能下地走路。

    苗家爹说,告他赵家。

    媳妇说,去给大闺女女婿说说。

    到屋里床前,问确凿了女儿,说是赵家老二没错,苗家爹就让媳妇收拾起那几十个鸡蛋,用一个兜儿装了。

    媳妇说,空手去吧,这鸡蛋我想卖去。

    苗家爹说,干啥?

    媳妇说,下个月老二老三又要回来要钱。

    苗家爹说,下一集再砍一棵树卖。

    他便提了鸡蛋朝镇上去了。相距镇上七里,出村时看见洪文鑫在梁上犁地,他的傻儿跟在犁后,一弯一步,一步一弯,像点种啥儿。有化肥的味儿飘来,知道洪家犁地时点了底肥,苗家爹就快了几步,朝洪家地里拐去。

    洪文鑫收犁,站住,朝梁上望着,一脸的疑惑。洪家的傻大一看见苗家爹,丢下手里的肥料,大步朝梁上迎去。洪文鑫忽然慌了,追上一步,呵斥了儿子,让他回去歇着,不要胡扯八道,自己就迎了上去,没有让苗家爹走进自家地里,近了自家傻娃。

    有事?

    去镇上大女儿家。

    没啥事吧?

    我给你说说借牛的日子。

    两个人远远离着洪家的老大,说了借牛的日子,又说了外村的价格。

    苗家爹说,外村一天料钱都是八块。

    洪文鑫说,那就一天八块吧。

    苗家爹这就走了,踩着人家小麦苗的行儿,把脚落在麦垄中间。走了几步,洪文鑫又追了一句话说,四闺女在家,你有事让她跑嘛,大远的路,来回十几里呢。

    怔了一下,苗家爹回过身来,说写不完老师留的作业哩。

    洪文鑫把目光搁在苗家爹的脸上,说,有这几个闺女,你这辈子心就安了。

    苗家爹的脸上僵了一层干笑,各家有各家的难处。

    洪文鑫停顿一下,目光没有移开,犁一天地给六块料钱算啦。

    苗家爹说,那怎么行。

    洪文鑫说,是这个年月,过去谁家也不要谁家钱哩。

    还要说些话儿,他家的傻儿又朝这儿走来。他知道傻儿要来说啥,又不见苗家爹说破女儿被赵家老二奸了的事,生怕惹下一场乱子,便不等苗家爹把谢话说完,折转身子往田里去了。

    没想到洪家把一天的料钱降到六块,这使苗家爹心里畅快许多,一路上都想洪文鑫的做人好处,知书达理,不愧是做过老师、教过学生的人。这么想了一路,把洪文鑫和赵林放到一块儿比较,虽找不到赵林平日有哪儿不好,却又总感受不到赵林哪儿比洪文鑫更好。至少说自家老大、老二、老三都是洪文鑫教过的学生,要不是民办教师总也不能转正,拿几十块钱不能养家,老大又忽然成了痴傻,日子日见低落,洪文鑫怕现在还是拿着课本教书。那样,连老四也是洪文鑫的学生了。赵林可不是洪文鑫这样肯让人的模样,一女一儿,都长大成人,又有铺子在镇上扎着,说话绝不像洪文鑫这样达理。儿子是犯了罪的,竟还说我知道我儿子是什么德性。要不是有个生意铺子,要不是大女儿婆家日子好过,儿子站在那儿,个头又同房檐斩齐,他能这样说话?

    镇上背集,街面上行人稀寥,一般铺子,都关了门户,只还有卖时装衣服、鞋子、皮带、袜和烟酒瓜子的小摊,还把货物摆在车上,摊放在街面路边。并不热心去卖,都当成营生去做,摊位在前,几位主人却都聚在摊后打牌。还有麻将。路经赵家的农杂铺子,苗家爹在门口站了,看那铺门关了,门框上的招牌却换成了一块新的,红底,白字,不知什么材料做的,在落日中灿烂。行过一个路人,苗家爹指着那招牌说,这是赵家铺子吧。

    路人看了招牌,说是新世纪农杂店。

    苗家爹不懂“新世纪”三字,猜想那就是昌泰、盛源一类的字号,求个吉利罢了。他在那牌下站了许久,提着鸡蛋去了。大街是东西走向,日落时分,正西一圆,红得成血,连大街上都染成一片。他不想看那红色,总想到四闺女腿下,把头扭向大街一侧,看关门和没关门的商店。女儿家在大街最西,除了种地,还干些到乡下收购粉丝,拉到镇上、城里零卖的生意。有时也在门口铺一张床单,把粉丝堆出几捆。日子不是镇上好的,也不属差下,和赵林家一样的房子,五年前就盖了起来,连院落里都铺了水泥,摆了几盆月季。只是镇上地皮紧张,女儿家院子窄小,比不得乡下的宽敞。苗家爹到了女儿家里,女婿不在,他在屋里坐了,放下鸡蛋,听女儿说了几句不该拿东西来瞧女儿的话儿,问她男人在哪儿,女儿就忽然哭了,说她和他吵架,他去他姑家住了。问为啥,说是不曾为啥,他卖粉丝多找人家十块,一天的生意等于没做,她说他几句,他把锅给摔了,就去城里他姑家住了。

    苗家爹叹了一口气儿。

    女儿说有事?

    他说没事。

    女儿说没事你不会凭空跑这十几里路。

    他说就是想来看看。又和女儿说了几句家常,看女儿肚子已经鼓胀,问了生的日子,在女儿家院里走了几圈,把几盆月季都浇了水,没事可做,在院子中央看房。女儿端着搅面糊的碗走来,边搅边说,爹,你心里好像有事。

    苗家爹并不说有啥儿事情,只对大女儿说你去城里把男人接回,过日子天天吵架让人笑话。看看日色,红已尽了,院落里和大街上有了暗前的亮白,知道天色立马就要暗下来,不顾女儿挽留,便又急急回了。

    四

    洪文鑫已经从苗家爹的脸上看出了弯曲,瞅见了苗家爹提了一兜鸡蛋。做岳父的到女婿家里,没事不会提上一兜鸡蛋,这是该由女儿女婿向岳父母提的乡礼。回到田里,看看日色,问了傻儿赵家老二强奸苗家老四的情况,傻儿竟说得十分确凿。

    他说,案子哩,没有可不能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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